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藏借一把天梯

2021-03-03 07:14谢宝光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1年2期
关键词:拉萨妻子

和十年前不同,这次,我是坐飞机进藏的。十多天后的傍晚,又乘飞机离开。

没有远行的感觉,只是在云中静坐了几个小时。从沿海到高原,自午夜至破晓,我一直保持静坐的姿势,然后在某一刻,臀部顿的一下,到了。天也亮了。飞机带来的恍惚,进入,抽离,结束。窗外,乌黑的云层,把万里河山擦得一干二净。因为缺少时间的缓冲,空间就显得格外突兀,想想吧,当你和昨天一样,被早上七点的闹钟惊醒,正着急忙慌地要去上班,推开门,一座雪山冷冷地立在你跟前。

进藏完全是临时起意,那晚航班起飞前五小时订的机票,这种神经质般的豪情十年才来一回。出门前往包里随意塞了两件薄衣、一条短裤,还有一本高更的《野蛮之书》。说来惭愧,这本百来页的小书,我读了大半年还没读完。隔几天翻几页,有点心猿意马。我相信高更在塔希提流浪时,也不是一口气写完的。读的时候,脑中一笔笔勾勒着十九世纪法属南太平洋的那个荒岛,高更跑得可真够远的。现代社会的“野蛮”使他决意逃离,逃到塔希提的丛林中漫游、作画,忍受饥饿与孤独,每一秒都浸泡在发烫的艺术理想中。如他所愿,在后世的绘画史中,他确实因塔希提收割了一片金黄。

而我的临时出走又被什么支配呢?

像高更那样彻底告别文明,孤身荒野和自己博弈的气概,我没有。

去的时候一夜未眠,头皮紧皱,走出拉萨贡嘎机场时,瞟了一眼手机,显示只有13℃,冷风细雨戏弄着我刚从炎夏的杭州醒过来的脸。秋衣裹住了人群,只有我是短衣短裤,露出白花花的胳膊小腿。一些脑袋纷纷别过来,从那费解的瞳孔里,我目睹一个衣单体薄的怪胎,紧缩在高原滑凉的雨中无所适从。

不远处是山,山的前后左右还是山,山和山竞跑着,接力着,何其雄浑粗野。山上不见一棵树,仅有一层绒绒的草绿敷在上面,似有若无,岩石的骨骼显露无遗,肥胖的云朵移来移去,有时压过山头,似在为其遮羞。

机场去往拉萨的公共汽车上,谁的手机响了,一段通俗但很應景的旋律,“阿里山的姑娘美如画啊”,可惜,尚无一位被我瞧见。十多天后返回贡嘎机场准备离藏时,回响的是另一段旋律,“机器灵,砍菜刀,恁那边哩紧俺挑”,一首从中原大地飘来的歌,混杂着方言,应该是冀鲁地区的,围绕少时记忆,大段闲聊式舒缓的RAP之后,嗓音猛地提了八度,旋向高音阶的副歌唱腔,让人心头一惊。

一种时间不可逆的沮丧与沮丧到谷底时的绝望啸叫。

再次醒来,光秃起伏的山脉统统消失不见了,我回到了西湖周围,回到了形容词扎堆的人间。刚到单位的那天早晨,在十楼走廊里,同事一见我,立刻怔住了,满脸的狐疑,好像没认出是谁,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我以为那是一种小别重逢的蓄意夸张,直到我走进卫生间,和盥洗台上的镜中人相遇,我立刻相信了同事的疑色非虚,心想你到底是谁。整张脸被火盆炙烤过一般的炭色,除了牙齿,概无一处幸免。我痴迷于这样的炭色,举着一副另类的面孔招摇过市,从熟人们看野猴一样惊奇的神色中,我反复品咂着高原在我脸上烙下的美妙肤色。

回到杭州,有近一周的时间,我处在一种人神分裂的状态,每日大口吸氧,心肺却还在高原喘着粗气。我感觉雅鲁藏布江在我身体里没完没了地奔突,秃鹰在头顶盘旋,经幡、哈达、庙宇、甜茶馆、藏经、唐卡、转经筒、藏羚羊、羊湖、雪莲花、珠峰……这些意象所结构的场,仍在我心里布道。一些感受,说不清道不明,堵在胸口。缓了一周,我知道不写点什么不行了。

打开电脑,一片空白,空白处最先浮现的是班戈的夜晚,赶了一天的车,到达县城旅店时已是晚上十点。夜色中的小城接近于无,无人,无车马,更无响动,漆蓝的天幕扣在死气沉沉的街上,几盏微弱的残灯也不知在候着谁。高反严重,氧气瓶刻意留在车里,我决意靠毅力挺过这一夜。无眠,昏胀,呕吐,在马桶前滴尿时,稍一使力,脑袋就要胀裂。夜太长了,长到你疑心太阳再也不会光临这颗星球。起身,两腿发软,感觉自己深深陷进了高原,再也无处可逃了。那种没来由的绝望直抵心尖,无从叙说。似乎已走到天地的尽头,之后的每一步都将是令人沮丧的撤退。清醒着,数着秒针熬过一夜,连一思一想都刺痛神经。第二天八点,继续赶路,路没有尽头。

在路上,所有的字、词舍我而去,我成了语言的弃婴。我尝试说话,但发现嘴巴完全不听指挥,舌头是瘫痪的,面对广袤的荒原,我感觉自己退化为了一个史前的猿人,只能借助幽闭的声带发出几个咿咿呀呀的音色,毫无意义。回到桌前也是一样,我试图用一个个句子穿越西藏,结果发现,它们全和我一样气喘吁吁,熬成了病句。我发现自己陷入了语言的穷途末路,进和退都让人无望。

在通往纳木错的公路上,好几次遥遥望见念青唐古拉山,在众山之上,与天空接壤的尖端处一片寂静的雪白,白到那就是白色本身,或是一首白色的诗,遥不可及,却使人惊醒。是的,雪山在用雪山本身诉说自己,我们只需安静地阅读就好。无望就在这里,那是一首早已存在且近乎完美的诗,无论你再写下什么,都是一种拙劣的模仿。

十年前孤身赴藏时,我尚未意识到这点,当然那时也没有今天走得这样远且深入,只在拉萨城里四处打转。那时候,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怀揣一张地图穿街走巷,看什么心头都有一种被光挑逗的雀跃。

拉萨有个别称,叫日光之城。我算是感受到了,四处撒泼的日光,使每一粒尘埃无所遁形。和内地不一样,这里的光形态异常凶猛,仿佛暴雨如注,但并不灼痛皮肤,只是让你有些恍惚,觉得目之所及,一切难辨真伪。布达拉宫高高在上,被光一圈圈描画着,它的红,它的白,它的孤冷。路过的藏族老人皆仰着脖子,两掌合一,叩拜有形之神。

上到宫殿的高处,以上帝视角俯视整个拉萨,城不大,无一处高楼,城市的脊背起伏微弱,向着山麓扁平伸展,似乎所有房子都缺乏向上生长的欲望。城市边缘,四面被山合围,呈现一种被囚禁的视觉形态,仿佛没有谁可以脱逃。囚禁日久,群山的围栏内,房子终于怒火中烧,烧成一片赭红。红汹涌地蔓延,在南面被拉萨河一举扑灭。那是城的尽头,也是文明与荒蛮的分割线。我止步于此。与西藏真正的寒凉隔河相望。

之后,我沿着拉萨河往上游走,听风一遍遍诵读着岸上的经幡,感觉自己沦为一名失聪者。有个衣衫破旧的流浪者,正对着河窃窃私语,一边往河里扔着空瓶子,没有人关注他的怪异举动,他像个幽灵般隐身了。十年后,我仍记得他,记得一个幽灵脏兮兮的背影,和他的念念有词。在拉萨,我感到很多人的嘴里都念念有词,你听不清词的形状、含义,只能看到嘴巴在一开一合,像一个个神秘的漩涡,使你无端生出一种下坠感。

那时寄身在北京东路的东错青年旅舍,和天南海北的十几号人挤在一个大间里,上下铺,男女混住。我下铺的小伙来自浙江义乌,一路搭顺风车来的,间或步行,有一餐没一餐,进入藏区就借住藏民的帐篷,藏民大都热情,奉上现杀的牦牛肉,端来热乎的酥油茶。更多时候,他支一顶帐篷露宿野外,枕边走兽移步,诡异的细响忽近忽远,惊得汗毛一根根立起。就这样走了三个月,到拉萨时,甩掉了二十斤的脂肪,两条腿瘦成了竹竿,颧骨从两边顶着脸上的皮肉,感觉随时要破壳而出。

即便如此,他讲述时也是一脸的云淡风轻,说明天就启程去尼泊尔了。听着好像尼泊尔就在郊外,走走就到了。聊了一晚,但我们都没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来西藏?那似乎不由分说。陌生人之间搭话,问的更多是你怎么来的,似乎那才是问题的核心,也是意义所在。屋里有个当时在西安读大学的,组了车队,跨越黄河,沿青藏线一路骑行进藏,结果没走到一半,都蔫了神,陆续打道回府了。就他一个人坚持了下来。后来看电影《转山》才明白,在延绵无尽的山脉中,他所谓的坚持是由车轮怎样一圈圈几可忽略的滚动构成的。

