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仁轩传奇

2021-03-03 05:03郭扬华
今古传奇·双月号 2021年1期

郭扬华

当阳,沮漳河畔的丰饶之地,不仅见证着我国开辟县制先河的历史,随意漫步其中一个村庄,不经意间都会发现其与三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百二十回的《三国演义》,发生在当阳的故事就有三十七个,长坂坡之战,赵子龙单骑救主,张飞吼断当阳桥……更有关公关云长,那是当阳人精神的图腾。历史,成就了当阳人的英雄气质;苦难,磨炼了当阳人的坚韧风骨。最具代表性的当阳人,大名鼎鼎的郭仁轩可以算上一个。

郭仁轩,姓郭名祖义,仁轩是他的字号。他是我的祖辈,他的名字在我们的家乡当阳如雷贯耳。他是从官垱郭家岗走出去的名人,有关他的故事被传得家喻户晓、神乎其神。二十世纪80年代中期,我交流到远安工作,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他,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他的传奇人生。

国难当头,投笔从戎

郭仁轩的父母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便领养了一个儿子,却不料在近40岁的时候,生下了郭仁轩。那是1923年夏天。

父母中年得子,自然对这个儿子很是宠爱,加之当时家境尚可,便供他上了六年私塾。郭仁轩天资聪颖、悟性高,在私塾学习期间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功底。70多岁时,他还能大段大段地背诵《三字经》《千字文》等国学经典。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郭仁轩私塾毕业后便回家务农,不久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目睹了日寇横行霸道、烧杀抢掠,国家山河破碎、人民流离失所的惨状,年轻的郭仁轩热血沸腾。虽然家乡有“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说法,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国难当头,从军打鬼子!那一年,他17岁。

1940年深秋,郭仁轩在荆门县周家场参加新四軍,编在鄂豫挺进纵队荆(门)当(阳)大队。

新四军,全称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隶属国民党军队战斗序列,是第二次国共合作期间由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留在南方八省进行游击战争的中国工农红军和游击队改编的队伍。鄂豫挺进纵队主要活动在鄂豫皖一带。

当时郭仁轩并没有刻意想参加哪支部队,他认为只要能抗日保家卫国就行。入伍不足两个月,皖南事变爆发,蒋介石掀起第二轮反共高潮。皖南事变让新四军遭受重创,军部覆没,中共中央即刻重建新四军军部。大难当头同室操戈,郭仁轩看清了国民党打内战的事实和本质,从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理想信仰。半年后,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时,他所在的鄂豫挺进纵队改编为新四军第5师。

从1941年到抗战结束,新四军第5师从万余人的独立游击兵团,发展为拥有5万正规军的武装力量,其根据地由竹沟、七里坪和汤池等战略支点,发展为地跨鄂、豫、皖、湘、赣五省的根据地,成为新四军最大的根据地,也是一个孤悬敌后的独立战略大区。

战争让生灵涂炭,苦难却催人成长。当时部队有文化的人少,郭仁轩算是知识分子了,因此很受重用。他先是被选调到新四军第5师政治部,担任油印股长,负责第5师机关报《挺进报》的编辑和印刷工作。这份工作十分艰苦,但郭仁轩累并快乐着。他白天撰写、编辑、统稿,晚上刻蜡纸、印刷,次日一早发行,周而复始,眼睛很快就近视了,眼镜从此伴其终生。

5师师部设在姚家山,是黄陂北部门户,北连大悟,西接孝昌,南距武汉市中心城区90公里,这里崖陡谷深、偏远险要,曾是地跨鄂豫皖湘赣五省的战略要地(组建中原军区后移至桐柏县、宣化店)。在这里,郭仁轩时常与师长李先念等首长一起打篮球、下象棋,聆听首长们的教诲,潜移默化中,他的政治觉悟和业务能力得到很大提升,不久,便被选送到抗日军政大学随营军校学习。

