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动词性空语类的论证与分类*

温 涵,马宏程

(浙江外国语学院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一、引言

关于动词消隐问题的研究主要包括“省略说”[1]220-221[2]42、“谓词隐含”[3]241-255[4]220-227、“空缺句”[5]124-134,218、“截省句”[6]145-147[7]1-7等观点。“省略说”是一种前理论化(pretheoretical)的概念，是对现象的描写，并没有解释动词消隐后所产生的系列问题。“谓词隐含”则是通过生成词库理论与事件强迫机制来解释动词消隐问题，其侧重点在于语义解读，是在语义层面对句子结构进行的分析，从而得出句子隐含谓词的结论。而“空缺句”与“截省句”虽然也涉及动词消隐，但其所涉及的语言现象与本文不相符合，故本文暂不讨论。

空语类(Empty Category)是普遍语法中的重要概念之一，是指有语法和语义功能，却没有语音形式的语言成分。名词性空语类根据[±指称性]和[±照应性]的二元特征大致被分成四类，分别是PRO、pro、wh-t、NP-t，旨在以此解释名词省略现象以及相关语法问题。与此类似，动词性空语类(Verbal Empty Category,VEC)也为动词消隐问题提供了一条新的解释思路。例如：

例1：山下五条路。

例2：张三天津人。

例3：两个人一间屋。

例4：游乐园的项目太贵了，三个人五百块。

例5：张三五个苹果，李四三个橙子。

例6：张三正在赶论文。

例7：三个人试五件衣服。

例1至例5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句子中没有出现一个动词性成分。而例6和例7似乎又与其他例句不同。宋作艳[4]220-227运用生成词库理论分析后认为，这类句子并非论元结构发生了变化，而是宾语通过物性结构中的施成角色、功用角色或规约化属性提供了具体的谓词，使隐含的事件具体化。这两例完整解读应该是：

例6’：张三正在赶(写)论文。

例7’：三个人试(穿)五件衣服。

例6和例7中的“赶论文”和“试五件衣服”可以通过补充动词使整体句义得以彰显，这个被补充的隐性动词就是动词性空语类。它只是在语音层面(Phonetic Form)消隐了语音形式，但是仍然具有与普通动词一样的句法语义功能，同时，该动词的补出并不会对句法结构与逻辑产生影响。

二、动词性空语类存在的证明

动词性空语类可以通过对句法结构的分析来证明其存在。邓思颖[8]1-13指出，汉语动词为空的句子有空系词分句和空动词句两类，分别见例8a和例8b。前者需要空动词纯粹是为了满足“扩充投射”的需要：如果一个结构拥有时制短语和补语连词短语，那么该结构一定包含动词短语；后者主要是为了指派题元角色：如果没有空动词的存在，句内的主目就得不到适当的题元。不过邓认为例8c的名词谓语句不存在空的动词性成分。

例8a：你都Ø三个孩子的爸爸了，……

例8b：每个人Ø三本书。

例8c：今天Ø星期日。[8]5

屠爱萍[9]230-237，329通过分析副词修饰语对动词的依附性以及屈折语“I”对补足语的选择，证明了动词性空语类的存在，并指出例8c应该是空系词句。此外，屠文还借助显性名词性成分的格位特征和论元的论旨角色指派证实了汉语的动词性空语类。

温涵[10]22-24利用X阶标理论(X-bar Theory)中标识语(Specifier)能够标定短语性质的功能，将副词“都”作为“都大姑娘了”短语的标识语，从而推导出“都大姑娘了”应是一个动词性短语。这也意味着该结构应包含一个空形式的动词。

还有其他相关文献也从不同层面证明了动词性空语类的存在。以上文献共同奠定了动词性空语类的理论基础。一般认为动词是句子题元角色的分配者，因此在没有显性动词出现却存在题元角色的情况下，句子必定需要一个动词性空语类来充当分配者，否则就无法解释名词性结构是如何获得题元角色的。不过上述论证仍存在着讨论空间。

其一，格位理论并不能覆盖全部的动词性空语类现象。由于一般认为外论元由功能中心语引出，对于内论元不明显或未出现甚至不存在的句子，似乎就不必用动词性空语类来指派格位；因此，不能利用显性名词短语必须得到格位才合法这一理论来反推赋格动词的存在。另外，Andre Radford[11]365提出宾语的宾格是由及物的轻动词赋予的。由于轻动词也可以无语音形式，因此对于存在宾格却无显性动词的句子，未必就意味着它一定是由动词性空语类来赋格的。