记得离藏前一晚,我一个人在拉萨的街上溜达,下雨了,随机躲进一家酒吧避雨,顺便叫了一瓶青稞酒,正小心地自酌,他一个电话打来,问我在哪,我说在酒吧呢。他唉地叹一声,说一个人快活,怎么不叫我?快,地址报来!我以为他逞口舌之快,没想到眨眼工夫,还真踢踢踏踏冒雨赶了过来。酒吧里的人在角落四散着,各喝各的,他一来就把场子搅活了,原本四分五裂的喧嚷聲聚拢到一张长条状的木桌上,酒杯在每个人的头顶响亮对话,起落不息。在异乡的夜晚,大家互不相知,对酒之后立马亲如兄弟,脸色潮红,连发亲昵之语,然后第二天又集体相忘江湖。

那年我刚好二十岁,正经历着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失恋,一个我深爱的女孩从我的生活中猝不及防地消失了。在高原的雨夜中,我一个从不沾酒之人,装模作样地品着青稞酒,与烟雾中悬浮的各种酡红的陌生脸庞打成一片,内心不悲也不喜,或无所喜无可悲,了无所依。

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深藏不露,说话,大笑,欢唱,酒瓶空了一个又一个。一张女人的脸从酒吧中央的柱子后面浮现,由远而近,一寸寸放大并在距我的额头不到三十厘米的半空定住。“叫我玲玲姐好了,记得有空扣我。”她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一串电话。甜酥的声线中掺混着不言自明的情欲气息,在酒精与光影的调制下,一种暧昧出格的举动竟可以呈现得如此自然。她轻撩了一下肩际的发丝,嘴角的弧度清晰又神秘。

印象中,她长我至少五岁,桃形、略显浮肿的脸,长得不算好看,可以归为丰腴一类的身材也不在我的审美范畴。但我还是客气地收下了纸条,似乎不那样便意味着冒犯。在正好二十的年纪,在情感的大门意外向我关闭后,我不期然地收到了情欲的邀约。收到邀约的也许不止我一个,我看到她举着酒瓶,转身汇入人影的重重漩涡,接着我听到了互不相识的酒瓶之间发出了接二连三的热情碰撞。

一群无名氏的狂欢之夜,我曾在当晚急就的文章里将其作为舞台剧来打造。在那出剧里,想必我是表演最不走心的一个。混迹其中,我专注于他人忘我的演绎,每一句飞扬的台词,每一个举杯的手势,乃至镜头也难以捕捉的微表情,无懈可击地完美呈现。后来我想,这群和我年纪相仿的青年,游离低海拔的日常轨道,浪迹到这座高原之城,有的甚至扎根下来,真的仅仅出于一种迎合观众的表演欲,抑或寻求所谓的灵感吗?

或许并非如此。他们只是在认真践行一种生活而已,一种不是这样而是那样的生活。那样的生活于我是需要警惕的吗啡,于他们则是身体不可或缺的盐。这样或那样,无关对错,就像衣裳,只需问贴身与否。

那年从西藏回来,我显然中了蛊,因为我总觉得适合我的衣裳一直陈列在别人的橱窗里,这让我的目光常年处在一种引颈索望的状态,而对自身体态陷入了审美迟钝。曾经有几年,我感觉自己武功全废,提笔枯索,面对日常的重重引诱,全无著一字的欲望。与此相反,在与远方友人的叙聊中,对方谈及小县城的种种破败,以及他在其中日复一日的颓靡穿行,我却莫名沉入了病态的想象与迷恋。对我而言,最致命的症结在于,我从来不对明天怀抱丝毫幻想,却时刻对昨日的种种极尽文艺式地缅怀与哀悼。我的恋旧情绪已经发展到了魔怔的地步,只有在旧物上,我的热忱从不枯竭,可以源源不断地输送能量。

因为审美的滞后,我意识到自己活进了一种怪诞的悖论中——精神之我,每隔一日,便要消亡一次;吊诡的是,它压根未曾健在于当下……

十年后再次赴藏,凭着记忆,我走回到了那条街。整饬一新,没有了当年的破旧感。也许是时间的久远使我对拉萨的印象破旧了吧。幸好,那家酒吧还在,旅舍也还在。我的浮游已久的记忆总算还有两个牢靠的落脚点。只是,旅舍墙壁上笔墨飞扬的涂鸦没了,一幅手绘的布达拉宫图也隐没于簇新的白漆中。都没了,那些曾经发烫的字迹。没人再往上面抄录仓央嘉措的情诗,幽幽的走廊两侧一片白,白得寂寞,白得瘆人。我对着空白的墙壁指指点点,向身旁的妻子忆及往日所见的种种,一切皆形同杜撰,包括十年前的我。

我是否真的来过,又因何而来?

往事恍然如梦。

记忆与梦境常常相互混淆。

那年夏天,从赣州到拉萨,由南而北,再一路向西,横跨赣江、长江、淮河、黄河,以及它们数不清的支流,丘陵之后是平原,平原之后是荒漠,荒漠之后又是苍茫的戈壁,我穿越整个中国,怀揣一个秘不可宣的目的——清洗头脑中那些令人悲伤的记忆,和扎根其中的一个女孩。一个此后将在我的视线中不复存在的女孩。

谁能想到呢,当我乘坐绿皮火车环绕中国的版图一圈,回到原点,那个女孩竟重又出现了。不仅是出现,她还在我的生活中深度扎根下来。在此后的十年里,我们共享着浩瀚时空中唯一的坐标。在那个坐标里,她以我的妻子的身份而存在,后来又以我儿子母亲的身份而存在。我爱着她,就像爱着一种幻觉,我害怕自己从幻觉中醒过来。

我的幻觉在一年后因为一个婴儿的意外降临而得到了婚姻的庇护。只是形式上的,在我心里,无所谓婚姻,婚姻不过是一种世俗的形态。有了它,我反而徒增惶然,如同披着一层脆薄的保护膜,随时一戳就破。这些年,我再小心翼翼地游走,有时也不免失神,炮制出些意外的响动,这些响动常常使我们的婚姻陷入剧烈的摇晃中。

有时我觉得,婚姻是我一个人的事,与她无关。因为实践证明,它的长治久安常常只单方面取决于我一个人,她永远都不偏不倚地占据着正确的位置。所谓正确,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我并不关心她在日常层面上的对与错。那一点都不重要。她的看法与我相左。几年前,在给一个朋友的信里,她详细列举了我的“七宗罪”。每一项都令我羞愧。而她只列举,不审判。她遗憾自己不能像苏格拉底的妻子一样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泼妇,指着我的鼻头一顿臭骂,那样的话,许多问题便不至于迟迟悬而未决了。

记得有天晚上,因为某件事,我们僵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都不说话。不是无话,而是失语,我们常常陷入这样的失语,无数滚烫的句子卡在齿间,就是出不来。我的失语有点像孩童犯错后的心虚,暴风雨将至未至,我别过头去,不敢直视她脸上那朵水分饱满的乌云。不喜喧哗的她,从不会让暴雨落下。落下的从来都是细雨,淅淅沥沥的,每一滴都裹着沉闷的叹息,纷纷落进我的耳朵里。我似听非听,下意识剥完了指甲,手和眼睛顿时空落落的,不知该干点什么。然后我失神地望向墙壁,想在墙上找点什么好让目光能够安心落脚,随便什么都行。很快我就找好了,是书架上立着的一张版画,那是半年前在南京旅行时所购,版画上的那个人叫卡夫卡。我和卡夫卡在书架前朝夕相遇,依然彼此陌生。十多年来,我多次尝试进入他的城堡,均无疾而终。我知道卡夫卡终身未婚,婚姻对他来说是一座无法进入还是不愿进入的城堡?

真是滑稽的一幕,妻子从沙发的侧边注视着费解的我,我呢,注视着对面墙上版画里费解的卡夫卡,卡夫卡也同时以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费解的我们。从我们身上,他是否为自己曾经孤独度过的一生寻找到了一丝慰藉?

我的妻子不止一次地说,你就该孤身一人,又何苦走进婚姻?

我的费解常常令她喘不过气来,也令我无可奈何。我想找一面能够透视的镜子,照照真正的自己。这是我一直尝试用文字和自己对话的理由。我试着让那个皮肉之下混沌不堪的我从语言的药液中显影。事实是,因为写作,我把自己弄得更加面目全非了。

她决定暂时逃离我一阵。

十多年来,她总是在逃,近则城郊湖塘,远则旷野深山,凡无我之所,便是自由天地,可大口呼吸,仰天可唾可泣,无所拘束。深圳、成都、西宁、青海湖、丽水……我细数她独自逃往的每一个地方,仿佛她替我走过。但走过再多地方,只要有一处未抵达,便不算完美的出逃!那是多年的夙愿,一直伏在她的心臟中央,没错,西藏。二○一一年春天,我们尚未结婚时,她便为我打了预防针,她说:“我要去一趟西藏!一个人!”我明知故问:“能顺带捎上我吗?”她的回答掷地有声:“不能!”