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共中央军委为适应新形势的需要,于1945年10月30日将新四军第5师、八路军河南军区部队、冀鲁豫军区部队一部同自湘粤边北返的八路军南下支队(第359旅主力)组成中原军区,李先念任司令员。中原军区下辖河南军区、江汉军区、鄂东军区和第1纵队、第2纵队,成为解放战争时期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大军区之一,领导和指挥长江以北、黄河以南、东达津浦铁路、西至陕西省山阳县之间的人民武装力量。

此时,郭仁轩已先后调入襄北军分区政治部任宣传教育干事、江汉军区政治部任组织部干事。其间,国共关系又微妙起来。一天,郭仁轩接到秘密命令,要其组织力量迅速护送中原军区首长家眷经过辖区,向西北转移。由于长期的政工工作经验,他敏感地提前闻到了内战的硝烟味。

果不其然,国共重庆谈判破裂,两军大战在即。国民党政府调集20多个师共30余万人的部队,包围和蚕食中原解放区,企图消灭中原解放区部队,打通向华东、华北、东北的进军道路。

1946年6月中旬,蒋介石令刘峙为进攻中原解放军的总指挥,限所属部队“六月二十二日前完成秘密包围态势”,26日开始围攻,7月1日发起总攻击,妄图在“四十八小时内,一举包围歼灭”中原解放军主力。

鉴于这种情况,中原军区命令部队从26日开始,在防区内秘密集结,抢在国民党军发动总攻之前,于29日冲破其重兵封锁的平汉线,实行战略转移。

郭仁轩临危受命,从江汉军区政治部调到野战部队,任营教导员。部队在罗厚福率领下由安陆向西突围,郭仁轩的任务是带领全营指战员掩护大部队突围。他对大家说:“吸引的敌人越多越好!”

突围开始,部队被打散,分成小股四处突围。大家边打边跑,一天要打十几仗。经常是刚想坐下休整一会儿,突然杀声又起,只好提枪再跑。

那夜部队行进至汉江(襄河)东岸时,船少人多,渡河极为困难。国民党两个师在飞机配合下,两路堵击,突围部队南路主力及江汉军区部队先后在不同江面,一边与之展开激烈战斗,一边进行强渡。

郭仁轩收拢部队,就地在附近的山岗摆开阵势,顽强阻击敌人。待大部队渡江结束时,他们已弹尽粮绝,伤亡大半。一个正规营好几百人,最后活着的不足十人,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郭仁轩讲述这段血泪史时悲愤交加,我的心也似乎被战火点燃,久久不能平复。

此战,郭仁轩最终没能逃脱被俘的噩运。这段屈辱的经历让他的后半生备受磨难,政治生命几乎被断送。

被俘后,郭仁轩的斗志并未丧失,他机智地以文书的身份骗过了敌方的审讯和甄别,被编入国民党军挑夫队。因伤势太重,他住进了国民党军在湖北沙市的野战医院。

枪伤未愈又染疟疾,而国民党军医院根本不把俘虏当人看,郭仁轩的病情越来越重。生死之间,他写信给当阳老家的哥哥,告知自己的遭遇和病情。哥哥带着几位亲戚,硬是用担架把郭仁轩抬回了当阳。因为郭仁轩当时穿的是国民党军军装,且有路条,回乡后他没有被地方保甲长为难。

吉人自有天相,经当地中医医治数月,郭仁轩终于捡回了一条命。但命运将他打回原地,一切都要重新再来!

郭仁轩本来有机会在突围前就离开根据地的。他说:“突围前几个月押运一列火车去解放区,在交接时我如果不回来,直接跟接收的队伍一起走,也就去了!”说到这里,他的眼光变得黯淡起来,声音却十分平静,仿佛在讲他人的事情:“跟我同一期到抗大学习的同级别的同学中,有的现在已经是军区司令员了……”

我没有切身经历,无法体会郭仁轩的心路历程,但我的脑海中反复呈现着他的这段经历——战败、被俘、病危、返乡,我不能不为我的这位长辈的命途多舛而慨叹。那一年,他才23岁。

但是,郭仁轩是个坚定的共产党人和坚强的革命军人。他在哥嫂家里养好了病,休整了半年后,就又投入了战斗!

