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乐
寄宿在外的日子会经常想家,我总是翘首期盼五一、十一、寒暑假快点到来。平时想家了只能往家里打电话,我妈一接电话必跟我讲在外面要听话,要好好学习诸如此类的话。而周六坐客车回家仅仅能在家里住一个晚上,然后一早要坐车回镇里,星期一就要上学去了。坐车回家不光时间不方便,票钱也很贵,来回一趟要 40 块钱,一个月要160 块钱。我妈给托管阿姨一个月才 300 块钱,里面包含一个月的吃和用,所以不可能匀出来 160 块钱让我回家。每次周末我出去玩经过老客运站的时候,总想一脚踏进车玻璃上写着穆棱—双沟屯的宇通客车里,每次又因为没钱失落地离开。为了回家,我跟住在一起的同学学过骑自行车,满心想着要是学会就可以骑自行车回家了。没承想自行车没学会,两个膝盖倒是摔破了,只得作罢。
我不甘心失败,办法总比困难多。我总能找到回家的办法。这次我想尝试一种新方法:漂流。学校下面有一条穆棱河,那是天然的航道。现在唯一缺乏的就是漂流船了,用什么东西既能把我装下,又能漂在水面上呢?我首先想到了大盆,一个足够大的浴盆近似于一艘小船,再用掏炉灰的小铁锹(托管阿姨平时用不上它)当船桨。我去了几家五金店,店主都跟我说让你家大人来吧,你一个人搬不动。确实,那大澡盆竖着放比我都要长,怎么也有一桶矿泉水重了,我是我们班男生公认的娘们儿,搬个水桶都搬不动又如何能带走大澡盆啊。想到这儿我有些灰心丧气了。还有什么材料能造出漂流船呢?我忽然眼前一亮,把几个游泳圈吹满气粘在一起,再缠几圈不干胶,一个简易的皮筏就此诞生。这个灵感让我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去买游泳圈,可我走了大大小小的商店,包括镇上最大的商场供销社都没有卖游泳圈的。我失望地从里面出来,闷闷不乐地回小饭桌,吃完饭我一个人坐在炕上发呆。和我一起住的丁同学问我咋了,我说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舒服。
黔驴技穷的我慢慢放弃了造船的幻想,我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两个月的时间快点过去,于是每天我想方设法让日子过得很快,八点多就上床睡觉,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我可以腾出一部分时间,把自己放置在大梦之中。学校的生活并没有那么无聊,下课了我跟同学玩拍拍气,体育课玩丢沙包,老鹰捉小鸡。我还喜欢上了画画,每天课余时间都要在美术本上画一艘小船或者小动物,时间长了我的心态渐渐平静了。有一天丁同学跟我说我感觉你变了,我说可能吧,我感觉自己还那样。他说他感觉我不再愁眉不展了。我说我接受了失败。他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他说:“你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都前五啊,为什么说失败,难道你想考第一?”我知道他不懂我,说下去也是浪费口舌,于是我借着他的话回答:“当然喽,我当然想考第一,可那个位置每次都是我们班穆宝晨的。”(其实我对当不当第一兴趣不大,我只是不愿让人看穿我的秘密)“唉,何必把自己搞成那样,第一就真的那么好吗?我觉得你现在就挺好了,我要能考出你这成绩我妈能乐疯了。”我不想再纠缠下去,就借口要去厕所。丁同学应该看出我是假装去厕所,表情上多少带点不屑。他肯定觉得自己的关心招来了我冷漠的回应,认为我仗着成绩好不屑跟他说话,其实不是的,我平时也不爱说话,现在更不想暴露我的秘密。
一个月过去了,暑假越来越近。某天放学我走在路上看见墙上贴了一张招工启事,有个板材厂正在招工人,我的眼睛瞬间亮了。我对抱板子不感兴趣,我爸以前在绥芬河的工厂就给人抱板子,他老早就反复跟我说抱板子很辛苦很累,要我好好读书,将来赚大钱。我只是觉得早已破灭的造船回家计划如今又有了实现的可能,我决定周末去那干一天,让老板用几块大木板代替我的工资,然后再买罐粘得牢,最后用绳子把木板加以固定,一个完美的木筏在我的脑海游荡开来。
