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然鲁越来越喜欢摆往事,我想他需要人倾听。过去像一条长长的河流,不间歇地朝前奔腾,六十七岁这年,却突然转一个弯,想要回溯。然鲁说话时,眼睛越过我看向远处,那时候总是傍晚,夜幕从山那头落下来,漫过我们头顶。我的眼前是山,更深处也是山,然鲁目光抵达的地方,时光攀爬过来,弥漫在我们彼此的眼睛里。
然鲁的记忆是八岁那年长出来的,长得有些慢,像后龙村被石头挤压得找不到空隙生长的玉米苗。而八岁之前,他所有的记忆,全都垒叠到一起,模糊得只剩下饥饿的感觉。
八岁,然鲁的双脚已经能在乱石间奔跑了,对,就像山羊。每天早晨,光的线刚从燎箭竹墙透进来,母亲玛襟就叫他起床。多少年了,背陇瑶人都不曾进过学堂,玛襟却天天叫他起床去上学。他抓起两个红薯,边吃边往陇喊屯爬。那时候,村部还在陇喊屯,学校也在陇喊屯,一个叫向仁元的汉族老师在那里教书。向老师是广西省立田西师范学校毕业,家在陇隘屯,那是一个独家屯,四面高山,铁桶一样严密箍合,那个汉族人家单家独户,孤零零地窝在桶底。多年后然鲁才知道,向老师是躲国民党抓壮丁,逃到后龙村来的。那是后龙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老师,陇喊小学也是后龙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所学校。
然鲁光着脚板,踩过那些玉一样光滑的石头,荆棘从两旁伸过来,咬他的裤角,咬他的脚杆,然鲁没有理睬。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到达陇喊屯,这期间,肚子叫了无数次,他强忍着,不去想口袋里的煮佛手瓜,那要挨到中午才能吃的。
要是学校一直在陇喊屯,然鲁会一直坚持下去,只可惜,五年级之后,就要到县城读初中了,两个红薯无法支撑起这些路的长度,只好离开学校。叔叔把然鲁带到陇兰屯,指着一堵刚刚砌起基脚的墙,对他说,等到把那堵墙砌完,你就可以出师了。
然鲁熟悉这种墙,后龙村的人几乎都会砌。大小不一形状各样的石块被遵着某一种规律叠垒、镶嵌,两堵棱角分明的墙形成近似垂直的角,顺着山势攀爬,直至两人来高。这种墙,凌云人叫边坡挡土墙,用来阻挡山体滑坡,它的牢固是可以与时间抗衡的。
然鲁只有十三岁,拿不动十八磅的大锤。叔叔让他做副工,帮忙传递打好的料石。叔叔说,等过两年,然鲁的力气长粗长壮了,就可以拿大锤了。氏花拿的就是大锤,她比然鲁大五岁,她将大锤高高抡起,又重重落下,石头便裂开一道缝、几道缝,最后变成料石,散落一地。氏花长得黑,做工间隙,大伙儿坐下来抽烟杆吹牛解闷的时候,她不声不响地隐在人丛中,像一道影子。叔叔说,等然鲁长大,玛襟就会把氏花讨过来,给他做老婆。工地里的大人哈哈笑。氏花背对着众人,低头打草鞋,然鲁只看见她鲜艳的彩珠长耳环,从脸侧吊下来,在阳光下一晃一闪的。玛襟从没说过这件事,叔叔也许只是开玩笑,可也很难说那就不是真的,背陇瑶人的姻缘几千年前就定好了的。
玛襟说,很久很久以前,背陇瑶先祖从皇门迁到巴拉山途中,遇到一条大河,那条河真大呀,船行走一百个白天和一百个黑夜都走不到头。罗杨卢赵四家人,砍下构树做船身,砍下五辈树做船舱,造了一只茅草船。韦王李那四家人,砍下白木和阴沉木做船,用五彩丝线和珠子,把船装扮得很漂亮。有一次遇到大风浪,那只华丽的船失去控制,水灌进船舱内,茅草船上的人解下长腰带,把他们拉上来,才得了救。后来,同船的四姓成了兄弟,而与另一只船上的四姓,则成了亲戚,并发誓,兄弟姓永世不通婚,亲戚姓永世结姻缘。千百年前的约定,背陇瑶人一直坚守到现在。
等到然鲁抡得动大锤,叔叔却又让他拿小锤。石匠的锤子是越拿越小的,拿到手锤的时候,就能随心所欲地把石头敲出自己想要的样子。一堵墙接一堵墙砌下去,然鲁的手很快跟叔叔一样灵巧有力,他当上砌墙大师傅时,还没满十九岁。然鲁以为,他会当一辈子的砌墙师傅,不承想,一年多后,他就到百色军分区当兵去了。那时候是1970年,国家号召全民皆兵,有志青年都应征入伍。
世界突然大到没有边际,然鲁看着平展展的稻田、平展展的街道,右江河日夜不停地咆哮,内心里满是惶恐。是的,是惶恐,然鲁清晰记得这种感觉,百色城满眼的陌生让他感觉每走一步都探不到底,这让他无比焦虑和恐惧。多年后,然鲁一次次爬上盘卡屯,劝盘卡屯的人把家搬下山时,他们的眼睛里就是这种惶恐。