敌占区开展地下工作,积极剿匪锄奸

过往的经历没有让郭仁轩消沉,身体刚一康复,他便四处打听部队的消息。他先找到本家远房哥哥郭春佛,在郝母寺小学找了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郝母寺小学坐落在漳东小平原上的郝母寺里,是1945年当阳县政府建的全县第十三完小,创始人便是郭春佛。

脱下军装的郭仁轩,换上了全新的装扮:头戴黑色礼帽,身着灰布长衫,脚蹬圆口布鞋,手里还拿着一把棕色油布雨伞,鼻梁上架着的淡黄色玳瑁眼镜更衬出他的儒雅风度和俊秀气质。

郭仁轩以教师身份作掩护,暗中联络当时被打散回乡的新四军下级军官中的党员,先后找到了同在政治部当过机要员和发报员的杨德彤,被打散的张铭一,掉队的洪俊文、余照荣、杨兴隆,在当阳成立了地下中共漳河支部。在官垱杨婧氏的茶馆里,六人召开了秘密会议,明确张铭一为支部书记,郭仁轩为组织委员,杨德彤为联络委员。他们秘密开展工作,并迅速与当地地下党组织取得了联系。

就是这个六人小支部,1948年策反了官垱乡乡长张希铃,解除了伪官垱乡公所一个中队的地方武装。从几十个人、十几条枪发展到中共领导的当阳县河溶区的区中队200余人、200余条枪。郭仁轩任该区区长兼区中队队长,带领战士们在荆(门)当(阳)远(安)地区打游击,狠狠地打击了当地的反动势力。

国共已开战,势必你死我活。在敌占区开展地下工作,危险性可想而知,稍有不慎便会锒铛入狱。伪当阳县政府对六人小支部带领的这支地下武装恨之入骨,曾悬赏1万大洋要郭仁轩的人头。当时的场景是:县城里张贴着悬赏捉拿郭仁轩的布告,可不远处的小茶馆里,却有五六个装束各异,腰中藏着短枪的游击队员正在执行除奸任务。就是这样,在一次又一次的“围剿”与反“围剿”的大小战斗中,郭仁轩带领战士们神出鬼没,出奇制胜,让敌人闻风丧胆,区中队也逐渐由小到大,由弱到强。

郭仁轩念念不忘通讯员郭玉法的救命之恩。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区中队遭遇敌人袭击。幸亏被村民发现,及时报信。敌强我弱,寡不敌众,郭仁轩赶紧命令大家撤退。他自己因为视力差,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不快。郭玉法十分着急,背起他就跑,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才终于摆脱了敌人的追击。

提起当阳那段峥嵘岁月,郭仁轩连说:“仿如昨日,仿如昨日。”他特别提到了抓捕大土匪郑家良和围歼柯家宝塔上的土匪彭国光、曹运华,“清剿中,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民兵自带干粮,手持长矛、大刀、‘汉阳造(枪),争先恐后往前冲,唯恐落后一步”。

郑家良是个顽固不化的土匪。他兵痞出身,土匪起家,长期与我党我军为敌。早在抗日战争时期,他就是一个打着抗日旗号专門反共的能手,也正是由于这一点,他受到国民党反动派的青睐,长期供应他枪炮和粮饷,指挥他多次进攻我抗日根据地,血洗脚东港。后来他的基本力量被我军打垮,一部分投靠日本鬼子当了伪军。眼见大势已去,国民党还要做最后的抵抗,遂将郑家良拉出来任副县长。郑家良匪性复发,他根据上司命令,积极网罗旧部,成立了一个名为“江北民众自救军”的土匪组织,设司令部、团、营、支队等。其中的团长、营长、支队长等大小头目,多为郑家良当土匪时的旧部,有的还是国民党的乡长。这支反共武装,大搞抢虏烧杀的土匪勾当,对当阳百姓危害不浅。

