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鸿
那天我正好不上班,头天夜里看韩剧熬了夜,正把上午当半夜地酣睡。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那铃声执着而倔强,根本没有因为我拉被子蒙头就低声一点或者终止,我只好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摸索着手机按了接听键。
是老陆。他焦急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有没有认识的法官?律师也可以。我的钱全没了!十万块啊!”
顿时睡意全无,我有点懵。他在电话里絮叨:“卡一直在身上,但今天一早收到信息,钱被划走了……”
他說的钱是拆迁款。前天他前妻才把钱打到他的卡上,昨晚老陆还请我和刚子一起吃火锅庆祝呢,这么快钱就被转走了?转给谁了?——那该报案啊,找法官和律师干吗?
我没法问老陆这么多问题,只好安慰道:“你先别急,是不是搞错了?”
挂了电话,我立刻给刚子打过去:“老陆的钱被转走了,你知道吗?”刚子打着呵欠,不紧不慢地反问道:“你我能有办法解决?”——他已经知道了。我说:“刚子,你还是赶紧出发,咱俩去安慰一下老陆,问问情况,十万块钱不是小数目,万一是哪里弄错了呢?”
去年春天,市工人文化宫有堂公益课,是周教授关于诗词鉴赏的讲座。我匆忙赶到时,里面已经黑压压一片,我费力地四处张望,想找个空位,却见对面第二排有人朝我招手,我扭头往身后看,并没有别人。招手的那人旁边,刚好还有个靠窗的位置,我赶紧走过去,费力地往里挤,终于在靠窗的地方坐下了,我便朝那人致谢。那人戴着黑框眼镜,面色白净,没有一点皱纹,但头发已白了一半。我并不认识他。他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就笑着大声解释道:“看你那么慌张,正巧这里还有座位。”他就是老陆。我没再说什么,翻开笔记本时,台上的周教授已经开讲了。
周教授讲得很好,把阳春白雪的知识讲得妙趣横生,台下不时响起掌声和笑声。老陆和旁边的年轻人有时会议论一两句,他俩对古典诗词还挺有见解。回头望望,满座的听课者都目光炯炯地望着台上,我不禁庆幸自己还得了个座位。
周教授讲完了,问大家有没有问题,可以互动。不断有人举手,周教授笑着一一作答。老陆没有举手,忙着在纸上写,一会儿又在修改。后来老陆举着手站起来了,说:“我没有问题,能不能念一首刚写的诗?”周教授有点惊讶,很快就礼节性地微笑道:“当然可以。”这次讲座是针对普通市民的,周教授大约已经感受到我们这个小城里浓厚的文化氛围了。老陆清了清嗓子,捧着笔记本用字正腔圆的四川话开始念:
游牡丹园
丹景春来早,幽幽野径深。
俯身时问讯,望眼久沉吟。
名蕊谁倾国,和风自抚琴。
偷闲风物外,簇簇染长襟。
我们听着老陆念诗,不由得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有一片盛开的牡丹园,大朵的牡丹花仰着笑脸,在四月的风中摇曳……
他刚念完,掌声就响起来了。周教授笑着问他在做什么工作,老陆腼腆地说自己是保险业务员。
掌声再次响起。
老陆旁边的年轻人说:“你的诗写得这么好,愿意加入我们兰亭诗社吗?”兰亭诗社是本市诗词爱好者成立的一个民间社团,每月会组织一次写诗品诗的活动。年轻人环顾四周说:“我叫刚子,大家有兴趣的话,都可以到我们诗社来参加活动。方便的话,大家可以加个微信。”他把手机向四周一一递过去。有几个人加了他微信,老陆加了,我也加了。原来,刚子和老陆也刚认识。
老陆很闲,常常邀诗友们喝茶,有时候还讲点保险知识。他其实去保险公司没多久,对业务并不像对诗词格律那么熟悉,有时候讲着讲着就忘了,他便翻一翻随身带的资料,手指头跟着目光在资料上搜索,等他指头停下,又要看好一会儿,再接着讲。我很替他着急,这样子怎么做保险?人家那些保险员都是口若悬河,把所有条款背得像唐诗宋词一样滚瓜烂熟,仿佛专等你去询问一般。哪里像他,还没人问,自己就先弄不清了。
他约喝茶的地方特别简陋,就在河边上,两元一杯的茶,开水可以免费续,喝一下午,老板还客气地对你点头致意,欢迎你下次再来。喝茶时,老陆给我们指他的家,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不远处三楼的阳台。那一片都是本市的廉租房。
刚子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家有贤妻,有个几岁的孩子。他开的小超市里,有几个年轻的售货员,他属于“小富即安”型,对生意没有过多的追求,反倒对诗词的兴趣更浓,他喜欢跟老陆谈论诗词。
我在一家品牌服装店做营业员,休假的时候少,很多次活动都没法参加。除了诗和保险,我很少听到老陆提起别的事情。
昨天下午,老陆很兴奋地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发了一笔意外之财,要请刚子和我吃火锅。“别的诗友就不请了,只请了刚子和你。见笑了哈。”老陆说了时间地点后,停顿了几秒,很真诚地补充了这么一句。我懂他的意思,这是在委婉地提醒我:不要把请客的事告诉其他诗友。
老陆叫刚子点菜。“别替我省钱,我现在有钱了。”老陆低声说,却按捺不住兴奋,“我刚收到十万块,是我前妻给的。”刚子并不接菜单,而是激动地拍了一下老陆的肩膀:“哥啊,这下你可有好日子过了。”老陆搓着手憨厚地笑了,又把菜单递给我:“你也点菜,别客气!”