到了周末我去了那个板材厂,门口有个看门的叔叔把我叫住了,他问我找谁呀,我说我不找谁,我看到你们这儿招工人我想试试。叔叔哈哈大笑,“哎哟我的孩子呀,是谁让你来的呀,快回家去吧,这活儿你可干不了,快回去吧。”我说我能抱动木板,恳求叔叔放我进去。“就算你能抱动木板我也不能放你进来呀,工厂更不能招你了,招你这样的小孩子干活是犯法的,赶快回去好好读书吧。”叔叔无情地拒绝了我。唉! 我还没有进入大铁皮门就被看门大叔挡在门外,连木板都没摸着就要铩羽而归,这回是彻底没戏了我想。反正我嗅到了放假的气息,造船这件事到底为止。
学校安排四五年级集体去种树,老师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杀到了河堤,我本来不愿意去,但看到全班同学兴致高涨也不好当那个隔路的人。于是跟在队伍后面漫不经心地行走。老师说三个人分成一组,我、常文艺还有严薇被分到了同一组,我们仨先挖了一个基础的坑,然后我看见好多人都去大河边拿树苗了,我也跟着他们去拿。走下河堤来到河边,好多一握那么粗的小树苗堆在一起,不远处就是穆棱河在哗哗流动,太阳的银光洒在水面上,银光随流水波动。我看着水流的方向瞬间傻掉了,我这才想起我家在穆棱河的上游啊,无论我造什么船都是白费力气。
我回忆起当年风靡一时的舌头雪糕,便想到齊秀秀每天中午都要吃一根绿色的舌头,先含在嘴里然后吐出来,雪糕前端好似舌头一样软塌塌的。除此之外她每天还要买很多零食,她上学的时间基本用在了吃零嘴和往返小卖铺的路上。
齐秀秀在班里很扎眼,但她既不可能属于男生派,更不为女生接受,没有人喜欢跟胖乎乎脏兮兮的她玩。这反倒让她成了四年二班最独特甚至我行我素的存在。一套嫩绿色的衬衣被她穿得污迹斑斑,像是经常要做繁重劳动的人穿的工作服。她不仅忽视自己的穿着还忽视自己的学习,她常年荣膺我们班四大金刚之首,常年不交作业。有意思的是这四年来她是坚持最久的人,很多人譬如杨家林和孙兆江已经从良,而陈旭是这一个学期开始不写作业的,她则完全不同,坚持不写作业很多年,每次班主任杜老师问她作业呢,她都会用很低的声音嗫嚅地说:忘……忘……带了。齐秀秀这套说辞在老师眼里形同虚设,每当她说完“忘带了”仨字儿,杜老师就拿出打磨好的细长教鞭抽她,她也不反抗,仿佛一座肉坨或者入定的老僧,任由鞭子抽打。倒是杜老师先受不了了,她不能忍受齐秀秀常年以来漠视自己的权威,决定让齐秀秀退学,放学之后她告诉齐秀秀赶快滚吧不要再回四年二班了。第二天齐秀秀照常来上学,还把她爸带来了,他简直是齐秀秀的XXL版,连穿衣风格都如此统一。齐秀秀她爸求老师不要让他女儿走,杜老师无可奈何不知道是哭是笑,她说你家孩子经常不写作业还老撒谎,我苦口婆心地教育她结果她当耳边风,该不写还是不写,这样的孩子我可管不了你赶快领回家去吧,我们这个班不容许害群之马的存在。齐秀秀她爸磨破了嘴皮子就差给老杜跪下了,齐秀秀最终安然无恙。
齐秀秀依然不写作业,依然扯谎。杜老师也不跟她废话,直接让她蹲在讲台前面把作业补完,什么时候补完什么时候回座,于是乎靠暖气那组的第二排总有一个座是空着的,齐秀秀的同桌谢信奇还有后座田玉珠就把自己的大衣放在上面,那些不会说话的物体代替着齐秀秀本人听课,当然她也有回座位听课的时候,新转到我们班的老数学教师马晨儒初来我班看到有个人蹲在讲台就把她叫了回去,让她好好听课。后来马老师也不管她了,见到齐秀秀就让她蹲在后面,不要占着踏台影响自己讲课。
杜老师不止用了一次“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形容某一天在班里发生的事,齐秀秀交作业了,齐秀秀有一天居然能交作业,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仅如此齐秀秀还受到了班主任的表扬,她对齐秀秀说要好好的,每天都写作业你学习肯定能进步,你又不笨,天天蹲着补作业那好看吗?挺大个的女孩子都不觉得丢人?杜老师的语言从夸奖转变为教训,仿佛在担心齐秀秀交作业这事儿绝不会长久,事实正如她所料,后来齐秀秀故技重演,她只坐着上了一天课就回到了原地。后一个月杜老师也不让她蹲着了,似乎默认了班级里只有五十二个同学。齐秀秀还是风雨无阻照常上课,照旧往返于小卖铺和教室之间,朋友依然少得可怜,却从来没见她有不高兴的时候。跳皮筋儿没她的份,丢沙包没她的份,玩三个字没她的份,跳格子更没她的份。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手机,如果穿越到现在,我想齐秀秀应该不会孤单了吧。
