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明
《温太真玉镜台》是元代关汉卿诸多作品中颇具特色的人情世态剧,其中的情节关目既不像《闺怨佳人拜月亭》一样巧,人物形象也不似《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一样奇,影响范围更不如《感天动地窦娥冤》一样广,但却是关汉卿作品中一部非常独特、带有一定悲剧性的风情喜剧,该剧剧情围绕年龄较大的翰林学士温峤骗娶年轻表妹陈倩英展开。温峤的姑母刘温氏托侄子温峤教女儿写字弹琴并为女儿倩英保亲,怎料温峤却以圣物玉镜台为聘礼设计倩英嫁与自己,但二人年龄相差较多且倩英性格倔强,婚前抗婚,婚后不睦,后由王府尹巧设水墨宴,终使夫妻二人和好。
中国历史上,士族想要在朝中把持要位,就要通过与自己门当户对的家族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排斥庶族。在这种环境下,婚姻往往就变成了谋求利益的筹码,门第在婚姻中变成最重要的衡量标准。士族希望通过婚姻来加强地位,庶族则希望通过与士族的联姻来谋求出路,而女性则往往成为这种婚姻下的牺牲品[2]。关汉卿的《温太真玉镜台》来源于刘义庆《世说新语·假谲》第九篇,原文中提到“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由此可见温氏在家庭破碎后境况窘迫,孤女寡母在战乱中无依无靠,家中无男子,所以温氏才将独女的婚事托付给温峤,实际上也是变相地投靠了自己的侄子。有道是“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3]。于国家而言,君主是占最高统治地位的,封建社会主导的意识形态便是以维护封建君主专制为纲;于家族而言,体现为家中上下对家中掌事者(一般来说是父亲)的绝对服从;于妻妾而言,丈夫享有独尊,女子以夫为天,夫死从子。
《温太真玉镜台》的情节关目不算曲折,《世说新语·假谲》中对该故事的描述不过百余字,但是关汉卿通过增添了温峤骗婚、倩英抗婚、王府尹设宴等情节,增加了戏剧的张力,剧情发展基本遵循一般的杂剧发展规律,但人物形象鲜明有趣。男主人公温峤在第一折中一出场便自报家门,“小官姓温名峤,官拜翰林学士。小官别无亲眷,止有一个姑娘”。从“我今日也非敢擅自夸奖,端的不在古人之下”和“【寄生草】我正行功名运,我正在富贵乡。俺家声先世无诽谤,俺书香今世无虚诳,俺功名奕世无谦让,遮莫是帽檐相接御楼前,靴踪不离金阶上”等词中可见他仕途得意,自认不凡。有元一代虽废科举80年,但自隋唐开科举以来,这便是中国古代选拔人才官吏最重要的途径,无数人因科举改变命运,温峤在【天下乐】中也曾唱道:“当日个谁家得凤凰?翱也波翔,在那天子堂,争知他朝为田舍郎?”无论是出于社会的价值评定还是基于温峤对自己的自我评价,可见他在当时都算得上是社会上功成名就的男人。
在以儒治天下的中国古代社会,女子既在体力上输于男子,又在仕进上毫无指望,因此很难独立,只能作为男子的附庸存在。对于占家庭主导地位的男性来说,女性若想无生存之忧须得对男性言听计从,男子的财富势力越大,对女子而言意味着越有保障,因之,占有更多生产资料的男性便可随意选择自己配偶的年龄,权财越大可选择的年龄范围也就越宽泛。此外,年龄作为一种资本,一般与金钱权势亦呈正相关的关系,越是年老的男子可能越具有挑选年轻女子的资本。在当时贫富差距还很大的社会中,养育女子对许多贫苦家庭而言是一种累赘,若无富余的钱财抚养,大多是将女儿早早嫁人,如此不仅省了一笔费用,还能收入一笔彩礼给家中男丁来日婚娶所用,毕竟解决温饱才是首要问题。嫁女儿是一种获取物质补偿的有效途径,年老的男子贪恋女色,清贫的女子需要出路,这便是老夫少妻现象出现的现实原因。我国古代民间大量的童养媳现象亦是这种情况的典型体现。
“老夫少妻”的组合不仅为男子所喜爱,更为很多女子所认可,在《温太真玉镜台》第二折中,温峤对自己的姑母谈起那个虚构的“夫婿”时介绍道:“【红芍药】年纪和温峤不多争,和温峤一样身形……”既然温峤年龄已是中年偏上,这所谓的良婿又与他年纪相仿,且老夫人听了并未提及不妥,略可见得老夫少妻是一种社会认可度很高的现象。即使倩英是陈温氏的独女,她也认为将自己年芳十八的女儿嫁与同侄子温峤年龄相仿的男子是无可厚非的。但是由于年龄相差过大,夫妻双方在人生认知和社会阅历上的巨大差异本就是影响夫妻关系的一个客观现实,加之男女生理上的巨大差异,若非真正两情相悦情义相通,老夫少妻的结合很难带来长久的幸福和睦。
