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的悲剧恋情是奥维德《变形记》(Metamorphoses)中被改编最多的片段之一。《维纳斯和阿多尼斯》(Venus and Adonis,1593)是莎士比亚仅有的两部完整长诗之一的标题,也是他生命中第一次付梓出版的作品。“阿多尼斯之死”也是画家们钟爱演绎的希腊神话主题,包括沃特豪斯(John Waterhouse)在内的不少画家都凸显了阿多尼斯死后化作银莲花(anemone,奥维德称之为“风的女儿”或“风之花”)的植物学细节。相比之下,后世诗人和画家们往往对这位美少年同样属于植物界的出生关注不够。前英国桂冠诗人特德·休斯(Ted Hughes)的改写是个例外,在组诗《奥维德故事》(Tales from Ovid,1997)之《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以及阿塔兰塔)》中,他以移情到令人痛苦的笔触和充满中世纪托斯卡尼回音的三行体,巨细靡遗地刻画了阿多尼斯不幸的降生—一场始于其母亲的“树变”(tree metamorphosis)的降生:
空中一股力量聆听这位绝望者
最后的祈祷。密耳拉抛弃自己的生命
也抛弃死亡的祈愿被听见,被回应。
在她祈祷时,大地攫住了她的两只脚踝。
树根从她的脚趾下硬蹿上来,它们钻透
深深的石层,直抵基岩。她晃了晃身子,
成了以一棵树为基座的,活生生的雕像。
那一刻,她的骨骼成了滋生年轮的木头,
骨髓成了木髓。
她的血液成了树汁,手臂成了大枝,手指成了嫩枝,
皮肤成了粗糙的树皮。那满是节瘤的硬皮
已如棺材般,包裹了她鼓胀的子宫。
树皮蔓延过她的胸脯。蜿蜒而上
就要伸至她的双眼,而她迫不及待地
俯下身去,加速错综盘杂的树皮
这场对她脸孔和头发的埋葬。
(包慧怡译)
休斯捕捉到了阿多尼斯降生敘事中始终共存的生与死,孕育生命的子宫同时是一口树棺,有生命的树成了赋予它生命的人体的活埋之所。而这位“抛弃自己的生命/也抛弃死亡的”密耳拉(Myrrha)就是阿多尼斯的生母、塞浦路斯国王喀倪剌斯(Cinyras)的女儿。似乎为了保持距离,奥维德在《变形记》中借俄耳甫斯的歌声转述了那段不幸的情事,一开始就强调了这个发生在“远方”的故事的他者性:“潘凯亚可以盛产香膏、肉桂、香术、树上溢出的乳香和各种香花,但是它也产没药树(myrrh),这却是不值得羡慕的,这新树种的出现是付出很大的代价的。”(杨周翰译,下同)潘凯亚(Panchaia)是传说中位于阿拉伯以东印度洋中的世外仙岛,一般认为是古希腊墨西拿的作家欧赫迈罗斯于公元前四世纪初次提及这个地名,这里也是密耳拉最终化身为没药树的地方。然而悲剧的起源地塞浦路斯(奥维德笔下的喀倪剌斯是上任塞浦路斯王皮格马利翁的儿子)距离希腊主岛并不遥远,在故事发生的神话时代更是被视作希腊的一部分,这种试图通过对东方的“异域风情化”将希腊抽离于“罪行的地域”之外的叙事甫一提出就遭遇了流产。公元前五世纪写作的古希腊作家帕尼亚西斯(Panyassis)和公元一世纪写作的古罗马希吉努斯(Hyginus)将喀倪剌斯设定为亚述国王,公元二至三世纪写作的罗马作家安东尼乌斯·利贝拉里斯(Antoninus Liberalis)将整个故事搬到了腓尼基,倒是无意中完成了奥维德声称却未做到的去希腊化,只是他们的版本都远不如奥维德著名,并且奥维德的读者也很少注意到这种细节上的矛盾。在奶妈的帮助下于地母节期间铸下大错的密耳拉为了逃避喀倪剌斯的追杀,怀着身孕穿越整个阿拉伯半岛逃到了潘凯亚,在那里向神祈祷并变成了一棵没药树。特德·休斯刻画了这棵香料树痛苦分娩的过程:
