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揣着县委组织部开具的一纸报到单,我转乘了两趟车,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县里最为偏远的乡镇。
镇政府所有的办公楼都是红砖房子,清一色的两层高,覆盖着青瓦的屋脊两头有点微翘,恍惚某个人的嘴唇。办公室在前,宿舍楼在后,且都在小坡上。所有来办事或公干的人都要跨过二十余级台阶,才能到办公楼的坪里,然后去往挂着牌子的各个办公室。
不久,镇政府班子换届,我被安排为计生办负责人。分管副镇长刘子安比我还小三岁,英俊潇洒,中专毕业参加工作,从计生办主任提拔起来,是当时县里最为年轻的副科级干部。整个计生办除我这个公务员,其余四个人都是事业编制的,两男两女,业务都很精湛。我作为新手,谦逊地跟他们学习业务,很快和他们打成了一片。他们喜欢开我的玩笑,说我是全县唯一没有结婚干计生工作的主任。我任由他们开涮,该做什么都给我做妥帖了就行。
全镇计划生育单靠我们五个人,肯定心有余力不足。其实,我们负责的只是具体的报表、迎检等业务工作;至于每年的计划生育突击运动,这是全乡的中心工作,要全乡全力以赴,拧成一根绳。全乡二十二个村分成四片,我所在的那个片,下辖五个村。片长姓邓,副镇长,一个单瘦的中年男子,穿衣特别讲究,头发梳得水光溜滑,蚂蚁拄根拐杖也很难爬上去。他还有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习好,每天出门要把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能映出人面来。乡下到处灰尘弥漫,遇到雨天更是四处泥泞。可他乐此不疲,照擦不误。
邓片长特别喜欢打牌,常常打到深更半夜,早晨起不来。我们五个人在他楼下等半天,其余四个片的人都到村开展工作了,他才慢悠悠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等我们一行走到村里,已经是吃中饭时分。吃饭不误砍柴工,在村里吃完饭,再去计生对象家,往往扑空,所获甚少。只好怏怏而归。
其余四片工作得力,领导有方,每天夜晚都不在食堂吃饭,都去前面的小饭馆打牙祭。一个个吃得油光满面,一个个喝得摇摇晃晃,唯独我们这个片吃食堂,被他们笑话。邓片长毫不在意,照例每天迟起,而皇帝不急太监急是无济于事的,我们只好自认遇人不淑。
那天,我们去梅山村,这个村不足两百人,是全乡最小的一个村,毗邻隆回高坪,在半山腰上。我们在村子里转悠,不指望有啥收获。走到村子尽头的一个靠山小坪,里头有残破的两栋房子,我们都不想进去瞧。这时,邓片长尿急,跑进去上厕所,发现旁边一间灶屋里,一个看起来很小的女子在奶孩子。邓片长心头一喜:这肯定是非法生育。急忙跑出来挥手示意我们跟进来。我们站在灶屋门口,询问奶孩子的女子。女子一声不吭,眼神怯怯的。一会儿,才有一个牛高马大的年轻人和一个中年女子前来应话。仔细盘问,果然是非法生育。让我们诧异的是,面前这个奶孩子的女子才满十五岁。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过愚昧无知之类的字眼,然后是一片迷茫。
二
夕阳将落,投射给大地莫名的悲伤。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每一条炊烟都是一条温暖的手臂。小时候在暮色中迎着母亲的召唤回家,即便是贫穷的日子,也弥漫着无限的温情。而今呢?我是流浪的孩子,看不到自家的炊烟,听不到母亲的呼唤。此刻,世界远去,母亲把孩子遗忘了。
