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抬头看看,天色正暗下来。坐在人行道板上,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剧烈的咳嗽声被围墙反弹回来。
不要下雨啊!他默默祈愿。
电话响了。他急切地掏手机,带出来裤兜里一些零钱和纸片。看到号码,他顿时泄气。
“老板!”
“怎么还没来上班?”
“我……有点事情,嗯,身体不舒服。”
“到底怎么回事?”
“请假!我请假一天。”
“原因不明,不能算病假!算事假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下次再发生,就不用来上班了!”
工作是一个螺蛳一个壳,他很感激老板,但这当口,谢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默默地听着对方把电话掐断。
这是进城后第几个工作,他已经糊涂了。
刚开始,他跟三叔在工地上做泥瓦匠。接着,凭借高中学的物理知识,当上了电工。一年到头,除了可怜的生活费,多了的只是手上那一叠老板打的白条。三叔得了没力气的毛病,只能回老家。临走时,把自己攒的白条也给了他。直到高楼矗立起来,白条才兑到一小部分人民币。他把大多数钱汇给三叔,离开工地。在餐厅,他做洗碗工、切配工、服务员,就差当厨师了。工资倒是不拖欠了,但整天在狭小的、充满油齁味的空间里挤来挤去,心里烦闷。外卖小哥来餐厅取餐时,有时会跟他聊几句。他羡慕他们的黝黑皮肤、整齐制服,还有身上那股风霜气息。他离开餐厅直接找到外卖公司,穿上了黄澄澄的制服。他去工作过的餐厅等餐,经理好几次都没认出他来。他一声不吭,快速抢单,准时送达。
那天小雨路滑,他開电瓶车有点急,转弯时猛地发现一位老太正横穿马路,他双手猛捏刹车,车、人、餐盒全翻倒在地。客人对他迟送餐提出投诉。他被扣钱,又被作为反面典型批评。晚上,他吃着中午捡起来的饭菜,揉着红肿的膝盖,连没有受伤的左腿、腰背都钻心疼痛。他撑伞去扔垃圾。用力关了三次,才把出租屋门关上。垃圾桶在肮脏小河边,棚户区的路逼仄难行。垃圾桶边污物成堆、污水肆流,他掩鼻扔出垃圾。垃圾砸出了声音。他愣了一会儿。那包垃圾窸窸窣窣动了。他不禁往后退了几步。一只小狗脑袋顶起垃圾袋,两只小耳朵耷拉着,圆圆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松了口气,准备往回走。小狗对他“哦哦哦”叫几声。他解开垃圾袋,喂它剩饭剩菜。显然,这些食物太少。他摸着小狗脑袋,下不了把它带回去的决心。
他给自己一段时间考虑。连续五天,扔垃圾都碰到它,就养它。前四天,小狗只要一听他喊“丢丢”马上蹒跚地走到他脚边,舔鞋子、咬裤腿。他嘴上说“别别别”心里却暖暖的。之前,工地上有个老电工,把女儿喊到城里来,帮着工地烧菜煮饭。姑娘给他打的饭菜比别人多。他看她,脸上有片红晕。回到狭小的出租屋,他语言功能关闭。有时整整十几小时沉默。他知道姑娘的小名,烦闷时,对着粗粝简易的墙板轻轻喊喊。隔壁是一对摊鸡蛋饼的夫妻。大家耳朵都灵得很。四天下来,他对丢丢已非常熟悉。全身黄毛,胸口一小片白毛。小尾巴高高竖起,每次看见他,都摇来摇去。
第五天傍晚,他拿回单位的大纸板箱改造成一个狗窝,垫了好几层报纸和棉布。在超市,他给自己买了方便面,给丢丢买了幼犬狗粮。家里只有两个碗,他打算,大碗泡面吃,小碗盛狗粮。临出门,他想了想,在口袋里装上一把狗粮。兴冲冲来到垃圾桶边。他喊了十分钟,丢丢没出现。汗接连不断冒出来。黄澄澄的衣服穿不住了。
他问一位拿着垃圾袋的大爷。大爷虚指不远处的车行。车行的两个小徒弟正蹲着逗小狗玩。见他要抱狗,很气愤。争吵间,老板端着饭碗走出来。
“凭什么说是你的狗?”
