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凝
濑水河南北两岸的少年,以濑水河为分界,穿梭于河边的水杉林间,“敌我”双方,横扫一片,竖扫一串,自编自导自演着“战争”与“和平”游戏。
亥时过半,在“战斗”差不多分出胜负的时候,北岸河滩低坡处黑森森的小灌木林间,突然射出两道神秘而耀眼的光。
光线在“战场”上空交织着,又潜入“战斗”双方隔离带——濑水河面泛起一圈圈蓝幽幽的晕弧,然后晕弧又神秘地跃上南岸,与河堤高坡水杉林间散落的星月交相辉映。
整个南岸“战场”呈现在一片影影绰绰的光明之中。
“战场”有了明处和暗处,格局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子弹”从暗处密集地飞出来,“弹片”擦着树梢呼啸而过,乔木叶、灌木叶、宽的叶、细的叶纷纷掉落。而落在树干和岩石上的“子弹”反弹后,发出梆梆回响,听了让人头皮发麻。
现在,让我们小心地爬上北岸那座高耸的蓄水白塔。
可以清晰地看到,南岸“战士”在河堤丛影的碎光中呈现出一派惊慌失措的溃退迹象——他们躲到哪,光就追到哪,“子弹”便飞到哪。南岸的失败已经不可逆转。
撤退后,清点人数时,南岸司令铁把发现自己参战的十三名队友,竟有七名挂了彩。
简直是奇耻大辱。自从濑水河南北两岸少年为争夺河心香瓜岛割草权隔河开战以来,大大小小的“战斗”已经不下百次,南岸少年“战斗队”像今天这样溃不成军还是头一回。
大家都把怨气撒在了那两道神奇的光上。
据回忆,当北岸那两道神奇的光,突然穿过水汽氤氲的濑水河面,像两条巨蟒一样无声扑向南岸时,铁把曾命令他的“战士”集中火力,灭掉光源。然而,“子弹”暴雨般打向光源时,听到的只是金属碰撞的回声。显然,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加入了一位深谙战术的指挥员,他们早就有了防备,那些光源处都加罩了坚固的防护铁丝网。
“怎么会败在两道光上?”
这是南岸“战士”最沮丧的一个夜晚。
矮胖子是南岸“战士”中最喜插嘴的,他跳过一个沟壑,挨到铁把边上:“一定是北岸那些小子前几仗打不过我们,才想了怪招,白天用镜子收集了太阳光,蓄在马桶里,晚上再把光从马桶里放出来咬我们。”矮胖子是镇上向阳红小学四年级学生,他在学校时就喜欢在衣袖里藏一块镜子碎片,时不时掏出来,迎着太阳,往教室前排同学脸上或老师板书的黑板上晃一圈。
“亏你想得出,马桶里蓄太阳,还不把马桶烧着了。”铁把瞥了矮胖子一眼,吐出了嘴里咀嚼的盘根草。
一位叫火箭的少年抓了一把泥土,摁在铜扣流血的前额,用脚尖撩了撩矮胖子,说:“胖子,要不你把你奶奶的马桶先收一回太阳,咱们明天也放一马桶光到北岸试试?”矮胖子的爷爷1949年以前是濑水滩有名的地主。他奶奶嫁他爷爷时,是县城和氏南货店大掌柜家四小姐。当年和氏南货店经营着南北果品、茶食,尤其以自产的春酥、夏糕、秋饼、冬糖揽客,县城的和氏码头客商如织,生意红火。四小姐嫁到濑水滩时,陪嫁的马桶据说是皇家格格用的,两边带扶手,后有靠背,精工细雕着凤衔滴珠。
矮胖子似乎想到自己说漏了嘴,他没话找话地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也不是非要用又脏又臭的马桶,河北岸的那些小子可能用的是暖水瓶。我爹说太阳光照到地面不过三五十度,暖水瓶一百度的温度都不怕,肯定也不怕太阳光。”