我们全片一行人饥肠辘辘走在返回镇政府的路上。马路凹凸不平,没有硬化的,常年跑车压得稀烂。晴天一身灰,雨天满腿泥。我们时常在灰尘里掩鼻不敢自由呼吸,也常常拖着一腿的泥巴气喘吁吁。每天下村,风里来雨里去。只能苦中作乐。老肖特别喜欢讲笑话,常常逗得我们几个年轻人笑出眼泪。老肖的笑话都是乡里的黄段子,可常讲常新。在一起工作,男女性别忽略不计,反正笑话讲来讲去最后都落脚到男女那点子事情上去,从不偏离。我们也不觉得腻,总得有一种消遣排解无聊,总得有一种方式打发沉闷。
远远地,前头走来一头庞大的种猪,种猪一摇一摆,不时打一个响鼻。老肖突然指着前面,大叫一声:大乡镇长来了!我有些纳闷,哪里有什么镇长?我们这不就是一个邓副镇长。我满腹疑惑,其余人等都不做声,使劲憋住笑。等种猪走到跟前,他们一个个笑出声来。邓副镇长脸上有几许难堪,但也不好发作。
我觉得这里头一定有典故,问老肖。老肖一开始不愿作答,我软磨硬泡,他才给我讲:早些年,某镇长下乡,乘坐一辆吉普车,在村口的小马路上碰巧和种猪一起入村。小马路不宽,种猪走路很霸道,一会左,一会右。司机猛按喇叭,种猪一派大将风度。司机只好停下车来,怒气冲冲地跑到前头,对着赶猪佬说:“你知道车上是哪个么?”赶猪佬气定神闲地回答他:“哪个?”XX乡镇长。赶猪佬听后,手指种猪,笑呵呵地说:“你知道它是谁不?你那车上坐的是小乡镇长,才管一个乡。它是大乡镇长,管周边几个乡呢!”司机听了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缩回驾驶室。种猪依旧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这个大乡镇长就是不一般!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难怪,刚才种猪过来,大伙儿都自觉站在路边让路,大乡镇长嘛!
多年以后,诗人李晃回乡,写下《给种猪让路》:“在城里,我常常是衣冠楚楚,以豹子一样的速度横穿马路。臭虫似的轿车们气得直冒烟,‘嘎的一声停在了马路中间。回到乡下,我远远地看见,一头种猪大摇大摆走过来——如它胯下硕大通紅的睾丸。我不由自主停下来,放落行李,站在泥泞的公路边上给它让路,我保持着一个乡绅应有的风度。”诗人自觉给种猪让路,让出了情,让出了意,让出了光明,让出了和谐。
迷雾经年,高岗之上,秋风吹不尽浩荡的惆怅。善良和纯真,我还手握多少?空旷的大地上,钟鸣给谁前路上的神谕?暮秋郁郁,天佑万物。万物在时间的轮回中低下念想的头颅。我梦想骑上秋风的汗血宝马,在苍茫的大野之上,一路策马驰骋,一路仰天长啸,一路涕泪俱下。
三
我在乡镇期间,没有谁来看过我。
镇政府背后的百果园是一个偌大的园艺场,连绵的山顶是大片葱茏的松林,中间是排列有序的橘子树,下端是随四季而变的菜蔬。在某些黄昏和无所事事的周末,我喜欢一个人在百果园里默默穿行,百无聊赖的时候掐一根青草茎,衔在嘴里,先是丝丝苦涩,继而是淡淡清香。身边青草的山野之气,混合着各种树木的体香,融为一体,融为一种无法复制的秘境之香。它如此的馥郁,如此的清亮,三年之后,被一个人带走,再也回不到当初。
我端坐在山地之上,给远方发信息。手机很笨重,发个信息颇耗时,但我乐此不疲,这是我唯一的精神慰藉,这是我美好的远方,所有的远方就是一个伊——相恋三年的女友。收到她在大城里回复的只言片语,我按捺不住暮色一样缱绻的愉悦。然后,和一棵树、一棵草甚至一只虫子絮絮叨叨,分享我无法抑制的狂喜。它们不懂我的心思,但它们大度地容纳我的一切。伊很多次要来看我,这证明距离抹杀不了我们之间的情感。我也多么希望她来,可是我还是硬着心肠拒绝了。伊不解,打电话给我,十分委屈。我只好百般安慰,万种搪塞。下山的时候,心情低落,恶作剧地倒掉手里的半瓶矿泉水,将一群勤劳的小蚂蚁置身于汪洋大海。它们是无辜的,可谁又不是无辜的呢?