又一个严酷的夏天过去了,班里的人变成了五十二个,离开的却不是齐秀秀,而是我们班的高占伟。杜老师跟我们说高占伟转学去了牡丹江,言语中表现出些许不舍,高占伟是班长,还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一个被老师经常摆出来让全班同学以之为榜样的人就这样离她而去了。齐秀秀还是那个被所有人无视的家伙,尽管她在那个秋天曾经做了很多好事,比如在我们班要从南楼搬到北楼的时候她主动拿班级的杂物,一趟趟出了不少汗,打扫教室她总是最认真的那个。还有一回董雪忘记拿买饭的钱,也是齐秀秀主动掏出自己的零花钱给董雪买吃的。但同学们不会因此而记住一个好人,老师更不会说出向齐秀秀学习这样的话,五年二班的正面人物永远是那几个学习好的,学生私下里的记忆点是周杰伦又出新歌了,谁谁谁的新歌真好听。
可作为班里公认的丑角,齐秀秀总能适时地来场showtime。那一天原本是诸多冬日里平凡的一天,却因为齐秀秀而变得与众不同。下午的英语课,陈老师问谢信奇你同桌呢?谢信奇说她下课去厕所了。过了十几分钟齐秀秀还没回来,陈老师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要去厕所找她,我们都说老师你不用找了,她没准翻栅栏回家了。老陈让我们在班里看英语书,她下去找齐秀秀。老陈的高跟鞋声消失在走廊里,我们把嘴巴全都松绑了,这个说齐秀秀是不是掉粪坑里了,那个就说齐秀秀没准忘带纸了,你一言我一语,还伴随着哄堂大笑,气氛顿时热烈到顶峰,我们都猜测齐秀秀出了什么恶心的事。这个时候班主任杜老师突然来了,她下来巡视的时候我们正聊得热火朝天。杜老师怒不可遏地抽出教鞭狠狠地砸在讲台桌上。老师不在你们就反了是不,班长是干什么吃的,不会带头自习吗?真是一天不收拾你们你们就难受。我们不敢再说了。杜老师越说越来劲,刚才不是说得挺热闹吗,怎么我一来就安静了,怎么不说了,说呀!刚才不是挺能叭叭,我看房顶都要被你们掀起来了。后来教室里肃杀的环境被陈老师打破,她带着齐秀秀回来了。齐秀秀的身上散发着臭味,小腿也脏兮兮的。陈老师没有避讳齐秀秀的隐私,先是对班主任道歉,接着说自己刚才去找齐秀秀了:就看见她的腿卡在坑里,你说多悬,这要掉下去就没命了。杜老师看到齐秀秀那样气不打一处来,让谢信奇把齐秀秀的大衣和书包拿过来,让她赶紧回家把身上洗洗,剩下的课也不用上了。
剩下的英语课,陈老师领我们过一遍课文,然后下课铃响起。齐秀秀不在班里,我们所有人在她背后三五成群随意谈论刚才发生的事,齐秀秀掉粪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齐……(插入嚯嚯哈哈)秀秀掉(插入大笑声)粪坑了,真是太好笑了。
每一天小赵都如履薄冰。能心安理得地在家里住下去,对他而言比面试工作还要难,面试是一锤子买卖,行就行不行拉倒。在家里便完全不同了,在家里像是坐在正在行驶的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每天蒸得小赵快要晕死过去了。他的妈妈一心想往外推他,她看出儿子要继续在家待下去极有可能成为废物。有一回她给远在青岛的小叔子打了电话,让他帮着在他们单位给小赵找个活儿干。
小赵答应去青岛找叔叔,第二天醒来还是没出得了屋门。他试探性地六点半醒来上了个厕所,发觉没有人起来喊他走,他又上床睡了回笼觉到十一点多自然醒。或许是小赵的叔叔主动拒绝了让小赵来青岛的请求,小赵的母亲也就没有再催他起来的必要。他淡定地吃了早餐,把碗放进洗碗池里叫爸爸不要管了,碗他来收拾。小赵做事喜欢拖延,特别是家务活。不知过了多久,在屋里刷手机的他听见厨房传来哗哗的声音,他随后还表现出对父亲的责备。“不是说好我来刷吗,你怎么动上手了?”小赵根本不想刷碗,他爸爸刷碗他心里写满了高兴。他爸说:“等你刷碗,咱家碗都用光了。你呀也就是个嘴,赶紧进屋吧。”小赵又表演出羞愧的表情,然后心安理得地进屋躺着。
