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军平 石小禾
彩虹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在古代人们的思想中已经被神化理解,且这个图像的发展历史可以构成一个灾福两相依的视觉美学辩证史。亚里士多德认为:“虹是我们视觉对于太阳的一个反射作用。”(亚里士多德《天象论·宇宙论》)西方先哲们的只言片语中已经蕴含了许多科学的初步知识,这种精神影响了西方现代科学进程的推进:“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观点,颜色是可见的、有边界的物体的性质。因此,彩虹既不是透明空气的性质,也不是光的性质;因为光不是物体,没有边界。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光学家和亚里士多德的注释者。”①Offer Gal、Raz Chen-Morris 著,郭飞、吕乃基译:《巴洛克科学中缺席的观察者:从开普勒光学到笛卡尔怀疑论》,《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 年第5 期第25 页。与中国先哲们对彩虹的理解惊人相似的是,北欧神话《埃达》《罗马帝国衰亡史》《伊利亚特》《埃涅阿斯纪》中也包含了神话色彩,常常将彩虹与五彩大蛇联系在一起。彩色的虹是中国古人很难用科学方式解释的奇幻现象,长时间难以理解就逐渐把彩虹看作某种奇特的活的动物,因此,“虹”在中国早期象形文字中大致像一条双头的穹身动物。
图1 甲骨文“虹”字的图形(合集)
中国的早期文献大量记载了彩虹的记录,甲骨文记载有:“王占曰:有崇。八日庚戌,有各(格)云自东, 母,昃,有出虹自北,饮于河。 (图1 中“10405 反”)”(《甲骨文合集》)这个记录代表了我国文字与图像高度统一甲骨文时代的一种对彩虹的原始认识,更显示了文艺“巫术说”起源时代对彩虹的一种记载。《汉书》记载:“是时天雨,虹下属宫中,饮井水,井水竭。”这种认识继承了甲骨文中彩虹“饮水”的事实。《太平广记》卷三百九十六中也记载了一些关于彩虹的小故事。例如,《薛愿》中记载,认为彩虹也饮酒。《世说新语》中记载说还能饮粥。《释名·释天》中记载,虹能饮水连水气都能饮。郭沫若在《卜辞通纂》一书中认为“吾蜀乡人至今犹有虹有首饮水之说”。纳西族的《创世纪》中也有“长虹饮大江”的记载。《淮南子·说山训》曰:“天二气则成虹。”汉末蔡邕《月令章句》认为:“虹,螮蝀也,阴阳交接之气,著于形色者也。雄曰虹,雌曰霓。”许慎《说文解字》释“霓”曰:“霓,屈虹,青赤,或白色,阴气也。”虹多出现于雷雨之后,因此人们认为它的出现是阴阳交合、阳刚与阴柔相融的结果。
图2 战国(楚国)双龙玉璜
图3 东山嘴遗址出土红山晚期双龙首玉璜
古人看到彩虹的末端延伸至水中,便认为这个怪物可以吸水,所以甲骨文中能明显看出彩虹有着双头饮水的图像,而且是平行的两条线相连接;与“龙”起源不同的是,早期的龙的图像只是单线条与一个头组成。但是在中国马王堆帛书《天文气象杂占》中将彩虹画成了极其简练的动物形象,这个动物形象是两足、三角、一尾巴,而且周边重复地画了好几个这样的动物形象,可见在这里彩虹的形象已经融合到龙的图像之中。春秋时期籀文的古字形,也可以感觉到是水旋纹,从两角能感觉到是类似盘蛇的动物形状。《说文解字》中认为石鼓文中的虹形是形声字,古人观察自然发现虹像虫子,王筠《说文解字句读》记载:“(申)象电光闪烁屈曲之状,虹与电相似,故从之。”①[东汉]许慎著,汤可敬撰:《说文解字今释》,岳麓书社,1997,第1928 页。