我怎么能让伊自大城而来看我呢?遥迢的路程不说,单就进镇政府的这条毛马路就够呛,曲曲折折,破破烂烂,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坐在大巴车上,颠簸如风浪里的小舟,屁股没得几分钟能贴在座椅上,身躯左摇右晃。我们美其名曰跳迪斯科。我想伊自小生长在城里,哪里能受得了这般折腾。我还是执拗地留给她一个乡村的美好的背影。背影是迷人的,里头都是田园牧歌。我不想讓她知道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在闭塞的乡下、在冷酷的职场法则下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冷硬如雨后的石头。
我更不想和她说起自己的工作历程,我堂堂一名大学生光天化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赶猪,那条猪真的很肥壮,脾气也不小,我抽了一鞭子它差点摔入坎下。老肖农村工作经验丰富,估摸曾经也没少干过这行当,要我拿一团箕慢条斯理地跟在后头,发现猪想掉头就用团箕挡在它的头前。大猪慢悠悠,我急不得恼不得,只得随其步伐,从日上三竿差不多到日薄西山,我才将猪赶到指定地点。等到那家农户缴清税费,那头猪又被主人慢悠悠地赶回家去。这头猪一天走了两个来回,对它来说,是一次意外的长途旅行。
许多个夜晚,和伊结束短信互动后,我很久都没有睡意。一只小兽窜进我的心里,在哀嚎,在奔跑,它有着锋利的爪子。心境一片凌乱。
但凡能够说出的理由其实都不是最真的,不能说出的才是。我拒绝伊来我的小镇,是我内心有着说不出的阴影。早听闻刘镇长在市里找了一个标致的女朋友,这让我们好些小年轻羡慕不已。在乡下工作,能找个女教师就是烧了高香。这刘镇长就是不一般,工作出色,找女朋友也胜人一筹。刘镇长幸福地奔走在小镇和市区之间,满脸的春风。刘镇长女友从没来过乡里,所以我们只能想象其模样一定是漂亮过人的。秋尽时分,刘镇长女友来了。城里妹子下乡来,连我们何书记和吴镇长都作陪。我赶去一睹芳容的时候,差不多一屋子人都在闲扯。
直到第二天,当我们吃完早餐,太阳晒到前坪里,还是不见他们的踪影。我们好些人会心地笑,以为刘镇长春宵一刻值千金耽搁了起床。慢慢发现,有点不对劲。原来,刘镇长连夜把女友送回了城里。心头漫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在心里伸出一只手,把不祥死死地按住,省得它四处洇散。
很快,分手的消息得到证实。城乡的鸿沟曾经只闪现在我翻阅的文学作品里,而今清晰地印证在我的身边。夜很深,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连刘子安都难逃厄运,何况我这么一介文弱书生。我连想都不敢想和伊的未来,更不敢邀约她来小镇,即便她再三恳求,再三信誓旦旦不会有什么变故和想法。美丽的泡沫遇到荆棘,一个个都会被刺破。哪怕终究会分道扬镳,那时的我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梦的沙滩里,能久一点算一点。
夜凉如水,谁的眼是温暖的衣?谁的心是明亮的灯?不过是,衣单薄,灯黯淡。
四
无意深刻,随事曲折。很快我发现自己年轻得像一枚青涩的柿子,挂在时间的枝头,还满心满意以为遇到的都会是阳光和雨露。
刘子安曾一脸深沉地教给我一个“三不”处世规则:忙中不说错话,乱局不看错人,复杂不走错路。我没有刘子安的聪颖过人之处,远没有学会跟这个残酷的世界说情话,与现实世界达成某种和解。刘子安的好心劝告我不理解,直到我离开多年之后。