小赵琢磨过很多事情,头都快秃了。小赵觉得自己的头发是愁没的,但他爸不这么认为,老人家认为小赵一直在家里闲着,从来不思考生存问题。小赵也想反驳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殚精竭虑,以至于不到三十头发都要掉光了。
媽妈给小赵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山东济南她二妗子的侄女的单位在招文秘,让小赵投简历试一试,小赵做出答应之态。他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只是不想惹妈妈生气,她一生气自己很有可能被赶出家门。小赵压根就没考虑过将来要干什么,大学四年稀里糊涂地过完了,除了两本证书之外,他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奖学金的经历,也没有甜蜜的爱情故事,现在他无尽地悔恨自己白白浪费了四年。不止四年吧,如果追溯的话,从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起他一直浑浑噩噩到现在。考大学这条路也不是他极度渴望的,如今他十分羡慕弗罗斯特那样得意扬扬地选一条荒路的人,比如当初不上学在二中门口开店的李某某,如今又开了几家新店。而自己为什么要上学他始终想不明白,只是当时成绩还可以罢,但也不是班里的尖子生。尖子生张某总有自己的思想可以和老师针锋相对,楚某对数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小赵只有背书包上学和背书包放学,他死气沉沉地告别了二中,规规矩矩考上布莱克大学。在那里他发现他获得了无用的自由,可以睡觉睡到自然醒,可以一天点四顿外卖吃,可以好几天不出门,不去上课。那种漫无边际的快乐彻底摧毁了小赵。当然小赵并没有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第三个学期的时候,小赵想过考研,主要是他妈老给他打电话嘱咐他要考研,他不知道要去哪个学校,也没想过跟学长老师交流或者上网问一下,他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小赵心想如果能安心做一件事的话,自己的懒惰可以稍微好转些,于是他瞎买了一些资料,每天在宿舍看,手机摆在书的旁边,看十分钟书便被手机勾了魂,小赵给自己的懒惰找到了合理的解释空间:看书看累了放松一下,就看一会儿,就看一会儿。按单位计算这一会儿大概有两个小时。总之小赵从早上起看了三十来页书天就完全黑了,他感觉自己这一天过得特别充实。
妈妈看小赵在发愣,就问他:“发什么呆呢?赶紧吃饭。”“呃,没什么啦。”小赵说完照常吃菜喝粥。他想起来自己不是没有喜欢的人,人全在脑子里藏着,谁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付出行动争取。小赵的主动行为现在全部在维持生命体征的吃喝拉撒睡、行动坐卧走上了。其余时候,比如该做出人生规划的时候,小赵的腿就跟瘫痪了一样,只能等着有人推他一把,不推他根本走不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坏死了,脑袋连着器官变成了无用的肉球。然后他顺利毕业,拎着行李箱回了老家,研究生自然也没考上,连调剂的机会也没有。面试了几个公司,HR都觉得他这个人说话声音太小,不堂堂正正的,一点也不大方。小赵觉得这也无妨,等他考下来教师資格证,去辅导机构做个老师也不错,老师可以戴小蜜蜂扩音器,下了班直接坐公交车回家,没有别的负担,挺美。
小赵挨到了十一月份,终于要去考试了,可看到考题之后他的脑壳里灌满了血,眼睛鼻子和嘴仿佛要决堤了一般。成绩下来了,不出预料地差了三分。小赵为自己感到惋惜的同时也很羞愧,因为在家里白白住了半年,本来想有所作为,如今只好另做打算。小赵的爸爸嘿了一声,把小赵又拉回到现实世界中。“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心事重重的?”妈妈说:“多想想事儿也挺好的,总比在家闲着等饭要好。”
