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宁
《文城》是一个关于寻找和等待的故事。主人公林祥福因为妻子小美的一句文城找寻了一生,又于文城等待了终生。余华在简洁的故事中展现了时代悲歌和个人悲剧,生发了亲缘的温情和苦难的和解。《文城》融汇了余华早期作品的先锋特色以及他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关于现实书写,并实现了其创作风格复归后的发展。余华在混乱的时代背景之下,编织人性与命运的谶语并浸入悲悯的情绪,实现了悲剧的重构。小说在编织血腥暴力世界的同时,生发了仁与善的无上力量。作品在叙写重复的欺骗和寻找之中,显现出创伤记忆对人发展的影响,同时表现出对宿命的敬畏之心。在《文城》中,余华于人世苦难之中注入诗意与佛性的哲思,呈现出和解苦难的温情意蕴。《文城》是余华人道主义悲悯情怀的深化,凝结着他对于人类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注。
《文城》作为余华的最新作品,融汇了余华先锋特色和现实书写,其在创作风格复归的同时也实现了作家创作的自我超越和发展。
《文城》表现出余华创作先锋性的回归和发展。余华早期的先锋作品充斥着杀戮与血腥,弥漫着罪恶与仇恨。他将暴力作为一种激烈的美学手段,在血腥的外壳之下,将目光投向人性本身及生存状态,表现出一种反讽式的悲剧美学。
《文城》描写了清末明初的社会现实。文中大量的笔墨描写土匪惨无人道的刑罚,民匪火拼以及复仇决斗的场面,体现出余华的先锋精神的同时,发展了他作品中暴力元素的意义。《文城》中暴力不再单单表现个人内心潜在欲望的喷射,与世界紧张关系的对抗,而是融入了家国大义和仁义精魂,带有惩恶扬善的意味,包含着时代之殇。溪镇的民兵团之战,陈永良的复仇,和尚与张一斧的火拼等无一不壮烈悲情,彰显出民族侠义,天道仁心。
《文城》的先锋性还表现在它的叙述形式上,全篇由正文和补文共同组成。当林祥福寻找小美的旅程,随死亡戛然而止,余华又在补篇之中把故事生发至更久远的历史深处。至此,小美和阿强的前尘往事被详细揭示,其间悲情更显刻骨铭心。补篇的最后揭示了小美的死亡时间,表明了林祥福17年的期待与追寻皆为徒劳,毕生所愿于命运面前渺小如蝼蚁。补篇生发了作品的张力,填补了叙事空白,证明了其行为动机的合理性,消解了人物的爱恨,抵达了叙述的平衡。它令发源自小美和阿强的欺骗之下的愤怒与怨恨,转化为安定的平和及凄美的感动。
《文城》于亲缘与养缘关系的叙写中,实现了对于现实的回归和发展。苦难、暴力、亲缘、养缘、宿命和寻找一直是余华作品的中心主体。如许三观与一乐,杨金彪与杨飞。《文城》继承并发展了这一叙事元素。小说中李美莲和林百家间没有名目的养缘,相比余华的以往作品,显得更加纯粹动人。林百家自小由李美莲哺育长大,在整个成长阶段李美莲都扮演着她母亲的角色,给予她事无巨细的亲切关怀。在李美莲得知她被土匪绑票之后,立即选择用自己的亲生儿子换回林百家。事后她给丈夫的理由是儿子有两个而女儿只有一个。于此,养缘实现了对亲缘的超越。而二人的养缘关系本身还引出了新的人伦问题,林百家和陈耀武之间的爱情在兄妹的名目之下,表现出世俗的紧张不容态度,超越亲情的爱情致使二人分离。他们之间的爱恋由养缘而起,被养缘所缚。
余华对养缘的革新还表现在小美身上,她作为沈家的童养媳是特殊时代背景之下的悲剧产物。婆婆对小美管束诸多,使她畏惧对自由的追寻,过早的压抑自我天性,这份养缘是对她人格的沉重阉割。这种畸形养缘之下的心理创伤造成她没有承受责任的精神能力,面对生活的波折她往往选择逃避态度。她与阿强的上海之行看似是对家庭强权的娜拉式出走,伊底的放肆飞奔,实则是命运歧路的稚拙直行。在小美身上也表现出,她对女儿林百家亲缘的缺席,对妻子和母亲身份的背离逃避。
