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憬
(常州纺织服装职业技术学院 国际学院,江苏常州 213000)
宋金之际,战火连年,生灵涂炭。特别是在北宋灭亡以后,女真军队一方面深入江浙继续烧杀抢掠,一方面又对新攻占的宋代地区实行残酷的屠城政策,致使这些沦陷的村镇十室九空[1]。长期的战乱、残酷的民族压迫,使得生存在朝不保夕环境中的汉人百姓对金王朝充满了仇恨,他们不愿做官,不愿与金王朝的统治者合作,于是有人隐居山林,寄情山水,也有人寄情于宗教,在宗教中寻找心灵的安慰与寄托。于是在这种时代潮流的冲击之下,王重阳创立的全真教在山东、河北一带兴起。
王重阳(1112—1170年),原名中孚,字允卿,入道后改名王喆,道号重阳子,故称王重阳,北宋末年京兆咸阳(今陕西咸阳)人,出生于庶族地主家庭,幼年喜欢读书,后来入府学学习,考中进士。金天眷元年(1138),应武略,中甲科。但是在参加科举的过程中,他深感民族压迫的残酷、汉族文人的地位低下与仕途的黯淡无望,于是在47 岁的时候,愤然辞去,慨然入道[2]。金正隆四年(1159),又弃家外游,自称于甘河镇遇异人授以内炼真诀,悟道出家。金大定元年(1161),在南时村挖穴墓,取名“活死人墓”,自居其中,潜心修持。之后焚庵出走,独自乞食,东出潼关,前往山东布教,并在那里先后收了马钰、孙不二、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郝大通、王处一七人为弟子,建立了全真教。王重阳和七位弟子在山东建立了许多宗教组织,如“三教三光会”“三教玉华会”等,这些会社为他们刊印了大量的诗文,为全真道教诗词的传播和保存发挥了重要作用。王重阳善于随机施教,尤其擅长以诗词歌曲劝诱士人,以神奇诡异惊世骇俗。而他的七个弟子也都出身于世族之家,受过很好的文化教育,善于用诗词感化世人,因而留下了大量的诗文。在北方战乱频仍的时代,很多文人的作品都散逸了,而王重阳以及全真七子的诗词却因大量刊印、信众的保护和统治者的支持而得以保存,成为金代诗词的重要组成部分。
全真道教词是金词的重要组成部分,但长期以来却并没有受到人们的重视,在文学史上也没有它们的一席之地,因为很多学者认为这些道士词多为怪诞不经之语,讲的多是道家“炼形服气”之事,在文学上没有多大的价值。其实这是一种偏见。全真道士们写词的最大目的是为了传教,但是如果这些词一无是处,毫无感染力,那么全真教的宣传如何得到那些中下层文人的共鸣,以达到吸引他们入教、接受全真教道义教规的目的?
全真道教词服务于传教的目的决定了他们的诗词有不同于一般文人词的鲜明的特色,无论在词牌、体式、语言还是在用韵方面都与一般的文人词有很大的不同。而且全真道教词共有词人9 位(其中除了王重阳和全真七子,还包括金末元初活动于山西的北方全真教徒刘志渊),共有词作2 424 首,在全部的3 593 首金词中几乎占了七成。因此无论是从特色上还是从词作数量上来说,全真词都是金词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在词牌方面,以开山鼻祖王重阳为代表的全真派词人,更改了很多文人词的词调,让它们更有道教意味,如把《蓦山溪》改为《心月照云溪》,改《卜操作数》为《黄鹤洞中仙》,改《瑞鹧鸪》为《报师恩》等;同时还创制了很多有神仙道教意味的新词调,比如《莺啼序》《得道阳》《水云游》《登仙门》等;同时为了宣传自己的组织,还根据自己建立的道教组织的名字如“三教三光会”“三教玉华会”等创制了词牌,如《金莲堂》《三光会合》《金莲出玉华》等,这些对于宣传自己的组织和教义都起了重要的作用。
联章体指以并列的方式扩张内容的诗歌体式。简单地说就是两首或一组词写同一件相关的事。联章体起源于隋唐,在宋代得到长足发展。宋词联章体共有普通联章、鼓子词、转踏、大曲、法曲5 种。“突破了篇幅、字数的限制,为扩充容量、丰富内涵、施展艺术技巧提供了宽广的空间。宋代联章词直接继承了唐五代联章词的创作经验,又在宋代其他因素的影响下,得到了长足的进展。”
