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燊
胡倌儿看着地上的死羊,心里腾起一股火,这股火比太阳都亮,因为死羊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瞪著太阳,太阳可能是害怕了,脸煞白。他仔仔细细地检查羊的死因,什么都没有发现。胡倌儿想不通,好好的羊怎么说死就死了?那四只指天的蹄子让别的羊惧怕不已。他里外检查了一遍,得到这样的结论:
草吃羊了!胡倌儿望着地上的干草得出这个推断。可是草为什么吃了他的羊呢?想来想去,胡倌儿觉着是因为草不认识他,所以要吃也是最先吃他的羊。草认识陈大浪,因为陈大浪经常搂着女人往草丛里钻,草还认识王疯子,此人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说自己杀过一个小姑娘,并将尸首埋在了野地里。村里几十户人家基本都和草有秘密,唯独他胡倌儿没有。他和他的二十九只黑羊就像天上的乌云一样,到哪儿都不怎么受待见。
本来是三十只羊,现在没了一只,胡倌儿不能坐以待毙。他整宿不睡,布下重重陷阱,上眼睑和下眼睑像是各长了一排锋利的牙齿。他要和吃羊的贼咬个你死我活。浓密的青草在午夜就像从大地的人中上生长出来的胡须,旁人看不清它们随鼾声的轻微律动,但是胡倌儿能看见,他从小就能。人们就是在这片草地里发现了还是婴儿的他,当时他的小手里就攥着这样一根胡子。
第二天天一亮,胡倌儿发现羊又没了一只。他惊慌失措,不明所以。没有什么东西能逃过他的眼睛,昨晚他巡逻时用了十二分力,没看见任何动物靠近,并且地上也没有血迹。难不成真是草吃了羊?大地张着嘴打鼾的时候,它的胡须缠死了一只羊,刚要塞进大地的胃里时天就亮了?胡倌儿觉得如果两只羊大地都没能消化,那肯定还会有第三只羊死去。当他慌忙往村长家赶时,路上迎头撞到了一个姑娘。
胡倌儿从未见过她,不由眼前一亮,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忘了羊的事。正是这一怔使姑娘驻了足。她仔细地打量着他,问:“你认识我?”
胡倌儿忙看向别处,继续朝前走。姑娘一把拉住他。
“我认识你吗?”这回她换了个问法,胡倌儿摇摇头。两人互相做了个自我介绍,胡倌儿说自己的羊死了,姑娘说她是城里防疫站来的调查员,姓孙。
胡倌儿冲姑娘笑了笑,他见到好看的女人向来不敢直视人家眼睛。
“你说你的羊被草吃了?”姑娘问,难掩笑意。
胡倌儿点点头。
“走吧,我们去你家瞧瞧。”姑娘提议。
胡倌儿犹豫要不要先去跟村长汇报一声,姑娘说她刚从村长家里出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茫茫草地上,炙烤感十分强烈。胡倌儿最喜欢这八月天,所有东西都蔫蔫巴巴的,活得很吃力。他经常对快要焦了的野花说:“孙子,叫爷爷。”现在想来这仇恐怕草们都记下来了。孙姑娘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脑后扎个小辫子像羊尾巴。
姑娘说:“最近有疫情,死了好多家畜。”
“它们怎么死的?”胡倌儿问道。
“病死的。”
“死的时候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都有。”
“我家羊没病。”胡倌儿停下来,眼睛盯着草对姑娘说,语气笃定。
“有没有病去看看就知道了。”
“要是有病怎么办?”
“处理掉啊。”
“怎么处理?”
姑娘有点被问烦了,反问:“你说怎么处理?”
到家后,胡倌儿让她先坐,自己去倒水,姑娘又开始仔细审视起他的屋子来,所有摆设的物件儿她都摸了个遍,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炕上,她对胡倌儿的棉被和褥子格外关注。
“你们家就你一个人?”她问。胡倌儿点点头。
“从来没人来过?”她又问。胡倌儿摇摇头。
孙姑娘来到羊圈。黑羊看见陌生人一个个都机警起来,这团乌云随时都可能打雷。
“死羊呢?”她问。胡倌儿本来把第一只死羊挪到了后院,可是现在它竟然消失了。
“没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胡倌儿一脸惊讶地说。
“两只羊死后都消失了?”
