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霞
《性格组合论》的作者刘再复在对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性格进行评论时曾说:自然欲求和精神欲求的二重组合形态构成了人类丰富复杂的性格特征。小说《飘》主人公斯佳丽矛盾性格的形成也离不开上述两种欲求的驱动。
她的第三任丈夫瑞特曾如此描述,在斯佳丽的世界里,除了虚幻的情感归属阿希礼就是日益膨胀的对金钱的欲求——这就是斯佳丽一生孜孜追求的两件东西,前者是精神的,与物欲无关的情感和精神追求,是高度清醒的、自觉的、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甚至不择手段的。而后者是物质的,渴盼满足物质享受的欲望,对她而言仿佛是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的,不自觉的,几乎是非理性层次上的、潜意识的。这一对矛盾冲突既互相对立又强烈和执着。
19世纪60年代美国本土发生的南北战争维护了国家的统一,废除了奴隶制。但战争也如同一股狂啸怒吼的龙卷风,瓦解了南方庄园主赖以谋生的种植园经济体系,把本属于斯佳丽的安乐世界打得七零八落,往日欣欣向荣、一片祥和的塔拉庄园瞬间崩塌,奴隶主们所有的特权被砸得粉碎。在那个风云突变的乱世,家园被毁、亲人离散、衣食无着,她失望过但没有绝望。她意识到她必须迅速地摒弃贵族小姐的任性、骄横,在严峻的生活面前尽快成长起来、接受生活的坎坷与人生的风雨。所以她不断告诫自己只有打破旧世界,设法杀出一条生路,才能在新的世界里存活下来。她始终记得方丹奶奶的那句座右铭“别抱怨,面带微笑,等待时机!”从此她像钢铁战士一般把自己从头到脚武装起来,责无旁贷地挑起家庭的重任,孤身一人、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城市金钱经济的大潮之中[1]。
斯佳丽对新的世界的认知就是金钱,唯有足够的金钱才能帮她摆脱眼前的困顿,感到踏实和安全,也唯有足够的金钱才是她前进的不竭动力。所以当她看到塔尔顿家为在战争中逝去的两个儿子在新立的两块大理石墓碑上刻了几行字时,她不是感到难过悲伤,而是“气愤至极,就像是花了她的钱似的”。当她收留南方士兵时,她时时刻刻、念念不忘的是家里被他们消耗了太多的食品,恨不得将他们尽快赶走。三百元的税款居然使她毫不吝啬地拿自己的身体作赌注,抢走妹妹的未婚夫拿走他的钱保住了塔拉庄园,买下了锯木厂,还拒不交给对方打理,在此后的经营过程中她越发觉得“要想防止命运可能带来的灾难,这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是可靠的,那就是金钱。他们必须有钱,而且必须有很多钱,才能防止灾难降临”。此时她也愈发真切地体会到瑞特曾跟她讲过的一句话“在帝国建设中能发大财。不过,在帝国破坏中则能发更大的财”。她商业眼光独到敏锐,一旦瞅准商机,决不手软。“她得用自己那两片红唇、那双绿眼和那颗敏感而浅薄的脑袋,去跟北方佬和北方佬所代表的一切作斗争”。但她又不断警醒自己“必须办事谨慎、为人随和、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对可能给自己带来损害的人都不要得罪,无论是黑人还是白人”。
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卓越胆识,斯佳丽经营锯木厂、开酒馆、与北方佬做生意,有孕在身也阻止不了她独自一人驾着马车往返于工厂和城镇之间,全然不顾风险闯荡男人的世界,并残酷地与他们竞争直至无情地将他们个个击败。她的胆大心细和能屈能伸为她赚取了丰厚的利润,“她发疯似的拼命挣钱,挣了还挣,越多越好”。她既能春风化雨般融化人心、可伶动人般迎合生意伙伴,又可以不择手段地战胜竞争对手,事业的成功使她获得了人格的站立,实现了自我价值,同时也再度验证了“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难怪亚特兰大人无不惊叹“她做生意的精明已是骇人听闻。这个女人没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只要一想到钱,你的眼睛是多么亮啊”。
由此可见,为了赚钱她费尽心机、绞尽脑汁、无所畏惧。起初的确是为生计所迫,后来希望过得更好一些,再后来她的整个脑海被金钱占据,除了赚钱别无其他。有了金钱斯佳丽那双绿眼睛更加明动了,因为钱不仅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物质享受、满足了她的物质欲望,也让斯佳丽的物质主义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彰显。“钱的用途的确很大”,她身上那种魔鬼般的物质生殖能力不可避免地代表了以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为核心的现代社会的最终崛起。