在家的日子里小赵几乎关掉了自我的需求,穷惯了的他磨炼出一副好肠胃,他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给家里省粮食,也可以一个星期不洗澡,几个月不理头,头发痒了就抓抓,身上痒了就抠抠,平时出门的衣服也就那么两套换着倒腾。用他的理论来讲这叫节能减排,保护环境,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总之他对自己在家的生活已甘之如饴,时间长了还反刍出一种甜味来,在哪都不如在家好。他越来越不想出去赚钱了,赚了钱做什么呢?况且以他现在这样出去,指不定哪天就灰溜溜地背着铺盖回家了。还不如混到混不下去,躺倒瘫痪然后被人丢出去,也算来得痛快。
小赵他妈有一天绷不住了,在晚上召开了家庭会议,就小赵的未来进行了一番探讨。他们二老先问了小赵有什么想法,可以大胆地讲出来,我们不拦着你。小赵吭哧瘪肚了半天没有憋出半个字来。小赵他爸很着急,问小赵:“怎么总是把话憋在心里不说出来。你妈也不求你能大富大贵,也不指望你能多有出息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小赵依然没有答案,他哪里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小赵他妈摆摆手,表示会议没必要再开下去了。赵妈妈说:“我不管你去做什么,你都要自食其力,过完年你必须得出去找活。我和你爸都老了,指不定哪天就动不了了,你不好好想想谋生之道,将来我俩不行了指着你的时候,你咋办?”小赵嬉皮笑脸地说:“那我就跟你们一块死,死了也陪着你们,做你们的好孩子。”小赵的爸爸给了小赵一巴掌,这孩子竟说这丧气话。又略带蔑视地说:“我们也不指望你来养活,我和你妈都有养老金。你就把你自己顾好我们就知足了。”小赵的脸被这一巴掌打得有点热。
小赵气得回到房间,他想既然都撵他走不如他主动离开。他下载BOSS直聘,看了一会儿投了几个适合他的,有两个公司给他回了消息,他不知道跟人家说什么,他写了删删了写犹豫了半天,后来干脆视而不见。找工作这个事又无情地被放下了,他想到自己可以在家里工作呀,没必要非得出去。就那种打字兼职的工作,一千字多少钱,还有那种刷单的工作,一单多少钱,以前刷豆瓣的时候经常看到,上面写着足不出户就可以工作。他找到一个加了微信,对方让他下载yy直播,然后又诱导他充了50,说是到后面做任务了就能返回来。交了50找到一个叫852燕燕老师的人,她再介绍935珊珊老师,就这么一层层的,小赵花了 260块钱连任务的毛也没见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那260块自己还没见到就拱手送人,他很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小赵琢磨着干脆我也当骗子吧,像这样骗别人一单最低能有50块钱,小赵想了想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没有骗人钱的心理素质,更重要的是没有那利索的嘴皮子。
年关将至,小赵依然没有工作,中间在步行街发过几天传单,卖过一阵玉米,后来嫌太累又在家歇着了。大年三十,母亲重提旧事,跟他说过了十五必须出去找工作。小赵漫不经心地答应。新冠肺炎爆发的消息在初二传来,再后来M城也买不到口罩了,我们必须在家隔离,小赵一家也同样,即使小赵妈妈原本准备好初五就将小吃店开张,这下也得老老实实待在家中。每天翻着手机看到的全是疫情消息,小赵妈妈说:“非常时期可千万别出门,外面太危险了。”爸爸的单位也停工了,一家三口猫了一个月,每天都有人跟赵妈妈视频。有一天小赵的小姨跟小赵的妈妈视频,互相诉说目前的艰难。小赵的小姨是在影院工作的,疫情对他们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比餐饮还要严重得多。
“大姐,这下彻底完犊子了,哈哈哈哈哈(苦笑)。”
小赵妈妈不无担忧地说:“那你可咋办啊妹子?”