威廉·詹姆斯说:人的难题不在于他想采取何种行动,而在于他成为何种人。我不知道在镇里我是何种人?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是个不合时宜的读书人。乡镇干部白天忙得两条腿轮子一样飞转,有时候夜晚也要行动。可更多的夜晚他们是不同圈子的牌搭子,基本上是领导和领导组团,一般干部和一般干部组团。打牌有大有小,但无论大小,都打得其乐无穷、乐此不疲,不到凌晨不会散场。我不喜欢打牌,对于邀请者一概拒绝。
在他们热衷于打牌的时间里,我看从城里买来的各种书籍。偶尔进城,我直奔书店。很快书垒满了桌子,实在无处可放,我就将它们搁置在靠墙那边的床上。书越来越多,我睡觉的地盘越来越少,最后连翻身的余地都不够。那些无聊的夜晚,读书托举了我所有的遨游。我看完了卡夫卡、王小波、余华、卡尔维诺等人的全集,但写不出一个字来。我被裹挟到了公文的漩涡里,镇长说你不是书生嘛,有才,那就给党政办写写重要材料。
于是,寂寥灯火下,有我孤寂的身影奋笔疾书,拣拾一个个文字组合各类公文。为写一个材料往往殚精竭虑、愁眉不展。生搬硬套不行,还得灵活变通,无中生有不行,还得略有其事。很多个夜晚,我熬至深夜,出门去上厕所,发现对面楼上几间房子里灯火通明,人影憧憧,他们还在牌桌上流连忘返,不肯歇息。那灯火好像一双双监视我的眼,里头还写满了嘲讽。我又能如之奈何?上完厕所,一头扎进文字的天空,不管有多累多苦,我还得挣扎着煎熬着去完成。第二天的会议上,领导神采奕奕地宣读材料,而我枯萎得如一棵冬天里的白茅,脸色苍白,还要装出生机勃勃的模样,及时鼓掌肯定领导报告的生动精彩。
有时候不想读书,连想什么的劲头都没有,我瘫在房间里听歌。我来到这个小镇,一无所有,在先我而来的一个大学师兄的担保之下,在小镇电器店里赊账,购置了一套步步高影碟机和创维电视机。听歌,反复听。那年孙燕姿的歌很是火,天黑黑是我内心的苍凉写照。看剧,追着看,那年《铁齿铜牙纪晓岚》很火,纪晓岚总能化险为夷,政治智慧过人。但我连一招半式也学不到,在镇领导面前就只会领取工作任务、完成工作任务,其余一点都不会,典型的只会埋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
现实坚硬如铁,白昼颠倒如夜,在血色的微光之中,目睹脚下此起彼伏的沙砾和荆棘,我眺望救赎的彼岸,居然比远方的秋天还要遥远。曾经的桑弧蓬矢之志乌有,资质终究过于愚钝,历尽寒暑终堪不破玄黄。我不求所谓的仕途辉煌,但生活在狭缝之中,上讨不到好,下无益于民,左右为难,横竖不是。草在风中低语,我在风中凌乱。我是命运辗转的弃儿。我担心自己陷入不堪的迷途,一生碌碌无为,还安慰自己平凡可贵。
某日,无意中读到杜甫《宿府》一诗: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尽管来镇时日尚无多,世事萍转蓬飘,况味难尽,一时之间唏嘘无语,终至潸然泪下,打湿了书页。
五
河水日夜流,芸芸众生只拥有过客的命。原本我的梦想轨迹应该是这样子的:我从村里的小溪流进入石马江,从石马江流入资江,从资江融入湘江,理当扬帆而去长江、黄河,最后融入大海。而实际上呢,从湘江回到资江,从资江回到石马江,从石马江回到其源头之一的迎光河。我于命运流转之中成了一条逆流而上的鱼?我预知,不出数年,我会跃出源头的水面,成為干涸之岸上的一条无名之鱼,终栖于此。
在这座小镇里,我无数次眺望星空,目光穿不过尘世的迷雾,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不知所向,更不知所归。