胡倌儿点点头,随即补充道:“我们这里没有狼。”
孙姑娘坐下来,仔细打量着剩下的二十八只羊,它们一个个都活得好好的,在胡倌儿的照料下健硕极了。
孙姑娘郑重地说:“咱们得把丢了的死羊找回来,万一它们是病死的,被谁吃了肉,这疫情可就传播开了。”
“上哪儿找去?”
“先挨家挨户排查。”
这回孙姑娘走在前面,胡倌儿跟在她身后。村里几十户人家都养羊,这得排查到什么时候?他向她表达这个疑虑,孙姑娘说:“万一你的第二只羊没死而是被人偷了呢?我们也正好借此机会找回来。”胡倌儿一想,姑娘说得真对。全村只有他家羊是黑色的,谁偷了一眼就能发现。
他们敲响了第一户人家的门,孙姑娘说明来意,主人家还算客套,把他们请到后院看了羊。路过厅堂时,她不住向里张望,那双提溜转的大眼睛就像两颗长了翅膀的紫葡萄,胡倌儿发现她在张望的时候不是出于好奇,反倒像是在急促地寻找、检查什么。
到了第二户,主人家正在做午饭,让他二人自便。这下孙姑娘就像放开了似的,径直进了人家卧房,东倒西翻,还是用她那两颗长翅膀的紫葡萄不住地审视。
胡倌儿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吗?”
“没什么。”姑娘察觉到自己的行为不对,赶紧把翻乱的东西收拾好。
胡倌儿觉得她在说假话,她肯定是在找东西。
到了第三户,主人家就不像前两家那么客气了。尤其是听说胡倌儿要来找羊,对方直接质问他:“你的意思是我偷了你的羊?”胡倌儿连忙摆手,看得出他有些惧怕这户,最后主人家只允许孙姑娘一个人进去查看,胡倌儿像根芦苇杆儿似的杵在门口。她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枚蓝色的女士发夹。
“你偷了他家东西?这家人可不是好惹的。”胡倌儿惊讶地对孙姑娘说。
“我没偷,我这叫‘取样。”
“啥意思?”
“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我做什么你都不要过问就是了。”
二人顶着烈日继续向前走。这是一个到处都是草、仿佛只有草的村子。在没有人以前肯定是野生动物的天堂。自从人来了,动物就都跑了,连狼也跑了。羊就在这里悠哉地繁衍开来。
他们一连走了十几户都没有查出问题羊,孙姑娘的“取样”结果倒是攒了不少——一个小记事本、一颗扣子、一根筷子,还有一些物品她用手机拍了照片,其中有一双拖鞋、一个五斗橱、一口井、某家厨房的角落等等。
胡倌儿大惑不解,他十分想知道孙姑娘究竟是何用意,“你要不说你拿它们做什么,接下来的调查就你自己去吧。”
孙姑娘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点错愕。半晌,她问:“你为什么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胡倌儿也是第一次威胁人,顿时感到一阵心虚,小声嘀咕道:“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你和我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我们两个很熟。”她说。
胡倌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脸涨得发红。
孙姑娘握住他的双臂,前后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胡倌儿,就像之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然后她说:“我怎么感觉以前见过你?”
胡倌儿指了指自己的脸,一头雾水。其实他仿佛也觉得在哪里见过孙姑娘,只不过实在想不起来了,于是他问:“在哪儿?”
“就在这个村子。”孙姑娘说。紧接着她眉头紧锁,神情格外严肃地问胡倌儿:“你说实话,我以前来过你们村子没有?”
胡倌儿彻底懵了,哪有人问别人这种问题的?你自己去过什么地方自己不清楚吗?