在之后的九年里,在正式启程奔往西藏之前,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韧性十足的理由。这个理由长什么样子无关痛痒,唯一的前提是,必须由她身边这个男人来给!

在时而昏聩时而清醒的我给出足够分量的理由之前,她也从未停止一个人在神州版图上的兜兜转转。相信吗,她那一次次的兜转排列起来,直接为我开创了一种崭新的纪年法。二十五岁之后,我对时间的感受渐趋混沌,常常混淆着年月,比如把鼠年之事按在虎头,将龙年之物系在蛇尾。公元干支的历法对我统统失效,好在老天待我不薄,关于时间与时间的界限,它赐予了我一套有别于众生的另类标准……

某年盛夏的一天,她又一次从我们泥泞的婚姻日常中抽身而去,潜入江西广丰铜钹山的林深不知处。我终于没忍住,没打招呼,轰响油门从杭州启程,向那座藏匿着她的深山千里奔袭而去。她隐于茂林,方位不详。我唯一的线索是六岁的儿子私自发来的一段不到十秒的视频,呈现的信息极为有限——一栋只见侧脸的民居,一条只闻其声的溪涧,还有几棵没有任何辨识度的香樟树。

傍晚到达广丰县城时,我给她哥哥拨了电话,旁敲侧击打听到所在山村的名字,范围进一步缩小。导航显示,村子去县城四十余里,在铜钹山的最深处。看着不远,车子探进去才知道,这四十余里展铺开来,是数百截悬于崖际的弯道,三五十米便一个大角度侧倾,车行稍有不慎,便有坠入谷底的危险。夜幕披挂树梢,山路时有分岔,没有标牌,押注其一向着崇岭腹地甩尾而去,终于失了方向。整座山,不,应该是山脉,就像一个庞大的迷宫,歧路丛生。手机早断了信号,试错是唯一的办法。民居、溪涧、樟树、山村,这些元素在我脑中组合成一项奔头十足的解密游戏。山路盘旋,树影重重,人与兽皆无踪迹,感觉自己一步步被大山吞噬。在数小时茫然的穿行之后,车灯忽然描出山坳间一栋破旧的瓦房,文明的惊喜直击灵魂。

摸着方向盘穿行山间,莫名联想到古代的丛林征战。那段时间夜读三国,满纸的厮杀算计,冷兵器寒光凛凛,动辄人头落地,千万颗喉咙齐声叫杀,真是又残酷又无聊。在这点上,或者说在更多的脱离婚姻琐碎日常的层面,我和妻子不时能达成愉悦的共识。她早年初读三国,读到一半惊呼,战火怎么还没消停,还有完没完?!然后她才发现,这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战争小说,这让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受骗感。那夜驾车深入铜钹山,路没完没了地向里伸展,大山乌茂的森林令人悚然,然后我想,在漫长的以脚掌为交通工具的落魄时代,连翻越区区一座山都要耗尽体能,甚至迷失出路,古代将士们是凭借一种怎样疯魔的信念在无GPS定位的辽阔版图上四处征伐的?

这个问题无关当下奔波的主旨,却隐隐地困扰了我一路,好在也为长夜驱车的我解了乏。没有预想的是,与此同时,有个更加沉重的问题也在困扰着我深山不知处的妻子,使她坐立不安,无法入睡。直到三小时后,她惊觉窗外一汪沸腾的蛙鸣中,忽然扬起一阵车轮与土路摩挲的沙沙响动;直到她听到沙沙的响动消失继而楼下紧闭的大门被咚咚扣响,再到卧室的木门也响起了敲击声,一个熟悉又亲切的男人倚在门口,脸上显露一抹谜底终于揭开般的得意微笑,她终于在心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困扰她数小时的难题,此刻,终于浮现一个完满的答案。

这道难题是她哥哥出的。对她来说,如果不是哥哥在三个小时前的突然来电,询问她的丈夫是否安全抵达,她在深山中的夜晚本可延续昨日一样的平淡无奇。她接到电话的时候是晚上七点,距我驱车向山中进发,已过去了两个小时。按正常车速,早应该到了。可是窗外除了聒噪的蛙声,迟迟没有任何异响。挂掉电话,我的妻子开始竖起耳朵静候山间的异响。山村很小,不足二十户,农家散落山坳各处,平常入夜后鲜有访客。今夜是个例外。她知道不管多晚山村必有一人造访,有且必须是这个人。不必出门,她只需守着窗口听,把时间掰成毫秒来听,听那个人在一里外就能传来又迟迟未能传来的马达声。

如果这个访客最终失约了呢?

想到铜钹山数百个弯道在黑夜中的诡谲纵深,想到那弯道一侧令人胆寒的渊谷,想到那渊谷里曾经横陈的尸骨,她的胸口闷着一股气,那股气随着分秒的递增、夜色的加深一寸寸胀大,使她濒临窒息。在那之前,在累计高达三千百个逝去的日子里,她从没像今夜一样,穷尽胸中的渴念静听,听那个自己一次次愤愤逃离而今晚却不知顺利驾临与否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那夜,人世间共同的一轮皎月,分蘖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语境,在他们心里。

一个在解谜游戏的振奋中长夜驱车翻山越岭。

一个在四面蛙歌中默默祈祷和低语:“只要你活着到来,我就原谅你!”

拉萨火车站广场对街的趣族网吧在气质上和内地的没什么两样。无非是,它安插在海拔三千六百米的高原上;无非是,它的窗外有几只鹰正低空逡巡。而此刻的网吧里,吃鸡、魔兽、CF,还有更多我闻所未闻的游戏,正使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深陷于无止境的杀伐征战。

我选了最里的角落坐定,左右无人,可以自在地吸烟。一份急需完成的报社文案使一夜未眠、方才飞抵拉萨的我又煎熬了一整天。烟一支接一支,文字却推进得异常缓慢。接连喷出的烟雾向四周斜逸而去,半天无一人提出抗议,甚至没有被察觉的迹象。似乎,烟在网吧约等于氧气,难以为鼻腔辨识。桌上没有烟灰缸,烟头无处安放,转眼积了满地,满地的堕落。我的不道德举动长时间缩在角落,不显山不露水。

埋首电脑,敲敲打打到下午三点,一个人影忽然闪现在我身旁,手里攥着一把扫帚。我连忙抱歉地起身,为他腾出打扫的空间,感觉自己在这个陌生人面前现出原形。他低头的一瞬,我看见了他,是上午在柜台帮我开号的那个网管,瘦高的个子,面色白皙,唇上有一溜稀疏生嫩的胡须,看起来很少年,但不确定少年到哪个年份。

想象中的斥责并未到来。他弓下腰,扫帚向桌底一次次探去,四散的烟蒂很快被归拢一处。

“我要走了,离开拉萨。明天结了工资就走!”他垂头清扫时猛地来了一句,不知是自语,還是说给我听。

“走?去哪?”我本能地反问。

“回宁波。”

“老家在宁波?”

“不,我没有家!”

他莫名激动起来,握住扫帚来回摆动的手停顿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常。很快,最后一颗烟蒂已被他扫入畚斗。腰直起的一瞬,我看见他眼眶发红,噙着泪,将落未落。我想,也许是“家”这个词一下子刺激了他,使他更残酷地看清了自身的处境吧。

“那你的父母呢?”我换了一种问法。

“我没有父母,你不要再问了……”他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抱歉地闭嘴。

他提起畚斗掩面而去,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

“凭什么?凭什么!你说凭什么老板扣我工钱,还就扣我一个人的?昨天,上网的顾客要买饼干,那××不也一脸懵的不晓得价钱?凭什么轮到我,就又挨批又扣钱的?一个月拢共一千块,还扣?就我好欺负?老子不干了还不行?走,明天就走!”

他的句子子弹般嗖嗖地穿过我的耳朵。我看见他的脸在愤怒与委屈的表情间来回切换,出来的音调却异常地轻,轻到只有我一人能听见。为什么说给我听?我们素昧平生,上午九点才初见。那会儿他正埋首于吧台内,有点心不在焉,见我进门,毫无反应。凑近问他上网价格,他才悠悠地拎起头,噼里啪啦说了一串不明所以的话。我听傻了,以为他是藏族男孩,便请他放缓语速再说一遍。付过钱,我问他拉萨火车站有几个出口,我要等人。他摇摇头,说刚来拉萨一个月,出了站就到了这里,一个月都没下过楼。虽然,火车站与网吧仅一窗之隔。

此刻,面对这个委屈的男孩,我该说点什么好呢?