现在她所有的感觉都随着身体
进入了树中,而她哭了,
温暖的泪滴从她的树皮中缓缓渗出。
这些眼泪至今仍被珍藏。
如今人们仍用她的名字称呼它们:没药。
……肉的果实
已在树干深处成熟。过了产期,
它起伏不定,要从母亲体内撕开一条出路。
但那棵心之树的邪恶,加剧着密耳拉的产痛
她被抑止的抽搐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
她不能向苍穹哭喊,呼唤露琪娜。
而一个母亲的痛苦,被一棵吱嘎作响的树
扯紧,她的眼泪湿透了树皮,
出于怜悯,苍穹的接生妇露琪娜
把手按在树枝上……
(包慧怡译)
这个从一棵树体内“撕开一条出路”、在热泪中诞生的婴儿就是曾被两位女神(爱神阿芙洛狄忒/维纳斯和冥后佩尔塞福涅)爱上的美少年阿多尼斯。在奥维德的版本中,如此俊美之人的诞生是以母体(没药树)的死亡为代价的:“树爆开了,树皮胀裂,生下了一个呱呱喊叫的男孩。林中的女仙们放他睡在柔软的草地上,用他母亲的眼泪当油膏,敷在他身上。甚至嫉妒女神也不得不称赞他的美,因为他简直就像画上画的赤裸裸的小爱神。”奥维德将维纳斯爱上阿多尼斯并因阿多尼斯之死而心碎的后文解作密耳拉的复仇(“这无疑是他替母亲报了仇”),因为据说使密耳拉犯罪的始作俑者就是维纳斯。然而,迄今对阿多尼斯神话最令人信服的解读来自二○一九年刚逝世的法国结构主义神话学家马塞尔·德蒂安(Marcel Detienne)。在一九七二年出版的代表作《阿多尼斯的园圃:希腊香料神话》(Les jardins dAdonis: La mythologie des aromates en Grèce)中,德蒂安考据了大量古希腊文学材料(《萨福残篇》、阿波罗多洛斯《书藏》等)和历史材料(围绕“阿多尼亚节”的祭祀仪式),分别从植物学、饮食学、社会学、仪式学等“符码”入手,在文献—叙事和考古—物质的双重语境中“解码”阿多尼斯神话的结构。
根据他的解读,古希腊人的植物学符码中没药、乳香、肉桂等植物通常生于东方(印度、中国、其他传说之地),而采于南方(阿拉伯地区),毗邻天空和太阳,本性属火而干热,是处于植物金字塔顶端的适合神的芬芳之食;其对立面是位于金字塔底部的各种野草,与地府和哈迪斯之域相邻,湿冷易腐,是适合动物的腐烂之食;谷物则位于中间,兼具干湿与冷热,水果也是如此,比如葡萄可以自然食用即“干吃”,也可以酿酒“湿吃”,因此谷物和水果是人类的食物(Marcel Detienne, The Gardens of Adonis: Spices in Greek Mytholog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奥维德对阿多尼斯死于狩猎的描写是极简的,仅有一句“野猪的长牙一下扎进了他的腰里”。但是科罗芬的尼坎德尔(Nicander of Colophon)、卡利马库斯(Callimachus)、优布罗斯(Euboulos)等古希腊作家却提供了更多细节,在他们笔下,阿多尼斯为了躲避野猪的獠牙,或是自行躲藏,或是被维纳斯藏在一棵或是一畦莴苣之中—莴苣被看作湿冷的腐殖“野草”的代表,正是干燥馥郁的香料的对立。