所以左部为虫,右部是工当作声旁。本人认为“工”也在形象上像简洁版的彩虹,这样基本确定了后世“虹”字左形右声与象形相结合的状态。战国文字也有另一种异构字形“”,上雨,下工,但是这个异体字没有流传下来,充分说明在当时人们已经认识到虹与雨水的关系,也与西方古代认识虹是雨水结合太阳光形成的自然现象同出一辙。在汉字演变发展过程中还有左“工”右“虫”的“”(马王堆帛书)和《集韵》和上“工”下“虫”(《正字通》)的异体。②李学勤主编,赵平安副主编《字源》,天津古籍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2013,第1166 页。
沈括在《梦溪笔谈》这样记述:“世传虹能入溪涧饮水,信然。熙宁中,予使契丹,至其极北黑水境永安山下卓帐。是时新雨霁,见虹下帐前涧中。予与同职扣涧观之,虹两头皆垂涧中,使人过涧,隔虹对立,相去数丈,中间如隔绢縠,自西望东则见;立涧之东西望,则为日所铄,都无所睹。久之稍稍正东,逾山而去。次日行一程,又复见之。”③堵军编、沈括著《梦溪笔谈》,延边人民出版社,2004,第296 页。《朱子语类》记载朱子的观点说彩虹“既能啜水,亦必有肚肠”。《夏世隆》记载五代越国彩虹在宫池,最后留下了五色的蜕皮。唐孔颖达《正义》曰:“若云薄漏日,日照雨滴,则虹生。”④[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第1363 页。汉代许多文献记载与雷神相伴出现的虹神的双首龙形象具有降雨的特性,所以也具有调节阴阳、确保风雨的能力。这既是汉代多种神的信仰集合体,同时也是汉代人无奈之余企图用巫术与自然抗争的一种精神寄托。《礼记·月令》记载:“季春之月,……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现,萍始生。”古人通过文献与图像双方面认识了彩虹出现密切联系到“雨”和“日”的自然情况,这样在中国的信仰系统中就诞生了“气象神”,与雷神、风神、云神和雨神的信仰形象有机组合在一起。古人认为彩虹是一个或者两个龙(非蛇)首相伴,从殷墟侯家庄1001 号大墓出土的骨柶龙纹和灵石旌介商墓出土的铜鼎上蛇纹比较可以看出,汉代初步将虹神定型为“双首龙形”,而且虹成了神龙象征,两者都与雨水有关。《管子》第14卷记载:“涸川之精者,生于蟡。蟡者,一头而两身,其形若虵(蛇),其长八尺。 以其名呼之,可以取鱼鳖,此涸川水之精也。”《山海经》中记载:“又北百八十里,曰浑夕之山,无草木,多铜玉。嚣水出焉,而西北流注于海。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从古代大量文献中能看到虹是饮水,而且“见则天下大旱”,所以逐渐供奉为“旱神”的标志,延续了中国道家思想。清恽敬《蝃蝀说》记载:“蝃蝀谓之雩,虹也,雌曰蜺,蜺曰挈。”雄虹与雌蜺合体既是甲骨文图像的延续,也是古人观察彩虹发现不同色彩单纯化的结果。彩虹是福祥还是灾异?《诗经》中写道:“蝃蝀在东,莫之敢指”,我们小时候也听父母和民间传说彩虹不能用手指,如果用手指了就会生疮,马王堆帛书《天文气象杂占》《史记·天官书》《汉书·天文志》等记载白虹会导致“灾异事件”。“虹饮水的故事就是此肥遗涸水传说的演变,虹蛇在古人神话中实为旱神。”⑤杜小钰:《试论殷墟卜辞中的“虹”——殷人农业中的旱神》,《中国农史》2010 年第4 期。但是,在更多的时候,双首龙蛇形的造型则大量出现在器物上,比如战国时期的玉璜(如图2)、汉代铅釉陶井、东山嘴遗址出土红山晚期双龙首玉璜(如图3)等均雕刻有“两首龙”形象的梁。