《文城》中亲缘养缘元素的发展,蕴含了余华对于时代悲剧和个人悲剧的温情重构,体现了余华对于新时期人性和伦理关系的试探。
《文城》中余华对小美与阿强欺骗与林祥福的寻找的重复叙写构成了故事发展的主线。多次的欺骗与寻找构成了悲剧的流动,人物情绪的变迁以及心灵历程的抵牾发展,生发了余华对于人性的探索。
阿强与小美两个人的成长创伤以及他们与世界的隔膜,造成了《文城》中重复的欺骗与寻找的悲剧源头。他们在极度压抑的环境中成长,大事小情都以沈母的好恶作为评判标准,这样的成长境况使他们与周遭环境自小便有着坚硬的隔膜。“他们两个自成一体,与其他的孩子,或者说与童年隔了一层窗户纸[1]。”小美和阿强都喜爱新鲜事物,热烈地迷恋自由,但是他们这种天然的本我却被母亲深深地压抑,造成了性格的怯懦幼稚。在母亲与小美发生矛盾时,阿强没有勇气保护小美,任由她被休弃回家。阿强在生活中始终处于一种逃避的游戏态度,从不正面矛盾,习惯用烦恼来解决烦恼。小美被休之后,阿强开启了第一次盗窃,偷盗家中的积蓄带小美去往上海。挥霍一空后,他没有想去自食其力,而是龟缩到幻想之中,漫无目的地去寻找未曾谋面的姨夫。希望破灭之际,他把妻子推出去送作他人妇,以欺骗的方式伤害真心拿他当朋友的林祥福。在小美第二次回到林祥福身边时,他没有胆量陪伴,仅仅把小美的安危寄托于神佛的庇佑。
在小美和阿强重新回到溪镇时,二人之间也早已沧海桑田。“看见树,看见花,想的却是地下的那具骸骨[2]。”由此二人不仅与外界的隔膜深到极致,他们自己之间的隔阂亦厚如冰川。曾经代表自由快乐的上海之行,此刻变为心头之刺,甚至禁不起微风的轻吹。两次的欺骗与偷窃不仅毁了他人的一生,也酿成了他们自己的终生悲剧。小美和阿强的爱情悲剧印证了人必生活着,爱才能有所附丽。小美对阿强和林祥福三人之间的爱情死局蕴含着《呼啸山庄》中,主人公三角关系相通的两难和悲情。
小美对林祥福重复的欺骗造成了他毕生的寻找之悲。林祥福父亲早逝,童年生活呈现出一种父爱的缺席。不平衡的家庭关系使林祥福习惯性地依赖母亲,经常忽视自我感情而重视母亲的想法。在母亲去世之后,林祥福显得便更加孤单,过早地表现出静穆心理。在生活极度沉闷时,小美走进了他的生活,她从遥远的南方而来,带来新奇的见识,美丽的容貌,温婉可亲的性格。小美犹如一颗原子弹投射在林祥福心灵的荒原上,让他没办法不爱她。小美细心料理家务,陪伴他的生活。因为小美的存在,林祥福生活的空缺被踏实填补,内心的孤独被温情填满,他与外界的隔膜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但是,好景不长,小美离开了林祥福并偷走大量金条。在小美第一次欺骗林祥福时,林祥福尚可以用大量的劳动来麻痹自己,对下一次婚姻还抱有期待,甚至为自己错过相亲对象而懊恼。
小美对林祥福的第二次欺骗是造成他终生寻找的直接原因。在林祥福重新见到小美后,那些因她不告而别产生的恨意顷刻消散,甚至认为小美对他极好,用给他留下的金条比偷走的还要多的蹩脚借口来为她开脱。他诚心想要和小美一直生活下去,庄重地操持二人的二次婚礼,小心翼翼地把象征二人缘分的庚帖放在灶台上,祈愿神仙能庇佑他们的缘分。婚后林祥福对小美的爱情中融入了亲情,更加难以割舍。小美的两次欺骗中间夹杂的美好回忆与递进上升的爱恋,致使赌上自己的尊严踏上终生的寻找之旅。寻找也表现为田氏兄弟对林祥福的追寻,由此构成一个寻找的闭环,彰显主仆之情的深厚,完成了淳朴信义的守望。
余华曾说:“作为作家本人,变化是基于他本人对自己比较熟练的写作方式的一种不满或慢慢产生的疲惫感[3]。”苦难作为余华作品中反复渲染,多次出现的主题也经历了内涵上的一系列深化。《文城》承接了以上作品的苦难精神内涵,并进一步地发展并深化了苦难元素,为余华的“苦难”增添了诗性的和解。