郭仁轩部更是深受其害,郑匪偷袭我军,杀害我方掉队人员,对我党政机关实行“打进来、拉出去”的策略,刺探情报,暗害干部等。于是,我党强有力的清剿行动开始了,除了武力催毁,还配以强大的政治攻势,进行“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一系列政策宣传。“在我党强大的政策威力和猛烈的武装清剿下,土匪势力迅速瓦解,有的向我们起义投诚,如官垱的牛中杰、河溶的周世全等,只有死心塌地与人民为敌到底的郑家良、赵志甲等少数几个土匪头目逃跑到了外地,但最终均被抓捕归案,得到了应有的下场。”郭仁轩侃侃而谈,最后总不忘提到自己的战友,“在那艰苦斗争的岁月,我的战友们,有的积劳成疾,有些阵亡在敌人的枪口之下,他们都是值得永远怀念的”。

这段经历也是郭仁轩最为自豪的,每每向亲友们讲起,他都特别骄傲、投入和兴奋。从每一次战斗的敌我态势,双方火力、人员、地形,到战术的应用、情报的取得、后勤的保障,直至最后打扫战场等细节,他都讲得详实、生动、传神,每次倾听时我都有身临其境之感。是啊,如果不是亲自指挥,他绝不会如此刻骨铭心。至今在当阳市党史资料馆里,还有郭仁轩的照片和战斗事迹的记载。

近三年的游击战斗中,郭仁轩带领河溶区中队与当阳县伪政府地方武装的几次战斗经过,凡是上了点儿岁数的乡亲都能讲上几段,尽管版本各异,但流传甚广。这个区中队的骨干成员大多是原新四军中原突围中被打散或掉队回到原籍的战士,训练有素,对付国民党地方武装的乌合之众,绰绰有余。后来敌人干脆躲在县城里不出来了。民间提起郭仁轩,都肃然起敬,赞不绝口。在乡亲们的眼中,郭仁轩就是个“神人”,他的名字也随着乡亲们的精彩讲述快速在沮漳大地上传扬。

也是在此期间,郭仁轩认识了一位对他后半生命运起着举足轻重作用的人——张三杰。在敌后担任县委书记的张三杰居无定所,特别爱到河溶区,因为这里群众基础好,胜仗多,他也特别看重郭仁轩的英勇与才干,一度重用郭仁轩。这些都是后话。

解放初期身兼多职,肃清敌特

当阳甫一解放,郭仁轩任荆当县第六区(河溶区)人民政府首任区长兼区中队长。几个月后,他被任命为当阳县首任法院院长,同时兼任司法、民政、文教科长等,那时的科相当于现在的局。这几个职务当时都比较重要,任务繁重,郭仁轩真称得上是日理万机。他回忆起那段时光时,也是充满激情。

战争刚刚结束,百废待兴。郭仁轩被委以重任、身兼多职,一是因为刚解放干部奇缺,二是时任县委书记张三杰对他的赏识和信任。

解放初期敌特尚未肃清,国民党残留的军队、土匪、特务,以及各种敌对分子明里暗里搞破坏,社会治安一片混乱,我党进行了第一次大的政治运动即“镇压反革命”(号称大镇反运动),郭仁轩的主要任务就是肃反,镇压反革命。那时县法院院长签字就可以枪毙人,所以郭仁轩的名字经常会出现在判决布告栏里。人命关天,岂能儿戏!既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又不能冤枉一个好人,责任重大。郭仁轩回忆:“当时当阳法院和司法科只有周栋云、陈永新、黄少华、姚志华等十多人,每一张判决书,每一张布告都是出自我们之手;每个宣判会我们都要到场,布置会场,张贴标语。人少事多,通宵达旦是常态。”

郭仁轩的嗓门很大。当时开公捕公判大会,几千人的场子,全凭嗓子喊,公安局长和检察长两个都压不住阵,郭仁轩一嗓子就喊得会场鸦雀无声,威严无比。

但嗓门大不代表思想粗,实际上,郭仁轩是个儒雅的共产党人,党性强、作风正、懂马列,特别会作报告。听家乡老一辈人回忆,他在大会上讲话从来不用讲稿,声音洪亮,报告言简意赅,从不讲废话。宣传党的主张,举一反三,深入浅出,很有说服力。曾任远安县文联主席的李继尧说:“我就是听了他的几次报告后才走上革命道路的。”