老陆说,以前的房子在前妻名下,是地震前的旧房子,这回终于拆了,一共赔了五十多万。刚子笑道:“你这钱是捡来的呢,不如别要了,全给前嫂子,复婚吧。”老陆笑笑:“人家早就另外找了。我这情况,还是一个人过好。”
老陆喝得有点多,感慨道:“该时来运转了,前几年那日子,简直过得‘非人哉哦。”刚子诧异地问:“咋了?”老陆不言语,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酒。一杯啤酒下肚后,他把话题扯开了。老陆说话的时候,有时会很自然地夹几句文绉绉的话,倘若别人这么说话,大家肯定会觉得别扭,可我听老陆那样说话却并不感到惊讶,夹有那么几句文绉绉的话,仿佛才是老陆的话,老陆也才是自然状态下的老陆,这文绉绉的话才和他的衣着、行为,甚至表情是一致的。
老陆说,先把这钱交一笔给文化公司,把自己多年来写下的诗结集出版,这是一个夙愿,该实现了。其余的就给儿子存着,找工作、娶媳妇都可以用!老陆眼里闪着泪光,哽咽着说不下去时,就仰起脖子喝酒。他拿纸擦嘴,偷偷地把眼角的泪拭干:“你们看我,激动得失态,失态!”他又笑了。
真没想到,这钱在他卡里待了一天两夜就被转走了!
我赶到老陆的廉租房时,刚子也刚到。老陆给刚子和我看手机,信息上说,法院执行转账九万九千八百七十一元二角四分,余额二百六十元五角。
刚子问:“老哥是不是有什么官司没了结啊?”
老陆缓缓地跌坐在椅子上,哭丧着脸,两只手各自托着一边脸颊,仿佛只有那样支撑着,他的脑袋才不会耷拉下去。半晌,他才说:“可我那是被冤枉的啊!”
二○○六年,老陆还被人唤作“小陆”,以开私人出租车为生。我们这里称私人出租车为“野的(念dī)”,也有人称之为“野租儿”。那时,老陆的爱人在公交公司上班,儿子刚上小学,一家收入虽不高,但也算稳定和睦。
那时候,我们这个小城到处都是低矮的楼房,街道上偶尔有出租车懒散地驶过、停下,乘客从出租车上慢腾腾地下来,再背上行李包,慢慢向车站走去,先买票,然后进候车室坐着,一边打瞌睡,一边等班车。如果乘客有急事,就会匆忙地来到小广场上,焦急地张望,这时候就有“野租儿”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脑袋问:“到哪里?”乘客说了目的地,司机报出价格,乘客还价,很快就会有一个双方都接受的价格被司机或者乘客说出来,同时汽车发动了,那乘客就快速地打开车门坐进去。“野租儿”冒出一串白色尾气,一溜烟地出城去了。
一天中午,老陆照旧出车,照旧到长途汽车站外的小广场上等客。雨过天晴,到处绿意盎然。老陆看到一排梧桐的树荫下有个空位,想停过去眯一会儿。
他刚把车停稳,后面就有人大声吆喝:“姓陆的,你停这里是啥意思?断我财路嗦?”吆喝的人是老黑,也是开“野租儿”的,比老陆大十来岁,因为面色黝黑,很显老,大家都叫他“老黑”。他脾气暴躁,嗓门也大。老陆平常不跟老黑来往,遇见老黑的时候也微笑着打过招呼,老黑却常常鼻孔朝天瓮声瓮气地“嗯”一声算是回应,老陆从不计较老黑的霸气。这天是周末,小广场上比平时人多,大家都朝这边张望,老陆觉得被这么吆喝特别没面子,况且自己的车停在老黑的车前面,但是中间还隔着好几步远,这广场四面八方都可以来客,怎么就挡着他了?老陆忍不住回了一句:“老子停这里,关你屁事!”