他蹲下来,手里暗暗捏了几粒狗粮。大声喊道:“丢丢!丢丢!快来。”
丢丢猛地挣脱小徒弟的手,一颠一颠地向他跑来。那段距离只有一米多,当时他心跳超过了一百。
“最爱毛孩子”群里新消息提醒声接二连三响起。他翻看那些热心“狗友”提供的线索,边看边摇头。“西环高架桥下有一只戴口水巾的狗狗,像丢丢!”“刚才在海城农贸市场门口看到一只与丢丢差不多的,它尾巴是不是很短?”“火速!大全超市旁边一条狐狸狗已经转悠好长时间了,赶紧找主人!”
他手里拿着丢丢平日里最喜欢吃的小零食:胡萝卜,沿着日常一起散步的路线一圈圈扩大范围。似乎,他听到远处天边传来几声雷鸣,看看天,还不至于下雨。他加快了步伐。
怪就怪今天一早房东来催租。隔壁的门被擂得震天响。丢丢叫了几声,被他喝住了。房东进他屋里坐坐,还逗丢丢玩玩。他知道摊鸡蛋饼的夫妻在屋里。可他说不清楚,自己老晚回来,刚起床。隔壁房间突然发出一点声音,他连忙大声与房东海阔天空聊天。丢丢就是在这十几分钟内溜出去的。
他刚开始怪房东,怪隔壁摊鸡蛋饼的夫妻,可走着走着,却怪起自己来。
三叔身体有所好转,专门来看过他一次。他买了卤菜和啤酒,与三叔在出租屋吃喝聊天。
“送外卖这么辛苦,你怎么还养狗了呢?”
“有时间的,外卖早餐比较少。”
“你就不该养狗!”
“叔,它是我朋友。”他摸着丢丢的下巴,那里有块肥嘟嘟的肌肉,一碰,丢丢就张开嘴笑。
三叔叹了口气。
五天后,他把三叔送到公交车站台。丢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汽车开出老远,它还不愿回家。三年间,三叔是唯一来过的客人。
三叔走后,他一阵惬意。生活又回到轨道上来了。
出租屋草草铺了地砖,没有卫生间。他却跟城里人一样养丢丢。棉布窝,夏天铺上凉席;喝水用开水;隔一周给它洗澡。丢丢大小便从不拉在屋里,主人回来再晚,它也憋着,雄赳赳地等陪他散步的时刻到来。
他没钱,却得到房东夫妻赞扬。从不拖欠房租,屋里简单干净。他们也喜欢上了丢丢,说这张讨喜的笑脸,看着就开心。
他不喜欢玩手机和游戏,晚上累了就歪在床边看丢丢。丢丢的眼睛被整个眼黑撑满,黑里透亮,他在里面找到一个头像,那么小那么滑稽。他把它抱在身上,抚摸它的头颈、胸口和头顶。它眯起眼,不时舔他手一下,滑腻腻地舒服。他闭上眼,闻到野性的气息。
经常去取货的奶茶店来了个眼镜妹,他看看、听听,便知道她来自家乡附近。近来,这个店外卖单一大半被他抢去。
“当心打翻!”
她跟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其实奶茶有杯托,她只是习惯性说话,他觉得很特殊。他戴着头盔,穿着制服,骑着改装的大功率电瓶车,在商业区晃悠,找来找去没有合适礼物。
他把心里话说给丢丢听,刚开始它很不在意,老是摇头晃脑的,讲两句塞一两粒狗粮后,它认真起来,不住点头。
“买零钱包?”
点头。
“巧克力?”
点头。
“口红怎样?”
他多给了几粒狗粮,丢丢点头连连。
化妆品小店营业员给他出主意,多买几款流行颜色,这是当下最火爆的姨妈色,还有这个吃土色,那个奶茶色,还有芭比色、豆沙色、珊瑚红等等。结果他手里抓了七八管口红,一股脑往眼镜姑娘围裙的大插袋里压进去。害得人家连追问,什么呀什么呀?