从部队复员回来后,然鲁做了几年后龙大队队长兼民兵营长,后来又到县食品公司工作。每天下午下班后,然鲁都要爬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回后龙村,那里有玛襟,有氏花,还有他的四个孩子。正如叔叔说的那样,氏花后来真的成了然鲁的妻子。玛襟说,小南呀,你不知道,背陇瑶人的姻缘是几千年前就定下来了的。然鲁和玛襟都喜欢叫我小南,这让我感觉后龙村很亲。玛襟说,你上辈子一定是后龙村人,只有后龙村的人才会感觉后龙村亲。
玛襟说这句话时,我还很年轻,那时候也许是2002年,我记不真切了。我常在周末,爬上高高的后龙山,去陇署屯听她唱背陇瑶迁徙古歌。玛襟盘腿坐在火塘边,抽一尺来长的烟杆,七八枚铜板叠串成的流苏,从烟杆尾悬下来,在火光中晃动。玛襟的眼睛长久停留在火塘里,似乎在等待什么,她双唇开启,苍凉的歌声便藤蔓一般,盘缠交错,在屋子里生长繁茂。
然鲁已经回后龙村做村干了,先做村委主任,后来又做村支书。他常年穿一身泛白的旧军装,像是同一件衣服从来不曾更换。然鲁说,当过兵的人,就再也脱不下军服了。
然鲁说起修建学校的事。那段时间,他正计划把三台小学的旧房子拆了,重建一栋三层的教学楼,原来那座木瓦房实在太旧了。那时候,后龙村有五所小学,分布在三台屯、陇喊屯、陇署屯、盤卡屯、马岭屯,其中三台小学的学生最多,生源最广。
然鲁写了好几份报告,递送到镇政府、教办、教育局、民族局等部门筹措经费,接下来还要动员后龙村的人投工投劳,大家一起把旧房子拆下来,把操场挖出来,等建筑工人把教学楼建好,才又一起把操场填方平整。然鲁都计算好了,有学生来三台小学读书的屯,每家出四个工就够了。
三台小学建好后,外出务工的人却越来越多了,年轻人流水一样不断往外走,孩子们跟随父母,流到各地去。后龙村没那么多学生了,五所小学便整合成一所小学,也就是三台小学,后来扩展成后龙村中心小学。十几年过去,学校设施越来越好,国家对少数民族教育的投入越来越大,社会各界的捐资助学也越来越多,背陇瑶孩子上学却仍然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们有时候去上学,有时候就在家放羊或种地,也或许什么活儿都没干,纯粹只是想玩了,也或许突然就嫁人了,老师去到家找时,早婚的女孩子已腆起了肚子。他们像后龙山顶无羁的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去。然鲁把一个没做完的梦,种植到孩子们身上,却似乎没能长出相同的梦来。
二
凌云县城在山下,后龙村在山上。抬头低头间,便能看得见彼此。从后龙山脚往上走,时光开始变得陈旧,越往上走,时光越陈旧。山道依然曲折陡峭,茅草房依然低矮狭窄,一切都是然鲁二十岁时的样子、十三岁时的样子、八岁时的样子。然鲁的双脚一次次往山上走,一次次往山下走,时光便不断在他脚板底逆流回转。
很长时间里,然鲁的白天和黑夜是撕裂的。白天他在县城上班,看到的是明晃晃的电灯、热闹的电视剧、临街店铺琳琅满目的商品;傍晚回到后龙村,看着氏花点起火油灯,在昏暗的灯光下砍猪菜,玛襟在一旁脱玉米棒,火油灯的焰,被风撩拨,左一晃右一晃的,总像快要熄灭的样子。只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却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因此,当镇里的干部来动员他回后龙村做村委主任时,然鲁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然鲁说。那时候,后龙村会识字的人并不多,大家都还打着光脚板,在陡峭的石壁上攀爬,捉蛤蚧,掏山货,或是把一棵棵树砍倒,破开,晒干成柴火,扛到县城卖。
2003年之前,整个后龙村还没有一寸公路。然鲁当然没有忘记那条四级公路,那是凌云县城通往逻楼公社(后来改为逻楼镇)的路,也是百色地区通往河池地区的路。这条全程三十六点五公里的四级路,从后龙山脚蜿蜒爬上来,穿过头台、二台、三台屯,又沿着山势,七拐八弯往逻楼公社方向去。这条路整整修了三年,一直到1975年1月才建成通车。那是整个凌云县修建的第三条四级公路。