“为什么大老远一个人跑来拉萨?”我觉得这是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他给了我一个诗人式的敷衍回答:“没为什么,就是来了。”

事实上,他是有不必来拉萨受罪的理由的。只不过,他主动放弃了它。据他说,一年前,他的高考分数560,被一所高校录取了,通知书寄到手,却被他撕成了碎片。他说那张纸里没有他想要的生活。这个莽撞的少年,年方十八。他究竟想要什么?说不清。那就先走走看。在一家房产中介干了半年,每日披着违和的职业套装奔波于鼎沸的都市,一边推销房子一边寻找答案。他说最好的时候月薪上万,但似乎,那也未照亮他心中的前路。他辞了职,上了火车,火车的终点是拉萨。

眼前这个男孩比我更费解。眼神空洞,唇须轻抖,他说话时并不正眼看我,但也不像在看着别的什么,事实上,这间局促又冷漠的网吧里无任何一物值得他的视线落脚。只是睁着眼,他睁眼的样子就像眼睛紧闭着一样。也许,他是在看着自己。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眼神是逆向的,此刻他正朝着自己的眼眶里面凝望,就像凝望一口黑亮的水井。那里有他的耻辱,他的卑微,他的孤独,他的锋芒,他向内倒看自己未及铺开的一生。一个不当心,一滴晶亮的泪从他眼眶溢了出来,那像是故乡(这个词应该比“家”更贴合他的心境)东海的波光,是他一个月前急于抽离的光,现在却在遥遥地向他招魂。

“你真不该放弃大学学业的。”

“读与不读,又有什么区别?”

“相信我,十年后你会后悔的。”

“不,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不懂他的欲言又止,也懒于去懂。在这个陌生男孩魔幻般的神色面前,我的骄傲的过来者说辞,反倒成了一种自我羞辱。

对话间,瞄了一眼手机,五点一刻,不能再继续这无谓的对话了,因为我的时间快到了。准确地说,是Z164列车的进站时间快到了。我的妻子在这趟列车上,估计已经过了那曲了吧。她不知道我先她一步飞到了拉萨。正如她以为我对她悄悄赴藏的消息一无所知。在九年波谲云诡般的婚姻里,我们好像都活成了对方心中的谜。我们常常因谜而恼怒,又因谜而和解。相识十三年,有意或无意间,我们都向彼此施展了自己极端的戏剧才华,把一个庸常乏味的情感剧,改编得峰回路转,高潮迭出。在这出精心改编的戏里,两个人频频过招,无数个白昼冷语相向,又无数个黑夜相拥而泣。

想必你应该猜到了,在时隔九年之后,二○二○年夏天的我,终于神经短路,给了我亲爱的妻子一个出走西藏的重磅理由。这个理由说来话长,那就略过。略过日常中那些旁逸斜出的无关枝丫,只看枝干本身。我是个健忘之人,但关于妻子,关于她说过的一切,我从来过耳不忘。哪怕,这句话像萤火虫一样微弱;哪怕,它在九年前无数句子的夹缝中一闪而过。二○一一年春天,比现在年轻九岁、尚非我妻的那个女孩努着嘴巴说:“我要去西藏!”这句话在耳旁嗖的一下后,便消影无踪了。那时我就无端相信,这是一句顶有生命力的话,是一句迟早要兑现的话。即便,此后漫长的婚姻生活里,她再未提起。但我知道,这句话一直活着,活在她心里最滚烫的那个地方,从未冷却。

这个夏天,在她赴藏之前,我们已有近一个月没有联系,彼此杳无音讯,乃至生死未知。一个月前,她不打招呼地带儿子回江西老家后,我在杭州恢复了久违的单身日子。空空的日子起初释放了一点甜,没过一周,便被一种莫名的苦涩取代。每天下班,我回得很晚,我害怕接近那栋叫家的房子,我害怕房子里的空,它曾经盈满了声音和气味,但现在空了。空不是虚无,它有一种实实在在的重量,它的重量是一种轻物质的无限叠加,就像你被满屋子的棉花挤压着,一种软绵绵的重负,无从抵抗。然后我发现我被空绑架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是被自由绑架了。真是匪夷所思,一种叫自由的好东西,它的不期而至,会在深夜让你感到一阵猝不及防的窒息,直至彻骨的胆寒。也许自由攻击的对象仅仅是我?我的某位婚龄比我没长几年的同事便身怀免疫的绝技。我是通过他脸上又诡异又自得的笑得出这个判断的,当他在办公室闲谈中提到妻女要离家一周赴某地疗休时……我无法理解他此刻嘴角松弛的弧度,他也无法理解我的空。

二○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又是一个被自由鞭策到凌晨两点,才微微有些睡意的夜晚。

现在看来,真应该感谢这个夜晚,感谢它的神来之笔,使我和妻子这出僵持了一个月的戏,终于迎来了一线华美的转机。入睡前的一刻,我鬼使神差地从床上腾起,摸到电脑鼠标,登陆了我们共有的12306账号,就好像上帝劫持了我的手,要我即刻去揭开什么秘密。一种强烈的预感直击心头。接下来巧合的一幕,我相信小说家也不敢这样写。点开订票信息,上面显示妻子购买了一张上饶到拉萨的火车票。根据时刻表,此时这趟列车正好泊靠在妻子家乡的上饶火车站……

拉萨很远,列车跑得很慢。似乎,为了等候我的妻子,它从二○一一的春天一直跑到现在……

快了,还有最后的两小时,它就要将我的妻子送抵终点站了。

网吧外面传来的每一阵汽笛声都令我神经抽搐。我知道男孩也一样。他该回去了。拉萨不属于他。这座日光泛滥的高原之城,比任何地方更能照出人心的脆弱、孤独与灰暗。他一定是出站的一刻被头顶的光吓到了,才惶恐地躲进了这间网吧,一个月过去了,未曾踏出门口半步。似乎,日光过于凶猛,在外面织起了森严的栅栏。

如今拉萨唯一的容身之所,也在百般羞辱他了。

“走,明天就走!”

又一声汽笛响起,抱歉,我无暇再顾及眼前这位陌生少年的荣辱了。唯有送上最后的微弱的祝福:“兄弟,祝你有个美好的前程!”

他以同样的祝福转赠予我。

走出网吧,回到拉萨低垂的天空下。是个阴天。真好。阴天是世上最好的天气。也许将雨,也许将晴,阴天是一种不悲不喜的天气。拉萨火车站广场又凉又空,我准备了一份不悲不喜的心情,以随时迎接将悲或将喜的天气变化。对了,我还准备了一捧鲜花,是六朵玫瑰,红白黄,三色,各两朵。捧着玫瑰孤零零站在火车站广场的我显得有几分忐忑,几分滑稽。

“伪装”浪漫使我滑稽。

让我想想,上次送花给妻子是什么时候?应该就是那年从铜钹山回来后的七夕。再上一次呢?没有了。没有鲜花。没有玫瑰盛开在我们周围。甚至,没有戒指。鲜花和戒指旷日持久地在我们的婚姻中缺席。浪漫缺席。一切形式主义的东西都缺席。二○一一年,因为贫穷,我差点让她错失了婚纱照。在极简中,我们相守了十三年。不,曾经是有过华丽的段落的,那是我追求她的时候。大一的那个寒假,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写了八十多首诗,印成诗集送给她。几天后,她反赠了一本“诗集”给我,那是个棕色的笔记本,里面同样盛满热气腾腾的诗。

初识的我们,竟然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时给对方写诗!

也就是说,我们都曾有过浪漫的基因,在遥遠的婚姻的史前时代。它从未死去,只是沉睡了。幽闭的婚姻令它一路酣睡至今。

现在,它醒了,一个少年从我身体里醒来。他替我捧着六朵玫瑰,站在十三年后拉萨灰沉的天空下,准备给当年的女孩一个惊喜。少年有些忐忑,因为他不确定一个小时后女孩的反应是惊喜还是惊吓,就像他不确定一会儿会不会下雨。他没带伞,甚至没带秋衣。他薄衣简裤,风吹而不觉冷。他从杭州飞到拉萨,像从三十岁飞回到十八岁。四十个小时过去了,他未合一眼。他试图在火车站蜂拥而出的人流里制造一场偶遇,像烂俗情感剧里的那种偶遇。他甚至准备了偶遇万一失败的后备计划,比如第二天将“偶遇”的地点挪到她可能再次现身的布达拉宫、八廓街、大昭寺……

列车进站了。他站在一个相对制高的墩石上,好瞭望出口那条开阔的甬道。现在,甬道像一条湍急的河流从他面前流过,黑压压的人潮呈现出一种泥沙俱下的磅礴感,挤兑着,翻涌着,直到被大街小巷分解成无数个平静的支流。他深情地逼视,视线来回检索,均告失败。半个小时后,汹涌的甬道终于流干流尽,露出了它惨白又虚无的底色……

天色将沉,他痴痴地望向黑洞般的甬道口,样子像极了一尊雕塑。

我相信他说的驱车一天一夜赶到德格并非夸大其词。虽然,他的本质是诗人。

从拉萨到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结古镇东风村有1519千米,途径墨竹工卡、林芝、波密、八宿、昌都等八个县市,其间需反复穿越山峰、峡谷、河流,海拔如动荡的股市,在3600至5500米的数值间一路曲线波动,沥青路消失的地方由泥石路接驳,阳光休眠之后的天空由雨或雪顶替,只有气温恒定在0℃上下,只有无休止的盘山弯道保持着永远令人胆寒的弧度。