联章体在金代的其他词人的作品中几乎没有看到,但是在全真道士特别是王重阳和马钰的词里却看到很多。王重阳《川拨棹》共分了7 个联章,来叙述得道的自在逍遥。《五更出舍郎》也用了同样的格式写一更到五更的感受。另外还有《得道阳》《行香子》《五更令》《川拨棹》也用了同样的手法。马钰的《十报恩》用了10 个联章来写用行动来报答师傅的恩情。
联章体这种形式在全真道教词里的广泛运用,归根结底与道士们写词传道的目的有关。这种体式可以一章一章不断地接续,可以容纳更多的内容,把道理说得更清楚透彻,让自己的传道论说更有说服力。
全真词服务于传教的目的决定了它们在语言表现方面也有自己特异之处。
词来源于民间,在创立之初是配乐演唱的,不过随着词越来越人文化,词与音乐逐渐脱节。但是全真道教词不同,为了更有利于全真教义在普通大众间的传播,王重阳等人对柳永的俗词多有继承和发展,积极利用民间口语、俚语入词,这决定了他们的词更加口语化。
五更出舍郎
一更哩啰出舍郎。离家乡。前程路,稳排行。便把黑飙先捉定,入皮囊。牢封系,任飘扬。
二更哩啰出舍郎。变银霜。汤烧火,火烧汤。夫妇二人齐下拜,住丹房。同眠宿,卧牙床。
三更哩啰出舍郎。最相当。神丹就,养儿娘。一对阴阳真个好,坐车厢。金牛子,载搬忙。
四更哩啰出舍郎。得清凉。重楼上,饮琼浆。任舞任歌醒复醉,愈堪尝。真滋味,万般香。
五更哩啰出舍郎。没堤防。无遮碍,过明堂。一颗明珠颠倒衮,瑞中祥。昆仑上,放霞光。
王重阳的这首《五更出舍郎》里“哩啰”出现了很多次,左洪涛在《论王重阳道教词对宋代俗词的继承》中认为“哩啰”是在音乐中的拟声词,把它看作音乐和声的记录[2],但我们认为也完全可以把它看作是口语入词,口语里有的一些拟声词被放进了词里,而这在文人词里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再看下面王喆和马钰的词:
王喆《卜算子》:“修炼不须忙,自有人来遇。已与白云结伴俦,常作词和赋。静里转恬然,欢喜回花觑。一个青童立面前,捧出长生簿。”
王喆《渔家傲》:“跳出凡笼寻性命。人心常许依清静。便是修行真快捷方式。亲禅定。虚中转转观空迥。认得祖宗醒复醒。红红赫赫如金定。渐渐圆明光又莹。通贤圣。无生路上长端正。”
马钰《战掉丑奴儿》:“世人个个便宜爱,争要便宜。半使心机。赢得便宣却是亏。少人知。劝他好把便宜舍,建德施为。非是遇痴。暗积洪禧达紫微。做仙归。”
下面是南宋朱熹《朱子语类》中的一段:“读书是格物一事。今且须逐段子细玩味,翻来覆去,或一日,或两日,只看一段,则这一段便是我底。脚踏这一段了,又看第二段。如此逐旋捱去,捱得多后,却见头头道理都到。这工大须用行思坐想,或将已晓得者再三思省,却自有一个晓悟处出,不容安排也。书之句法义理,虽只是如此解说,但一次看,有一次见识。所以某书,一番看,有一番改。亦有已说定,一番看,一番见得稳当。愈加分晓。故某说读书不贵多,只贵熟尔。然用工亦须是勇做进前去,莫思退转,始得。”
《朱子语类》一直被认为是南宋白话语录的代表,比较一下二者的用语,王马词里面的句子“一个青童立面前,捧出长生簿”“便是修行真快捷方式”“世人个个便宜爱,争要便宜”等,与《朱子语类》里面的句子比,甚至前者比后者更加平白如话,更接近口语。
也正是这种与口语的逐步靠近,使得全真道教词与文人雅词渐行渐远,而与散曲渐行渐近。全真道教词的很多词牌,后来直接演变成了曲牌,甚至有的词忽略了分阕以后,就直接变成了曲。
如王喆《豆叶黄》:
奉报英贤,早些出路。卜灵景,清凉恬淡好住。开阐长生那门户。便下手修持,真功真行,真性昭著。
姹女骑龙,婴儿跨虎。把珠玉琼瑶,颠倒换取。正是逍遥自在处。结一粒明明,金丹金镜,金耀攒聚。
关汉卿《双调·新水令·豆叶黄》:髻挽乌云,蝉鬓堆鸦,粉腻酥胸,脸衬红霞;袅娜腰肢更喜恰,堪讲堪夸。比月里嫦娥,媚媚孜孜,那更撑达。
比较一下王喆词《豆叶黄》 与关汉卿曲 《豆叶黄》,两者在句式方面的差别不大,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关汉卿曲不分阕,而王喆词分成了两阕。
马钰《挂金索》:一更里,端坐慢慢调龙虎。运转三关,透入泥丸去,龙蟠金鼎,虎绕黄庭户。些儿功夫,等闲休分付。
王玠《商调·挂金索》:一更端坐,下手调元气。混沌无言,绝念存真意。呼吸绵绵,配合居中位。拨转些儿,黍米藏天地。
相较两首《挂金索》,除了第一句有所不同之外,其他的都是以“四五”为主的句式,差别不大。