“不过呢……就是体积小了点,不知道能装下多少太阳光?”矮胖子又小声嘀咕着。
小伙伴们都取笑矮胖子异想天开,铁把的眼睛却在暗夜里亮了一下。
铁把把小伙伴们聚拢成一个圈,十几颗脑袋在河堤边一片星光下水波荡漾。铁把问的问题很简单,除了太阳光之外,还有什么光最亮?显然,在问这个问题时,他是认真思考过的,如果能找到一种更强的光,即使装在体积小的暖水瓶里,开战时打开暖水瓶,讓北岸“战场”亮如白昼,那么下一次“战斗”,“战况”就会发生逆转。
铁把毕竟是南岸少年“战斗队”的首领,考虑问题自然要比队友务实、成熟、有远见。
火箭说:“电灌站的电发出的光比太阳还亮。我爸说过,生产队打谷场上的灯泡一通电,连蚊子的尾巴都照得清清楚楚。”火箭他爸是濑水滩九排墩村第四生产队队长。
矮胖子能耐,又插话了:“电灌站的电力气也大,能一口气把扁担河里的水都吸干,还能一下子拉着大队打谷场上的十几台脱粒机转上一天一夜都不渴也不叫累。”
火箭白了矮胖子一眼:“铁把司令说的是亮,不是力气,亮可以看得见,力气大又看不见。”
矮胖子还想与火箭论理,铁把用大队书记在打谷场开会时惯用的动作,把巴掌向空中一扬,又用大队书记惯用的口气说:“都别扯没用的了,咱们来商量下一步计划。”
南岸生产队的畈田埂上,十几颗水波荡漾的脑袋成了十几个小黑点。
电灌站离村差不多三四里地,一座四四方方的红墙青瓦房,静静泊在濑水河支流扁担河滨。四周长满芦苇和蓼蓝,雨水旺盛的季节,疯长的芦苇和蓼蓝能淹没红墙。
电灌站站长叫田富,一个人住在电灌站,是位真正的战士。他回到濑水河滩电灌站后,村里人都叫他“独眼龙”,因为他的一只眼睛留在了战场上,就连小孩子也跟着大人屁股后面叫。他也不恼,总闷呵呵地应着,叫久了反而忘了他的真名。只有县里干部来看他时,才叫他田富同志。县里的干部说,田富同志是战场上一名光荣的探照灯兵,由于战时娴熟操作探照灯,多次使战场格局向我方趋好扭转,因而多次立功。一次执行任务时,不幸被敌人的弹片击中右眼。现在,田富同志没有眼珠的右脸像战场上被炮弹炸出的一个弹坑,半张右脸成了沦陷区。战争结束后,他本来可以留在城市工作,因为没文化,不想拖累国家,执意要用自己的电工之长,为家乡作贡献。
田富的站长不过是一个名头。电灌站只有一个编制,他既是站长,又是电工。就像镇上佟记油坊的佟掌柜,既是掌柜,又是伙计。田富没有妻儿,也很少与村民来往。只有抗旱排涝,需要日夜值班时,才征得大队书记同意,叫了村上长根、中贵两位社员帮忙。田富是英雄,政府给他配了杆三八大盖。濑水滩涂畈田里劳作的社员,总能看见田富同志像守护军事重地一样,整天戴副墨镜,束根腰带,挎着三八大盖在电灌站配电房附近巡逻。夜半,有捕蛇者路过此处,他会提了三八大盖,突然就从芦苇和蓼蓝丛中蹿出来,大喝:“站住,哪个地方的?电力重地闲人免闯。”口气仍是前哨战士的口气。他到任电灌站站长后,没人见过他的笑容,村里人都说他的脸像杀猪墩的砧板,粗粝、死板。村里的孩子平日里见他就悚,现在,又见他整天挎着三八大盖,更是躲他远远的。有一次,田富同志被请到镇上的向阳红小学做英模报告。本来他是戴着墨镜上场的,说到动情处,他站了起来,脱了墨镜,挥舞起双臂,把前排一年级的女生吓得哇哇哭了起来。不明就里的老师还认为那些女生是被田富同志的报告感动了,一边带头鼓掌喝彩。