我每次去镇政府底下商店购置日常生活用品,那个漂亮姑娘的脸色总是红晕如一瓣桃花。久了熟悉了,我知道她叫车裕华。镇政府这一片商店扎堆,生意可想而知并不好。车裕华年纪轻轻,守着这一个小店子,估计也就是糊口的营生。图什么呢?还不如出去打工赚钱呢。我这么想,但不好意思问她。每次见面都是寥寥数语,买完东西,我不作丝毫逗留,转身就走,她也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但我隐约能感觉到我走出店子的背影上还留有她凝视的目光。不咸不淡,我从来没多想过其中的原委:从一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不可久留小镇。
某夜,我正在奋笔疾书,镇长突然光临。我赶紧让座。凳子吱呀了一声,镇长坐下来,摸出一包烟,弹出一根递给我。我微赧,答复不会。镇长自个儿点火吐出一个烟圈,然后询问了我一些情况,最后落到我的个人问题上。镇长漫不经心地告诉我,个人问题对于乡镇干部来说,是大事中的大事,对象找得好,可以助事业一臂之力。确实,这是一条捷径,但我暗忖这与我何干呢?镇长东绕西绕,突然问我对车裕华印象怎么样。我如实回答这个姑娘漂亮、矜持,是个好姑娘。镇长顿时脸色大悦,频频点头。他还旁敲侧击地带出车裕华家族非同一般,她伯父在市里是某重要部门一把手,谁能娶到她,以后仕途辉煌。我幡然明白,今夜镇长亲自上门,是保媒来了。
搭上这线,离开小镇指日可待,仕途升迁触手可及。急切从小镇、从这繁杂的基层公务里脱身而去,这是最好不过的契机,不仅有助于眼前的解困,还有利于长远的发展。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金光闪闪的诱惑,让我有一些晕眩。但我很快镇定下来:这条路再好也不适合我。我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意思,镇长很不解,他要我别着急答复。这机会不是谁想有就能有的,你还看不上,镇里好多小伙子都在死命地追。见我毫不迟疑的模样,镇长很不爽地离开,临出门还摇了摇头。
后来,镇长对很多人说我这人不懂得迂回,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再去小商店,发现车裕华的眼里弥漫莫名的伤感,还隐藏着几许哀怨。她什么也没说。我也说不出什么。尘世里,很多人即便是零距离,但是掉棹而行,最后注定去往彼此杳无音信、不可抵达的远方。
生活还在继续,我们只得带着伤痕奔赴下一个命运的渡口。
六
空气闷热凝滞,风停了,天空堆满大块的、墨兰色的云,预示着一场大雨要来了。
从计生办回宿舍的路上,风鼓胀起我的衣襟,似乎我一不留神就会飞起来。镇政府办公楼前的坪里,那个个子矮矮的、皮肤黑黑的、脸色菜菜的、头发乱乱的中年女子,还倚靠在最外头的栏杆边,眼神呆滞,但又好像在眺望远方。远方的丘陵山地一片模糊,雨脚密植,现在的雨点就是从那边一路蜂拥过来的。好一会,她才慢慢移向办公楼的过道。我来这个镇两年多,几乎天天可以看到她准时出现在坪里。她是一个编外乡镇干部,从来不打扰我们办公,也从不和我们说话,一语不发,天天待在那里,风雨无阻,好像一棵会行走的树。
一开始,我很纳闷,她有什么天大的委屈要数年如一日来上访?说她来上访,这不准确,因为她从来就不说什么。早早地来,太阳还没出来她就站在那儿。迟迟地去,月亮照亮了百果园她才在回家的路上。中午,我没有见她吃过饭,更别说零食。偶尔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矿泉水水瓶,瓶身有些发黑,就在食堂旁边的水龙头下接水喝。我问过一些老同事,他们已经见怪不怪,都说不出什么子卯。