残酷的战争摧毁了南方的庄园经济,搅乱了正常的社会秩序,瓦解了与之共存的传统文明、道德风俗和约束力。物质利益的最大化驱使斯佳丽把传统道德风尚抛在一边,使自己与整个南方社会为敌,但她的内心深处却常常极度恐惧受到孤寂的煎熬。白天强大、威严、自信、果敢,为生存和金钱不知疲倦、顽强打拼,夜晚的降临却时常让她噩梦缠身,黑夜宛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她,压得她无法喘息,只能孤独无援、拼命奔跑去寻找那块意识深处执拗追求的“安全之地”“灵魂归宿”和“精神家园”,却总是寻而不见。显然,她梦中的这一切只是一个象征符号,而她只是模糊地感觉到阿希礼的出现将会改变她的人生,阿希礼才是她想要的一切,他的爱才是她的灵魂归宿。殊不知这只是一个少女玫瑰梦的幻想,她不自觉地把这份情感幻化为对阿希礼的爱,在现实生活中将情感指向了阿希礼。
阿希礼旅欧回国登门拜访塔拉庄园之时,他那忧郁王子般的高雅气质便闯入她的少女心扉, 深深吸引了她。自此她便一发不可收地、毫无保留地、义无反顾地奉献出自己盲目而纯真的痴情,从此就毫不思索地、简单无理地狂热地“要”上他了。阿希礼仿佛就是空气一般的存在,平常真实、触手可及,让她不可理喻。可如此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的爱却能细水长流、一如既往。在她看来,阿希礼那一头俊美的金发、睡意蒙眬的眼睛、优雅的谈吐、彬彬有礼的风度无不令她陶醉、痴迷。于是她不由自主地、不假思索地为他做了一套漂亮的衣服,自作主张地强行给他套上,不管他穿上是否合适,甚至不甚了解那个穿衣服的人是谁,然后就发狂似的爱上且要上了他。只是因为他骑着马走过来的那一瞬间,是那么与众不同、温润如玉、英俊潇洒。多年后她才恍然大悟地发现自己爱的只是那套衣服根本就不是穿衣服的那个人。可就是这份爱“支撑着她熬过了那么多艰难困苦的黑暗岁月”,越过了那么多的沟沟坎坎。这份爱无任何功利目的,可谓一种忠贞不渝的、执着的、包含着奉献和自我牺牲的爱。这份爱是那么神圣、绝美、纯粹,与情欲、婚姻都毫无关系,是对真、善、美的崇尚和趋近,满足着斯佳丽意识和灵魂深处对美好的精神生活的渴望和追求。直至玫兰妮弥留之际,托付她照顾阿希礼、不能让他受到任何伤害时,她才如梦初醒、蓦地打开了阿希礼那扇神秘的大门,突然发觉自己对阿希礼的爱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眼前这个胆小懦弱的阿希礼只是一尊自己虚构的没有生命的偶像,是个需要人呵护备至的婴儿、可怜的懦夫。此时此刻她又惊觉,那个身材矮小、普普通通、一直被自己视为眼中钉的情敌玫兰妮长久以来给了自己怎样的支持、爱护和慰藉,瘦弱的玫兰妮是温柔善良的母亲的化身、传统美德的象征,是她的安慰和力量的源泉。斯佳丽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她无法想象没有玫兰妮的日子会是怎样。正如瑞特所言,如今玫兰妮的爱已成为她沉重的十字架[2]。
爱情和友情的双双坠落顷刻间使斯佳丽的精神世界几近崩溃,陷入低谷。她又一次滑到死亡边缘、掉进寂静的深渊……她跌跌撞撞、胆战心惊,开始疯狂地在令人毛骨悚然的迷雾中奔跑起来。漫无目标地无助地乱跑着,企盼找到一个安身之地和避风港湾……就在此刻,塔拉庄园犹如一盏明亮的灯塔出现在她眼前,她仿佛感觉到有一只轻柔凉爽的手在抚慰她焦灼的心,不惧失败的爱尔兰先祖们正抬头看着她,引领她朝着家的方向奔去。那是她童年的乐园、精神的家园,是她疗伤、振作、重生和蜕变的地方。回家去找瑞特!然而一切为时已晚,瑞特再也不会相信摒弃前嫌、一切重新开始的说法了,再也无力承受一直生活在温文尔雅的幻灭中而一直说谎的负担了。筋疲力尽、心力交瘁的瑞特已决定弃她而去。“对她爱过的这两个男人,她谁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所以才都失去了他们。如果她真正了解过阿希礼,她就绝不会爱上他;如果她真正了解过瑞特,她也绝不会失去他了”。正如泰戈尔所说:我寻求我得不到,我得到我不寻求。但斯佳丽坚信:一切会重新开始,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注定是个满血复活的斗士。
斯佳丽的精神追求在物质追求的实现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遗失了。用瑞特的话说“这还不算很大(二十八岁)。对一个获得了整个世界而失去了自己的灵魂的人来说,这个年纪还年轻着呢……”。她的人生故事启示人们:人类在不断追求物质利益、创造物质文明的同时,从未放弃过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和为自己寻找灵魂归宿。对斯佳丽而言,瑞特的出现无疑预示着她两种追求的契合,而她却从未珍惜,最终弃她而去则昭示了二者永远难以统一。
斯佳丽的身上充满了物质与精神、传统与现代、唯我和忘我的矛盾对立,这些特质值得我们深思。但她独立、坚强、永不放弃的生活态度和自我意识给予人们更多的人生启示、激起更为强烈的心灵震撼与共鸣。同时也使得这个人物形象更加丰满,获得了更为真实的艺术生命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极大地丰富了《飘》的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