电灌站的电主要保证抗旱排涝、农业生产,保障社会主义建设。照明用电是一种奢望。只有到了腊月二十五傍晚时分,“独眼龙”肩挎三八大盖,往村口的大磨盘上一跳,一嗓门“电来喽”。各家各户纷纷捏了五分一角的电费,跑向大磨盘,缴了电费,从“独眼龙”手里领了灯泡。“用电先付费,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这是“独眼龙”嘱咐村上的富农后代朱先生刷在大队部墙上的标语。电灯泡的瓦数是按家庭人口来定的。铁把家四口人,领了只25W的灯泡,缴五分钱电费。矮胖子家人多,十一口人,领了只100W的灯泡,缴了两角钱。领了电灯泡,村里孩童这才一下子意识到过年了,只有过年才会来电。当天晚上,一家人围在一盏25W的神奇电灯下,快乐和喜悦无以言表。男人们喝得脸红脖子粗,却也喝不出个高低来。媳妇和侄辈们则在一旁嗑着瓜子,吃着糖果,看着热闹。大婶子是妇女中最男将的,她喝酒用海碗,一海碗下去,早撂倒了不胜酒力的二叔、三叔。铁把最喜听大婶子喝酒后唱花鼓戏,绯红着脸,找来一铝盆,双手抡着筷子,“咚咚咚”一阵开场白,戏词便夹杂她满嘴的酒精味喷涌而出。接下来是他爹的传统节目——京剧《甘露寺》。“吱吱咽咽”胡琴开了场, 半天才一句“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带着醉意的一嗓门下来,总要将在场的一家子“戏迷”们逗得七倒八仰。
这时,铁把看到矮胖子大过年的不在家,却溜到他家门口鬼鬼祟祟,以为北岸有“军情”,追了出来。春节战备可马虎不得,铁把想。没想到,矮胖子却指着铁把家的灯泡,怯怯地说:“我家的大灯泡跟你家小灯泡差不多亮,怎么就你家缴五分钱,我家缴了两角钱呢?”小伙伴们当年还不知道电压不稳,大小灯泡都亮得像“独眼龙”那只亮眼睛。过了正月十五,“独眼龙”又肩挎三八大盖,往村口的大磨盘上一跳,一嗓门“缴灯泡喽”。村子里小伙伴才明白,年过完了。
当年,村里的孩子对电灌站有两惧:一惧阴雨天气电灌站的变压器吱吱冒火花;二惧“独眼龙”那张沦陷的脸和他脸上那只整天眨巴眨巴的亮眼睛。
铁把不怕“独眼龙”。有一年夏天,他在电灌站附近的扁担河滨割猪草,不小心掉进河里。本来掉河里也无所谓,濑水河滩的少年哪个不是水鸭子。扁担河宽不足十米,铁把一个猛子都可以扎几个来回。现在情况不同,大队、小队都在大积绿肥,扁担河里放养着沤肥的水葫芦,遇上黄梅雨季,疯狂的水葫芦长了四五层。铁把毕竟年少力薄,滑进河里被水葫芦缠住身,像是猪八戒误闯了盘丝洞,浑身有劲使不上,越折腾滑得越深,身体被水葫芦根茎缠得越严。眼看就有生命危险,正好“独眼龙”巡逻路过,他搁下三八大盖跑过来,跳河里把铁把托上岸。后来,铁把有事没事就会溜到电灌站附近割猪草。也不是单纯的割猪草,更多的是对电灌站和“独眼龙”好奇。暗中侦察多了,铁把发现“独眼龙”并不是小伙伴眼中那么可怕,甚至有几分可亲。有时,他见铁把一个小屁少年吃力地撅着屁股,担着一篮筐比他人高的猪草路过电灌站时,会突然冲着铁把吼道:“铁铜锣家儿子,给我站住。”铁铜锣是铁把他爸。铁把傻愣的一瞬,“独眼龙”已经把铁把一篮筐猪草移到了自己肩上,然后小心地将猪草送过扁担河的烂木桥。放下篮筐,也不吭气,撅了屁股就回走。或者会站在电灌站门口喊:“铁铜锣家儿子,给我过来。”语气像是团长命令警卫员。也没什么事,就是送铁把一块洒了胡椒粉的烤熟鱼片。电灌站每次抗旱排涝时,总会抽上来许多打碎了脑壳的白鱼、鲢鱼,“独眼龙”就用一张网张着泵口,把收上来的鱼晒成鱼干,一个人也吃不了,就去村上给每家发一块。村上有几个妇女,收了鱼干,嘴上说谢谢,心里却埋汰,“独眼龙”还没走远,鱼干便被妇女扔进了潲水缸。