我曾经要她到食堂端碗饭吃,她不动身,只是脸皮蠕动了一下,那是从乌云压顶的内心城堡里勉力挤出的一丝笑意。僵硬、生涩,来得有点仓促,匆匆而起,又迅疾而终。
如果说她是我在镇里见到的一个怪人,那么唐师傅是我在镇里接触较多的一个怪才。唐师傅炒得一手好菜,县里领导下乡,在别的乡镇估计是要下馆子进酒店,唯独来我们这个镇指名道姓要吃唐师傅做的饭菜。唐师傅好比作文高手,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用材都很普通,但是吃起来菜香沁人心脾,把人所有的味蕾都挑逗起来。我周末很少回去,常报餐和他一块吃饭。多半吃的是水豆腐,他总是把豆腐煎得两面金黄,外焦里嫩,再撒以黄姜、青葱,我吃一回就要胀一回,连豆腐汤汁都要囫囵下肚。我看他做了无数次,也没什么特别的手法和诀窍,但入口味道就是不一般。我问及他炒菜的诀窍,他说不上什么,最后给我两字:清爽。清爽?当时我不解其意,多年以后,才明白所谓清爽,就是还原每一种食材本来的味道,不掺不杂,清芬自来,爽意自生。
单凭厨艺说唐师傅是个怪才,显然有失公允。食堂旁边他那间宽敞得有点过分的房间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各种报废的电视机和各种电视机元件。好些电视机老得和我差不多大,我问唐师傅为何不丢掉,还宝贝样收藏着,唐师傅说指不定啥时候有用。唐师傅搞完一日三餐,就埋头鼓捣电视机,夜晚他头顶那盏灯是镇里唯一可以和我媲晚的。好多次,我看到镇电器修理店的肖成宝扛着电视机来找唐师傅。每次唐师傅都能排除疑难杂症,肖成宝满意而归。唐师傅这修理技术出神入化,我觉得不可思议。我以为他跟师傅学过,他告诉我纯属是在镇里闲得无聊,给自己找个事情消磨时间,一消磨就钻研上瘾了。
年纪相仿,我和失恋的刘子安常常在周末租小面包去市里消遣。离开乡镇,我们俩醉生梦死、不知归途。好多回,我醒在陌生的賓馆里,尽管有暖气,依旧觉得如坠冰窟,内心的原野上冰雪重重。不喜乡镇那种沉闷的工作,又没有途径进入繁华的城市,我和刘子安每一次离开市区总是怅然若失,每一次离开乡镇总是心存欣喜。喜来愁往,来来去去,最后我们都身心疲惫。
那条通向市区的破烂县道,一次次幻化成长鞭,一下接一下,不停地抽打我们躁动不安的青春年华。
七
想不起是从哪一个夜晚开始,我和伊没有了手机信息往来。月亮是夜晚的伤口,终究疼痛了我的青春,包括我的爱情。伊始终不理解我为什么拒绝她来小镇里看我。她半真半假地调侃我是不是在小镇里遇到了村姑,从此偏安一隅,与世无争?随遇而安何尝不是好事,小镇里也有干部安然地生活在这里,结婚生子,其乐融融,领着一份并不丰厚的薪水,但小镇生活成本低,过得也悠哉乐哉。可我总是觉得梦想在流水更远的地方,伶仃无倚,凭空多出无数的落寞和不甘。
彼此之间没有说出那两个字,甚至都没来得及相聚一块,分个痛快清楚,就这么断了。我从来没想过和她会曲终人散。人这一生,很多事情是徒劳无功的。年轻的爱情也是。失眠的夜里,脑海浮现的事物光怪陆离。皓月当空,远山如墨,氤氲弥漫,青蛙在宿舍背后的草丛里喊出十分的不安和烦躁。
我从车裕华的店子里买了一箱一箱的啤酒,无处安放的灵魂和疲惫不堪的身躯,在酒精的麻醉下,沉沉睡去。啤酒瓶在宿舍门口的角落里横七竖八,那是没有硝烟的爱情之役留下的尸体,见证着青春的惨烈和无序。好多次,我看到宿舍窗口有身影晃过,脚步猫一样无声。我有时候怀疑是车裕华,但又生怕是她。我知道,在一个痛苦无处释放的空当里,她只要稍稍靠近,稍稍用力,我就会乖乖就擒。
考了很多次,都是折戟沉沙。每一次的败绩,刘子安不置一词,总是拉我去小镇之外的一个繁华小镇吃饭、喝酒、唱歌。他以此来慰藉我寥落的心。喝到烂醉处,他断断续续地说:兄弟,我羡慕你,羡慕你有梦想。有梦想,终究会离开小镇的。而我没有,我只能终老于此了。说完,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融入身后无边的夜色。