路的方向,不是后龙村的方向。后龙村的人下县城,或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仍然得攀着山道。
然鲁想修一条路,从有四级公路穿过的三台屯接过来,一直修到陇署屯去。这条九点五公里长的路,将从三台屯、陇兰屯、陇喊屯、陇法屯、陇设屯、长洞屯、深洞屯、陇署屯经过,几乎能把后龙村较大的自然屯连接起来。一条路,要从八个屯经过,沿途的坟墓要让,屋基要让,山场要让,这并不容易。后龙村的石头太多,土太少,谁都舍不得。
动员会在陇兰屯坳口开,路需要经过的第一站就是陇兰屯。几个屯的群众代表都来了。等县里镇里的领导说完话,一个年轻人站起来,用背陇瑶话说,从古至今,后龙村都没有公路,我们后龙村人养得一头大肥猪,都没办法扛下县城卖。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这条路我们一定要修。后龙村的人抬头,便都认出他来,陇法屯的启良,后龙村第一个把书读到中专,二十多岁就当上乡长的人,他留着三七分的发型,朝气蓬勃的脸,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这次回后龙村,是县领导特地让他来给本村的乡亲做思想工作的。
有一个屯的队长猛然站起来,大声说,路是帮你们干部修的,我们农民又不走公路。然鲁站出来刚要开口,队长又指着他大声质问,以前老支书为什么从不这样乱搞?又要过山场,又要过屋基,你这是搞破坏!一旁的群众也激动起来,七嘴八舌表示不同意修路。然鲁记不起他说了什么,或许什么也没说,其实说什么都不再重要了,那么多张嘴同时张合,风暴就来了,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最后竟推推搡搡起来。
然鲁习惯了。后龙村的人满意他时,就说他好,不满意他时,就说他不好。路终究是要修的,它会像玛襟说的古老故事里,那棵长了千百年的奇树,一直长一直长,便长进天里去,后龙村的人通过它,就能抵达另一个世界。
路经过的地方,需要占用队长一个屋基,还需要占用队长弟弟半个屋基。然鲁提着酒,一次次去到队长家,去到队长弟弟家,兄弟俩冷着脸不搭理。然鲁就坐在那里一个人自说自话。然鲁和兄弟俩是亲戚姓,然鲁说,唉唉,我们也不要成仇吧,万一以后两家打起亲家来那可怎么办?便径直起身,从碗架取碗倒酒。也不知是哪一句引得队长开腔的,两个人辩来辩去,争得脸黑脸白的,几碗酒下肚,全都变红脸了。酒能将人的心泡硬,也能将人的心泡软,喝到然鲁和队长都醉倒在桌边时,兄弟俩便让出屋基,搬到别处去。那时候是不谈补偿的,山场让了就让了,屋基让了就让了,没有什么补偿。然鲁帮着兄弟俩把盆盆罐罐搬出来,心里又轻松又难受,觉得欠了他们。
竣工的时候,已是2005年秋天了。开通仪式那天,然鲁早早来到会场,看到八个屯的人几乎全来了,男女老少站的站、坐的坐,把坳口都挤满了。玛襟和几个老人坐在石头上抽烟杆聊天,玛襟说,大家都来看热闹,她也来看看。玛襟九十岁了,至今还没见过车是什么樣子。
第一辆车开过来,第二辆车开过来,然鲁看到老人们眼睛里的稀罕。一个县领导知道玛襟从没见过车,便说,让老人家坐上车,转一圈感受感受吧。然鲁便扶着玛襟坐到车里,车带着他们,在新开通的路上转了一圈。玛襟很是不安,摸摸这摸摸那,说,这车吃什么呀?这样大的家伙,吃得一定很多吧?司机笑着说,阿娅,这车也吃草呢,跟牛一样。玛襟瞪大眼睛说,真的呀?然鲁便说,莫信他,他开玩笑呢,这车吃汽油。后来想想,也没法再向她解释汽油是什么,便只是笑。玛襟说,嗬嗬,我的心在肚子里蹦上蹦下,快要落出来了,坐这车还不比光着脚板走路舒服呢。她嘴里说一些嫌弃的话,脸上的表情却是兴奋的。
事实上,1997年那场在全百色地区掀起的人畜饮水、村村通公路、茅草房改造、村村通电、村村通广播电视和改善办学条件的六大会战之后,凌云县就没停止过基础设施的建设。只是,在这个高山林立石头遍布的国定贫困县,人家户大多窝在大石山深处。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从一个屯到另一个屯,是一重又一重大山。单就运输来说,便是个大难题,一块砖头一包水泥,就连和水泥浆用的水,都需要人挑马驮从山下运上来。所有的艰辛,在多年后,全都模糊不清了,然鲁只记得那些缓慢甚至停滞的过程。一直到2016年,交通、饮水、住房仍然是全县脱贫攻坚工作的重点难点。