“改行吧,电影院这一年肯定完了,别说电影院了,各行各业都难过,好多餐厅都在往外转让。就算这个疫情结束了,也……”小姨欲言又止,小赵妈妈明白她的意思。“那能怎么办,凑合着过呗,俺们这商户都跟工商的打起来了,就因为要把他们的店铺给封了,不让他们开业了……你也别太上火了。”
小姨说:“我看疫情这一来,各行都摇摇欲坠,只有公务员还算凑合。做小生意的好多都倒闭了,再往后拖下去倒闭的越来越多,给人打工更不行了,公司都没了,哪还能有你呀。大姐呀,你也别让大福忙着跑了,踏踏实实考个公务员吧,稳稳当当的,不用冒风险,工作还体面,赶快让他考公务员吧。”
小赵妈妈挂了电话,来到小赵房间,跟他说考公务员的事,小赵没回腔。“你用电脑查一查M城公务员考试网,看看有哪些适合你的,先把名报上。”小赵不情不愿地打开电脑。“我看还是考个公务员最好,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反正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而且我听你小姨说今年政府部门要扩充人才,也就今年这一年机会,今年人家把位置都挤上去了,你明年再想上来,绝对比登天还难。你还别不情愿,你说你现在要能像人家那样写书卖钱我还用这样费口舌劝你考公务员?反正话我就说最后一遍,你爱考不考!爱考不考!”
申论书里的字小赵一个也看不进去,他装作复习的样子把手机垫在书下面,看烦了把书掀起来玩会儿手机,一有动静便把手机盖上,把打开看了很久的那页继续看下去。复习一个来月,有时候感觉脑袋里面要爆炸了。他勉强把答案抄在答题纸上,装作学习的样子,然后看那些让自己愈加虚弱并沉湎幻想变成国内知名小说家的小说。小赵在大学就幻想自己成为小说家,这毛病到今天还没改,导致现在越发虚弱。母亲察觉了小赵在虚与委蛇,在吃饭的时候跟他说:“当初我们问你要做什么,你死活不张口。还说做什么都行,这下让你去考公务员你就瞎应付,我真不明白你脑袋里都装了什么。就說说咱们老家的胡翠兰吧,人家女儿考的大学不如你吧,人现在在铁路系统工作,工作两年就挣出了首付。”小赵继续听着母亲对自己的嫌弃,把它都咽了下去。小赵的母亲说个没完,她觉得对面的这个人让自己伤透了心。
小赵决定出去躲一躲,吹吹寒风清醒清醒。街上空无一人,连车都很少经过,他们都在躲避病毒啊,小赵于是站在马路中间,心想面前的车撞死他他也认了,他决定好面对死亡。偏偏那车刚好停住了,司机探出戴着口罩的脑袋,骂了句:“傻货不要命了!!”等到车开走了,小赵回骂了一句:“你才傻,老子想死你管得着吗?”他又在马路上站了一会儿,远远地有辆蓝色摩托车要开过来,他站定了不动,而那辆车偏偏在前面的路口拐进去了。小赵觉得自己全身如同黏上了口香糖,甩也甩不掉,他看了看天上黑乎乎的,想着一天又这么囫囵过去了,嗓子眼里往外涌出土渣来,呛得他直流泪。
八点半左右,小赵拎着一些东西回家。他妈站在门口问他去哪了,他说:“我看家里菜快吃没了,顺便买了趟菜。”小赵妈妈告诉小赵:“要是不想考公务员可以直接说,没必要躲着我,还特意出去买一趟菜,家里还有那么多萝卜白菜都吃不完。”小赵确实不想考公务员了,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公务员录用考试专项教材》,盯着上面的小黑字跟虫子一样越爬越远,很快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自从村里新修了广场后,我三姑吃过晚饭后就要去广场跳舞,有的时候甚至连饭也不吃了。一开始跳舞的人很和谐,她们由张老师(我们村里小学的老师,后来小学黄了她就不干了,但人们对她的称呼不变)领舞,张老师示范,她们就跟着跳。让张老师领舞不只因为她跳得好,动作正确标准,还因为她每天都拎着自己的手提音响来广场。