其二，副词性修饰语对于动词性空语类的证明作用有时会被误用。与上述赋格功能一样，可以接受副词修饰的隐性动词除了动词性空语类，还可能是轻动词。例9如果将轻动词层纳入考察范围，那么“都”既有可能在轻动词短语(vP)的标识语位置(例10a)，也有可能在动词短语(VP)的标识语位置(例10b)。

例9：都三十了。

例10a：[vP都[v’v[VPV DP]]]

例10b：[vPv[VP都[V’V DP]]]

为了确定“都”所处的位置，可将空形式的动词补出，这里的动词取值不唯一，可选用实义动词“到”代替隐性的动词性空语类。那么该结构就变为“都到三十了”。萧国政[12]13认为此处的“了”是小句的完成体标记。

例11a：都到三十了。

例11b：都快三十了。

例11c：都快到三十了。

例11d：*快都三十了。

例11e：*快都到三十了。

图1 “都快到三十了”句法结构

由例11的系列例句可见，“都”始终要处于“快”的左侧，且不能颠倒二者的顺序，可见在结构上“都”的位置应高于“快”(见图1)。此处的“都”应视为轻动词短语的标识语。

没有语音形式的轻动词可称为零轻动词[13]220。尽管零轻动词和动词性空语类都有句法作用而无语音形式，但二者在句法层级和语义功能上存在着明显差别。以前者为中心语构成的vP，在句法结构里则以后者构成的VP作为补足语；零轻动词作为核心功能语类，是一个纯句法构件，不表达任何语义内容[14]111-123,218，而动词性空语类不但有语义内容，甚至还可以有多种语义选择。例如，例3’句中的VEC可以是“住”“拆”“盖”“刷”等动词。

例3’:两个人VEC一间屋。

由此可知，修饰轻动词的副词并不能证明动词性空语类的存在，实际上例9只有在添加诸如“快”之类副词修饰语的情况下，动词性空语类的存在才能得到证实。

既然格位理论、副词修饰语等方式还存在解释的局限，那么，是否还有其他证实动词性空语类的途径呢？

这里首先讨论一般认为的数量短语作谓词，以及其他内论元不明显或不存在的句子(含小句)分别见例12、例13。这两例尽管在内论元方面存在不同，但都有副词性修饰语，此外，还都存在着动量补语成分。

例12：他们(已经)VEC两回一间屋了。

例13：(仅仅)VEC一趟就行了。

实际上汉语中还存在着大量只出现动量补语而动词隐形的句子或小句。如：

例14：电脑一直死机，一会儿一次。

例15：这样的好事一千年才一回啊！

何元建[13]241认为动量补语投射在动词短语的标识语位置，再通过V-v位移最终形成汉语的动补结构。在X阶标理论中，短语中心语和补足语投射出中间投射，标识语再与短语中间投射共同投射出最大投射，因此在一个短语结构中，若标识语出现，则该短语的中心语一定存在。也就是说，这些句子中隐含的动词都可以补出来。

例12’：他们VEC住俩回一间屋了。

例13’：VEC跑一趟就行了。

例14’：电脑一直死机，一会儿VEC死一次。

例15’：这样的好事一千年才VEC出现一回啊！

图2中的“两回”位于VP的标识语位置，并且动词性空语类从V位置位移至了v位置，并始终保持空形式。此外，这里的动量补语“两回”在语义层面也不直接关联内外论元，只能指向句中的动词。因此，句法和语义层面都可以证明句中存在着动词性成分空语类。由此可知，动量补语这类动词短语的存在，可以直接推导出该短语的中心语是动词性空语类。

图2 “他们两回一间屋”句法结构

再看传统意义上的形容词谓语句。不少学者认为形容词可以带论元，除主语外，还可以出现一个名词性成分，如例17。我们知道，论元一般是动词所蕴含的题元角色向名词性句法成分映现的结果，或者说论元是带有题元角色的名词性成分。形容词带有论元结构就意味着形容词拥有分配题元角色的需求和能力。实际上，有些论元在此类句子里并不能得到实现，而一旦得以实现，此时形容词的语类特征从[+N，+V]变为[-N，+V]，即衍生成为具有赋格功能的动词[15]228，如例18。此外，接受形容词的论元结构还需对形容词重叠、正反问等现象进行重新解释，这将使相关语法规则变得相对复杂(具体将另文讨论)。因此，本文不认可形容词的论元结构和赋格能力。本文认为例16和例17都存在着动词性空语类，前者带有体标记，可以加副词修饰语“都”“已经”“非常”等；后者带有介词性结构做修饰语，也可以加体标记“了”“过”等。但由于这两句的名词性成分都可以从功能中心或介词获得格位，所以这里的动词性空语类可以无须赋格能力。