老黑瞪着眼睛,吼道:“你给老子再说一句?”老黑飞溅着唾沫,一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边朝着老陆扬起了手臂。老陆只觉得一条黝黑的胳膊逼过来,似乎把头顶上梧桐树叶间漏出的阳光都遮住了,他来不及想什么,条件反射地挥拳挡了过去。
那胳膊却外强中干,没什么力道,老陆很轻松地就把它挡过去了。他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
老黑被这么一挡,竟没站稳,刚好踩在一小摊水里,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一只腿贴着地,地上一摊浅浅的积水正慢慢地渗进裤腿……老陆看着老黑裤腿上的水渍慢慢扩大,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头脑中循环:这个怎么拧干?怎么拧干?
“要出人命了,要打死人了!”老黑坐在地上大声喊着。那声音就像水渍渗进裤腿一样,慢慢地渗进老陆的耳朵里。
这打都没打,怎么叫打死人了?老陆愤怒地看着老黑,真想把他揪起来打一顿。
很多过路的人围了过来。老黑又提高了声音:“要打死人了!大家都是证人啊!”
有人立刻打了110。
警察分别做了笔录,然后让他们各自去医院做检查或者治疗。
老陆径直回了家,他才不去医院。他想,老黑去医院也不会查出什么问题的,那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他自己坐下去的,难道还会弄出骨折,难道还会把腿弄断?老陆的老婆却不这么认为,她一会儿说有天在路上听到个讹人的事情,那人被自行车绊倒,就跑到人家单位上大闹,索赔了一千多块……一会儿又说,那个老黑的侄儿流里流气的,指不定弄出啥事呢!
果然,临近深夜,老陆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座机忽然响起来了。老陆拿起话筒,只听里面咆哮道:“想睡觉,没门儿!拿钱来!”老陆感到心惊肉跳,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就把电话挂了。他哆哆嗦嗦地搁了话筒,回头看老婆,她正裹紧被子惶恐地望着老陆,一句话也说不出。
第二天一早,老陆就去派出所报案,说自己收到恐吓电话。
老陆急迫地问着警察,打架的事情怎么处理。他说自己是被冤枉的,那个恐吓电话肯定是老黑打的,他根本没有受伤,却躺在病房里不出来,就是想敲诈。
警察再次做了笔录。他们劝老陆回去,说如果是他说的那样,根本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警察微笑着对他说。
几天后,警察通知老陆,恐吓他的号码是个IC卡电话,暂时无法查出是谁打的,也没有证据证明是老黑打的,因为那会儿老黑一直在医院里。警察还告诉老陆,他们去医院调查过了,老黑并没受伤,现在已经出院了,费用也不用老陆出。老陆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警察这么肯定地告诉他结论,就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老黑不过是不服气,找人打电话来吓唬自己而已。
有天三老挑找老陸帮忙。我们这里,两姊妹的丈夫互称“老挑”,老婆的三妹花钱大手大脚,就是因为这三老挑在新疆承包工地。老陆听老婆说起这三老挑在外赚钱就像拿扫把在扫钱,忍不住心动起来。那边需要一个拉货的司机,老陆想现在私家车多起来了,“野租儿”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自己轿车小货车都会开,不如去新疆闯荡一番。
老陆走后没多久,老婆打电话告诉他,说老黑跑到家里来要钱,说医院查出他腰部有粉碎性骨折,还把发票和病历给她看。
说到这里,老陆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两只手在花白的头发上摩挲,望着我和刚子,又叹了口气:“你们说,我怎么这么倒霉?”
我义愤填膺,急切地问道:“当时警察那里不是有调查记录吗?明明没有伤,哪里来的粉碎性骨折呢?”