余华持回避政治的态度,其作品处于历史之中又超脱其外,人物被安置于时代之下却不受时代影响,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在《文城》中命运作为一种机缘巧合的非自然现象对于人生的苦难不再无动于衷,而是开始干预人物的生存,指引人生走向。这种和解苦难的态度表现为人世慈悲的书写,现代生命意识的觉醒。
余华的《文城》里,命运与苦难的和解,以死亡的形式出现。小美与阿强这两个在畸形童年中成长的人,拥有着不健全的人格。小美作为童养媳自小过着半个仆人的生活,饱受沈家的万般管制。阿强生活在阴盛阳衰的家庭,承受着母亲的强势,习惯于逆来顺受。二人没有承担责任的意志和能力,只能不断地以逃避来面对现实,最终作茧自缚,造成人生的自我窒息。然而,命运以一场惊世大雪封存了他们的痛苦,洗刷了罪恶,融化了他们与社会之间的沉重隔膜。他们的死看似荒诞,实质上是命运的一场度化。余华巧妙地赋予二人死亡以诗意色彩,小美的眼睛睁开着,脸上残留着浇过热水的薄冰,凄美而哀婉令人心碎。冰雪与死亡是最安全的保护色,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看自己的女儿,毫无顾虑地释放爱意。死亡看似命运对他们人生的终结,其实是对其愧疚桎梏的解脱,是一份真正自由的赠与。命运消解了人生的悲剧与折磨,实现了苦难的和解。
悲剧的结局有两种,一种是以灾难告终,另一种是归于和解[4]。《文城》显然是归于和解的悲剧。故事的结尾透露出川端康成式的细部修辞力量,显露出精准留白的巨大精神张力。在故事的最后田家兄弟抬着林祥福的棺材来到埋葬小美的坟墓之前,林祥福在追寻小美十七年后,二人终于阴间相见,和解了二人一生寻找与躲藏的悲剧。小美和阿强去世后被顾益民安葬在沈家的祖坟,然而,在林祥福与小美坟墓相遇的那天,西山北坡阳光和煦,甚至连田家兄弟喝的溪水都是甜的,这暗含了余华对非自然灵魂存在的肯定意味。阳光灿烂,阴霾驱散,小美墓碑的影子温柔地映在林祥福的坟墓上,乡间的晚风终于一同吹拂在二人身上,温情治愈创伤,融化苦痛。人是非理性的动物,感情必然在爱与恨的抵牾中摆渡。林祥福如此温柔善良的人,他对小美的爱意早已超出十七年追寻的苦痛委屈。千般苦难、万般波折势必归于和解、超脱于和解。
苦难的和解态度也表现为大自然地母对于其养育之子人类的包容。小说中短短的几十年间涌现出无穷的暴力和杀戮。种种历史随意点染便会造成个人的终生悲剧,生命的难以承受之重。然而,地母却承担着身体之上大地之子所有个体苦难悲伤的总和。战乱的伤痕,百姓的哀嚎,现实的破败终于在作品的结尾归于自然的安逸闲致。小说开头和结尾的自然描写都安定祥和,其间的谎言欺骗、杀戮掠夺、苦难悲情都雁过无痕,悲剧之水消逝于自然之海,爱恨已无踪,恩怨亦包容。苦难归于和解,自然包容凡众,这是余华自身本真的回归,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注,悲悯情绪的升华。
《文城》是余华留给普通民众的一颗佛眼。在社会多次发问,我们在当今是否还需要文学时,余华用《文城》的热度给予了清晰的回答。在这个人心浮躁的时代之下,余华用《文城》为基石在感性的嗫嚅与理性的凉薄之间,用善构建了一座诗性和解之桥。《文城》是余华在《兄弟》和《第七天》后的一次回归,他新中求变地将乌托邦式的理想与沉重的时代现实正面碰撞,于欺骗与寻找的迷局之中,真实地实现了对于苦难的触摸。小说和解苦难的悲剧内核,彰显了作家对于生命、自然、人性尊严敬畏心理的加深,内心宇宙的升华。《文城》实现了余华对人性的重新解构,生发了养缘与亲缘的精神内涵,浸染着和解苦难的大慈悲与大欢喜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