“我怎么会知道。”他斩钉截铁地答复孙姑娘。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觉得我很眼熟?”姑娘不依不饶。
胡倌儿确实觉得她眼熟,所以他点了点头。怎料姑娘瞬间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神情萎靡。
村子不大,天黑的时候他们基本走访完所有人家了,没有任何羊有疫情。
“我们村的羊在城里十分出名,从来没发生过疫情。”胡倌儿对她讲。
“真的?”姑娘像只萤火虫似的闪了下光。她对这句话很感兴趣。
“那当然。自打我放羊以来就没听说过谁家羊病死了。”
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拍了拍胡倌儿肩膀,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胡倌儿提醒她最后一户是王疯子,此人是个大醉鬼,看见好看的女人就往上扑。他家穷得叮当响,一只羊都没有。孙姑娘说不碍,没有羊也要去。
王疯子家的茅草房都快塌了也没人修理,家里没有人也没锁门,着实没什么好偷的。王疯子铁定又出去打酒了。孙姑娘“例行公事”地探索起来,也不怕这个老醉鬼的东西脏了她的手。突然,胡倌儿听见她一声尖叫,像只受了惊的猫。他赶忙跑过去,发现她手里正提着一条从王疯子的脏床底下发现的女士内裤。
内裤小小的,白底(已经脏得变黄了)印着粉花,看起来像是少女穿的。孙姑娘表情惊恐,额上的汗珠从涂有脂粉的脸上流下来,像是被水淘洗后的大米粒。她的胸脯剧烈起伏,整个人仿佛一棵霜打的树苗。
“王疯子是谁?”她强作镇定地问胡倌儿。
“王疯子就是王疯子啊,能是谁?”
“他真的是疯子吗?”
“可不,他总说自己杀过人。”
“他杀了什么人?”
“听说是一个小姑娘,疯子说的话能信吗?”
孙姑娘差点没站稳,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晴天霹雳。胡倌儿有些担心她,气氛格外诡异和紧张,他一时不敢开口讲话。
半晌,孙姑娘咬着牙说:“我就在这里等王疯子回来。”
胡倌儿默默地站在一旁,他知道肯定是出事了,但无论是什么事他都不能让一个弱女子单独见王疯子,太危险了。难道是王疯子家里有疫情?可是他家没有羊啊!胡倌儿暗自思忖,自己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二人等了一个多小时,氛围越来越沉重,胡倌儿有点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于是他到院子里坐着,给自己点了根烟。可能是烟雾飘到了屋里,还没抽几口,孙姑娘便出来了。她在胡倌儿身边坐下,向他索要一支烟。这会儿她显然已经平静了不少。
胡倌儿实在是忍不住了,问:“出……什么事了?”
孙姑娘吐出一大口烟,她的脸瞬间被一团云或者是一只拥有蓬松毛的羊给挡住了。借着这股子朦胧,胡倌儿感到她的眼睛正试图跳进自己的眼睛里、鼻孔里、嘴里。这让他浑身癢痒的,心跳加速。
烟散了,她说:“我其实不是防疫站来的。”
“那你是谁?”
“我是孙雨。”
“你既然不是来检查疫情的,你挨家挨户看羊做啥?”
“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谁?”
“我妹妹。”
胡倌儿越来越好奇了,她感觉孙姑娘就像故事书里的人物一样神秘。他继续问:“你妹妹怎么了?你如果要找人的话直接说找人不就得了?”
孙雨摇摇头,说:“没用的,我必须得找个别的理由才可以。”
“为啥没用?”
孙姑娘不再吭声了。
为了继续接近真相,胡倌儿赶紧换了个话题,“你妹妹来我们这里了吗?”
孙姑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她是在你们这儿失踪的。”
胡倌儿吓了一跳,他还没听说过村里有关这方面的传言。
“那你妹妹是什么时候丢的?她多大啦?为啥来我们村?”他一口气连问了三个问题。
孙雨依然没有吭声,而是拿出那条脏得很的内裤,举到胡倌儿眼前。
“你说王疯子总说自己杀了一个姑娘?他说没说过那个姑娘多大年纪?”
