楚国花文化探研

2021-03-07 15:17:26
文化学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插花楚辞楚国

安 娜

花是被子植物的繁殖器官,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花卉仅指观花植物,广义的花卉则包括一切具有观赏价值的植物,包括了木本、草本等。在人类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花卉与人类的生活密切相关,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为花卉赋予了丰富的思想和情感内涵,经过历史的发酵和积累,最终形成了一种和花卉密切相关的文化想象及以花卉为中心的文化体系[1]。中国传统的花文化是自古至今人们在社会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它是以花卉为主要对象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它以花卉为载体,融入丰富的精神文化内涵,使花卉的文化意义得到升华,是一种比较典型的中介文化[2]。本文所研究的花文化即是与广义的花卉有关的一切文化现象。

一、楚国花文化形成的背景

(一)温暖湿润的气候条件

气候条件是影响花卉资源的重要因素,任何一个地方的气候所发生的变化,必定会影响到当地的植物和动物。5000年前,荆楚地域内气候整体偏温暖,喜暖的动植物较多。之后虽稍有变凉,但很快回暖。从温暖和干燥的变化角度来说,距今约5000年前较为湿润,此后至春秋时代较为干燥,战国时代又趋向湿润,东汉以后又趋向干燥[3]。总体来说,从西周到西汉,楚地气候处于温暖期,长时段的平均气温要高于现在的水平[4]。

(二)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

除温暖湿润的气候环境之外,楚国的地理环境也可谓得天独厚。《诗经·周南·汉广》中便描述了作为楚国核心区域的江汉地区:“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泳矣,不可方思。”反映了楚人赖以生存的地表形态是典型的南方河湖地貌[5]。姜亮夫先生曾概括荆楚地理:“楚本古荆州之地。……跨今十一省之多,为战国最大之国。”[6]可见,楚国地域辽阔且湖泊众多、气象万千,优美的自然环境和丰富的物产使居于此地的人们有着丰富的想象力。这种相对独立、原始的文化生态环境,孕育出了神秘浪漫、亲巫重祀、充斥着灿烂生命意识的楚文化。

由上,楚国疆域辽阔,其核心区域——长江中游地区,整体来说气候温暖而湿润,生态环境良好,是绝大多数植物生长的理想地界。无论是地理环境还是气候条件,都适合大多数植物生长,为花文化的诞生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二、花文化与楚人的日常生活

随着楚国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花卉在楚国社会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与楚人的生活紧密相关。表现在花文化层面,就是对花卉的应用更加丰富多样,生活性、审美性、实用性、象征性、艺术性和神圣性并存。

(一)物候象征

物候指自然界中的生物因季节更替、气候变化及其他环境因素而产生的变化,与天文、气象学密切相关。人类通过自然万物的变化领悟了四季更迭的奥秘,并逐渐掌握了农时与播种的规律。花卉生长有特定周期,因此也是物候的一项重要信号。如《吕氏春秋》所言:“凡农之道,候之为实。”我国的先民很早就会通过植物的生长代谢来判断时令,这些在《夏小正》《诗经》《尚书》《楚辞》中都有表现。著名的长沙子弹库楚墓帛书,根据考古学家判断,其时代应在战国中晚期,帛书四周绘有十二个神灵,学者认为十二神即十二个月。帛书内容主要记载的是十二个月的宜忌,具有历书的作用。此外,如《楚辞·九章·怀沙》云:“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就是说孟夏时节草木茂盛。《九歌·礼魂》云:“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说明当时楚国的人们已会通过植物生长的周期变化来判断时令。

(二)饮食沐浴

在楚国,花卉已经成为生活中常见的食物及生活用品,他们以花卉酿酒、冲茶,用香花沐浴洁身。《东皇太一》中有“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就是指用蕙草包住祭肉兰叶做衬垫,再献上以桂椒浸制的美酒。此外,《离骚》中还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句话则是说晨间饮木兰的露水,傍晚则以菊花为食,塑造出了木兰与菊花的清洁高雅之趣。

楚人崇拜芳香,香草是楚人所爱,《楚辞》将香草赋予了丰富的道德内涵,是诗人自况的重要象征。屈原佩戴香草、饮食香草,甚至连房屋内外也装饰着各类香草。服食香草香花,绝非只为充饥,更多的是对自身高洁品格的隐喻及追求养生、健康的愿望,是诗人的一种美好希冀。这种观念部分来自于古人对植物药理作用的认识,部分源于楚地浓厚的巫术传统。除了饮食以外,香花香草也被楚人作沐浴之用,《楚辞·九歌·云中君》中有“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王逸注:“言己将修飨祭以事云神,乃使灵巫先浴兰汤,沐香芷,衣五采,华衣饰以杜若之英,以自洁清也。”[7]古代寻常民众较少沐浴,遑论香汤沐浴,但对楚人而言,祭祀前的香汤沐浴是人神沟通的基础所在。