导航显示的自驾所需时间是25小时,这与他说的一天一夜,仅有一小时误差。

这一小时,是他用不吃不喝不睡、狂热到几近疯魔的信念缩减下来的。

时针一圈轮回,他身后的背景从布达拉宫切换到了扎西寺。寺安扎在一座叫大威德神的山上,山下是一个叫东风的藏族村庄。村东,一个土灰色、四方形的平房院落,院门上垂着一个铜环。现在,他用右手的整个手掌裹住它并将它在铁门上扣响。一声、两声、三声……铜环沉闷的叩击未得到及时的响应,暮色笼罩着院子,笼罩着他。他开了一天一夜的车,车停了,速度还在他身体里延续。现在,他身体里的速度转嫁到了铜环上,使它叩击的节奏猛然加快,急促的声波一浪接一浪地漫过院子的屋顶,向整个村子四溢而去。

院落空空,无人回应。他知道里面有人,而里面的人也清楚外面的叩击者是谁。只有邻居们的耳朵陷入了一次比一次更尖锐的困惑。此刻的院门就像楚河汉界,棋局陷入了僵局,无论他如何催促,门内之人始终气定神闲,说不定正坐在屋内悠悠地吸着旱烟,仿佛置身棋外。无论如何,这局棋是要下完的,或早或晚,没有不打招呼就退出的可能。他不记得自己究竟等了多久,或者说,他不记得自己敲了多久,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才终于嘎吱一声,从中间敞开了一条细缝。

“走吧!回去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请让我见她一面吧。”

“回去吧……”

“就一面……”他近乎哀求。

“没可能的,你们。走吧!”

挡住他进门的是一张接近暮年的男人的脸,这张脸曾经多次笑意盈盈地接待过他。那时候,老人的脸没现在这样黑,他的脸也未曾这样红。那时候,他们无需这样僵持在门口。那时候,屋内的餐桌上有牦牛肉,有酒,环桌而坐的除了他俩,还有女孩和女孩的妈妈。那时候,吃完了肉,喝够了酒,他和女孩会漫步到村外半山腰的扎西寺,看僧人们围坐诵经,听木鱼空灵的节拍。其间,他们会聊到谁的一句诗,继而从诗的美学赏析发散到信仰。他们在共同的信仰中十指紧扣。后来,他们又以合写一本书的方式,使信仰黏合得更紧,也更具体。信仰一旦确凿,他们的爱情便是不可能自内部瓦解攻破的。

那天的夜色在暮鼓深沉的回响中一节节暗了下去。暮鼓响在扎西寺上空,也响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现在,暮鼓又响起了,但不是那一天的。

这一天的暮鼓是真的暮鼓,意味着属于他的一天真的该结束了。

他不甘心结束。他甚至不知道在即将谈婚论嫁的关口,他和女孩的关系被戛然中止的理由。或许,他多少知道一点,只是那个理由太抽象了,并非他所能理解,或甘心理解。他们曾在西藏大学同窗三年,是研究生同学,也是文学的同道者。文学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走得太久太远了,以至于忘却了彼此血液的属性。那个理由与此有关吗?似是而非。女孩的父亲自有他挡住院门的理由。与当地风俗有关?抑或只是女孩父亲出于种种顾虑私设的关卡?他无法深究,也就找不到破解之策。此刻,他想的只是突破眼前这道防线,再见女孩一面。

铁门合上的瞬间,被突然探进的一只手臂卡住了。钻心的疼痛直抵他的齿间,出来的却不是喊叫,而是裹着疼痛的近乎无声的哀求。他的哀求没有换来老人的让步,两瓣铁门依旧执意地试图合拢。老人并非要伤害他,只是以这种方式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这扇门对于你,最终的宿命永远都是关上,而非敞开。这是任何力量的介入都无法打破的铁律。他自然是懂的,来之前他就懂了一切。正因为懂,他才执意要来,风风火火地来,不眠不休地来,翻越1519千米的青藏高原而来。人世间的很多错正是因为懂才犯的,懂而执意要犯,这就是人性。他的懂因为一天一夜的高速奔驰,变成了一团感性的火球,向着失控的边缘滚落而去。

借用左手发烫的掌心,他几乎轻巧地一推,便推开了那扇铁一般的铁门。瞬间,老人一个踉跄倒地,倒地也未丝毫妨碍意志的铜墙铁壁。卧躺中,老人顺势抱住从身旁跨过的那双腿,截断了这位青年向里奔突的姿势。就这样,曾经地北天南毫无瓜葛的一老一少,在早已陷入昏黑的院子里,像两段固执的麻绳一样狠狠地扭结在一起……

“后来有再见过她吗?”

“没有,那是最后一面。虽然一点都不体面,”他呷了一口啤酒,說,“但我一点都不后悔。”

此刻,除了在心里叹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羡慕你和嫂子……”似乎识别到我和妻子脸上低温的情绪,他把话题陡然转了个大弯。不过,在我看来,这依然是他的情感悲剧的某种延续。

“羡慕我们?”妻子本能地抛出一个反问号,然后似乎瞬间察觉到反问号的不妥,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脸将它掩饰了过去。

他敏锐地捕捉到我妻子脸上的神情变化,知趣地将目光压低到桌上的一盘菜。我则偏向虎山行地接住了妻子冷冷递过来的眼神,同样把它化作一阵在嘴巴上徒有其形的笑容,客气地还给了坐在对桌的这个尴尬话题的“始作俑者”。

这一瞬间目光的微妙交换,无需言语,我们三人都懂了。

“不说了。还是碰杯吧。认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见到哥和嫂子的‘庐山真面目了。”他举起冒泡的酒杯,我的心头一阵热浪翻涌。

来拉萨之前,我几乎忘了,在这座高原上的城市,我还有一个相识十年未得一见的“弟弟”。是妻子偶然点醒的我。从拉萨火车站延伸过来的那晚,我和妻子“久别重逢”,像熟悉的陌生人一样并肩在市区的当热中路轧马路,走到一家甜茶馆门口时,半天沉默不语的她突然问:“念青还在拉萨吗?”

“哪个念青?”我一头雾水。

“你忘了?当年他向你索要那本大学时你写给我的诗集,你没给,他又来问我要。”妻子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阿尔兹海默症患者。

我啊的一声大悟,“你说的是张驿吧?”

念青是张驿的网名,两个名字,仿佛一个人的两个分身,我和妻子各记住了其中一个。张驿和我们的青春有一点瓜葛,只是一点而已。那是十年前了,我和妻子还在江西的鄱阳湖边读大学,张驿则遥在山东一个叫德州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阴差阳错地加上我的QQ的,反正自此之后,一个叫念青的陌生人就成了光临我QQ空间的常客。那时候,我的空间涂满了散文和诗,现在仍是。不是文学,我活不成现在的我;不是文学,我和妻子未必能走到现在。那些文字里结构着血肉本真的我,没有仿冒的他者。这也许是吸引张驿常常光顾并在评论区与我频繁互动的原因。二○一二年,我在QQ空间晒了那本十八岁时写给女友的诗集封面后,他是唯一一个前来索要,且满怀热忱想一探其中究竟之人。

不承想,多年后的今天在拉萨初见,他已脱胎成了一名声名非浅的诗人。对饮间,他自称是我当年的“小迷弟”,言谈间满是故人得见的欢喜,向身旁友人介绍老大哥似的介绍我,虽然,他仅小我一岁。我并不确定,是否是当年的我启发了他的文学朝圣之路。现在看来,作为后来者,他显然比我走得更远。早在六年以前,他的大量诗作就相继席卷了《人民文学》《诗刊》等各种大刊紧俏的版面,在九○后一代的诗人群体中占据着某个相对制高的点。他性情豪爽,又喜饮酒,这些年广交八方诗友,却不世故,对频道不同之人敬而远之,和对上眼的则能倾囊相授。内地文朋诗友到了拉萨,他不唤而至,好酒好肉从不吝啬。好客之名远扬后,常常是外地诗友一带二,二携三,出牌似的引来些不相识的李四张三蹭吃蹭喝,让他颇有些烦忧。长此以往,囊中拮据,以致慌了神,能躲则躲,除非来的是对脾气的老相识,他才抛头露面,甘心做个热情的东道主。

毋庸置疑,我就是他心中对脾气的老相识之一。我这个老相识很健忘,来了拉萨,却把他抛到了后脑勺,就算被妻子一句话点醒后,也没主动去联络。印象中他是很多年前来西藏大学读的研,想必早已毕业离开拉萨了吧。我向来怕打扰他人,便假想他已离开而免去老相识的联络,这也算是个自我安慰吧。当我再次将他抛诸脑后,五天后与妻子深入到中尼边境的珠峰大本营时,他却主动冒了出来。那天傍晚,我正仰着脖子遥望若隐若现的珠峰尖顶,祈求着云去雾散时,微信中跳出他的信息,说:“哥,来藏了?是否方便,为你接风或饯行。”我们多年未联络了,他必是看到了我在朋友圈发布的珠峰照片而激动地冒了出来。他原本可以像我假想他离开了拉萨一样地假装没有看到,然而他没有。这也许就是一个性情豪爽之人与一个行事幽闭之人的区别吧。

