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妮斯/荆楚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
美籍印裔作家裘帕·拉希莉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低地》在2013 年一经出版便广受好评。《每日新闻报》评论说:“‘低地’充当了拉希莉的诉说隐喻,喻指我们生活中萦绕不去的那些黑暗、阴湿、杂草丛生的地方……以其不动声色的力度,让我们想起了爱丽丝·门罗和威廉·特雷弗成功的小说。”
笔者认为,“低地”更恰当的喻指是生命的源头——陆地的延伸是海洋。
“几个世纪以前,孟加拉湾湾流更强的时候,这里是一片沼泽地,长满了茂密的红树丛。池塘和稻田、低地,都是沼泽地的残留。”“英国人开始清理这片水中的丛林,铺设街道。1770 年,在加尔各答南端以外,他们建立了一片郊区,最初的人口主要是欧洲人而非印度人。这里梅花鹿悠然徜徉,翠鸟在地平线上穿梭。”低地所在的托利岗吉正是建立在一片“填海而成的土地上”。
“根据会引起‘思想本质上的区别’的‘地理上的差别’,黑格尔把人类文明生存的外部地理条件,划分为三种类型……第二种类型以中国、印度和两河流域的农耕民族为代表。” “他们虽然也有海上的活动,但他们是以海作为陆地的天限,闭关自守使他们无法分享海洋所赋予的文明,海洋没有影响他们的文化。”“他们内心仍然是强烈的家族精神在维系着依附于土地上。”《低地》主人公苏巴什的选择正是依附于土地上的东方家族精神的写照。英国殖民者的到来破坏了东方大地上的自然生态,原本延伸到海洋的沼泽地被改造成陆地,而东方精神的内在气质并未消散,它随着历史的变迁不断孕育和重生。
家在托利岗吉狭窄小巷聚居地的乌达安和苏巴什是两兄弟,聚居区的两个池塘后有几英亩大的低地。“雨季过后,池水上涨,淹没了池塘之间修筑的路堤。低地也积满了三四英尺深的雨水。”迅速生长的水葫芦的叶子“使水面看着像是实地”。这里是兄弟俩的童年风景地,被淹没的低地在绿色植被下像陆地。绕过附近小清真寺,转过大道,就到了著名的“托利俱乐部”,兄弟俩夜晚偷偷翻墙溜进去,看到了不一样的西方栖居景观。“突然之间他们再也不在托利岗吉了。”“他们四周围绕着巨大的炮弹树和桉树、红千层和素馨花。” “苏巴什从未见过这样的草,像地毯一样均匀……如海水轻柔的荡漾。”与池塘旁简陋的小屋相比,托利俱乐部宽阔的草坪、树木、白鹭、守卫、散步的夫妇、树下的藤椅、水牛、豺狗等在两个男孩心里建立了不同的异国景象。家园风景和殖民者风景的对比在两兄弟心中种下了不同种子,为他们之后相异的选择埋下伏笔。
“对责任的探讨是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哥哥苏巴什去往美国求学。弟弟乌达安在大学期间踊跃参与革命团体,与高丽坠入爱河,并偷偷结婚,于婚后回到乌达安低地附近父母家居住。乌达安终被捕杀。父母把乌达安的死归因于高丽的性格孤僻,认为她的不阻止导致了乌达安的死亡。他们漠视高丽的存在,依照印度习俗,收起她的彩色纱丽,拿走她盘子里的鱼和肉。发现高丽已经怀孕后,他们也并不打算以后让她留在这个家里。在当时的印度社会,妻子是不重要的家庭成员,“妻子在家庭成员中可以是不重要的,因为‘妻子财务世之余也’,既是‘世之余也’,当然属于可舍的内容,这也是印度的家庭观与中国伦理纲常的家庭观所不同之处。”正如聂珍钊教授强调文学批评应该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在乌达安的父母看来,儿子去世后依习俗让高丽离开并无不合理之处。但受过高等教育的苏巴什对这种不人性的传统习俗是抵制的,自由意识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如同托利俱乐部作为景观给他带来的冲击。正是意识到传统伦理观对人性的泯灭,苏巴什有意带着高丽逃离家园,选择继续承担起照顾弟弟妻子和孩子的责任。