民政科当时其实是个“不管部”——其他科不管的事都由民政科管,事无巨细。刚解放时设立的科非常少,当时最重要的是政权建立和民生问题,比如住房、市政、政区设立及撤并等,还有为解放大军筹备军粮、军需物资,安置伤残军人及转业退伍军人,征兵、救济灾民等,都归民政科管。

当时,国家颁布了《新中华人民共和婚姻法》,男女可以自由恋爱,结婚离婚自己可以做主。一天,民政科来了一对年轻夫妻要离婚。女的姓李,22岁,身材高挑,长得眉清目秀;男的粗腰体壮,满脸横肉。女的说不堪忍受丈夫的长期打骂虐待,要求离婚。男的则说,母鸡不下蛋,过门几年不会生孩子,不能给他们家传宗接代,自己的媳妇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民政科的工作人员几经劝说教育,都没有效果。后来报请郭仁軒批准,判了二人离婚。

这时,郭仁轩突然想到在县政府当通讯员的郭玉法,二十好几还没有找到媳妇。郭玉法虽然身体强壮,但个头儿较矮,皮肤黝黑,眼睛小,嘴巴大。他想找一个漂亮媳妇儿,而俊俏的姑娘看不上他,所以婚姻一直没有着落。这次李姓姑娘离婚,郭仁轩给她介绍了郭玉法。郭玉法见到李姓姑娘,很满意。但李姓姑娘有个条件,要郭玉法一同回老家种田。郭玉法二话不说,和那姑娘回到郭家岗老家结了婚,婚后生了好几个孩子。郭玉法也一直在大队当干部,直至去世。

文教科是管全县的教师和学校的,主要是向老师们宣传党和政府的路线、方针、政策,让他们了解并支持新生的红色政权,并以此教书育人。郭仁轩在担任文教科科长时,利用职权为自己谋了一次“私利”——找了一个当老师的媳妇。

那次全县教育工作会议上,郭仁轩作了《关于搞好教育工作,在全县范围内展开扫盲活动》的报告。报告自然流畅,条理清晰。郭仁轩谈古论今,旁征博引,许多典故,信手拈来,时而严肃认真,时而风趣诙谐,时而谈笑风生。两个小时的报告,大家听得十分轻松,无不感叹这个戴着近视眼镜,白白净净的年轻文教科长竟然这么有学问。尤其是年轻教师谢自香,听完报告被深深吸引,原来当阳县还有这么一位年轻有才华的领导干部。

谢自香早年毕业于湖北省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在武汉、宜昌教过书,因其母亲需要人照顾,便从宜昌回当阳教书。谢自香当年23岁。

郭仁轩那时已有26岁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许多人给他介绍当地的漂亮姑娘,但他想找一个有文化的,能和自己一起工作的伴侣。

缘份这东西就是神奇,冥冥中有人给两人牵了红线。当时谢自香已在当阳城关小学教书两年。两人见面时,谢自香穿着蓝色旗袍,短发,戴着近视眼镜,皮肤白里透红。经过交谈,二人两情相悦。

繁忙的工作挡不住爱情的魔力,他们以独特的方式——书信向对方诉说着绵绵深情,通讯员成了他们之间的鸿雁。郭仁轩交给通讯员的信从不封口,谢自香的回信也不封口。因为他们的恋爱信,全是之乎者也,“通讯员看不懂”。郭仁轩喜欢读谢自香的信,更喜欢看她那一笔娟秀的繁体小楷字。一封封信,短短几行文言文,就是他们恋爱的全部。

郭仁轩还做过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那是在“镇反”运动中,他亲笔签署枪毙布告,将他未来的岳父大人,也就是谢自香的父亲,送上了刑场。

直到死刑命令秘密执行后的一天,郭仁轩见到谢自香,才严肃而郑重地告知她:“你的父亲谢华庭被我们镇压了。”谢自香非常吃惊,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国民党的起义人员,但后来没有了消息。郭仁轩告诉她,上级派人把她父亲从四川押回来,下了死刑命令。

郭仁轩是法院院长,上面有令,他只能照办。谢自香沉默了许久,平静地对郭仁轩说:“我不怪你,你是在执行政策,我无话可说。但你为什么不让我见父亲最后一面呢?”郭仁轩说:“我们有纪律,我不能告诉你。”