中国人历来重视婚姻嫁娶,而婚俗作为礼俗之本,在组建新的家庭单位的过程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中国的婚姻制度已经存在了4100年之久[5],元朝是我国封建王朝中为数不多的以少数民族占统治地位的朝代,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人“有其独特的婚俗习惯且呈现出多样性、繁杂性的特点”[6]。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夫妻关系一直以来都是一夫多妻制,可若要具体而言,汉族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妾室的地位低于妻房,与奴婢无太大差异;蒙古族则是一夫多妻制,在蒙古人的家庭组织形式中,一个男人能供养多少妻子,就可以娶多少妻子,长妻的地位在众多妻子中地位最高[7]。随着政权的稳定,元朝也给中原带来了收继婚、掠夺婚和典雇婚这几种元以前不曾有过的几种婚姻形式,代表百姓欣赏趣味的元杂剧作品中对元朝的婚俗也多有反映。其中涉及收继婚的作品有《相国寺公孙合汗衫》《布袋和尚忍字记》,描写掠夺婚的作品有《汉宫秋》《西厢记》等,涉及典雇婚的仅有《散家财天赐老生儿》和《刘夫人庆赏五侯宴》两部。虽然元朝的统治者是来自北方游牧的蒙古族,其风俗并未受到中原儒家太深的影响,婚俗中的民族特点十分突出,但随着两族人民交往愈发密切深入,民族融合也达到了空前的状态,在婚姻习俗方面呈现出相互影响彼此渗透的特征。
对于极重嫡庶尊卑的古人来说,“一夫一妻”制大抵是出于礼制的需要,男人作为一个家庭的主位,死后与其生同衾死同穴的必然只能有一人,而妾大多只是作为男人生前玩弄宠爱的需要存在,死后得以妥善安置的并不多,民间寻常百姓家如此,帝京里的天子更是如此。中原地带受儒家文化影响颇深,汉人的迎婚嫁娶向来严格按照“三书六礼”的婚姻习俗,其中“六礼”包括新人完婚的各个环节,具体包括: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8]。元蒙民族中亦有此类婚俗——问肯,即求亲,“肯酒”也是当时的一种订婚习俗,男方向女方求婚要送礼物和酒,若女方接受,则表示首肯了婚事,故曰这种酒为“肯酒”。除了“肯酒”,聘礼之中还应有“红绢”,或称“红花”“红定”“大红罗”[9]。关汉卿的另一本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描写赵盼儿巧设计谋,浓妆艳抹去找周舍假意嫁给他时便自带了酒、羊和大红罗这三件东西。男方只有当女方接了红花,吃了肯酒后才能再托媒人说亲,这便相当于“六礼”中的“纳彩”一节。可见蒙汉婚俗间有相通亦有相异之处。
温峤是以老夫人内侄、倩英师傅的身份出现在观众面前,却行为轻佻,借教倩英写字之由三番两次“捻旦手”,丝毫不记男女有别,授受不亲的道理;面对倩英的愤怒斥责,温峤当面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只道是“小生岂有他意?”待小姐离去时他立马借口更衣尾随小姐的行踪,看到沙土地上小姐的脚印竟说到“我只见小姐中注模样,不曾见小姐脚儿大小。沙土上印下小姐脚踪儿。早是我来的早,若来的迟呵,一阵风吹了这脚迹儿去,怎能勾见小姐生的十全也呵”,小姐一去迟迟未回,温峤言语更是露骨,“(带云)小姐去了也。几时得见,着小官撇不下呵!(唱)【贺新郎】你便是醉中茶,一啜曛然醒。都为他皓齿明眸,不由我使心作幸。待寻条妙计无踪影,老姑娘手把着头梢自领。”古代女子的足部亦被男人看作性征之一,也是男人垂涎玩弄的对象,由此可见温峤举止轻佻,流连美色。
古代婚姻的第一步应当是男方以口头或书面的形式向女方求婚,可温峤既以玉镜台为聘,又为何说他是骗婚呢?一则这聘礼未按礼数备齐,二则他并未言明这就是求娶表妹倩英的聘礼,三则他假意答应姑母为倩英说媒,四则他为防陈家母女拒绝用意义非凡的圣物为媒。综上,他既未尽到该尽的礼数,又有趁火打劫欺负陈家母女之嫌,实在是于理不合,也于礼不合。即使他“别无亲眷”,可欲求倩英,至少应当找媒人到女方家中提亲,否则这第一礼都未见执行,可见其名不正言不顺。况且温峤官至翰林学士,必定熟读了诗书礼仪,也必然懂得孝悌廉耻的道理,可为达目的不惜以圣上御赐镜台设计陈家母女,做出这样不合礼数的行为难免使人觉得他道貌岸然。倩英一是不齿温峤的卑鄙勾当,二来与他也并无男女之情,所以即使被迫成婚,婚后也是不愿喝合卺酒,也更不会与温峤同房。
关于温峤在求婚礼数上欠妥的行为,亦有人为其辩白,认为温峤毕竟也曾请官媒做媒,可是这是他将玉镜台给予陈家母女之后所为。此外,哄骗完老夫人后,“(正末做出门笑科,云)温峤,你早则人生三事皆全了也”,可见其阴险狡诈,故而关汉卿在第一折末尾处通过丫鬟梅香诗云“从来男女不亲授,也不是我把引贼过门胡乱猜”,一个“贼”字足见作者褒贬之意。温峤与陈倩英一个是年老油滑的翰林学士,一个是醉心诗书女工的闺阁少女,且二人互为兄妹,但却凑成了一段老夫少妻的婚姻。温峤机关算尽,使自己占尽人和,倩英无奈地在“老夫少妻”的婚姻中挣扎,最终还是受到封建社会中男权思想的左右,被迫成就了一场大团圆[10]。无论是婚前对温峤轻薄行径的怒斥,还是婚后的激烈反抗,再或是水墨宴上为逃脱“乌墨搽面”的惩罚,倩英始终活在男人的算计之中,在这样的精巧布局中,一个弱女子是没有反击的可能的,至于向赵盼儿那样有勇有谋的奇女子,在当时的社会中怕也只能于像关汉卿这样具有女性关怀意识的作家作品中才 得一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