骑在电瓶车上,他还听见脑后叽叽喳喳的欢叫声。他把油门旋到底,“嘀嘀嘀”,按响一串喇叭声。
开局良好,接下来该怎么展开攻势?他还没来得及跟丢丢商量。
午饭早忘记吃了,水也基本没喝。他在乱走。有时一个念头上来,马上去某处看。结果都落空。
他靠在公园一棵树上,拿出一根烟,准备点的时候,“最爱毛孩子”群又有新消息。
“快去阻止啊!北明农贸市场肉摊主准备杀一条狗!”
一张歪歪斜斜还模糊的照片也被贴出来。
他一见,就像触电一般,手脚大幅度胡乱动作,往北明市场的方向挣扎着,却各自使劲,动弹不得。调整好气息,他像根箭,“嗖”地射出去。
肉!最终还是坏在肉上面了。丢丢唯一的,也是致命的缺点,贪吃,贪吃肉。他从群里、网上、杂志上,学了不少喂养的诀窍,“幼犬粮与成犬粮分开”“三岁之后最好全素”“胡萝卜、青菜、白菜等要多吃”。在别人眼里,丢丢是一条普通土狗。只有他懂它那异乎寻常的灵魂。他希望它长寿、健康,陪伴他的日子更长些。
北明市场肉摊两帮人正在对峙,更多是围着的看客。
他分开人群,冲到肉摊前。肉摊主大胡子正在耍一把三角刮刀。刮刀被抛起,落在砧板上的频率两秒钟一次。丢丢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刀起刀落,脖子里扣着一根塑料绳。
“丢丢!”他大叫一声。丢丢向他扑过来,却被绳子生生勒住,前爪都腾了空。
另一条小卷毛狗从柜台内转出,疯狂地对他叫。
他向“最爱毛孩子”群的朋友们拱手作揖感谢。大家没有停止对大胡子屠夫的讨伐。
大胡子把刀往下一指,刀尖离丢丢头顶不到三寸,嚷起来的音量传遍大半个市场。
“你們再烦我马上把狗宰了。”
他也不敢再往前解丢丢脖子里的绳索。急火慢慢被压下来。
“喂!你是狗主人?”刀尖稍稍离开点丢丢。丢丢回头看着他。
他连忙说:“是的,是的。”
“你说怎么办吧?”
他茫然环顾四周。一位群友告诉他,丢丢走失后,晃到北明市场门口,跟那条卷毛狗打了起来。卷毛狗逃回摊位,正巧大胡子去上厕所,被丢丢追上咬了几口。卷毛狗蜷缩起来呻吟。丢丢又以胜利者的姿态叼了两条夹心肉吃。大胡子回来套住丢丢。
“事情就这么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大胡子太残忍了!”边上另一位群友愤愤总结。
也有帮大胡子的。“别什么都上纲上线的。明明是那只草狗不对,咬小狗,又偷吃肉。”“如果是流浪狗,杀了也是除了市场的麻烦。”“小狗更可怜,你们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嘈杂声里,他冷静下来。他走近卷毛狗,小狗叫声逐渐低沉。他顺势摸了摸它,查看几处伤口。抬起头,对大胡子说:“老板,刚才我的狗吃掉的肉和小狗的医疗费用都我来。”
大胡子没吭声。
他估算了一下,打开手机扫描肉摊二维码,转钱过去。扬声器里传来:“微信到账一千元。”
一帮人皱眉说太多了。另一帮人说现在宠物医院太贵,这点钱打不住。
他没理会,解开绑在栏杆上的塑料绳另一端,牵起丢丢就走。
没走几步,被大胡子喝住。
“谁要你的医疗费?我要让你的狗也留下伤痕!”大胡子扬着手里的尖刀。
他顿了顿,随即转身,躬身往前一蹿,夺下大胡子手里的刀,“唰”地往自己大腿上扎进去。
丢丢拖着他往前挪动的时候,人们自觉地分出一条路。
他正轻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责任编辑 陆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