三
再次见到然鲁,已是2016年春天,我们坐在后龙村村部会议室里,相视而笑。会议室很满,县领导、镇领导、后援单位、驻村工作队、村“两委”、包村干部,那么多人坐到一起,氛围便凝重起来。
县委书记伍奕蓉说,后龙村四百八十户,就有四百零二户是建档立卡贫困户,这个全市乃至全区贫困发生率最高的村,是我们县最难攻克的堡垒,我们用尽全力,也一定要拿下。为了摸清底数,对症下药,后龙村二十四个自然屯四百八十户,除了第一书记、驻村工作队、村“两委”要遍访,后援单位负责人也要遍访,绝不能漏下任何一个贫困户。她的目光沉甸甸地压过来,我的心也变得沉甸甸的。我又看向然鲁,后龙山那么高,如果没有然鲁,我是找不出那四百八十户来的。
曹润林坐在我前面一排,他刚来后龙村没多久。这个自治区财政厅选派来的驻村第一书记,是湖北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博士。还没来后龙村,我就知道后龙村的第一書记是个博士。那段时间,还有清华、北大、人大等名校的博士、硕士,被中广核、区党委组织部、区老干部局、区旅发委、广西交投集团、国开行广西分行等单位选派下来,到凌云县不同的村做驻村第一书记,这些看起来很遥远的才子,成批成群地扎进村里,让人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跟以前不一样了。
散会时,伍书记站在门口,跟曹润林说话。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听见伍书记说,后龙村是块硬骨头,你可得加把劲了。曹润林说了些什么,我的脚步走远了,听不清了,只记得那是个白净的年轻人。
2016年之前,时间是涣散的,在后龙村,早上和中午没太大差别,一天和几天没太大差别,甚至一个月和几个月也没太大差别。村“两委”办公大多在圩日,村委主任把公章装进袋子里,就下到县城去了。从早上九点到中午两点,村“两委”的人汇集到后龙山脚下,那里原来是岑氏土司后花园,现在仍然是花园,有荷池、凉亭,还有茂密的古榕和几张大石桌。大家坐在那儿,抽烟杆聊天等来办事的村民。后龙村的人把带下山的货物卖了,把日常用的东西买了,便也从熙熙攘攘的集市里汇集到这里来,咨询村干政策上的问题,让他们帮填个表格,盖个公章,或是签名领救济,没什么事要办的,也坐到这里来,扯扯各自听到的八卦。
曹润林坐到一旁,看村“两委”办事,背陇瑶古拙的服饰,让他感觉看到一群从时光深处走出来的人。他们走在衣着时尚的人群中,竟也没有违和感,就像两棵纠缠到一起的树,时间久了,便融进彼此的气息里,成为一体。
一切都是闲散的,一切又都是拥挤的,像另一个集市。曹润林问,为什么要来这里办公呢?然鲁说,从老一辈到这一辈都这样呀,群众来赶圩,顺便也把事情给办了,两样都不耽误。以前没有公路,后龙村的人上上下下都从这里走,大家都习惯集中到这里来。
第二个圩日曹润林又来,等到圩场散去,人群散去,才对然鲁说,这样办公不行,没个规矩,现在不是老一辈那时了,以后村“两委”都要在村部办公,群众有事来到村部,随时都可以找到人。
村部几年前就从陇喊屯搬到三台屯来了,就在四级公路旁,与后龙村中心小学相隔不过百来米远,一个宽敞的院子,功能齐全的村级公共服务中心,都是刚建成不久的。然鲁心里有些不痛快,村人千百年的习惯,早就坚固得像后龙山,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他并不觉得这样办公有什么不好,群众来赶圩,顺便把事情给办了,大家坐到一起聊天,还能了解乡亲们的想法和难处,多好的事呀。城里人是不会明白山里人想什么的。然鲁嘴里却什么也没说,他就想等着看曹润林碰壁。
一连几天,村部冷冷清清的,一个群众也没来。曹润林埋头在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前,不知道在忙什么。村部没有电脑,村“两委”没人会用。值班村干说,曹书记,等到现在都没人来,我先回家了哈,家里还有事。曹润林说,群众会来的。仍低着头,双手不停在键盘上忙碌。那不容置疑的语气,是然鲁和村干们所不喜欢的。
后龙村的人需要写请示或证明时,仍习惯去然鲁家找然鲁帮写。氏花拿出玉米酒,然鲁便和来客坐到饭桌边,先慢慢喝上几碗酒,天南地北胡侃上一阵子,才起身翻找出笔和纸,铺在饭桌上写,等到一份请示或证明写出来,一天也就过去了。