胡倌儿摇摇头。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刚才孙雨那么紧张,她应该觉得是王疯子杀害了她的妹妹。这条内裤想必就是她妹妹身上的。
他们继续抽烟,等着王疯子回来。胡倌儿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说:“为啥不让警察来调查?”
孙雨没有说话。胡倌儿想,待会儿王疯子回来了他就直接将他按倒在地,他要让他跪地求饶。这老贼也许没疯,没准真的是杀人犯!可是眼看天已经黑了,王疯子还是不见踪影。
抽完了两只烟他们开始抽第三只。好像只有不断往肺里灌东西才能平息他们的愤怒。孙雨突然呛了一口,使劲咳嗽了一阵后,她开始讲起她的妹妹来。
“她这么高。”孙雨把手举过头顶,向胡倌儿比量着那个女孩的身高。目测妹妹和她一样高。
“她多大了?”胡倌儿惋惜地问。
这个问题孙雨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别的:“她说要来你们这里野游,她听说你们这儿有最茂盛的草和最漂亮的花儿,我们就来这里露营了。”
胡倌儿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副美妙的画面。
孙雨继续说:“那是八月末,秋老虎的时候。她本来应该去大学报到的,但是她却在你们这儿的草地上撒欢儿地跑,你们这里的草太旺盛、太多了,她躲进羊群里,她穿的米白色裙子和羊毛混在一起,我根本找不到她。”
“那她怎么没有去大学报到?”
“因为家里穷,她得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弟弟。”
胡倌儿心头一阵酸楚。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小山坡上,”孙雨用手指了指西边的一个山岗,那是胡倌儿经常去放羊的地方。她继续说:“半夜的时候我把她自己留在了那儿。”
“你干什么去了?”
孙雨眯起眼睛,像是仔细回想什么却想不起来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幽幽地说:“我大概是去找我男朋友了。”
“你男朋友是我们村的?”胡倌儿问道。
她突然站起来并让胡倌儿也站起来。胡倌儿十分莫名其妙,她像看怪物一样上下左右地审视着他,还用手摸来摸去。胡倌儿脸涨得通红。
“你干什么?”他从牙缝里小声地挤出几个字来。
孙雨突然躺在了地上,吓了胡倌儿一跳。
“过来,压在我身上。”她朝他伸出手,示意他做一件没羞没臊的事。
胡倌儿更不好意思了,浑身发热,他低头看看自己的下体,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他让姑娘赶紧起来。
“快点儿,别像个娘们似的。”孙雨催促他。
胡倌儿长这么大还没遇见过这种事,豆大的汗湿了一身。这时孙雨突然从后面拉了他一把,使他摔在了她身上。二人正好来了个嘴对嘴。胡倌儿赶紧挣扎想要爬起来,姑娘死死地抱住他。
“亲我。”她向他发号施令。见他扭扭捏捏紧张得要死,她索性主动吻了上去。几秒钟过后,胡倌儿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冲昏了头,他开始疯狂地回应,像只野兽那样。怎料姑娘却在这关键时刻使劲推开了他。
“你干什么?”她像变了个人似的,站起来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衫一边愤怒地质问胡倌儿。
胡倌儿感到臊得慌,又觉得自己很是无辜。这两种感觉混在一起就变成了愤怒。他说:“不是你让我干的吗?”
孙雨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恶狠狠地说:“毒死你的羊是对的。”
胡倌儿被彻底激怒了,他揪住姑娘的衣领,像拎只小鸡那样提着她:“你说我的羊是你毒死的?”
姑娘露出一个邪魅的微笑,好像胜券在握的命运之神。胡倌儿恼羞成怒,有种想要掐住她脖子的冲动。但是他克制住了。他夺门而出,把孙雨一个人留在了王疯子家。他在无边无际的草丛中向自己家走去,炎热的气温没有因为入夜而降低分毫。胡倌兒走得急,没过一会儿便觉得心悸气短,头晕目眩。
村长正在他家等他回来。他是听说胡倌儿的羊死了,特意来看看的,可是羊却不见了。
“羊呢?”村长问。
“被人毒死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你怎么确定是被毒死的?尸体都丢了。”
胡倌儿辩解道:“我的羊真是被毒死的,凶手都承认了。”
“凶手?谁?在哪儿?”