(三)装饰佩戴

《楚辞》中有许多穿戴花卉的例子:“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衣荷佩兰之外,楚人也会用花木来建造、装饰房屋,《九歌·湘夫人》中有“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这段话描述了湘君为迎接湘夫人而精心布置的美妙场景:屋子坐落在明静的水中,碧绿清凉的荷叶覆于屋顶之上,用菖蒲来装点墙壁,再用紫色的贝壳铺砌庭院,还要用香椒来洒满厅堂。以桂木作栋梁木兰为椽,辛夷装饰门楣白芷装饰卧房。编结薜荔做成帷帘,支起蕙草做的帐,以白玉压席镇住四角,遍布石兰散发芬芳。荷叶屋顶之上再加白芷,杜衡缠绕于屋舍四旁。百草混杂充实庭院,门廊四处芳香四溢。今日楚地仍有清明时节采兰花、端午采艾草,以装饰房屋、驱除害虫及不祥的习惯。

(四)巫术祭祀

楚人重巫,在巫术及祭祀活动中,花卉也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古人将花卉与神秘的巫术及祭祀活动联系在一起,其原因应该有以下几点:首先,一般花卉都有发芽——枯萎——发芽这一循环过程,在古人眼里,这样的生命似乎是延续不断的、顽强的;其次,楚国巫术和祭祀活动中的花卉多有独特香味。弗雷泽在《金枝》中阐释“交感巫术”时提出了“交感巫术原理”所包括的两个分支性规律——“相似律”和“触染律”。其中“触染律”认为,事物之间一旦发生接触,彼此就会始终保持联系。在巫术和祭祀活动中,巫师通过与花卉的接触,将花卉的芳香与神秘力量传递到自己身上,从而获得与神灵的沟通,辟除不祥,祈福消灾[8]。

(2)农村面源污染和生活污水污染。农业生产使用农药、化肥,利用率低,造成面源污染,以及生活污水均对渔业养殖水域造成不同程度的污染。

因此,在巫术占卜中,花卉往往充当着重要媒介。《离骚》中有“索藑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王逸注:“索,取也。藑茅,灵草也。筳,小折竹也。楚人名结草折竹以卜曰篿。”王夫之《楚辞通释》:“筳,折竹枝。篿,为卜算也,楚人有此卜法。取琼茅为席,就上以筳卜也。”这句话说的是“找来洁白的白茅与小竹片,请求灵巫为我占卜”。此外,楚国有一个著名典故“苞茅之贡”,说的是僖公四年(公元前656年),齐桓公因楚国“苞茅不入”而攻打楚国的事情。“苞茅”就是裹束起来的菁茅,据《尚书·禹贡》记载,荆州的贡品有“包匦菁茅”。其实,青茅是一种较为常见的植物,并不是只有荆州才有。它何以如此重要呢?按《周易·泰卦》初九记:“拔茅茹,以其汇。征,吉。”在此,苞茅成为了平安胜利的象征。又《周易·大过卦》初六记:“藉用白茅,无咎。”是指用白茅铺地,可以避免灾难。可见,当时苞茅是一种十分吉祥且具有神秘力量的灵草。

三、花文化与楚人的精神世界

在巫风浓厚的楚国,人们认为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具有神秘的力量。花卉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可以作为日常的装点;部分花卉又是充满灵性的,它们具有神秘力量,可以娱神,或是生长在神灵居住、出没之所。

(一)花文化与《楚辞》

《楚辞》被认为是中国花文化的开篇和咏花诗词的直接源头。中国传统插花萌芽期的非容器插花形式的出现,便源自这部伟大的诗集。从广义上来说,插花是指以折枝花为素材进行的创作,不仅包含瓶花、盘花、缸花等容器插花,也包含佩戴于人身体部位的簪花、随身携带的佩花等。中国传统插花中的非容器插花的例子,最早便出现于《诗经》与《楚辞》之中,而以《楚辞》最盛。

《楚辞》咏花诗句的比兴手法、人格化的意象内涵,以及以花传情结谊、借花抒怀明志的理念也影响了后世对花卉的态度。菊花是我国的传统名花,屈原“播将离以滋菊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后人饮食用菊,传承至今。菊花因被屈原所欣赏,成为品行高洁的象征,历代诗词作品中不乏咏菊的作品。《楚辞》吟诵了众多花卉,并运用比兴手法赋予植物人格化内涵,通过花卉传情达意,表达作者赤忱的爱国之情和对国家山河日下的忧愤之心,寄托自己高洁的志向和恪守廉贞的决心,使其具有多样的文化内涵。这也为后世花文化的发展提供了丰富而恰当的意象素材、奠基了深厚的文化底蕴,成为中国传统花文化传情达意、以花喻志的源头之一。