后来总算零零星星有群众找到村部来,却也是抱怨连天的,说原来那样多好呀,现在改来村部,还要挨绕一大弯,真麻烦。曹润林笑着说,以后习惯了就觉得方便了。曹润林的普通话,在一群说背陇瑶话的人中,很是生分。就这样拧拧巴巴地过了很久,一年多后,村“两委”和后龙村的人才渐渐习惯这样的办公方式。
时间仍然是涣散的。曹润林召集开一个会,说好是上午八点半的,时间都过了人还没来齐,他拿起电话,一个个催,等到九点人仍没来齐。村干们慢吞吞的,家里总有一堆事等着他们完成后才能出门。曹润林很生气,冲然鲁发火,说他没有时间观念,不像一个当兵的人。然鲁也很生气。然鲁生气就不说话,他蹲在会议室门口,闷着头抽烟杆。他知道,曹润林是怪他这个支书没带好队伍,手下的兵纪律散漫。多少年了,村干都是半工半农,那点工资养不起家,他们要做村里的事,还要做自家的事,开会迟到是常有的。
村委主任谢茂东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不久前,他刚向村“两委”作检讨。他在邻县有个工程要收尾了,赶着去处理,说好请假十天的,谁知工地材料短缺,赶不回来,便拖延了几天。回后龙村那天,正好与曹润林在路上相遇,曹润林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开口就责问他,你这主任是怎么当的?村里你不在,入户你不跟,工作还怎么开展?你还是不是党员?那天下着毛毛雨,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雨中,曹润林板着脸,他平时说话声音就大,生气时声音更大。雨落在他们头发上,像白糖,白糖越积越多,掉下来,在他们脸上汇成河流。谢茂东说,我错了以后我改正。曹润林仍坚持让他写检讨书,郑重其事向村“两委”作检讨。然鲁记得,谢茂东在检讨书里说,他做村干做上瘾了,还想继续做下去。然鲁不知道曹润林看到这行字时,会怎么想,也许只有做过多年村干的人才读得出其中滋味。谢茂东从十九岁开始做村干,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一个人最好的年华都泡在那里,能不做上瘾吗?一千八百元的村干工资,要供女儿读大学,供儿子读高中,妻子做苦力活也挣不来几个钱,谢茂东平时就接些工程补贴家用。三天两头来回跑,两头都不讨好,谢茂东好几次想辞职不干了,最后都没走成。长感情了,丢不下。几十年里,村干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最后剩下来的便树一样,长出根须来。
四
从后龙山脚往上走,地头水柜像碉堡,一个碉堡接着一个碉堡,星星点点从石头间长出来。曹润林不知道那是什么。然鲁说,那是储存水用的,后龙村没有水,一村子的人一年到头,就等着望天水了。曹润林便走到水柜边,看到细长脚杆的活闪虫,在水面上悠然地划来划去。树叶飘下来,落在水里,有些腐烂了的,就半沉半浮地悬在水中间。池水浑暗,看不到底。
后龙村的人都喝这水吗?曹润林问。
是的。然鲁说。
村部也是喝这水?
是的。
曹润林吃住都在村部。然鲁想,以后他该吃不下饭了吧。几年前,有几个城里人来后龙村捐资助学,送棉被衣物书包等给学生,然鲁一大早就准备饭菜给他们。一个女孩子看到水柜里的水,吓得惊叫,说,就吃这种水呀?那顿饭便再也吃不下去。女孩子说,为什么不从县城拉纯净水来吃呢?早知道我们拉一卡车的纯净水来。然鲁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望向她身后的山,视线所到之处,全都是灰暗暗的石头,像一群群羊,沉默地卧在灌木丛里、荒草里、玉米地里,似乎抽一鞭子,它们就会撒开腿,满山遍野跑起来。后龙村的土壤之下,是坚硬的碳酸钙岩层,从地面往下钻孔,根本找不到水源。为了修建这些水柜,后龙村人费了多大劲,政府费了多大劲,一个大城市来的女孩子是无法理解的。玛襟说,城里人的心是往上长的,山里人的心是往下长的,都长不到一块儿,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想什么呢。
水柜里的水够吃吗?曹润林又问。然鲁说,那就看老天爷了,要是雨水足,水就够,要是遇上天旱,那是不够的。
那怎么办?