就这样,阿多尼斯生于没药、死于莴苣的命运传递的神话学信息是:一名性早熟、对女神都充满性诱惑力的美少年(香料在祭仪中沟通人神,在日常生活中催发情欲,与生命力相连),由于生殖力的过早过度绽放而早夭并失去性能力—莴苣及其菜汁在众多古希腊作家笔下与阳痿和死亡紧密相连,优布罗斯甚至说“莴苣是尸体的食物”。一如德蒂安所概括的,“对于(情爱女神)阿芙洛狄忒的情人而言,死亡和性无能是重合的”(The Gardens of Adonis)。德蒂安旗帜鲜明地反对以詹姆斯·弗雷泽(James Frazer)《金枝》(The Golden Bough)为代表的、基于外部比较的“自然象征派”解读。弗雷泽将阿多尼斯看作与西亚的塔穆兹(Tammuz)、阿蒂斯(Attis)等同质同源的、年年复生的谷物神,德蒂安认为这种脱离语境的表面比较粗糙而过时,阿多尼斯生命的两级与香料和腐草相连,文献和历史材料都没有给出类似谷物精灵的有关复活的信息。
我们或许还记得阿多尼斯的母亲密耳拉的僭越发生在地母节(Thesmophoria)期间。地母节作为泛希腊、跨城邦的重要公告节日,纪念对象是司谷物、丰饶、婚姻并制定秩序的女神德墨忒耳,参与的妇女是家庭中合法的妻子(并且要求她们全程禁欲,这就为奶妈帮助密耳拉提供了契机),节期在十月底的丰收季。仿佛作为其规模小得多的镜像,雅典、亚历山大里亚、比布罗斯等地有纪念阿多尼斯的阿多尼亚节(Adonia),节期在一年中最热的七月二十日左右(以天狼星与太阳同时升起之日为标志),庆祝节日的多为处于婚姻结构之外的女子。这些纵情狂欢的女子手捧“阿多尼斯的园圃”(gardens of Adonis)—栽入莴苣和茴香种子的小花盆或小篮子—载歌载舞地爬上屋顶,经过整个节期(通常是八天)屋顶烈日的暴晒,这些种子刚刚抽芽就已枯萎,过节的女子最后在一场戏仿葬仪中哭喊着把这些“阿多尼斯的园圃”抛入海中。弗雷泽将“阿多尼斯园圃”的栽种仪式阐发为促进谷物生长的顺势巫术,德蒂安则指出,这是对那些园圃最终无子无嗣、葬身水底之命运的无视(与阿多尼斯本人一样丧失性能力和死亡的结局)。从十月的地母节到五月的塔尔戈里亚节,已婚妇女向农业女神、地母德墨忒耳祈求的五谷丰登需要历经八个月方能见到果实。婚外女子纪念阿多尼斯以祈求性魅力的戏仿园圃却活不过八天,阿多尼斯的园圃中无论香料还是腐草都无法结出果实,与真正有效的农业天差地别。喜剧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在《吕西斯特拉忒》(Lysistrata)中为我们描绘了阿多尼亚节的生动一幕:“那些女人还没有放荡完吗?拿着手鼓在屋顶上吵吵嚷嚷,给阿多尼斯搞仪式……那个女人手舞足蹈地尖叫:呜呼,呜呼,阿多尼斯!……那烂醉的女人在屋顶上哭嚎:悲哉阿多尼斯!” (包慧怡译)无独有偶,阿里斯托芬还有一部名为《地母节妇女》(Thesmophoriazusae)的戏提供了有趣的场景参照,悲剧家欧里庇得斯在其中友情客串并遭到无情嘲讽。