苏巴什就读于美国罗德岛一所大学,“正如托利岗吉在历史上曾遭海水淹没,他了解到,罗德岛也曾全境被冰原覆盖。”“冰川创造了沼泽和海湾,沙丘和冰碛。它们造就了今天的海岸线。”他的专业是海洋环境化学,大部分课程在海洋学校区上,校区俯瞰海湾,他喜欢校园脚下山坡的底部海滩,从那里“可以眺望海湾,以及通往离岸岛屿的两座桥梁”。这里令他想起加尔各答。施米特在《陆地与海洋》中指出,“值得注意的是,当人站在海边,他会很自然地从陆地向海洋眺望,而不是反过来从海洋向陆地眺望。在人的深层的、常常是无意识的记忆中,水和海洋乃是一切生命的神秘源头。大多数民族在他们的神话和传说中不仅能够回忆起土生土长的神灵和人类,而且也能回忆起从海洋中诞生的神灵和人类。”
孤单求学的苏巴什常常开车到海滩寄托思乡之情。白鹭、海滩、水、草地、泥潭,一切风景延伸到半个世界以外的老家。深蓝色海面上,横跨海湾的两座桥梁向远处的低处延伸,高耸的钢塔,拱形的桥门,夜晚的灯光,还有岛上的灯塔和远处的帆船,苏巴什觉得置身于“地球上最美的地方”,这桥横跨海湾,延伸出无限距离,“这是美国和印度之间的距离,现在把他与家人分开的距离。”海洋无限指向低地,把苏巴什的精神家园同美国的风景连接起来,成为他生命动力的源泉。
在海洋的另一边,苏巴什为弟弟和家庭所做的一切实际上也构架了一座连接海湾和低地的桥梁,跨越地理空间,传递了爱与责任。苏巴什所受的教育和对弟弟深切的爱让他对高丽和孩子遭受的不公不能坐视不管。尽管法律没有规定寡妇不可再嫁,然而娶弟弟的遗孀,印度传统文化习俗却是摒弃的,高丽的再嫁行为也违背了传统文化的规定。印度《摩奴法论》里规定:“除非在有难时,如果哥哥挨近弟媳,如果弟弟接近嫂子,那么两者都将丧失种姓,即使他们都奉命而行。”苏巴什做出的选择看似有违传统社会伦理,也违背了家庭伦理,却对弟弟尽到了最大的责任,是对家庭未来的承担。这个选择从对亲情的尊顺和对女性的爱护来说,是一种世界性的对公平正义、对伦理常情的尊重。它把狭隘的东方传统习俗,置于广阔世界天地的公理天道之下,以苏巴什的自我牺牲和勇于承担,宣告自由、公平的人文情怀。
苏巴什的选择更多是作为一个人的理性、责任,是一种美好的人性。苏巴什无私的爱,就像海浪一样,雄伟广阔而温情脉脉,他对妻子和女儿的爱,和对自然的爱相通。父女俩总是周末一起去海滩,“他教贝拉识别物品”、“玩游戏”,看她“孤单的身体勇敢的对抗着浩瀚的海洋”。当情绪不稳的时候,父女俩都爱去海滩看日落。美丽的海洋与苏巴什父女的情感融为一体,“浩瀚磅礴的大海不但是情感触媒,而且已经变成人格化的精神力量”,“海被赋予神秘、深沉的力量,它成为生命哲学的象征”。与亲近自然的父女俩不同,高丽视角的叙事中从未接近过她内心以外的世界,不管是苏巴什和贝拉,还是大自然。“人类一旦与自然分离,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永远地丧失了与自然的一体性,再也无法回到与自然相和谐的状态,再也无法体味自然生命之美。”