事实上,他豪爽的真性情,早在八年前我就感受到了。那时候尚非诗人的他,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诗,这首诗的写作对象正是深居江南、方为人父的我,题目叫《宝光的破自行车》。他是这样写的:“……宝光有一辆自行车/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不堪入目处/是一个青年/蓬着头/眼睛却炯炯有神/大张着/衣领竖起/趿拉着脏兮兮的拖鞋/当然/两根粗壮的手指夹着烟/还剩一半/继续燃烧着/肯定是最便宜的黄鹤楼……自行车曾经是银白色的/现已多处掉漆/被岁月磨损/不/磨损它的/也可能是青春的兴奋与激昂/也可能是宝光那愤世嫉俗的脾气……”

即便在多年后的他看来,那首诗用语粗笨,句子破绽百出,分行也毫无章法,甚至诗味寡淡,但我仍然要说,那是一首好诗。好就好在它的破绽百出。只有在破绽百出又坚信不疑的年龄,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并非出于感情用事,得出这个判断,是在我活到了需要遮遮掩掩又对成人世界的涂脂抹粉深恶痛绝的年纪之后。

对了,他还在诗里提到我大学四年的爱情,提到我大学毕业那年的奉子成婚。“从神话一样遥远的西藏/到文脉悠悠的南昌/那都是他爱情和人生的肖像画”,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将我的秉性、来历乃至情感底色摸得一清二楚。未曾料想,他在诗中一笔带过的“西藏”一词,竟在多年后成了詩中埋伏得最深的隐喻,完全盖过了自行车的风头。那辆自行车是我大学四年的忠诚伙伴,它载着我和女友走了很多难走也鲜有人走的烂路弯路。它无声无息,却被一个远方的陌生人懂了。他懂的是我,更是他自己。那几年,他甚至将我的破自行车照片设置为了电脑壁纸。在诗的最后,他告诫我:“不要丢了这辆自行车/最好是这样/给我的人生留点题材/什么时候想哭了/就写点东西。”

驿弟,很抱歉,那辆破自行车早被我弄丢了。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有些比自行车更重要的东西我没有丢,也永远不会丢。希望你也如此。

那晚临别前,我问他和藏族女孩合作写的那本书叫什么。他说是《扎西寺的回响》。真好的名字。扎西寺,回响。那定是他心头一生都无法湮灭的声音。

不由得想起他多年前的网名:念青。西藏有座雪山,叫念青唐古拉山;西藏还有个湖,叫纳木错。雪山与蓝湖遥遥相望,触不可及。相传,念青唐古拉与纳木错曾是一对夫妻,这对夫妻因少女羊卓雍措的意外介入而走向了悲剧。有悲剧的地方,就有眼泪,纳木错的眼泪,羊卓雍措的眼泪,像暴雨一样的眼泪。纳木错的眼泪顺着高山峡谷倾泻而下,在谷底汇聚成湖。羊卓雍措的眼泪同样顺着高山峡谷倾泻而下,汇聚成湖。她们的湖,蓝得纯净,蓝得深情,蓝得绝望。比起羊卓雍措,念青唐古拉显然更爱自己的妻子,也许从始至终,他也只爱妻子一人。羊卓雍措只是一个美丽的意外。而意外终究不是爱情的母题,爱情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平凡日子,一桩接一桩的平凡事。悟到了这点,念青唐古拉没有任何犹疑地向妻子的方向狂奔而去。妻子早已不在,她化作了一汪悲戚的湖。守着湖,就是守着妻子,一年、两年,百年、千年……守着守着,念青唐古拉便把自己守成了一座山,山顶有皑皑白雪,那是他凝结的泪,冷亮、至纯,不染一粒尘垢。

我一点不怀疑这个传说,也不觉得它牵强附会。我相信任何杜撰的故事背后都有无数个实例的支撑,以泪以血,以一帧一帧无比煎熬的现实镜头。比如张驿和他曾经的女孩。相守的四年中,张驿为女孩写了两百多首诗,他说为此倾尽心血。那些诗掏空了他内心的所有情感储备,但未曾一丝磨损过他的信仰。

没错,从拉萨到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结古镇东风村有1519千米,1519千米延绵不息的巍峨群山,但只要他抬起头,抬头向着扎西寺的方向张望,就能在一派苍茫中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一切。

即便妻子可能读到这篇文字,我也要坦诚交代,在日喀则旅店的那晚,我确实萌生了逃跑的恶念。那个念头如此强烈,直击灵魂。它告诉我,逃吧,趁她熟睡夺门逃窜,逃进高原的夜色,逃进夜色中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不是这里,只要不在妻子近旁。逃吧,就像妻子无数次逃离你一样地逃,逃得远远的,逃到渺无踪影,逃到生死不明,仿佛从未来过,仿佛从未相识,甚至仿佛从未生。

逃吧!给妻子的黎明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

在恶念中飙升的肾上腺素,使我原本就严重缺氧的脑袋陷入了更加致命的空白。气若游丝、瘫软在床的我懊丧到了极致,脑神经语无伦次地飙话: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因为我的这样而这样?为什么要冷脸相向?为什么要一整天都不说话?为什么一路上你宁肯向司机问东聊西,和同车乘客笑语攀谈,也不肯搭理我一句?你不知道,在高原,在除了一派苍茫什么都没有的高原,沉默是致命的吗?

沉默的起因细微到可怕。

我尝试动用假设的逻辑推理来分析,如何让今天不愉快的一切避免发生。这天上午,如果在班戈赶往日喀则的路上,司机不特意绕道到偏航五十公里外的色林错湖,一车人就不至于欢呼雀跃齐刷刷跑到湖边逗留拍照半小时。如果车子停泊的公路距离湖岸线没有一公里那么远,我就不至于借口头晕一个人滞留在车里吸氧。与此同时,如果我后面那辆旅行车上的一伙人不在这时候野餐烧烤,他们就不至于发现后备箱里的矿泉水早已一瓶不剩。如果那辆车里的女人稍稍再晚一点过来借水,那么将水借出去的那个人便不会是我。如果我不是一时冲动把车里一半(五瓶)的水借出去,我就不会严重损害一车人的集体利益(这里可紧挨着羌塘无人区)。如果我把这件绑架集体利益为别人雪中送炭的“小事”烂在肚子里不说或在傍晚到县城时悄悄将水补齐,妻子就不至于拉下脸严斥我的不是。如果不是身受严重高原反应与妻子一下午冷暴力的双重打击,我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煎熬,以至于思想一路跑偏产生逃跑的念头。如果不是想到逃跑,我就不会使自己陷入根本无处可逃的绝望!

如果把假设的力度再向前延伸,我还可以推导出:如果我不是头脑发热为了给妻子一个惊喜跑来西藏,就不会有今晚的一切。将假设的力度调到最大——如果当年不与妻子结识,就不会有十三年后的今天;如果我不生而为人,就无需承受作为人需要承受的一切。

想到这里,我顿悟——这一天是注定的。人世间任何一天的内核都是注定的。

如果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那我就必须承认:日常中每一粒习焉不察的尘埃,都携带着核能般动魄惊心的能量。

在思想的水面一夜激荡不安,按下一个问题,又浮起一个新的困惑:来藏之前,与妻隔绝一月,一月无话无音讯,我都相安无事,此刻,为何却因白天的一件小事而深陷重围?

这时,耳边隐约有个声音在回荡:“别再折磨自己了,你永远不会有答案的。因为,这里是西藏。”

是啊,因为,这里是西藏。也许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西藏太空太大了,在又空又大的荒原之上,人的卑怯、狭隘、懦弱被无限放大,无处藏匿。因为无处藏匿,而无需藏匿。在一夜的思想战争中,我赤裸裸地看着自己,看着我的卑怯、狭隘、懦弱,看着它们露出猛虎一般尖锐的牙齿,看着它们齿尖垂涎欲滴的寒光。只要它们一息尚存,就算我逃得再远,也逃不出如影随形的恐惧与绝望。

想起白天在羌塘无人区边缘穿行时不断遇见的兔鼠,它们惊人的懦弱同样被放大到了极致。

和名字一样,它们的体型介于兔与鼠之间,小而肥硕,耳朵比兔要短,尖尖立起,在干燥的草甸上不停地窜来窜去,又呆萌又警觉。这是青藏高原特有的物种,它们最大的爱好除了睡觉,就是打洞,把大块大块的草甸弄得千疮百孔。洞与洞互联互通,组成浩瀚的地下迷宮。在迷宫中一觉醒来,它们忍不住要出来透气、觅食,从一个洞口神色慌张地溜出来,再从百米外的另一个洞口钻入。一开始,我不明白兔鼠匆匆的奔跑所为何在,即便在一派开阔、了无走兽人迹的白天,它们也没有丝毫放下戒备的意思。直到我们在公路边偶然遇见了一只正忘我进食的老鹰,才恍悟,原来兔鼠觅食的时候,它们的天敌也随时在天上冷冷地逡巡。

鹰背对公路,埋头沉浸在进食的快感中,没有察觉身后百米外的一群观望者。直到谁大喊了一声,鹰的脊背才激灵一抖,脚爪向下用力一蹬,迅捷腾空飞起。在它刚才停留过的地方,一只面目全非的兔鼠正挥散着腥臊的余温。