“可恶的老黑,肯定是他买通了医院,还有法院!那次出院后没多久,他又进了几次医院,每次都说自己浑身痛,要求CT检查。医院还对他进行了专家会诊,有一次的检查报告里写了一句‘腰部有陈旧的粉碎性骨折,老黑又赖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出院后,他带着一大把病历和发票,先找到我老婆,没讹到钱,就去法院起诉我了。”
“他们从警察那里查到了我的地址、电话,然后给我发传票。”老陆情绪激动,一边说一边大声地咳嗽。刚子赶紧帮他拍背,把水杯递过去。
“那你收到传票就该去法院澄清啊!”我说。
老陆去新疆后,老婆把座机撤了,开始用手机。法院给老陆打电话,用的是当时警察记录的座机号码,自然没有打通。法院也按照老陆的地址送过传票,但老陆不在家,他也没听老婆提起过。
“那她到底收到过传票没有呢?”刚子追问道。
老陆不说话了。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说出真相。老婆和一个牌友有染,老陆去新疆后,老婆把儿子送进学校寄宿,然后长期跟牌友厮混。那个传票究竟收到过没有,他没法获知真实情况。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当时太傻啊,我把在新疆挣的钱全部给她,她却瞒着我和别人鬼混!”
我和刚子面面相觑,尴尬得说不出话来,空气变得沉闷。刚子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陆哥,会不会有这种可能:老黑当时被你挡了一下,跌坐在地上,确实受伤了,起初医院没有检查出来,等医院查出伤后,你已经出去挣钱了。他觉得和你发生争执,面子上过不去,总想着让你賠偿,你不理睬他他才去起诉的?”刚子说得很慢,仿佛说每句话都在考虑措辞是否合理。老陆还是很生气,说:“老黑就是一个骗子,他勒索我,害了我这么多年。”
老陆想了想,又说:“你和那个律师的意思差不多。”
过年后,老陆琢磨老黑还在纠缠这钱,自己得把证据找到。他找到当时的警察,详细地说明自己的来意,要求警察把处理结果给自己复印一份,以防老黑再来骚扰自己。警察给了他一份复印件。
老陆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把复印件给老婆看,说千万不要理老黑,他就是想钱!
一天,老陆从外面回来,听到家里似乎有人在谈话,等他进来声音就停止了,老陆懒得管是谁,只坐在外屋翻看报纸。一会儿,里屋的人出来了,是老婆和三妹。
“姐夫啊,我看你们现在这个情况,不如弄个假离婚?”三妹说。
老陆不看报纸了,很吃惊地看着她俩。三妹继续说:“那个老黑想讹你们钱,你要是没钱,他还讹得了什么?你们最值钱的就是这房子了,我琢磨着,你和我姐弄个假离婚,把房子过给我姐,儿子也跟着我姐。”三妹见老陆没吭声,自顾自往下说:“当然,这是糊弄外人的,一家人总归还是一家人。那老黑要你赔钱,你又没钱,还拿着个离婚证,就是光杆司令一个,房子也不属于你,那他还不是干瞪眼?姐夫,你说呢?”
老陆觉得这话有道理, 就这样,老陆和老婆很快就办理了离婚手续。
当然,除了多出两本离婚证,家里一切没有变化。同吃同住,春节过后,老陆继续去新疆挣钱。老婆不上班,在家管孩子。她开始化妆,买一些贵的衣服,并且已经不满足于打“小麻将”了。她的牌友是一些做生意的人。
老陆打电话给老婆,老婆常常说,打麻将呢。老陆知道,一旦她输了钱,就要怪自己打过电话,只好咽下想说的话,把电话挂断。
转眼就是二○○八年春节了,老婆去打麻将,老陆带着孩子逛庙会。
小城里的人仿佛都出来了,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老陆想折转身回家,逆着人流,更是寸步难行,只好把孩子拉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下歇息。忽然,老陆听到有人在喊“陆大有!”,循声望去,人群里有个望着他笑的人正往这边挤过来。老陆定神细看,认出那人是高中同学郑勇。一阵寒暄之后,郑勇说好久不见了,也不知老陆在哪里发财,有一天还看到过老陆的名字。老陆忙问:“在哪里看到了我的名字?”郑勇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谁叫陆大有,当时有点莫名其妙啊,是法院的一个公告,好像是说被告陆大有打人,赔偿原告各种费用四万多块钱。我有点疑惑,还仔细看了两遍……”老陆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郑勇还在讲,老陆已经听不见他说什么了,耳朵里“嗡嗡”响着……
郑勇什么时候离开的,老陆也记不得了。他失魂落魄地站着,直到儿子在拽他胳膊,才如梦初醒一般:“先和爸爸去法院看看公告。”
郑勇说得没错。
那张白纸黑字的公告已经旧了,上面写着原告和被告发生争执,原告被推在地上,引起腰部粉碎性骨折,被告缺席,原告证据确凿,被告赔偿原告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等共计四万八千六百一十二元。
尽管老陆心里已经有所准备,看到公告的那一刻,仍然悲愤不已:简直是冤枉!天大的冤枉!