胡倌儿把今天遇见孙姑娘的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村长。怎料村长听完以后,脸瞬间阴沉了下来,陷入了长长的沉思。
“两年前,这个叫孙雨的姑娘在咱们村被人强奸了。”村长对胡倌儿说,他的嗓音有点像雷阵雨之前刮的风。“大半夜的,就在西边那个山岗上。”村长补充。
西边山岗上的草格外高、格外密,胡倌儿喜欢在北坡上放羊,北坡的草没有那么深。有时他也会觉得身后的南坡阴森森的,像是有什么危险的东西躲在那里。
村长说:“当时势态严重,警察也来了。全村的老爷们都被叫去调查,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凶手。你说怪不怪,她一个小姑娘,大半夜月黑风高的走山路,这不是找死吗?她家人知道她出这事以后,也是没有一个人出面。”
“村长,不对,孙雨还有一个妹妹,她说她妹妹当时和她一起来的,但是在咱村失踪了。”胡倌儿说。
“啥妹妹?警察都调查了,她家里只有她娘和她弟弟,哪来的妹妹。”
“可是……王疯子不是整天叫嚷自己杀过一个小姑娘,埋在野地里了吗?”
“听他放屁,他哪有那个胆子。陈大浪风流,警察最先调查的他,可是他有不在场证明。王疯子是第二个重点调查对象,事发时他正在家里打呼噜,那呼噜响的全村都能听见。”
胡倌儿着急了,本来就热得要昏倒的他此时感到一阵严重的眩晕。他强忍不适说:“我们刚刚在王疯子家发现了一条女人穿的内裤,孙雨说那就是她妹妹的。”
“王疯子整天偷大姑娘小媳妇的内衣裤,这在咱村都见惯不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胡倌儿想想,也对。不过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个激灵,“村长,那为啥两年前孙姑娘在咱村被强奸的事情我不知道?”
“你那会儿不是去城里帮我送货了吗?你忘了,你回来的时候我还管你要发票,因为发票上的时间就是你的不在场证明。你回来后警察已经带孙雨离开咱们这儿了,我让大家不要再议论此事,不仅有辱村风,还会毁了人家姑娘。”
“那……凶手到底是谁?抓住了吗?”
村长说:“我看这孩子怪可怜的,心里也一直惦记着她。后来我打电话给其中一位民警,问他凶手抓没抓住。你猜他们怎么说?”
“怎说?”胡倌儿像兔子那样竖起两只耳朵。
“她根本没被强奸过。”
“啥?!”
“有意思吧,奇了怪了。当时孙雨那姑娘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描述得绘声绘色,那些细节听了都叫人臊得慌。”村长说道。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听说警察还检测了她身上的DNA,结果显示根本没人碰过她。”
胡倌儿如坠云雾,孙雨对他说的和村长对他说的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版本,到底哪个才是事情的真相?孙雨究竟有没有妹妹?她是不是真的在西岗上被强奸过?王疯子有没有杀人?还是村长撒了谎?这些问题一股脑涌上心头,胡倌儿眼前一黑,真的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村长没走。就像他还是个熟睡的婴儿时,村长把他从草地里捡回来,他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也是眼前这个老头儿。此时村长正给他扇着扇子,胡倌儿感到自己有眼泪就要忍不住了,于是他把头别了过去。
“孙雨呢?”胡倌儿急忙问村长。
“放心,你刚才中暑的时候我已经把她接到我家了。”村长说罢,用手指了指脑子,意思像是说孙雨的精神有问题。
“你丢的羊我会帮你查的,我觉得此事与孙雨无关,她一个小姑娘,就算毒死了你的羊,也没法一个人把死羊弄没。”村长说。
胡倌儿点点头,问村长:“她没跟你说她妹妹的事吗?”
“只字未提。我问她这两年过得怎么样,她说她本来能在大学里读书,现在却在大学城的理发店给人洗头发。”
“那条内裤呢?”