在高原,兔鼠的天敌是雄鹰;我的天敌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我深夜所有的困惑与恶念,都像一场自己对自己的围猎、猛扑,乃至残暴的进食。

想起那只鹰,我以旁观者的嗓音在心里喊了一声,喊开了两个缠绕不休的自己。

第二天是个晴天。早晨八点,日喀则的日光往旅店房间一阵阵猛灌时,妻子身旁的那个我睡得正香。窗帘敞开,阳光的烈度毫无保留。可是,它撬不开我的眼皮。我困。在思想一夜的暴风雨后,我困。在与恶念整夜搏斗之后,困是一种美德,我希望它能在床上多保持一会儿。

妻子先醒了,她没有喊我起床,也没有收拾房间四处散落的衣物,而是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读书,一本旅行者遗落在车上的书。今天去往中尼边境的珠峰大本营,预定的出发时间就要到了,妻子仍然气定神闲地坐着,她边读边等我自然醒来,就像在等昨天的坏心情主动恢复正常。

她不会知道我经历了怎样的一夜,更不会知道,当人世间一个新的太阳升起时,她的枕边人已经找到了比昨日更爱她的理由。

现在是藏西旅程的第三天早晨。收拾好行李,灵魂劫后余生的我,陪同昨日的旧妻再度出发。

山川秉性不改。

从日喀则到珠峰的公路沿线重复着昨天的荒凉,枯干,单色调,大地被拧干了水分。偶尔闪过一栋藏民的平房,孤零零的,没有邻居,没有树,没有河,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有人选择住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人很容易获得惊喜。比如车窗外忽然闪现的油菜花,颜料的洪水猛獸从空白的山麓一浪一浪涌来。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只有灼伤眼球的光,只有魅惑人心的色。想想看,这油油的黄金在三月的江南得见,已足以摄魂夺魄,何况是八月的高原。想提醒妻子,回头一瞥,她歪倒在座位上,被梦阖上的眼皮一动不动。

她醒来时,别克商务车正翻越珠峰北坡山脉的一百零八道弯,先是蜗牛般徐徐爬升,抵达海拔5200米的顶点后,再左摇右晃地蛇线下滑。后座的广东男人强忍着翻江倒海的胃,车子滑到谷底时他再也受不了,终于冲司机喊了声停。“停”字喊得很有礼节,很优雅,听不出一丝急迫感。同行五天来,这个被妻子定义为“佛系”的广东男人,似乎从没为什么事急过,哪怕是胃的强烈抗议。他身体里的齿轮好像一直都是幽幽地运转,不急不缓,不声不响;表现在脸上,是不喜不忧,不恼不怒,一副活佛似的泰然。

唯一能佐证他以正常人属性的,是他手里夹着的烟。一路上,我们的手都很忙碌,不是握着手机,就是夹着烟。烟篡改的不仅是肺,还有面相。怎么看他也不像一九八六年生的。就像你怎么看,我也不像一个九○后。即便如此,我们的面相之间,也不像只有四岁的落差。他的脸格外浮肿,两腮的肉沉沉下坠,布满砂砾一样细微的坑洞,因为缺少笑容的滋养,更显得干燥冷硬。齿无一颗白,口腔里一派末世般的焦黄。牙齿是不抱希望了,看着他蹒跚踱步的样子,我希望自己的身材能永葆少年的清贫。

一直不知其名。他每次倒是很绅士地称我“谢先生”,礼是礼了,听着究竟别扭。还有他和女儿的关系,也显别扭。话少,生分,两股眼神是叉开的,拧不到一块去。下车后,各走各的路,各看各的景。五天行程中,父女俩唯一一张合影还是最后那天路过羊湖时,我特意引导拍的。女孩年方十三,高个圆脸,长发披肩,神态举止有超乎年龄的成熟。最开始,我还真没弄清,女孩到底是他女儿,还是女友。只觉得无论哪种身份,都少了点匹配的默契。后来是行车途中,广东男人刻意压低音调与隔着一排的司机小声嘀咕什么成人话题,女孩不耐烦地插了句:“不用藏着掖着,我什么都懂!”

我没敢问女孩的妈妈为何没来。他当然也不可能主动提。不来的原因有很多,只是看女孩与父亲的生分劲儿,难保不是最极端的那个。

这世间能有什么道理让一个绅士蒙受情感的刁难?

想到妻子赐予他的“佛系”一词,感觉银针一样寒凉,扎眼。

感谢“佛系”绅士在山谷的这轻声一喊,把我们乏味了一天的旅程喊停在了最华彩的章节。这个章节是由蓝天、小溪、青稞和一群正在路边野餐的藏民构成的。一路上并未经过村庄,也不见一户民居,这群藏民是从哪儿来的?又到哪儿去?此刻,他们在漫长的旅途中停了下来,停在公路与小溪之间的一块狭长的空地上,所有人席地而坐,就着酥油茶掰青稞饼。黑铁锅冒着丝丝白气,戴帽子的妇女佝偻着腰,用木棍一圈圈搅拌锅里又黄又粘的糌粑,那是他们接下来的主食。几个男孩等得不耐烦,跨上单车在边上来回打转。有个叫杰布的男孩,模样俊俏,普通话说得也正,我请他充当了一会儿我的藏族美食翻译官。却没专注听,一直盯着他两排雪亮的牙出神。

藏民们围锅而坐,吃着聊着,似乎没留意到边上围了几个人。好一会工夫,才有位老人转身看到我,顺手给我递了几块叫“秋布”的点心,嘴里说着什么没听懂,但我想应该是“吃,别客气”的意思。我不客气地收下了,嚼了一口,是奶渣的味道。分给广东男人一块,他嘎嘣一口,牙帮子疼了一天。

想起三年前看毕赣导演的《路边野餐》,完全奔着诗性的名字而去,结果没看到半顿野餐,倒像做了一场不知所云的梦,然后一整天都嗑了药似的精神恍惚。

路边野餐,真是勾魂。眼下就是对这四字最天然的注释了。我走来走去,从各个角度取景,突然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一下子又说不上来。绕行一圈,对了,这里面没有男人!一个都没有。有的只是老妪、妇女、男孩、女孩。孩子的父亲们呢?我去问一个手抓糌粑到嘴边的妇女,她说男人都在家里。为什么男人不一块出来?她说:“今天去寺里‘拜神,不带男人……”

神。这个字让我世俗的神经抖了一下。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这群藏民拖家带口,老翁携孙,锅碗瓢盆,浩浩汤汤,不是去野游赶集,而是去“拜神”……

时辰不早了,司机喊我们上车。

司机姓刑,中原人氏,瘦,精明,理着鸡冠头,西藏的活地图。车行至那根拉山口时,我自语道:“来了西藏才知道,为什么藏民们不像内地人活得那么匆忙务实,因为这里离天实在太近了。”在我看来,离天近,就是离天神近。在内地我也许不信,但到了西藏,在苍茫雄浑的天地间,虔诚不自觉就溢满胸腔。可是,我的毫无恶意的话却被司机曲解成了一种对他这个内地人的冒犯。这让我一直如鲠在喉,再懒于和他搭话。

如鲠在喉的还有他的世故与痞气。第一天环纳木错去班戈的路上,有百公里无人野路,遍地碎石水坑,他为赶时间,把车开到飞起,一车人被颠得前仰后合。我在他耳边打趣,车不是自己的,就是不心疼哈。他嘿嘿一笑,说车就是自己的。车队里,另一名司机跟他不对付,向我戳穿了他的“谎言”:“别听他扯淡,别说车,单L打头的车牌在西藏就值100万,他买得起?”

如此“谎言”无伤大雅,我倒没在意。我气愤的是他在旅费上跟我们耍心眼。说好的有些免收门票的景点,事后可以给我们退费,路上妻子问起此事,他却装傻充愣,说钱的事他可管不着,有诉求找客栈老板去。可是出发前,我分明看见客栈老板凑近他的耳朵说话,将退费的权力下放给了他的。盯着窗外的荒原出神,心里苦笑一声,我都快跑到天地的尽头了,还是没能逃开世俗的算计……

不再吭声,且看他后面还能上演什么好戏。

离珠峰不远了。公路两旁的青稞绿浪翻卷,被生猛的暮光涂抹得格外诱人。路过一小村庄,司机说晚上留宿于此。我的警惕再度袭上神经,留宿村里?不是说好的住珠峰大本营吗?怎么临时变卦?我只是轻声质疑了一下,他却委屈诉苦了,说:“人与人能否有点最基本的信任?我接到的安排就是住村子。”

一路上寡言少语的妻子也加入了质疑的行列。事后回想,僵持了幾日的我们,攻守同盟就是从这里开始默契组建的。当晚夜宿珠峰下的藏族民宿时,在广东男人的组局下,我和妻子各持不同的理由,在针对司机的批判小会上火力全开。

“顺嘴的事,你作为司机兼导游,为什么在山下换大巴上珠峰大本营前,不提醒我们带上厚衣服?你倒是聪明,给自己租了一套厚棉服,我们这一车人就不管了?我是无所谓,可你不能让我儿子置于感冒的危险中。这里海拔多高,你不清楚?有你这样服务的吗?”妻子越说越气愤。