有一回,“独眼龙”不知什么好心情,居然还把铁把领进他的军事重地——电灌站的泵站,指着泵站抽水的电动机告诉铁把,电动机是将电能转变为机械能的一种机器。电动机内部线圈通电产生磁场,驱动转子旋转,带动水泵工作,水就打出来了。
铁把虽然啥也没听懂,但他仍觉得新鲜、好玩。
停战以来,北岸的少年“战斗队”已经在河对岸叫战了几次,他们甚至公开叫嚣南岸少年是缩头乌龟。
士可杀,不可辱。南岸少年个个咬牙切齿,摩拳擦掌,他们跃跃欲试,誓与荣誉、阵地共存亡。首领铁把没有贸然采取行动。他没有因北岸的叫骂而动摇信念。不掌握制胜武器,没有必胜把握,他是不会轻易“发兵”的。他不能像上次一样,让战士们做无用功。
这天,他佯装割草,来到电灌站向“独眼龙”试探探照灯的事。他相信那个神秘的武器是制胜的法宝。
铁把想,“独眼龙”是英雄,当过探照灯兵,经历过战场的硝烟,脑海里一定满是探照灯的故事。
铁把又想,待掌握了探照灯工作原理后,再指挥他南岸的战士回家抱了暖水瓶,想一个法子支开“独眼龙”,把电灌站变压器下桩头解开,让低压电直接流进暖水瓶,再用木塞塞住。“战斗”时,将木塞拔开,偷了大队脱谷场上的大功率电灯泡装上。铁把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现在懂了不少电力知识。
电的威力这么大,有了强大的电流作探照灯,还不把北岸的小子们打个稀里哗啦,铁把心里喜滋滋的。
难得有少年来主动打听战场上的故事,“独眼龙”的一只亮眼睛已经不眨巴,竟放出异样的光彩。
“独眼龙”又说,别小瞧咱们探照灯部是小规模兵种,我们一般跟炮兵行动。他说,说起来,我们探照灯连在部队也算是技术兵种,我们连里有机械师、电工、驾驶员、操盘手,都是百里挑一的技术能手。探照灯都是架在大卡车上的,每盞探照灯有五六个战士操作,样子看起来像是在操作高射炮。平时,大卡车都罩上墨绿色的伪装网,躲在丛林中,只有遇到夜间作战,双方战斗处在难解难分的白热化状态下,才拉出探照灯连。面对敌方阵地,一字排开,在炮火的掩护下,启动发电机,突然打开大功率灯泡,照向敌方阵地,这些灯光比打一百发炮弹还管用。一般情况下,面对刺眼的灯光,敌方会不知所措,仓皇四散,这个时候,我军的火力会在暗处向明处的敌方展开猛烈攻击。
一道道寒光在敌方战场上开出一朵朵炫丽之花。炫丽之花在战场上不断绽放着,红遍了半个山坡,红透了半片天空。“独眼龙”越说越有激情,他仿佛又回到了战场上,那只亮眼睛盯着远方,就像黑夜里射来的一盏探照灯,炫亮炫亮,能把北岸的灌木林燃烧起来。
铁把听得血气偾张,两眼放光。
他把玩着手中的一束狗尾巴草,小心翼翼地向英雄讨教探照灯的制作方式。“独眼龙”又正了正身子,把三八大盖往胸前抱了抱,突然闭上那只亮眼睛,一道寒光闪过,天突然暗了一下。
“独眼龙”一脸铁青地说:“小孩子家家,打听军事机密干啥?”