但谢自香没有表现出悲愤。因为她对这个父亲并没有多少感情,她还在上学的时候,她父亲就娶了一个小老婆,抛弃了她们母女。或许正是这个缘故让谢自香从血脉亲情的绑架中获得了理性解脱吧。

多年以来,郭仁轩和谢自香对于这件事,一直都没有再提起过。特殊时代造成的不幸五花八门,我想,在谢自香和郭仁轩的心中,從不提及此事便是最深的无奈和最深的内疚吧。

事实上,抗日战争时期,谢华庭参加了国民党的队伍,跟随部队多次抗击日本帝国主义,因作战勇敢,升至团级军官。在解放战争中,他率部起义。是极左的政策致其被枪杀的。1982年底,谢华庭作为起义的有功人员,国家给予平反。当时,统战部及有关单位特邀被错杀的有关人员家属到当阳开会,宣读了中央有关文件和平反的决定,并一次性补偿了300元人民币。谢自香谈起这段往事,唏嘘不已。

蒙受不白之冤,被打成右派

一年春节,我去拜访郭仁轩长辈,忽然看见客厅墙面比往日多挂了一幅照片,是他与一位老者并排坐在沙发上交谈的场景。这名老者就是湖北农行第三次恢复成立后的首位行长丁锐,当时已退休好几年了。我问起他们之间如何相识,郭仁轩打开了话闸子。

郭仁轩介绍:“这照片是丁锐退休后来远安看我时照的。他也是新四军5师的,曾担任过连长、荆当远中心县抗日游击队大队长。我调宜昌后与他在一起工作很愉快,他后来担任宜昌行署副专员,分管经济工作,很有能力。”我乘兴问起他在宜昌的那段岁月,他沉默半响,道出了心中的隐痛。

当张三杰调任宜昌行政公署专员时,郭仁轩一并调往,担任张三杰的行政秘书,负责协调行政公署日常工作,谢自香也调到了宜昌市粮食局。

解放后的第一次行政定级时,郭仁轩被定为行政17级。这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两人工作稳定,工资丰厚,子女都进入行署机关幼儿园,家里还请了保姆。

但郭仁轩在事业上并不像表面上的那般顺利,他当时最头疼的就是党籍问题。他属于掉队被俘人员,如果没有大人物证明,那就算自动脱党,需要重新入党。而他认为集合起掉队干部和党员组成漳河支部,继续为党工作,这无论如何也应该计算党龄的。但组织认为这个问题还需要继续调查甄别后再下结论,让他先按重新入党办理。在这件事情上,郭仁轩有自己的坚持,他认为这是个原则问题,也是一个中国共产党员是否忠诚的气节问题,所以坚决不同意按重新入党处理,因此他一直还是“党外人士”。

那年月,一个人是不是共产党员对他的仕途升迁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重要岗位一定得是党员才能担任。郭仁轩因为有赏识他的张三杰书记“罩着”,所以一直看起来很受重用,但实际上并没有得到提拔。

按理说,郭仁轩完全知道此时重新入党的重要性,他却为着自己的原则而坚守着。有人说,这很迂腐,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但他说,做人不能没有原则,不能不设置底线!

一年后,他向领导请求离开行署机关,到基层任职。不久,他平职调任行署林业局副局长,主持全面工作。

三年后,全国范围内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开始了。反右运动是我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于1957年发起的第一场波及社会各阶层的群众性大型政治运动,主要结果是大量的人被确定为右派。

郭仁轩一直是本单位这场运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由于他讲话从来不用讲稿,根据会场情况临时发挥,讲到高兴处,旁征博引,所以当时大家都喜欢听他作报告。也有爱记笔记的,在台下记个不停;也有爱打小报告的,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他在报告中检讨工作中的问题和失误的部分,当作攻击党的言论汇报了上去。当时的地委正愁分下来的1%的右派指标完不成任务,这不正中下怀吗?当然,他后来被打成右派分子,还有一个因素,就是他固执的性格——他一直不愿重新入党,不愿党龄从重新入党时算起。当地委书记、行署专员张三杰多次反复动员他重新入党,履行入党手续时,都被他坚决拒绝。这也正好成了最重要的旁证,即他有对党不满的动机。有了动机,又有了攻击党的言论,任凭张三杰等同志在地委会上如何为他辩解,也得少数服从多数。