“不知道,我没看见她拿着什么内裤。对了,她跟我说,两年前那个晚上,她是来咱村找你才出事的。”村长说,一边给胡倌儿喂了点水。
“找我?”
“对,她说她和你搞对象了。”
胡倌儿差点把喝进去的水呛出来,这都哪跟哪啊?自己明明是今天才认识这个孙姑娘的,什么时候成了她对象了?
村长捋着胡倌儿胸脯问:“你跟她怎么认识的?真跟她搞对象啦?你是不是把人家姑娘怎么地了,搞得人家精神有问题?”
胡倌儿想反驳,他刚把脖子像公鸡一样抻直,他又不说话了。他的嘴好像突然被塞满了草,怎么都张不开。他眼睛瞪得溜圆,脸像是被噎得要窒息那样青筋凸起,吓得村长大惊失色。
就在村长马上就要喊救命的时候,胡倌儿缓过来了。他剧烈地咳嗽,鼻涕和痰一起呕出来,呼吸顺畅后,他感到自己满嘴都是腐烂的草的味道,不仅是烂草味,还有一股动物的尸臭,于是他又大口地吐了起来。胡倌儿一边吐,一边冷汗直冒,刚才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嘴里有一大团草,就好像他胃里藏着好多草籽儿,一瞬间全都疯长了出来。它们像触角那样死死缠着他的舌头,堵塞了整个口腔。他刚才差点被草杀死!
待胡倌儿平静下来,他想把刚才的濒死体验告訴村长,不过他觉得村长是不会相信的。如果他信了,就意味着他还得相信孙雨可能被草强奸过,而自己的羊也不是被毒死的,是被草偷偷杀死的。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他是在说鬼话,或者是病糊涂了。
“我想见她。”胡倌儿只对村长提了这一个要求。村长叹口气,神情有些哀伤。
没过多久孙雨来了。她看见躺在床上一脸病态的胡倌儿,似乎原谅了他之前的鲁莽。她帮他换了个凉毛巾重新敷在额头,坐在床沿上。这一幕让胡倌儿觉得是那么熟悉,就像他今天第一眼见到她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样。本来他以为可能是他们上辈子认识,可是自从刚才在王疯子家抱了她,胡倌儿便觉得他们不是上辈子认识,而是这辈子就认识。他们俩从各自在不同的地方生下来,到今天相遇之前,一直远远地熟悉着彼此。
半晌,孙雨开口说:“那天晚上要不是你一直搂着我,让我多陪你睡会儿,我妹妹就不会出事。”她又对胡倌儿提起了她妹妹,好像这是一个只存在于他俩中间的人物一样。
胡倌儿则觉得,既然草真能杀人、强奸的话,那么孙雨肯定也真有一个妹妹。而她妹妹可能是消失在草中的,草把她吃得彻彻底底、无影无踪,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胡倌儿觉得总有人应该对孙雨说声对不起,于是他说出了这三个字。孙雨的眼泪夺眶而出,对于她来讲,胡倌儿说的“对不起”,就是承认了他俩在搞对象,承认了两年前那晚他们睡在一起,进而也就等于承认了她把妹妹自己扔在了山岗上……所以,她当真是有妹妹的。其实她来到这个村子,就是想抹去妹妹在她脑海中的影子,进而抹去对这个村子、以及自己在草丛里被强奸的记忆。她的确是被什么东西给强奸了,虽然警察告诉她那只是一个幻觉。她以“疫情”的名义检查村里的每家每户,发现可能是自己早就认识了的胡倌儿,并且与他在这个村子里共同生活过的痕迹:那些可能属于她的发夹、本子、扣子……还有那条可能是自己或者妹妹穿过的内裤,这些无比眼熟的物件本来她已经打算统统认作巧合,但是胡倌儿的一句“对不起”,却使得所有巧合都显得苍白无力了。
胡倌儿搂住她的肩膀,他觉得他们两个是唯一拒绝在黑夜中睡去的羊。现在他大概知道他的两只羊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不瞑目了,根本怪不得太阳。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