挑呗。去有水的地方挑。有时候就去县城挑。现在路修通了,方便多了,用摩托车拉。见曹润林的眼睛还没从他脸上挪开,便又说,把水灌进五十斤装的塑料壶里,拧紧盖子,左一个右一个,牢牢绑在摩托车后面,就可以拉回来了。政府也会送水来。用车拉,消防车,一车车的,送到村里来。
曹润林便没再说什么。以后,仍然吃住在村部。然鲁开始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那段时间,几乎天天爬坡走户。进屯的路多是沙石路,路是从山半腰硬生生劈出来的,一边贴着山体,一边临着深谷。曹润林坐在面包车里,把头伸出去,又缩回来,连连说,这太危险了,应该装安全防护栏的。然鲁看了一眼深谷,谷底有人家,八九家或十来家,窝在谷底,或是贴在山半腰。路七拐八弯,将深谷里的屯连起来,要是有一只大手,把路扯起来,那一定像扯着一根红薯藤,嘟噜噜牵出一串红薯来。
面包车在山道上爬了一截,便靠到路边不走了,接下来的路需要用双脚爬。我们仰头,看见一个“Z”叠着一个“Z”,从山脚,拐来拐去地向山顶攀去。那些“Z”新崭崭的,从山体破出来的石头颜色,白得晃眼,非常突兀地从绿色和黑色里显现出来。然鲁说,进盘卡屯的路是2013年7月修通的,被雨水沖坏了,车走不了。政府年年修,雨水年年冲,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就这么恶。
路陡,石头硌脚,走起来很费劲。一路是雨水冲刷的痕迹,原先藏在土里的石头裸露出来,高高低低立了一地。而路总像是没有尽头的,一道弯又一道弯,从人的头顶盘旋而上。路旁不时见到摩托车,也不知道停放了多久,都长出锈来了。然鲁说,这是村民丢弃的摩托车。他们骑到这里坏了,就丢在这里了。
我和曹润林都很惊讶,在盘卡屯,摩托车竟然可以像一次性用品,坏了就丢了。这真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们一路谈论这些丢弃的车,一路感叹。山那么高,路那么陡,谁又愿意费九牛二虎之力扛下山修理呢?叫修车的人来拖到县城,费用和买一辆新摩托车差不多,只好丢弃。曹润林已经不像我第一次见到时白净了,他背着双肩包,条纹T恤被汗水浸透,湿湿地贴在身上,也不知从哪儿摘来一张广荷叶,当成草帽倒扣在头上。
爬到山顶,终于看到盘卡屯了,窝在山底,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其实是三十户,看不到的那些,还窝在更深的皱褶里。于是又盘旋而下。山越高,土越少,玉米苗从石头缝隙长出来,瘦瘦弱弱的。几只山羊挂在高高的石壁上,啃食树叶,它们纵身一跃,在陡峭的石壁上奔跑自如。
房子是一层砖混平房,白墙蓝瓦,整齐划一,沿着地势,从石头上建起来。几年前,这里还全是低矮狭窄的茅草棚,政府实施茅草房改造后,才变成了瓦房,后来又变成了砖混平房。四周很静,看不见家禽家畜走过,盘卡屯的男人女人盘腿坐在家门前,闲闲地抽烟杆,聊天。一个又一个鸟笼挂在树上、篱笆上、屋檐下,画眉鸟在笼子里上下跳跃。
然鲁说,这是曹润林博士,区财政厅派到我们后龙村来的第一书记,这是县文联主席罗南。大家的脸便都转向我们。
曹润林说,我是财政厅的曹润林,大家叫我小曹好了,我就住在村部,大家有事可以随时找我。盘卡路不好走,损坏得不成样了,一定得把它硬化,回头我就向厅领导汇报这个事。曹润林有些激动,我猜想,这一路走上来,他心里记挂的,就全都是那些锈迹斑斑的摩托车了。
然鲁扭头看曹润林,又看我,他一定很意外曹润林说这话吧。凌云的雨季来势凶猛,每年一进入五月,强降雨就一波紧接一波。盘卡屯几乎就在后龙山最高处,山洪顺着盘卡路冲下来,犹如千军万马,那阵势,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他不觉得硬化盘卡路是个好主意,就算真硬化了也是白费,暴雨一来,什么都不会留下。然鲁保持原来的姿势,什么也没说。盘卡屯的人眼睛全都亮了起来,他们说,好哟,曹书记,这条路早该硬化了。
——盘卡路最终没有硬化,盘卡屯的人每次见到然鲁,总不忘说,嗬嗬,哄我们老百姓,说帮硬化盘卡路又不帮,讲话不算数。一直到2017年,县里将后龙村的盘卡屯、陇茂屯、陇金屯、冷洞屯、凉水坡屯等五个屯列入整屯搬迁的规划后,我们一次次爬上盘卡屯动员村民搬迁,他们仍在提这事。——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和曹润林才深切体会到,说服后龙村的人搬下山竟比修一条路上盘卡屯更艰难。