例16：山VEC青了，天VEC蓝了。

例17：老张对他VEC很担心。

例18：老张很担心他。

三、动词性空语类的句法分类

对动词性空语类进行分类有助于更完整地描述该空语类的性质和特点。现有文献主要通过词汇语义层面进行分类。从词类角度来看，动词性空语类可以是隐性的空系词、其他空连系动词，还可以是隐性的空实义动词[16]593-602；屠爱萍[17]5-9根据动词性空语类的[±语义贡献]和[±语义完全]两个特征划分成三类，分别是空系词、空系动词、空实义动词，并且根据每个类型的语义特征给出相应的语义表达式。

本文认为还应在句法结构层面进行分类。这主要考虑到：(1)以句法作为分类依据具有很强的客观性，不会由语义上的主观差别导致分类不同；(2)根据句法特征的二元分类，可以做到对特征的全面掌握，从而使分类更接近穷尽性；(3)空语类是音义错配的产物，根据句法表现对其分类更符合理论的系统性。

动词所带论元的属性与赋格能力是动词的本质特性，也是动词的划分标准，这里同样可以将其应用于对动词性空语类的分类。“空”与“实”相对，与显性动词不同的是，空语类的“空”还体现在其取值的非唯一性。换句话说，在一个包含动词性空语类的线性结构中，该动词性空语类取值并不是唯一的，其允许有多种可能性，并由此可关联一系列句法操作。由此本文以[±赋格]和[±取值唯一]两类特征的取值将动词性空语类分为以下四类(见表1)。

表1 四类动词性空语类特征分布矩阵

Ⅰ类动词性空语类最为常见，也是最先受到关注的一类。因为句子中完全没有动词出现，通常句子会被认定为名词谓语句或存现句。这类句子中只含有一个Ⅰ型动词性空语类，并且句子结构简单。作为简单句，其语义独立。例如：

例19：你VEC是个傻子。

例20:明天VEC是中秋节。

例21:鲁迅VEC是浙江绍兴人。

例22:山上VEC有一座庙。

例23:屋子里VEC有好多苍蝇。

例19至例23句中的“傻子”“中秋节”“浙江绍兴人”“一座庙”“好多苍蝇”作为动词性空语类的论元出现在句中，并且作为显性名词需要得到格位，此时动词性空语类可为其赋格，使其在句中合法化。这类动词性空语类取值唯一，且不随语境的改变而改变。句子可通过添加否定副词“不”或用正反问句提问等方式迫使动词性空语类显现。

例19a：你不是个傻子。 例19b：*你不VEC个傻子

例20a：明天是不是中秋节？ 例20b：*明天VEC不VEC中秋节？

例21a：鲁迅不是浙江绍兴人。 例21b：*鲁迅不VEC浙江绍兴人。

例22a：山上没有一座庙。 例22b：？山上没VEC一座庙。

例23a：屋子里有没有好多苍蝇？ 例23b：*屋子里VEC没VEC好多苍蝇？

上述左边一列，由于添加了否定副词或变为正反问句，其使得句中空形式的动词得以显形，句法结构上具有同一性。从语义角度看，根据前后的NP题元角色类型，可以对这类动词性空语类进行细分，即划分成“等同义”或“存在义”等[17]7。这类动词性空语类通常不受副词或动量补语的修饰，除非宾语是光杆名词，可在动词性空语类前加“都”“光”“净”之类的副词(见例24系列例句)。

例24：商店里VEC两个保安。

例24a：*商店里VEC保安。

例24b：商店里光VEC保安(没客人)。

例24c：商店里净VEC保安。

例24d：商店里都VEC保安。

Ⅱ型动词性空语类为后接的显性名词赋格。与Ⅰ型的区别在于,Ⅱ型动词性空语类取值并不唯一，容易受到语境的影响，这就导致在同样的句子结构中，可以存在不同的取值可能。例如：

例25：一人VEC一百元人民币。

例26：小王天天VEC酒吧夜店。

例27：今天VEC两趟北京，VEC一趟天津。

例28：他们就VEC三个人。

例29：小明一共VEC十分钟。

例25至例29中的“一百元人民币”“酒吧夜店”“北京”等均为显性名词短语，需要句中的动词性空语类为其赋格。Ⅱ类动词性空语类的语义特点与I型不同之处在于：这类动词性空语类的语义取值选择并不单一。如例25可以还原为很多实义动词，如“给”“赚”“花”“派”“捐”等。具体语义取值则由语境决定，即讲话人根据语境选择一个合适的动词进入句法操作，在语音层面上将动词的语音形式删除，若听话人在同一个语境下就可在理解的过程中把动词补充进去。同一个句子脱离语境可能产生多种语义取值，其可通过上下文，赋予特定的语值。除此之外，Ⅱ型动词性空语类即便受到非否定副词的修饰或者被添加了动量补语，也可以保持隐形状态。其显现的条件与Ⅰ型相同的是：在句子中添加否定副词“不”或者用正反问句提问，都会使动词不得不恢复它原来的语音形式。如：