“探照灯咋就成了军事秘密?”少年一脸懵然地盯着眼前的英雄。
“探照灯在战场上就是军事秘密。”“独眼龙”又打开了他的亮眼睛,四周又亮了起来。“军事秘密不可以随便打听。”“独眼龙”严肃地说。
铁把嚅嚅地说:“现在不是不打仗了吗?”
“独眼龙”突然站了起来,把三八大盖往左肩一靠,左手虎口顶住枪带,语气坚定地说:“不打仗不等于没有战争,仍旧要时刻提高警惕。”
“独眼龙”跨出一步后,正了正肩上的三八大盖,严肃地说:“小孩子家家要读好书,将来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多作贡献。”
又掉过头来正言厉色道:“记住,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
铁把还想说点什么,“独眼龙”已经背着三八大盖,雄赳赳地走到了百米开外的配电房。
吃了“独眼龙”的闭门羮,南岸少年没有放弃对探照灯的追求。
那是一个月淡星疏的夜晚。经过缜密计划,小伙伴们分成三路,每路四人,怀抱了从各家偷出来的暖水瓶。第一路四人贴着扁担河堤,藏身通向变压器的一片小杉林里,待第三路完成任务后,负责将他们手中的暖水瓶接应回村;第二路是幌子,他们走过烂木桥,躲在电灌站附近葳蕤的芦苇和蓼蓝丛中,好等“独眼龙”发现情况,走出電灌站时,吸引目标;第三路人马最重要。由铁把亲自带队,四个队员等第二路人马发出安全信号后,每人腰间系上三把暖水瓶,爬上变压器台阶,开始撤除下桩头,向暖水瓶输电。
一切准备就绪,出征的三路队员个个抱着必胜信念,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第一路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身小杉林。第二路人马也已经悄悄潜伏在电灌站附近的芦苇和蓼蓝丛中。埋伏在变压器台架下的第三路人马将暖水瓶紧紧系在腰间,单等铁把一声令下。
第二路人马已经发出安全信号,是一长两短三声青蛙叫。铁把是个细心的孩子,当第二路人马已经连续发出三次安全信号时,他仍没有采取行动。铁把透过电灌站的窗格,似乎发现站内有一星亮点一闪一闪。他可以肯定,不是萤火虫的光亮。萤火虫的亮是冷冷的,而这个亮是灼烧的。
莫非同伴们在行动中,有什么异样被“独眼龙”察觉了?又想,不可能,今夜的行动是他临时决定的,没有队员有空告密。要不就是队员过烂木桥时弄出了响声,引起了“独眼龙”的警觉?也不会,过桥时,他第一个过。他过了桥就对电灌站实行了警戒,他一直严密监视着电灌站内的动静,没有发现任何风吹草动。铁把在脑子里反复过滤了几遍行动过程,觉得应该没有什么差池。
也许“独眼龙”一个人孤独,抽支烟打发时间。铁把想着,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电灌站窗格。
大约半刻钟后,亮星不见了。铁把的推断看来是正确的,“独眼龙”只不过抽了一支烟,打发一段无聊时光。当第二路人马又一次发出安全信号时,铁把这才借了星光,用手势向潜伏在变压器下的队友发出指令。
四名队员刚准备登杆攀上变压器台架,突然,电灌站门前灯光大亮。“独眼龙”端着三八大盖,蹿上高处,冲天“嘭!”地放了一枪,枪声在静静的夜晚响彻半边天。枪声过后,“独眼龙”喝道:“小子们,都给老子滚出来。”后来有村民回忆,这一枪还是“独眼龙”在濑水滩放的第一枪,也是最后一枪。据说因为对孩子们造成恐慌和危险的这一枪,第二天,他的三八大盖就被县政府没收了。