那天,我们就在盘卡屯走访,走进一家,一个老奶奶正在吃饭,菜是一碗青菜。又走进一家,两个小女孩也正在吃饭,菜同样是一碗青菜。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差不多,一样的饭菜,一样四壁空空的房屋。整个盘卡屯,全都是低保户。曹润林低头记笔记,盘卡屯的人将目光热气腾腾地伸向我们,传递到我这里时,全变成沉甸甸的石头。我有些无措,内心里有很深的无力感,仿佛深潭里伸出很多双手,而我却无能为力。然鲁又坐在一旁抽烟杆,细长的眼睛半眯着,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身旁的谈话。下山的时候天已黑透,我们打着手电筒,一路谈论盘卡屯的事。每说到一户,然鲁就将他们的故事展开,那些苦难便血肉丰满地呈现在我们脑海里。我扭头看曹润林,他正好看过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
几个月后,曹润林从区财政厅申请到扶贫资金,把村部到陇署屯的主干道,全都装上安全防护栏。又将陇喊屯、陇兰屯等八个屯进行屯内硬化。县住建局将更多的太阳能路灯装进村里来,原先寂寞的几盏便热闹起来,流水一般,一点一点亮到大山深处。
五
危房改造一座接一座进行,地头水柜一个接一个建,进屯路一条接一条修,92.6%的石漠化面积,让后龙村的每一件事都变得无比艰难。伍奕蓉书记、莫庸县长隔三岔五就到后龙村来,督查各项目建设情况,召集县直各相关部门开现场会,协调解决困难和问题。然鲁感觉到,现在的节奏真是越来越快了,一切都以过去十倍百倍的速度在推进。
然鲁常和曹润林争执,为着屯级路选址的事,两个人都将话说得硬邦邦的。曹润林坚持要把路从山坳修到长洞屯,再修到下寨屯,让路从人家户前经过。这样两个屯的人出行就方便多了,车子可以开到家门口。然鲁说不行,其他村干也说不行,路占土太多,群众不会同意的。曹润林不甘心,召集了几次村民大会,都遭到群众强烈反对,最后不得不放弃这条路。
曹润林很沮丧,他独自坐在会议室里,长久不说话。然鲁看得出,他眼里有深深的无奈。他会不会觉得后龙村的人目光短浅呢,从村干到村民,全都目光短浅。平心而论,曹润林是对的,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那两个屯的人都能开上小车,到时又该抱怨路没从家门前经过了。可村里的事就是这样的,得先顾眼前。后龙村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远一些的地没法种,丢荒了,近的地再被路占去,群众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曹润林一定也看到那些土了,薄薄的土,一眼就看出瘦,玉米、红薯、火麻、饭豆、黄豆,吃力地从土里长出来。构树倒是肥硕的,滥长在玉米地里。后龙村的人种玉米时,就把地里的构树连根拔掉,只留下坎边石缝里的,构树便也听人的话,只在坎边长。那是留给猪吃的。后龙村的猪,能把构叶从农历三月吃到腊月。
曹潤林总不忘说种养,吃饭说,走路说,开会说,然鲁知道他在想什么。多少年了,后龙村就只种那几样农作物,它们好养呀,扔进土里,几场雨就能长出来,尽管瘦弱,毕竟还是长出来了,而挑剔的农作物在后龙村是长不出来的。后龙村的人还喜欢养山羊。山羊是山养大的。每天把羊赶上山,又把羊赶回来,羊就自个儿长大了,人费的只是力气。力气当然算不上数的,后龙村的人算账,从来不把力气算进去。只是2017年之后,山羊就不能再养了,县里禁牧,说是山羊对生态破坏太大,再也不能任由它们满山乱跑了。猪却是不敢多养的,吃得多,费粮食,每家只一头、两头的,慢慢养着留过年。后龙村的粮食,人都不够吃,哪还有猪的份,平时就打些红薯藤、构树叶之类的,混进玉米糠里喂。猪吃不饱,养到年尾,仍然毛耸耸的,不长肉。
仍然爬山走户,带路的有时候是然鲁,有时候是其他村干,几乎天天走,村干们走得想哭,一些窝在深山里的屯,还得双手双脚攀爬。曹润林个子高,腿长,他走两步,村干们得走三步。曹润林走得快,村干们常常被落在后面几十米,他不时转回头来调侃,你们呀,还是太缺乏锻炼。天知道呢,一个城里人,居然比山里人还能走。
去高坡屯那天,是然鲁带,走了几户之后,穿过一片空阔的地,就看到荣宝荣金家了。两间破旧的木瓦房,摇摇欲坠,四周用塑料薄膜围起来,风吹动,便哗哗地响。哥哥荣宝七十岁,妻子早年病故,留下一个哑巴儿子,弟弟荣金六十五岁,一辈子没娶。三个老光棍住在一起,日子实在难过。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政府给五百元建房费,需要本屯人投工投劳帮建房子。然鲁动员了很久,却没人愿意,房子建不成,便只帮他们申请了五保户,吃救济过日子。后来国家又出台了危房改造政策,只是这家人自身没有建房能力,便也就算了。然鲁一直觉得这事办得潦草,却也一直这么潦草地过下去,如果不是带曹润林来到这里,或许还会继续潦草下去。后龙村的事,潦草的多了去,就像一个人,身上的虱子多了,也就不觉得痒了。其实然鲁不想把曹润林带到这里来的,曹润林的表情有时候像刀,割得他不舒服。——见到荣宝荣金和那哑巴儿子,曹润林果然又流露出刀的表情,不,不是锋利,是怜悯。然鲁不喜欢怜悯,却也明白后龙村需要怜悯。倒是曹润林,走了几个月的户,原先的激动渐渐平息下来,明白后龙村的事,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简单,它们像后龙山遍地的石头,从地底长出来,能轻易看得见,却不轻易搬得动。屋子里很乱,所有的物什都有一层厚厚的黑垢。兄弟俩抽着烟杆,笑着说自己的难处,像是说一件久远的事,或是别人的事。在后龙村,极少看到愁苦的脸,每一个人的苦难都很平静。曹润林沉默地将这些难处记进笔记本里,不久后,他把这家人迁到小陇法屯去,并申请到危房改造补助,帮代建了两间砖混平房。