例25a：一人VEC一百人民币。 例25b：＊一人不VEC一百人民币。

例26a：小王天天VEC酒吧夜店。 例26b：＊小王天天不VEC酒吧夜店。

例27a：今天VEC两趟北京，VEC一趟天津。 例27b：＊今天没VEC两趟北京，没VEC一趟天津。

例28a：他们就VEC三个人。 例28b：＊他们就VEC三个人。

例29a：小明一共VEC十分钟。 例29b：＊小明不还VEC十分钟。

左边一列句子在添加了否定副词或转为正反问句的情况下，空形式的动词得以显现，而右列因为动词依旧选择空形式而导致句子不合法。李艳惠、陆丙甫[18]326-382认为例28中的数目短语(NumP)“三个人”是谓语。表面上看其仅是一个数目短语，而真正做谓语的是包含了动词性空语类的VP。

Ⅲ型和Ⅳ型动词性空语类与前两种类型的不同在于，这两类并不给后面的成分赋格，因此不能通过格位理论加以证明，从而更为复杂和隐蔽，甚至很多学者并不认为其中包含一个动词性成分。先看Ⅲ型，下列句子中均含有隐形动词性成分。

例30：张三头发VEC白了。

例31：北京天气VEC冷了呢。

例32：刚刚还VEC红来着。

例33：一个馒头我就VEC饱了。

例30至例33如果不插入动词性空语类的标识，表面上看就是普通的主谓句。这里动词性空语类后的成分均为形容词性，并不需要格位；但句子都使用了动态助词作为体标记，需要动词性成分来承接体范畴。这类动词性空语类的取值唯一，不受语境影响。同时，这类动词性空语类通常不易被发现，即便在句中添加否定词，也不能迫使动词性空语类出现，因为在语音式层面不能区分否定词是对AP的否定，还是对VP或vP的否定；只有通过正反问句才能够迫使其出现。

例31a：北京天气不VEC冷了呢。

例31b：北京天气VEC不冷了呢。

例31c：*北京天气VEC没VEC冷呢？

例31d：北京天气变没变冷呢？

例31c的原意应是一个正反疑问句。动词性空语类的语音删除，导致句子意思发生变化，从而未能够正确表达正反疑问的句义。

再看Ⅳ型动词性空语类，这是既不需要赋格，取值也非唯一的一类。例如：

例34：VEC一趟就挣十块。

例35：手机总断网，一会VEC一次。

例36：最后再VEC一把就回家。

例37：五分钟后就VEC熟了。

例38：才VEC两三下就好了。

例37中的动词性空语类可以是“炒”“煎”“煮”“炸”等。其谓语结构虽然都是动补式，但其中主动词和补语谓词的语义指向却有不同。该类动词性空语类容易受到语境的影响，通常情况下，如果前后文中出现相关动词，会优先照应相应动词。该句单独出现的情况下，不同人的理解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但会倾向于填补与前后语义可及性更高的动词。

Ⅳ型动词性空语类既可以受副词“才”或“就”的修饰，也可以后带动量补语。不过后面没有接名词短语，也不需要赋格，利用格位理论并不能有效论证其中的动词性空语类，因此很难注意到其中的动词性成分。一般要通过动量补语来证实它们的存在。并且这类动词性空语类通常不接受否定形式(只存在肯定形式)，否定会导致整个句子语义不明。

四、结论

动词性空语类的产生机制缘于动词的语音形式被删除，而句子的语法与语义仍保持不变。利用动词性空语类解释语法现象既经济又符合母语者语感。以往文献中利用格位理论等方式证明动词性空语类都存在局限性，本文认为可以使用动量补语充当动词短语中标识语来推导出动词性空语类的存在。同时，利用[±赋格]和[±取值唯一]两个特征可以将动词性空语类分成四类，通过讨论它们隐现和取值的条件，有助于进一步厘清不同类型的动词性空语类参与句法操作时的表现差异。

动词性空语类在表面上“繁化”了句法结构，其实质则是对语法规则的简化。显性动词的缺失会产生一系列语法问题，比如名词能否做谓语，副词能否直接修饰名词,句子中的其他成分如何得到题元角色等。这就需要更多理论来修正原有的语法体系，以消除动词隐形带来的对原有语法体系的冲击。动词性空语类的提出和论证，使得曾在句法上有特殊意义的句型取消了特殊性，并回归到使用常规语法规则就可以解释的范围中。这就简化了相关的语法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