全真道教词的口语化不管是在内容、音乐还是在表现形式方面,都对散曲的形成和发展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2.2.1 一字韵
在词的体式方面,全真教词人创作了很多福唐体的词。福唐体,即独木桥体,又叫独韵诗,一字韵诗,每句韵脚用同一个字,因此也叫同尾诗。“独木桥体的基本原理是利用汉字一字多义及派生能力很强的特点,展开多方面的描绘。”[3]同时“汉字虽然一字多义,但往往各种意义有关联,多次使用同一字眼,又可以利用各种字义的联系把它们串在一起,使一字变成一篇的关键词,表达中心思想。”
所谓过犹不及,独木桥体的同字韵实际上相当于不押韵;而韵脚固定,词句难免有拼凑的弊病,所以少有佳作。因此这种词体也历来不受文人们重视,但是在全真道士们的词里这种词体却常有出现。在王重阳的词作中有8 首同字韵的词,其中《俊蛾儿·劝吏人》《望蓬莱·醴泉觅钱》用的是“儿”字,《卜操作数》《登仙门》用的是“也”字,《爇心香·坐杀王风》《爇心香·这个王风》《爇心香·谑号王风》用的是“风”字,《蕊珠宫》用的是“个”字等。马钰有12 首同字韵的词,如《满庭芳·降心魔》用的是“心”字,《玩丹砂·赠堂下道人》用的是“生”字,《清心镜·搜已过》用的是“过”字等。谭处端有4 首《长思仙》是同字韵的词,其中的两首有点特别,就是上下两阕用的是不同的同字韵,如《长思仙·金要多》上阙用的是“多”字,下阙用的是“何”字,而《长思仙·得还无》上阙用的是“无”字,下阙用的是“虚”字等。
细究一下,福唐体在全真道教词中之所以大量出现,大约和福唐体只押一个韵,演唱起来更加朗朗上口有关。
2.2.2 儿化韵
全真道教词体现实际语音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儿化韵的使用。关于儿化韵的产生时代,大家众说纷纭,李格非先生提出了南宋说,唐虞先生提出了辽金说,赵荫棠先生提出了元代说,其中辽金说影响最大[4]。金代的词韵特别是在全真教的一些道士词里,儿化韵已经有了清楚的表现[5]。在王重阳和马钰的词里,有3 首是单独押儿韵的福唐体词,我们一一列出,然后分析这些儿韵的使用情况:
王喆《俊蛾儿·劝吏人》:
见个惺惺真脱洒,堪比大丈夫儿。莫睎灯下俊蛾儿,坏了命儿。早早回头搜密妙,营养姹女婴儿。道袍换了皂衫儿,与太上做儿、做儿。
在这首词里,一共有6 个儿韵,起码有3 个词“蛾儿”“命儿”“皂衫儿”中的“儿”并不具有男儿、儿子这样的意思,因而意义是虚化的,而意义的虚化才使“儿”成为一个词尾,这是儿化韵产生的基础[6]。
王喆《望蓬莱·又醴泉觅钱》:
醴泉好,偏爱养贫儿。为破殚虚华业余,从此捉住傻猿儿,无女又无儿。街两面,愿助小钱儿。同共买成金麦饭,三时喂饱铁牛儿,耕种老婴儿。
在这首词里,至少有2 个词“小钱儿”“铁牛儿”中的“儿”不具有实在的意义,属于儿化韵。
马钰《满庭芳·赠零口通明散人害风魏姑》:
身为女子,志似男儿。悟来跳出门儿。道上搜寻,恋其美女娇儿。性似孤云野鹤,不惹些儿。真脱洒,便堪称,比个大丈夫儿。认正本来清静,农何须,谓认虎儿龙儿。也不整理离坎,姹女婴儿。无为大功成就,产一个、无相人儿。阳纯了,便得与,太上作儿。
这首词里至少有两个词“门儿”“些儿”中的“儿”属于儿化韵。另外还有两个词牌名“茶瓶儿”“黄莺儿”里面的“儿”并不具有实在的意思。
从王重阳和马钰的这3 首词里,我们相信在金代儿化韵已经比较成熟了,由此可见,儿化韵的产生时代应该更早一些,因此辽金说也许更准确一些[7]。
李思敬先生专门研究汉语儿音史,他认为汉语儿化的产生有汉语本身的原因,也有外来因素的影响,即北方阿尔泰语系语言的影响以及汉族与阿尔泰民族杂居、接触、融合也是产生儿化的重要来源之一。全真词人反映出来的儿化韵的大量运用是以前的词中没有出现过的,即证实了这种猜测[8]。
传道的目的决定了全真道教词有自己的鲜明特色,这些特色决定了它们与文人词截然不同,也决定了它们在金代词史上的特殊地位[9]。
全真道教词是全金词里面最有特色的部分,也是数量最多的部分,几乎占了全金词的一半还要多,正是全真道教词的存在增加了金词的分量,增强了金词研究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