日子长了,跳舞这事儿也闹出了风云争霸的味道。平时就爱翘尾巴的王兰芝认为自己跳得不比张老师差,凭什么自己不能出头领舞了。同时也因为这些农妇之间本身也是三帮两伙互相嚼舌根,没有广场舞的时候,她们晚上吃完饭就会四处串门,说的也大多是其他妇女的坏话。话回到广场舞上,这些认为自己应该打头阵的人不止一个,于是看上去整齐的队列,其实是四分五裂的。她分析出张老师其实是仗着自己有音响才能出来领舞的,于是自己也去镇里买了个大号音响,还鼓动着和她关系好的让她当领舞。“张老师跳的那些太老套了,我能教给大伙最新的佳木斯快乐舞步。”王兰芝就这么把张老师甩到了一边,其实她的广场舞当初还是跟张老师才学会的。这些都是我三姑跟我说的。
如果仅仅因为这个,她们也不会闹僵。我三姑越说越快,这是激动所致,她想快点把这些事儿一股脑说完。王兰芝开始领舞,大伙就跟着她跳。这些跳舞的人私下里看了广场舞教学视频。有的人发现王兰芝跳的是错的,腿和手的顺序反了,但没人说,因为觉得反正是跳舞,怎么跳都一样。但总有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和我三姑一趟房的邻居胖婶儿就是这样的人。她本来就对王兰芝意见很大,于是等她们跳完之后她找到王兰芝,跟她说:“你领我们跳的这个不对啊,我看的视频不是这样的。”
“你搁这儿跟我俩装什么装,这舞有很多不同版本,你搁这儿指指点点显得你挺能似的,你要能你来啊!”“这舞就这么跳的(王兰芝不允许别人说一个不字),你要不想跳就滚回家去。” 胖婶岂能善罢甘休。“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让你家老钱看看你算什么东西,还在这充大瓣蒜,瞎指挥别人,把人张老师给踢了,我都不稀罕说你,不像话。”王兰芝一听这话就火了,照胖婶的脸打了一巴掌,“刘福荣我不撕烂你的嘴我就不姓王。”她们这时已经扭打起来,但很快被我三姑她们分开了。之后的几天她们依然来广场跳舞。不过原先那些跳舞的人,自动分成了两块儿,一部分流散到打篮球的水泥平台上。打篮球的因此要给他们的妻子或妈妈让位。
这两帮看上去相安无事,但两部分的音乐搅在一起,互相打架。没过几天斗争就演化成集体的矛盾。王兰芝嫌张老师音响里的歌声太大打乱了他们跳舞,过来跟张老师提意见,胖婶说:“你赶紧滚回你的地界跳舞,这是俺们的地盘。”“这广场是你们家开的吗?我想干啥就干啥你管得着吗?”说完她就走了。胖婶被她怼得没话说,于是就跟张老师说不用搭理她,咱接着跳。过了一会儿王兰芝怒气冲冲地过来把张老师的音响给摔了。胖婶也把她们那边的音响摔了,冲着在场的人喊:“谁也别跳了,混蛋玩意儿。”
音乐的声音又从广场上升起,好几种音乐飘散开来,一声压过一声,跟打雷了一样。听我三姑说跳舞的人这几天私下购买了好几个音响,张老师也买了个新的更好的音响。吃完饭她们就把音响带到广场,十几个音响竞相干扰,跟放炮似的。音乐比人要欢乐,因为跳舞的人已无心跳舞,就想着让对方也跳不上舞,我三姑说实在不行就找当官的评评理。
责任编辑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