高丽的人生选择源于对自己身份的困惑,由此造成伦理困境。她不爱苏巴什,为了换个环境生活下去才接受了妻子身份;她仍然无法忘记乌达安,而她成为了他哥哥的妻子,她视自己的行为为背叛,无法完全接纳自己现在的妻子身份;她生下贝拉,但是因为苏巴什替代了乌达安的父亲身份,隐瞒了贝拉生父的实情,她心怀不满,也因为对乌达安无法尽到父亲职责和背叛爱情婚姻的爱恨交织,她丧失了继续去爱的能力,无法兑现自己的母亲身份。尽管高丽最后实现了人生自由,但她对苏巴什和贝拉都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
安哲乐在《孤立的个人无法成为完整的人》中把西方个人观与儒家个人观进行对比,指出流行的西方个人观强调的是“个人的选择并从与他人对立的角度来看个人的主体性”,认为“那种仅仅作为选择的主体,以坚持自己的原则来显示的主体性,不足以构成人所特有的主体性”,儒家个人观认为“是爱和同情才体现了真正的人的主体性”。安哲乐认为就这一点而言,“即使萨特的观点也不完全与孔子对立,因为萨特也承认,在一个人选择自己行为的时候,他也在为所有的人做出选择,因此他必须对此承担全部的责任。”西方自由观和东方家庭观在高丽和苏巴什身上都得到了充分体现。苏巴什虽然同样接受西方教育,但他始终固守东方传统家庭伦理观,充满爱和同情心,以海洋般广阔的胸怀包容他人。贝拉认为母亲一直“利用”父亲苏巴什,并在知晓亲生父亲乌达安的死和母亲高丽离开的真正原因后与父亲和解。贝拉对父母的看法和对父亲的认可是对两个人伦理选择的最佳评判。
高丽的突然出走给贝拉带来毁灭性打击,她痛哭、沉默、叛逆,接受心理治疗,大学她选择了远离父亲,主修环境科学,游走在全国各地的农场,干繁重的体力劳动,“打造了一条无根的道路”,“在她所做的事情中,他看到一种对抗精神”。与父亲的海洋研究之路相反,贝拉把她的生命意义根植于改造“大地”之中,从耕种、劳作、收割中释放激情。她时常在另一个地方看到海洋,梦见海洋,回家后也会独自去看海,对这些风景的依恋是她对父亲的牵挂和情感共享。“陆地”与“海洋”始终是父女亲近自然、淳朴厚实美好感情的寄寓,女儿挚爱“大地”也是父亲生命和精神的延续。
小说结尾埃莉斯和苏巴什相知相爱,共同步入婚姻的漫漫旅途,成为彼此晚年的温馨陪伴。而贝拉在海湾偶遇德鲁,一位跟她一样跟农场打交道的男人,愿意和贝拉共同照顾梅格纳。他们幸福的身影融入了自然奇伟的风景之中。苏巴什和埃莉斯去往爱尔兰西海岸开始他们的蜜月之旅,沿着海边漫步,“欣赏着周遭的浩瀚无际和这个地方的宁静”,有一天他们走入山谷看到了青铜时代放置的石头,“男人想起了一个遥远的国家里的另一块石头”,家乡低地池塘边他弟弟的石碑,这一切风景“一直散布到地平线,都落在他的视野之中”。这风景是他此刻内心的平和宁静,也是他对不负弟弟情谊的坦然和满足,回望人生,“他心灵充满了上了年纪才有的感激,为地球永恒的壮丽,为有机会亲眼目睹”,也将继续祥和宁静地走完余生。
“景观既是人类社会建构的产物,也是人类表演社会关系的舞台,同时它还影响了个体对自我和他人的洞察,包括价值观和伦理取向。”阿皮亚指出:“世界主义者共同接受的一个思想是,任何区域性忠诚都不能迫使人们忘记,每个人对别人还负有一份责任。”显然,与追求西方个人自由的高丽相比,苏巴什在作家拉希莉眼中才是真正拥有世界主义思想的人,他的人生选择完美注解了世界主义的内容概括,即“作为一种超越民族主义形成的世界主义”和“作为一种追求道德正义的世界主义”,以及“作为一种普世人文关怀的世界主义”和“作为一种消解中心意识,主张多元文化认同的世界主义……”他的人生也是最为壮丽的恒久风景,构建了一座高远宏伟的桥梁,通往人心的潮湿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