虹形图在汉代画像石(砖)中大量存在,这显示了汉代天人观与灾害观的一种继承,也能看出当时人们对待虹形图像的一种特有看待方式。江苏徐州邱州占城祠堂上的画像石中存在有平行的双头龙的虹形图(如图4),这已经与之前单龙图发生了质的改变,“二条”意味着汉代人对彩虹的多色组合的初步认识(“一生二”)。这两条龙的下方有“河伯驾鱼车出行”(三条鱼牵引着一辆车),上方有类似云纹一样的图案,而且值得一提的是主图左右两侧是四鱼围菱形的图案两幅,这显示了这组图与雨水有关系,可以初步判断是风调雨顺、祈福纳祥的寓意。因而汉代许多石墓、石祠内刻画有虹神形象,企图利用巫术信仰来实现心灵的寄托,实现农业上的五谷丰登。画像石中的虹形图继承了我国甲骨文、气象图中的相关图式,也继承了道家思想中天人合一、阴阳五行的理论。在墓葬文化中使用彩虹图像是为了加强平安吉祥、不缺水、无灾害的盼望。古人无法认识彩虹的科学原理,这样自然就将地上彩虹文化与地下彩虹文化有机结合在一起,其基本上是虹神神性的高度统一。尤其在汉代常常发生旱灾,虹神与雨水的相关性也会使人们产生一种无旱灾的期盼。
江苏徐州铜山大庙前室顶部也有一幅与此相似的图像,不同的是“河伯驾鱼车出行”图像放置在了虹形图的右侧,下方配置了一人打着类似雨伞的打坐图像,在图像的左方也雕刻有“连鼓雷神图像”,与敦煌圆圈式雷神擂鼓造型不同的是,这个雷神呈现奔跑状态。在山东长清孝堂山郭氏祠也存在一幅类似的虹神图像,布满云气的虹神下方也有一人正坐,不同的是两旁有六只飞燕向南北飞去,这三幅虹形图像均显示了虹形与雨水的密切关系。山东沂水县韩家曲村前室有一半圆形的图像(如图5),半圆形最上方有一双龙头的虹形图,而且两侧龙头下方各有一人神兽举盆呈现接水状态,这显示了之前《世说新语》中记载的彩虹特征,也显示了《释名·释天》文献所记述的彩虹可以饮水的故事。结合里面两层图像我们进一步来理解:上层为体现非凡力量驱疫驱鬼的羽人形象,下层则是构图饱满的“宾主宴乐图”,图像的含义则是在上空塑造出祈福无灾害的气氛,这样为墓主人带来安详的黄泉世界。山东武梁祠中也有一双首龙形的虹神图像,但是下方有一人拿斧凿正在敲击彩虹,结合甲骨文记载:“有凿虹于西”(图1 中“13444”)、“昃亦有凿,有虹出自北”(图1 中“13442”),可见“凿虹”还是有出处的。蒋英炬、吴文祺两位先生认为:“虹顶一女神俯卧,一手倾壶,一手执鞭;虹左右二人执鞭,钻于云上行;虹下亦一人执鞭、钻,左向俯下,似欲击脚踩下面的一披发俯地者。”①蒋英炬、吴文祺:《汉代武氏墓群石刻研究》,山东美术出版社,1995,第80-81 页。方辉专门对“凿虹图”进行了研究,认为该图像是祥瑞的象征。结合该图像旁边的雷神出行等图像,本人认为该图像还是祈求消除旱灾、顺风顺水的最初意愿。
图4 江苏徐州邱州占城祠堂上的画像石中平行的双头龙的虹形图
图5 山东沂水县韩家曲村前室的虹神图
总之,虹形图在艺术史上是一个变化复杂的图像,这个图像有时候是灾害的象征,有时候是吉祥的显示,而且这种认识随时代与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而变迁。虹形图由于其圆形与色彩的优美,在某种意义上还有一种美学上的价值,也影响着抗灾设计史的发展。不管怎样,旱灾和水灾在历史上是频发的灾难,当时人们无法从气象学的角度来科学认识水灾、旱灾等灾害造成的地理学与气候学的原因,所以只能从驱灾避害、祈福纳祥的角度来寻求精神上的安慰,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也是古人抗灾防灾的一种设计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