荣宝荣金搬走后,一个屯就空了下来,曹润林看着空荡荡的地,突然兴奋起来,说,这里拿来养猪多好呀,远离人家,方便防疫管理。然鲁猜想,曹润林琢磨养猪,一定琢磨了很久。
曹润林想建一个养猪场,养一千头猪,再种三百亩构树。猪吃构叶,猪的粪便又能养构树,形成一个循环。一千头猪呀,后龙村的人想都不敢想。——猪又不是光吃构叶就能长大的,还得放玉米糠。一千头猪得费多少玉米糠呀,全后龙村的粮食加起来怕也没这么多。
莫庸县长来调研了几次,后来伍奕蓉书记和财政厅领导都来了,在高坡屯开现场会,决定由凌云县农投公司和凌云县那山生态公司一起加入,在后龙村合作发展黑山猪养殖产业。财政厅给了一百七十多万帮扶资金,租赁村集体的土地建设养猪栏舍。养猪场就真的建起来了。这个占地十亩的养猪场,一直到2018年3月才正式投产运营,当年出栏四百二十头黑山猪。后龙村第一次有了村集体经济收入。
村“两委”越来越忙了,2017年之后,电脑使用的频率越来越高,交通、住房、饮水、教育、医疗,还有很多烦琐的台账资料,都需要通过电脑,形成文字,形成表格,输进网络系统。后援单位县法院送来两台电脑和打印机,村“两委”干部都在开始学习使用电脑,然鲁却弄不成那鬼东西,只要一坐到电脑前,他的脑子就笨,指头就笨,怎么也记不住那些操作。他看着旁人将一大摞一大摞的资料输进电脑,或是将一大摞一大摞的资料从电脑里输出来,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然鲁仍然习惯用纸和笔,谁家刚生小孩,谁家刚娶媳妇,调解纠纷时谁说了什么,谁领了多少低保,谁交了多少党费,全都记到纸上。——我见过然鲁的笔记,厚沉沉的十六本,然鲁的字也真是好看,苍劲洒脱,一点儿也不像只读过小学五年级的人。
我老了。然鲁说。他嘴里含着烟杆,那些话跟着烟雾飘出来,进到我耳朵时,便像是残缺的。从六十六岁开始,然鲁就说这句话,说到六十七岁,话便也老了,像锈掉的铁,轻轻一碰,就哗啦啦掉下来。门外的天色在我们谈话中暗下来,然鲁的声音消散在黑暗中,便也生出寂寞来。玛襟九十岁的时候,还满山追赶山羊,六十七岁的然鲁当然也没有老,是村里来的那些年轻人让他感觉老了。
六十七岁这年,然鲁把村支书的担子卸了,交到谢茂东手上。谢茂东是汉族人,他祖父从一个汉族村寨搬到后龙村时,他父亲还只有三岁,算起来,那都是快一个世纪的事了。然鲁是看着谢茂东长大的。1995年,十九岁的谢茂东在百色龙川乡挖矿,是然鲁把他找回来,动员他做了村里的文书,转眼,谢茂东都已四十一岁了。
然鲁又下县城去了,他每天骑着三轮车,接送孙女上学放学,有时候在大街上遇见,他便老远朝我笑眯眯挥手,三个小女孩花朵一样在车厢里笑。然鲁仍每晚回后龙村来,他骑着三轮车,从村级路走过,从屯级路走过,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每一段路,每一个水柜,每一座房子,每一个人,而这一切,他又将越来越陌生了。
曹润林任满即将回财政厅时,年已经很近了,后龙村开始接二连三杀年猪。谢茂东家的猪突然不吃潲了,他对曹润林说,曹书记,我家的猪不吃潲了,干脆杀了,请大家去帮忙吃。不几天,村委主任石顺良家的猪也不吃潲了,也请大家去帮忙吃肉,接下来村“两委”的猪都纷纷不吃潲,曹润林这才知道,后龙村请人吃饭时,就会谦虚又幽默地说猪不吃潲,他感觉到离别的伤感。几天后,曹润林在村部请村“两委”吃饭,他端起满满一碗酒,笑着说,我是博士,但厅里准备派一个比我水平更高的人来接我的班,他叫于洋,清华大学研究生。
酒一碗接一碗下肚,感伤却来得更猛烈了,每个人的脸都灼烧成火焰,于洋的名字在酒中被无数次提起,大家都很好奇,那个即将来后龙村的年轻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罗南,广西凌云人,有散文、小说散发在《广西文学》《花城》《作家》《美文》等刊物,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散文集《穿过圩场》获第八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