我劝慰不了刘子安,他是县里的政治明星,可谁又能洞悉他内心的凄苦?我在书上看到马丁·路德·金一段话:如果你不能飞,那就跑吧。如果你不能跑,那就走吧。如果你不能走,那就爬吧。但无论怎样,都要继续前行。我用手机信息发给刘子安,他没有回复我。周末我们不再去市区游玩,我在小镇里备考,他选择去县城。我看各种参考书,做各种题。他陪各级领导喝酒,走各种夜路去跑关系。我案牍劳神,他奔跑不息。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是条什么虫子就蛀什么木。我们俩心照不宣,因为我们都明白,在冷硬的现实面前,我们没有高下之别,这都是出路。
八
万物皆有裂缝,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闹一场灵魂深处的革命,迎接每一束来之不易的光芒。在小镇,我慢慢琢磨到:我们所谓仆仆风尘于荆途,披肝沥胆,只不过是在最为暗黑的时候,还能保持一点微弱的光芒。就是一星子光或一豆光,我暂未泯然于众人矣。
跌宕三年之久,风雨苍茫,草木苍莽,通向镇外的颠簸之车上挤过我单薄的身影,一如水洇过干旱的土地。在市区的宾馆里,我彻夜难眠,焦灼不安,或立或卧,或默诵,或笔记,只为第二天能考个好成绩。宾馆,藏污纳垢寻欢之地。好几次,我在这边苦读“经书”,声息静默。有人在那边聚众娱乐,或麻将,或扑克,或字牌,高谈阔论,不时争执。这还不算是最坏的,麻将之类的娱乐终会在半夜偃旗息鼓。有那么一回,我记得是参加市委农办选调考试,房间隔壁先是打牌,喧哗不已,渐至半夜,不料“吱呀”之声又起,顷刻间弥漫外延。良久,心烦意乱,辗转反复,可隔壁欢愉之声不减。人生之荒唐亦不过尔尔:你青灯黄卷,汝巫山云雨。一墙之隔,炎凉两境。待我晨起应试,隔壁悄然无声,而我的熊猫眼,在诸多考生之中,几不敢抬头示人。
回到小镇,车裕华看到我,脸上有甜甜的酒窝旋起。我断不敢自作多情,但从她的笑容里我窥视到了一些无法言说的隐秘。这个女子一定是恋爱了。这人会是谁呢?我自顾不暇,没有刻意去打探。周末,和唐师傅一块吃饭,他突然说到裕华妹子有福气,和刘子安谈恋爱了。我为之一惊,刘子安从云顶走到尘埃,选择了一条通往未来的现实捷径。
总算顺风顺水一路过关斩将,成功遴选入市直部门。我走的那天,镇政府的干部职工都来送我。从宿舍走出来,唐师傅依旧在食堂里忙碌,他冲我笑了笑。走过前坪,那个上访的女子看了我几眼,然后转身目送我,这些年她应该见过不少人的离开。生命里总会有那么几个熟悉的陌生人,她算是一个吧。我走下阶梯,镇领导一干人站在马路上欢送我,我一一和他们握别。
不知谁提议,照一张合影留念。于是,我们整齐地站在镇政府大楼面前,拍了几张。拍照的人突然说:有些逆光,但还基本清晰。我要刘子安给我单独拍了一张,临上车前,我打开看了看,照片上整个画面是逆光的,逆光里的小镇,逆光里的我,整个小镇青年,都有些模糊恍惚。
风行草偃,隐藏的时光一览无余,能留存的不多。逆光中,透过车窗玻璃,往事悉数铺展,历历在目。驶出小镇的那一刻,我的泪水终于扑簌而下,继而滂沱。
袁道一,湖南邵阳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少年文艺》《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学》等,出版散文集《被雨水淋湿的屋檐》。现居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