在妻子的暴风骤雨面前,司机有点坐立不安,脸上挂着抱歉又无奈的微笑。就是这个笑,让我瞬间原谅了他之前冒失的一切。从他嘴角不安的弧度里,我感受到了虽微量却久违的诚挚。

“你刚才说到信任。可没有尊重,哪来的信任?尊重是相互的。你回想一下,这一路几千公里,我有轻看你一眼吗?”此刻,我的语气已从峰顶滑落到山脚了。

他连声道歉。

他的歉意不只挂在嘴上,还延续在最后两天行程的每一个细节中。第二天,从珠峰山脚的民居中刚醒,两个热乎的青稞饼已递上前来。藏族屋主说,这是你们司机昨晚特意嘱托我给你们备的早餐。

第五天傍晚,环线旅程结束,两车人气若游丝地回到拉萨客栈。广东男人给车马劳顿的司机递了一包烟。我没有烟,但微微屈身,无比真诚地向他道了一声感谢。

只有自己知道,我如此“大度”地原谅他油腻的世故,不仅是因为他后来一路提质升级、无微不至的服务,更重要的是,他以“敌人”的角色形象,使深陷情感泥淖的我和妻子,在远离油烟的海拔五千两百米高山上,再度重回了紧密的同盟关系。

他叫菊英尼玛。

他十八岁。

十八岁的他有且只有一次出门远行。他的起点是那曲的一个无名山村,终点是拉萨北郊山上一个叫帕邦喀的院落。他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把两点之间繁复诡谲的山河硬生生走成了一条笔直的线。他比山河走得更气壮,更义无反顾,但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点。因为那不是一条背对现实的逃亡之路,也不是秀给第二人看的戏剧之路,无需任何情绪性的夸张修辞。

他面向一个有光的方向,然后平静地将自己的膝盖安置在遥无尽头的路上。

现在,十八岁的他曲腿坐在帕邦喀红墙一侧的石阶上,头顶是一株没有桃花的桃树。桃树下的他,手捧一本没有注释的用古老的藏文写成的书。他翻动书,风翻动头顶的树叶。他一遍遍读给自己听,树叶也一次次摇晃给自己看。他没有听众,没有桃花的桃树也不需要欣赏者。

他把桃树的叶子从深绿读到墨绿。他把山的轮廓从有读到无。他把山下拉萨城的最后一盏灯读到熄灭。

他一再重复以上片段。他的昨天、今天、明天,只做一件事。他没有昨天、今天和明天,他十八岁之后的余生,都是一天。他度过了一天,就是度过了一生。在他一生中某个日头偏西的时刻,有一对来自远方的夫妇偶然经过他的身旁,打断了他的诵读。

其中女的问他:“书能读懂吗?”他答:“读不懂。”男的再问他:“想过离开这里吗?”他答:“没有。”

不赘一字。

之后,那时夫妇从他一生中的某个黄昏穿过,然后永久消失。

他也一样。

回到杭州后,妻子“胁迫”我订立了一份保障婚姻双方长期和平共处的略不平等条约(主要是保障她)。

协议有五条内容:其一,未经允许,不准擅自闯入她的主卧;其二,除非写作,不准在家中任何角落吸烟;其三,厨房内的一切事务归我管辖;其四,每日陪儿子读书至少半小时;其五,候补栏(视婚姻状态随时补充内容)。

在未知的暴风雨来临前,果断签字画押。然而很遗憾,不到一周,我已经打破了其中三条。和一个顽固的文艺分子谈规则、定条约,我妻子势必早已料定了其中结局。

触犯条约,一半以上的原因是我在写这篇和天路一样望不到尽头的散文。她知道我在写她,也任由我写。我给她打预防针,说写了你可别生气。她拍着胸脯说放心吧,总有一天也会把我劣迹斑斑的过往放在她的散文里公开展览。

在这篇散文行将结束的夜晚,妻子主动交代了十三年来她一次次逃跑的原因。

她说:“知道吗?我并非逃离你,而是逃离与你在一起时的那个令我憎恶的自己。”

我的妻子就是这样,她总是灵光乍现般地说一些貌似有深度,然而并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的话。就像她每一次出逃,总是能完好无损地把那个令她憎恶的自己带回来。

转念一想,妻子为什么要像剥离骨肉一样地试图一次次忍痛剥离掉那个深层的自己?我还是太自私自我了,没能真正领会她的深意。

她是将婚姻里种种龃龉的罪责一篮子全揽在自己身上了呀?

我似乎有点懂了。

这是她八年来执念着一个人跑到西藏的理由。那里的山很高,天很近,日光很毒辣,一个人内心所有隐秘的角落都将无所遁形。

她不知道,其实更需要剥离自己骨肉的人不是她,而是我。

记得那天傍晚在拉萨北郊的乌都日山上,也就是帕邦喀后面的白塔岩石上,我们并肩而坐,久久地眺望山下,眺望山下的拉萨城。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我们说话了。我们都感觉身体里堵着什么,婚姻里堵着什么,但我们说出的却与此无关。

妻子先开了口,她说:“你看,在街上散步时觉得那么大的一座拉萨城,现在从高处看,它就占茫茫群山中的极小部分。你说人类是不是太渺小了?”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自顾自地说:“你不觉得人类文明就像菌一样,在这一派原始纯粹的群山中滋长蔓延吗?”

我们的想法忽然玄虚起来,像西藏的云一样高蹈,一点烟火气都不沾。即便如此,我们也未能求得共识,就像婚姻中常常出现的分歧一样。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牵手走下山去,再次走进低海拔的日常。

从西藏回来后,我的右手腕多了一串珠子,是在布达拉宫下散步时,一个藏族女人兜售给我的。写作、炒菜、扫地、倒垃圾、清理马桶、疏通厨房下水道……何地何时,我都戴着。每看它一眼,我就会想起西藏,想起那十几天短暂却又好似无比漫长的旅途。我觉得这串珠子在隐约给我什么启示,只是我一时无法领会。

感觉我人回来了,魂还滞留在那里。

我想,我的魂很大可能是落在拉萨城北的色拉寺了。那是我们在拉萨,也是在西藏的最后一日傍晚。刚到色拉寺的时候,下雨了,雨下得很好,下在寺庙的瓦片上、红墙上、菩提树上,下在我们头发上、眼睛里,也下在我们心里。

我们看到一面“此处有××”的牌子,然后走进去避雨。我们的头顶有了屋檐的遮挡后,雨就下不到我们身上了。我和妻子站在屋檐下,看妖娆的雨线在院子里跳舞,突然,我李白附体一样地起了诗性。我对妻子说,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听我即兴给你作一首诗吧,题目就叫《在色拉寺避雨》。听罢,妻子嗯了一声,说有点哲理。

这首“有点哲理”的诗我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当时我很自信自己能记住,便没有记录下来。事实上,不到两天,我就全然忘却了。现在,这首诗在我脑中仅存一点模糊的影子,句子是没法还原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诗里,我把避雨和诵典两件毫无关系的事联系在了一起。

我可能表达了这样一层意思:雨是不必避的,典也是不必诵的。

当我们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宁可被雨淋湿,也要出去走一走时,雨恰巧停了。

我们出了色拉寺的后门,沿着山上的石阶漫步。雨后薄暮中,不断有男男女女的脸向我们迎面而来,却没有看到一个人的背影,一路上所有的脸都是正对我们的。并且,那些迎面扑来的脸都像邂逅外星人似的望着我们。这时候,我猛然发现了问题所在,即所有人都是围绕着寺庙周围的石阶顺时针走,只有我们是逆时针走的。这才一路引来了各种注目。当我发现这个错误时,并未及时纠正,而是将错就错地将路继续往下走。

雨停了之后的天空有点灰有点凉。这種灰与凉很符合我和妻子此时的心境。在拉萨的最后一个傍晚,我们走得有点落寞,有点失神。就像那些随处可见、被雨打湿了毛的流浪狗一样。我们身体的一侧是色拉寺赭红色的院墙,一侧是缓缓地向峰顶伸展而去的山坡。山坡上四处散落着石头,石头很大。每块石头上都用白漆画上了梯子,梯子的顶端正对着山顶。我不解其意,挨个去问路人,都是摇头晃脑,没有一个能解释。后来是一位坐在石头上吸烟的藏族老人给了我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他指了指我脚下的石阶,说:“喏,这是你走的路。”然后又指了指画在山坡石头上的白色梯子,说:“看,那个是神走的路。”

现在我常常会想起色拉寺后山石头上的白色梯子,我觉得那是非常好的岩画,也是能够启示人心的诗性符号。对我来说,它们就是西藏的梯子,是通往无尽的高处的天梯。

我想向西藏借一把这样的天梯,以助余生之我不断攀登巍峨的世俗日常。

谢宝光,1990年生,江西南康人。2011年毕业于南昌大学共青学院。中国作协会员。散文集《捡影子的人》曾获第二届三毛散文奖。现居杭州,供职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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