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空
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们都已习惯这般相对
无言
如摩诘先生酬对寂寂空山
偶尔将手揣进袖子,等桂花落地
山月打破了一整日的宁静
你我互相敞怀如潭面一览无余
只是,我们互有默契,仍避谈一些
敏感的事件和词汇。譬如,
双方父母对彼此的微词。
又譬如,“爱”这个字眼。
不要说什么爱,爱本身
是玻璃材质的,阳光在它的体内弯曲
手指骨节敲上去,会传来空谷的回音
回忆的茶盏
回忆是桌上的一把茶壶,每次冲泡
都是一次味蕾的革命。
清明前采下的叶子,蓄敛早春的烟火气
色翠味醇,贴切的形容毕竟有限。
茶水的暴动只在刹那,未及思索
一截往事的河流便已流远。
它或许在人头攒动的码头
被一双破手套卸下,
抑或独自湮灭于人迹消遁的古渡。
好比这茶碗中的袅袅轻烟,
在瓷器碰撞的脆响中被轻易地盖灭。
理发记
耳边的鬓发怕是早早听到了
下周要理发的消息,长势喜人
像是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场
绚烂烟花。我决定背过身
把身体窝在理发店的旋转椅中
提前结束这场烟花会演。
扑簌簌坠落的烟火,制造出一场
烟笼雾罩的古典主义情境。
微微颤抖的江面,供认出
月光的名号、身份和五官。
呛鼻的硝烟终究给这场假象破了局
绞不断的三千烦恼丝,扑不灭的星星之火
总会追随着雨后春笋,钻破
理想主义苔原带的永冻土。
闲暇的日子
闲暇的日子是坐在窗边,看列车车厢
一节节驶入左心室,像一条瘦长的节肢动物
从右耳道穿出的,想必是妄为的穿山甲
钻破了巨大的山体和前世的梦
有时候铁轨上穿行的是一只水蜘蛛
激荡起杯中的波纹,在无意识中
饮下一杯虚无。投入心之井的卵石
是一列夜行车,灯笼似的大眼睛
巡视着黑夜所剩无几的腹地。
偶有这样的时刻沉醉,翻开书的下一页
在开水的暴动中,冲出一杯烟气袅袅的麦片
铁路工人
每根螺栓需要一枚粗细、纹路合适的螺帽
每段铁路也要配备一名老道的铁路工
我想做一名铁路工,有一柄铁锤,
一顶帽子,一个工具包
最重要的,有一段自己的线路
就像护林员有自己的林区和梅花鹿
我喜欢铁锤敲打铁轨的声音
仿佛深秋季节山中传来的伐木声
为此必须要承受烈日的烧灼
还好,这种烧灼和高考时的冲刺
和孕妇生孩子,和肉体的老化,有异曲同
工之妙
如果可以,让我做一名铁路工吧。
高铁铁轨也好,普通的钢轨也罢
我只是需要一柄铁锤,敲落胫骨上的铁锈
我只是需要一段轨道,修正脚步
该转弯时转弯,该直行时不会停下步子
仲夏夜之梦
铁路边的房屋在郊野的虫鸣声中
无端矗立。一点萤火的微光
照亮了此刻我的栖身之所。
有风的夜晚,远来的清凉偶尔驻足
接管日光的海外殖民地,室内
仍陈列着前代统治者的殖民遗迹
一块因高温熔化的鼠标垫。
田垄和杂草构成一座座宫殿
诗经里出走的夜游神
蟋蟀,螽斯,蚱蜢,纺织娘……
歆享夏夜的贡品:月光演奏会和银河星光秀。
在祈祷般的冥想中,我承袭了
一如昆虫般的生存方式:昼伏夜出
白天躲避太阳、目光和唇舌
入夜赤裸出门,披上夜晚的隐身衣。
水陆空三栖,保持灵长类动物的
直立行走能力;在缺氧的生活中憋气
为着吐纳,在冰下四处寻找
悬浮着饵料的洞口;适时低空飞行
翅膀上划过猎猎作响的线条,
也画有紧急着陆后泥土和血污的涂鸦。
有时候以齿为柱,以舌为弦
用身体弹奏,人世的欢愉与悲歌。
旧物的光晕
岁末搬家,还来不及裹紧冬衣
雪就落了下来,又被我们
从衣服和头发上,掸落在地
最后殒身为尘。
从衣柜、橱柜以及书架上
抖落的,不仅仅是经年的灰尘。
那些驳杂的记忆,夹杂在
诸多旧物的褶皱和缝隙间。
和空气中细细分布的扬尘一样
是呼吸无法躲开的颗粒物。
外婆遗留的几件衣物
在透明的塑料袋中显现故去的身影
记忆中无法触及和拆解的部分
被原封不动搬离了旧址。
前女友送的相册和书籍
这些敏感的事物又一次呈现
往日的波纹,而我已无意
再投入一枚石子。
墙上的几张毕业照被撕下来
贴到另一面墙上。照片中已经有人
辞别了人世,没有人能猜到
笑臉盈盈的背后,潜藏着多少
未知的冰山。而活着的仍然
各自奔忙,各自纷飞
仿佛这些聚散离别都从未发生。
【熊志彪,1996年生于江西南昌。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等。曾参加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和江西省第五届青年作家改稿班。韩国国立釜山大学硕士,江西豫章师范学院韩语教师。】
责任编辑 冯艳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