(二)花文化与楚人的信仰

1.生殖崇拜

花卉与生殖崇拜关系密切,狭义的花卉外形类似于女阴,是植物的生殖器官,体现了植物的繁殖能力。在赵国华先生看来,花卉及与植物有关的纹样都为女性生殖器之象征,是母系氏族社会人类对旺盛的繁衍力和生命力的向往的一种体现,是远古时期人类生殖崇拜的一种形象表现。郭沫若在《释祖妣》中提出了“帝”与生殖崇拜的关联:

帝为蒂之初字,则帝之用为天帝义者,亦生殖崇拜之一例也……古人固不知有所谓雌雄蕊,然观花落蒂存,蒂熟而为果,果多硕大无朋,人畜多赖之以为生。果复含子,子之一粒复可化而为亿万无穷之子孙……此必至神者之所寄,故宇宙之真宰即以帝为尊号也[9]。

在我国古代,荷花向来被认为是多子(籽)的象征。在水资源丰沛的楚国,荷花应该是极为常见的水生植物,荷花馥郁、美丽,莲子清甜解暑,莲藕营养美味;再者,从出土器物所饰花卉来看,荷花最多,说明荷花很有可能已经成为楚人最喜爱的花卉之一。荆州博物馆馆藏的战国彩绘对凤纹漆耳杯中,荷花与凤同时出现。凤在生殖崇拜中往往被认为是男性的象征,那么象征女性、多子(籽)的荷花与象征男性的凤结合在一起,或许就传达了生殖崇拜的意思。

2.长生不死

在中国古代神话及地理志中,有许多关于不死神树、不死仙草的记载。在古人看来,服用这些灵草,就相当于获得了草木的神秘力量,自己便可以获得不死之身。楚文化典籍中也有关于“不死”思想的记载,这在《庄子》及屈原的作品中都有所表现,《庄子·逍遥游》中描述了一位“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于四海之外”的“至人”,他神通广大而不受外物所伤,腾云驾雾而不受生死束缚。

此外,《楚辞》中也有关于“不死”的描述:《楚辞·远游》中有“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的羽人;《天问》中“何所不死,长人何守”,王逸注引《括地象》:“有不死之国。”

在中国传统花文化中,灵芝因其祥瑞寓意而成为重要的花材,是我国吉祥花卉的代表之一。《楚辞》中出现了不死仙草,如《山鬼》中的“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这里的“三秀”就是灵芝草的别称。另外,在《九怀·通路》中也出现了灵芝草——“北饮兮飞泉,南采兮芝英。”这里的“芝”也是灵芝草。灵芝有赤、黄、白、黑、青色,古人认为服食灵芝可获长生。

(三)花文化与老庄哲学

楚文化形成于春秋末期,一直延续到了周的结束。它以楚族的传统文化为主,辅之以中原周文化,兼融其他民族文化,是多种文化形成的综合体[10]。《老子》《庄子》作为楚文化经典,对于中国传统花文化理念的形成和发展具有重要的启发作用。

研究中国古典美学绕不开中国哲学,而其中影响最大的无外乎老庄哲学。研究中国审美的学者将老庄哲学视为其理念基础。老子“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思想奠定了虚静恬淡的审美心理和质朴清真的诗意情怀;而庄子则确立了“天人合一”的终极审美理想。中国传统插花注重意蕴,讲求对花材及花器内在气质和神韵的表现,追求“宛自天开”的妙境。《老子》主张“道法自然”,追求宇宙万物所运行之规律,对中国的传统插花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此外,《老子》中的“无”“有”“虚”“实”“大”“小”等理论,也深刻影响着插花技法的运用和对花材的处理方式。如中国传统插花不同于西式插花,追求花材的丰富性,而更注重以寥寥几枝营造出悠远、自然的意境。花枝之间的留白、花材之间的“呼吸感”就是“无”“有”与“虚”“实”在插花艺术中的表现。后人赋予的不同花材所蕴含的意义及其所表达的情感,则是“气”“象”“道”之表达。

《庄子》主张朴素、淡然之美:

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庄子·刻意》)

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天道》)

道家向往自然之美,追求自然、本色的朴素之美和纯素、天真的淡然之美,而这平淡天真和逸格之美,也是中国绘画中最高的向往。在插花艺术中亦是如此。我国的传统插花追求“虽于瓶中,宛自天开”的至高境界,即是对于“自然”的无上向往。

泱泱楚国八百年,花卉在楚人的世界里从未远去,它们丰富了楚人的生活、装点着楚国的江山。楚人用花卉创造出了精美的物质文化和浪漫的精神文化,花卉跳跃在楚国的器物上、楚人的服饰上,也生长在楚人别致的情思中。楚国与花卉的关系是暧昧而丰富的,值得我们从新的角度去解读楚国文物和文献资料,通过分析先秦楚国花文化内涵及其流变与荆楚人文地理、社会文化、礼仪制度、风俗习惯等等之间的关系,探寻楚国花文化的魅影,也可一窥小小的花卉对社会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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