1958年,中央对划定的右派分子按照罪行的轻重作出六种处理,由重到轻依次为劳动教养、监督劳动、留用察看、撤职、降职降级、免于行政处分。

那年郭仁轩35岁,正是精力最充沛,经验最丰富,志向最强烈之际,却蒙受不白之冤,被打成右派。一夜之间,从党的领导干部变成了阶下囚。先是没完没了地交代,没完没了地批判,然后很快就被发配到宜昌最边远的五峰县牛庄村开荒种地,烧木炭,劳动改造。工资从17级降为23级,划为中右。若为极右,必定是“双开”,即开除党籍、公职,并难免牢狱之灾。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但被监督劳改,没有人权,劳动有定量,每人每天要开荒多少面积,一个班要烧多少木炭,都有规定。饮食也是定量,却只有红苕、南瓜和土豆。不得通信,不得外出,不得交头接耳,不得看指定书目以外的任何书籍……倘若违反,必定严惩。据郭仁轩后来回忆,他也曾动过自杀的念头,但想到几个孩子,想着总有一天要平反昭雪,才咬牙坚持了下来。

就在这样的“炼狱”里,从1958年到1961年,他承受了“极累、极饿、极冷”的极限煎熬,并最终活着回到了人间。他对这段历史似乎也讳莫如深,不愿过多提及。

郭仁轩是一个坚韧、顽强的勇者。他战胜了屈辱,战胜了困苦,在经历了生理和心理极限挑战之后,挺了过来。三年后的夏天,他挑着一担南瓜,回到了宜昌市,回到了自己的家。他黑了瘦了憔悴了,但毕竟活生生地回来了。

下放到远安,短暂的幸福时光

郭仁轩回来了,但不能再回原单位担任领导职务了,也不能留在宜昌市了,要下放到县里甚至乡里去。当时的领导跟他谈话时说,宜昌行署当时下辖九县一市,市里不能呆了,但九个县他可以随便选。

他当时想,当阳县是家乡,首选应该是回老家,但现在这样不是“衣锦还乡”,而是“戴罪之身”,所以无颜见江东父老。远安县是个山区小县,但林业资源丰富,他在地区林业局工作时曾多次到这里下乡,认为是个“隐居”的好地方,所以就主动申请到了远安,并且是“一竿子插到底”,到位于晓坪公社大堰大队的伐木场当了一名伐木工人。

一年以后,郭仁轩一家老小从宜昌搬到了远安。

从1961年来远安到1978年平反昭雪,这17年在郭仁轩的回忆中至少不完全是痛苦的,有过温馨时刻,甚至还有幸福时光。

到远安伐木场尽管也是监督劳动,但与在五峰县牛庄村比已是天壤之别。工人兄弟很好相处,他们一听郭仁轩的传奇经历,无不肃然起敬,根本不让他干活儿,见他拿工具就把工具夺下来。见他闲不住,就让他到厨房摘摘菜或看看场子,后来总算给他找了个“专业”活儿——代写书信。这对他来讲就是小菜一碟,后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连其他伐木场的也来找他。再就是工人们喜欢听他侃大山,每天从吃完晚饭到熄灯之前的这几个小时,他总是被工友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

郭仁轩帮他们代写家信,也就知道了每个工友家里的情况。他和工友们相处融洽,并享有了极高的威望。往往伐木场场长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请他出面便迎刃而解。他的身份是被监督劳动改造的对象,但他同时又是伐木场工友们的精神领袖。当时场长、副场长也没有拿他当外人,研究工作决定大小事情,都先听听他的意见,后来干脆让他列席班子会议。他也不客气,该说就说,俨然以班子成员自居。后来伐木场一层一层地向上报告,说这个右派分子通过劳动改造已经脱胎换骨,已经成为人民中的一员,可以摘掉这顶帽子了。就这样,经地委批准,郭仁轩终于摘掉了右派分子这顶帽子。随后,他从深山老林的伐木场调到县城木材水运站当主任。