枪声惊了扁担河里夜栖的水鸟,扑腾的水鸟飞进杉木林,在找不到方向的杉木里乱作一团。
铁把还想从小杉林一边溜走,“独眼龙”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一只手捏着铁把耳朵,嘟嘟道:“就知道铁铜锣家小子弯弯肠子多,整天打探军事秘密,不会有什么好事。老子在这里等候多日了,还不叫你的小伙伴都出来?”南岸少年听到枪声,一个个从藏身的杂草、密林中走了出来。
十二名队员都被“独眼龙”叫到电灌站屋檐的探照灯下。“哈哈,正好一个班的兵力嘛。”“独眼龙”用亮眼睛扫了一圈少年。他要对少年们进行训话,他让铁把指挥少年们站成两列。“立正,抬头,挺胸,收腹。”“独眼龙”像部队里的老班长,扯着嗓子向少年们发出口令。少年们拿眼瞄着铁把,铁把交叉着双腿,眼睛盯着天空在数星星,嘴里却在嚼着牛筋草根,样子有点像战场上被俘的一员名将,虽身陷囹圄,仍有负隅顽抗的野心。
风中晃动的探照灯把少年们的影子在地上拖来拖去,像是在电灌站草地上演出一幕精彩的皮影戏。强烈的光线吸引了无数夜行的蚊子、蛾子,它们成群结队地在少年们眼前叫着、飞舞着。
“独龙眼”也不说话,背着三八大盖在队伍前后绕过来,绕过去,足有五六个来回。铁把憋不住了,他一下把身体弹出队列,前脚跨出一步,右脚后跟仍在队列里,“报告……”他不知道应该称呼“独眼龙”什么,叫叔,叫英雄,叫“独眼龙”还是叫站长,这几个称呼村上人都叫过。大约停窒三五秒钟,才又收回跨出队列的前脚,“报告‘独眼龙站长叔叔,我们是为了保护南岸领土不受北岸侵犯才贸然借电。”他本来还想说“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随你便”那些带有英雄气概的话,“独眼龙”已经蹿到他跟前。“独眼龙”几乎带着咆哮的口气说:“借电?铁铜锣家儿子,你个细赤佬,你以为电是你家烧的开水呀,亏你想得出来,用暖水瓶装电。”
“独眼龙”又用手指弹了弹铁把脑壳,喝道:“阿晓得你们爬到变压器台架上多危险吗?分分钟就没了命。”
听到分分钟就没了命,队伍开始松散,小伙伴们面面相觑,个别少年的小腿已经发软,有一个第三路的队员竟吓得“哇”地哭了起来,铁把一脚踹了过去,骂道:“没出息,如果在战场上你就是个投降派。”
“独眼龙”站在铁把跟前,亮眼睛瞪得像牛眼珠子,他喝道:“铁铜锣家细赤佬,你……你这是冒险英雄主义,愚蠢,无知,不可理喻……老子要关你的禁闭!!!”
那个晚上,“独眼龙”肯定是搜肠刮肚,穷尽了所有可以用来教训少年们的词汇。
听到电灌站的枪声,大队书记带着民兵营长和治保主任赶到电灌站时,十二个少年已经被“独眼龙”禁闭在了电灌站的泵站里面。
被缴获的十二把暖水瓶,像十二个被俘虏的士兵,蔫蔫地立在泵站一角,无声无息。
三十年后,铁把从部队转业返乡,“独眼龙”已因病去世。根据他的遗愿,他的墓埋在了电灌站旧址向西二里多地的高土岗上。他说他要看到电灌站的未来。原来村级电灌站已经撤除,濑水河上游十公里处,新建成的白浪滩抽水蓄能电站已经并网发电。
电站蓄水池一侧高耸灯塔上两盏能扭脖子的探照灯,仍在暗夜发光,濑水河两岸亮如白昼。
责任编辑 陆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