回到没药树本身。这种主要原生于阿拉伯及北非(索马里、埃塞俄比亚、也门、阿曼和埃及等地)的橄榄科植物生有尖刺,割开树皮后会流出气味沉郁的红棕色树脂,也就是《变形记》卷十中所说的“木拉”(密耳拉的树化身):“她的身体虽然失去了旧日的感觉,但是她还能流泪,热泪从树上一滴一滴地流下来……从树干上渗出来的树脂至今还保留着女主人的名字叫‘木拉,这是永世不会被人遗忘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中的“木拉”可上溯到闪米特词根,在希伯来语“mor”和阿拉米语“mura”中均表示“苦”。没药的香气苦中带甘,在《希伯来圣经》中一直作为极珍贵的香料被提及,尤其集中出现在以丰富的情欲和感官语言著称的《雅歌》中:“我以我的良人为一袋没药,常在我怀中”;“我要往没药山和乳香冈去,直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回来”;“我妹子,我新妇,我进了我的园中,采了我的没药和香料,吃了我的蜜房和蜂蜜,喝了我的酒和奶”;“我起来,要给我良人开门;我的两手滴下没药,我的指头有没药汁滴在门闩上”;“他的两腮如香花畦,如香草台。他的嘴唇像百合花,且滴下没药汁”等,与它在希腊语境中作为催情香料和“神食”的功能似有异曲同工之处。
到了《新约》中,没药在基督诞生和受难叙事中都有显著的在场。在三王来朝(Adoration of the Magi)場景中,它是东方三博士献给圣婴的礼物之一。不过《马太福音》本身并未记载三博士(magi)中是谁送上了没药,甚至连他们的名字和具体人数都未给出,只说希律王在位时耶稣诞生在伯利恒:“有几个博士从东方来到耶路撒冷……在东方所看见的那颗星,忽然在他们前头指引,直行到小孩出生的地方,就在上头停住了。他们看见那宿星停下,就非常高兴地进了房子,看见小孩子和他母亲马利亚,就俯伏拜那小孩子,揭开宝盒,拿黄金、乳香、没药为礼物献给他。” 奥利金(St. Origen)以降的后世注经者一般认为黄金象征基督身为祭司王的尊贵,乳香象征其不朽的神性,没药象征其有死的人性—部分因为没药在地中海沿岸诸多古文明中都用作葬礼香油。直到公元六世纪之后,“博士”或“贤者”们才从一份来自亚历山大里亚的希腊文手稿的拉丁文译本中获得了梅尔基奥尔(Melchior)、加斯帕(Caspar)和巴尔塔萨(Balthazar)的固定名字。可敬的比德(Venerable Bede)于公元八世纪描述巴尔塔萨“肤色黝黑,胡须茂密……手持的没药预示了人子的死亡”,从此,巴尔塔萨在绘画中的形象逐渐与黑皮肤联系起来,被不同教会传统归为来自巴比伦、阿拉伯或埃塞俄比亚等地(梅尔基奥尔则常被看作来自波斯,加斯帕被看作来自印度)。中世纪盛期以降的绘画和雕塑中,三博士的外貌特征和年龄日趋可辨(梅尔基奥尔被表现为肤色白皙的六十老叟,加斯帕是四十岁的中年人,巴尔塔萨是二十岁的黑肤青年),艺术家根据各自对“东方”的理解为他们披上了地域性鲜明的服饰,但梅尔基奥尔献黄金、加斯帕献乳香、巴尔塔萨献没药的图像志程式再也未被撼动。
没药也是伴随基督走到尘世生命终点的香料。《马可福音》中的没药是作为镇痛剂出现的,即将受十字架之刑的基督拒绝接受;《约翰福音》中的没药则是作为门徒们为基督准备的葬礼用油出现。没药是《旧约》中第一次被提到的香料之一(《创世记》37:25),也是《新约》中最后一种被提到的香料(《启示录》18:13),串起了整部《圣经》的首尾。我们无暇在本文中逐一将没药的“符码”还原到具体语境中,却可以通过慢下来的眼睛,对这种顽强存活于贫瘠之地而浑身长刺的树木,对其中蕴含的多组对立元素及其调和—苦涩与甘甜、神性与人性、情欲与禁忌、降生与死亡、受难与复活—投以植根传统却又时时更新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