郭仁轩仍然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把木材水运站的工人们吸引在他的身边。那时,他住在远安县城古城墙西城门边的三间干打垒的土房子里,大门外有一片小空地。每到晚饭前后,工人们提着活鱼,拎着酒和菜便来找他了,到了也不客气,自己上灶做好菜,倒上酒,再请郭仁轩上座侃大山。门前的空地上日日人潮不息,往往走了一拨,又来一拨,经常传出爽朗的大笑,笑声飘得很远很远。

这段时间郭仁轩全家得以團聚,虽然勉强温饱,但眉头不再紧锁,人们看他们的目光不再是白眼。虽然家徒四壁,但子孝妻贤,好运似乎终于眷顾了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

可惜好运还是太短暂,“文革”开始了。摘了帽子,那也叫摘帽右派。郭仁轩重新被划为“黑五类”。谢自香也从县粮食局被贬到乡下的小粮站。郭仁轩的主任头衔当然是没有了,被贬到贮材场天天扛木头装卸车。他的子女自然属于“黑五类”的狗崽子,受到牵连,不让读高中,只好下乡插队。后来,“聪明”的郭仁轩把老大老二转到当阳老家的乡下,所以很快就通过了政审和贫下中农的推荐,招工参加了工作。他自己又提前退休,给老三办理了“顶职”手续。

终被平反,恢复党籍

1976年“四人帮”垮台,党中央随即拨乱反正,我们的国家逐步走上了复兴之路。郭仁轩的小家终于脱离了苦海。

首先是郭仁轩被平反,恢复党籍,党龄从1941年算起。恢复行政17级及县级待遇,补发了部分工资。其次是子女先后入党,提干,上大学,走上了领导岗位。

从1978年到1997年,这20年,是郭仁轩最舒心的岁月。他是离休干部加抗战时期老干部,单位分房子,由他第一个挑;县委书记春节慰问也必定去看望他;看病的医疗费全部由国家报销;想到哪儿去走走,打个电话,单位就派车。他记忆力特别好,新四军5师营以上的干部,以及刚解放时的当阳县政府各级领导干部,他几乎全能记得姓名和职务。在平反冤假错案期间,从全国各地来找他写证明材料的外调人员,像走马灯一样,他经常是略加思索,提笔就写,一挥而就。我曾问过他怎么记得那么清楚,他说当年被打成右派劳改时,全靠在脑子里回忆这些,才熬过了那段非人的日子。当阳市党史办的同志多次来找过郭仁轩,后来干脆把他接到当阳。他说,人家写材料,也不用查档案了,他就是个“活档案”。

那年秋天,郭仁轩还带着全家人回了一趟老家。因他是独子,妻子是独生女,所以老家实际上没有近亲属。他回老家,是想看看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是去凭吊那些牺牲的战友,告慰先烈们的忠魂。郭仁轩晚年双目已经失明,仅有微弱光感。他多次下车,站在高处,目视前方,有时沉思,有时会心一笑,更多的时候是双眼饱含热泪不能自已。他让子女不要去惊扰地方政府,他只是想随便走走。老家虽然没有近亲属,但远房亲戚还是不少,听说他回来了,都争着来接。原定只呆两天,结果硬是把他们留了一个星期。

回到故里,郭仁轩走到哪儿都是令人瞩目的焦点。亲戚家的稻场上、客厅里,到处都是他那仍然爽朗的笑声和乡亲们不时爆发的哄堂大笑声。因为这版本、那版本都是“盗版”,郭仁轩这儿的才是权威、正宗的“原版”。所有道听途说的版本都被拿来找他求证,以去伪存真。他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一遍又一遍地复述自己讲过多次的历次战斗经过。他的战友的姓名、职务,甚至在某次战斗中的对话和神态,在他的记忆中还是那么鲜活。

高兴地完成了还乡之旅,了了多年的夙愿,饱受人间磨难的郭仁轩也走完了他的人生之旅。故乡归来后的第二年夏天,他与世长辞,享年74岁。

苦海有涯,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