他赶紧去找律师咨询。老陆最不能接受的是:凭什么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审判了?这天底下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自己要上诉,要击鼓喊冤啊!
因为刚过完年,老陆很费劲才找到一位律师。律师告诉老陆:这个案子,老陆十分被动。法院判决书在公告后七十五天后生效,上诉期限是十五天,这两个时间都已经过了期限。老陆瞪着眼问律师:“难道你也被收买了?没法帮我打这个官司了?这就是个冤假错案,你看不出来啊?”律师很吃惊,但很冷静地告诉老陆:“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也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法院的程序一个都没有少,也根本不存在错判的情况。医院那边的记录也对你不利,原告确实有伤,最初几次的检查没有查出来也是可能的。你最吃亏的事情就在于缺席审判错过了上诉期限。”
老陆听不下去了,悲愤地捶打着桌子:“什么缺席审判,我根本就不知道审判的事情!我是被冤枉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老陆又四处咨询律师,那些律师仿佛商量过一般,说的都是一样的话,都表示无能为力。
老陆十分绝望。他无法相信这个判决就成了既定事实。
老陆不去新疆开车了,开始研究法律。他要为自己找出路。
春天又一次迅速地降临了。满城的梧桐树已经抽出嫩叶,老陆的心里却覆盖着冰霜,他找律师,找警察,找医院,找法院,找证人……每天疲惫地回到家后,继续查看法律方面的书籍。
老陆的眼里心里装满了愤怒,不再过问家里的事情。孩子来问作业,他也没有心思回答,只叫他去问他母亲。而孩子的母亲,老陆更没心思搭理,她喜欢打牌就由着她打去!
楼下的街巷里,一树树海棠开得正艳,逼仄的巷子显得明媚起来。一天的黄昏时分,老陆从外面回来,看着这些海棠花,停下匆忙的脚步。他想起曾经在一首诗里把老婆比作海棠花,获取了她的芳心,还让她娘家人都觉得他是个文化人,才没有干涉他们的恋爱……可是,这些都成了过眼烟云。眼下,老婆就知道打牌,哪里还会读他写的诗,老婆不久前还埋怨老陆因为写诗差点把锅里的鸡汤烧干。在得知老陆要赔偿那么多钱的时候,老婆第一反应竟然是:“你看,幸好听了三妹的话,幸好房子归我了,不然你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想到这里,老陆不禁悲从中来:“这个瓜婆娘,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老陆感到心口发闷,匆忙回到家里,拿出筆记本,挥笔写下一首诗:
海棠
但候东风斩旧愁,
偏偏夜雪扫柴楼。
强撑病体寻春讯,
树树棠花不俯头。
写完后,老陆觉得心中的压力略微释放了一些。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以前写的诗,忽然想到历代那些不为强权低头的诗人,陶潜、唐寅、于谦……哪个不是在世俗的洪流里卓然而立?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想到这句诗,老陆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在山顶岿然屹立,而老黑在山谷里哀号:“陆大有,你赔我钱!”老陆鄙夷地看着老黑,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此时晨风拂动,白衬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老陆合拢笔记本,环顾屋内,家具家电全是结婚时买的,用了十多年了,除了壁橱里的一排古代诗词选集,这屋里也没啥吸引眼球的地方了。他不禁骄傲地想:老黑,你不是要讹钱吗?我一个安贫乐道的人,没钱没房,你能讹到什么?
这样一想,老陆感到豁然开朗。从那天起,他不再咨询律师了,也懒得看什么法律方面的书籍。“我就是穷光蛋一个,看你能把我怎样?”每次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就会轻轻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一刻,老陆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愉悦感、轻松感。
有一天,他在路上走着,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地面像波浪一样在晃动,完全站不稳。没等他反应过来,前面不远处的一座楼房就轰然倒塌。老陆吓得呆立在路边上,任凭周围慌乱奔跑的人大声呼喊,好半天才回过神……
地震了!这一天是五月十二日。
所幸,老陆一家三口安然无恙。他家所在的那栋楼已经倾斜,邻居都搬出去了,老婆匆忙地收拾了一些衣物,就带着儿子去妹妹家里借住。老陆觉得住别人家里不方便,自己临时搭了个帐篷,白天到处打听社区关于房子加固的消息,晚上就在帐篷里凑合着睡。慢慢地,政府修建了大批板房,老陆一家也分到了一间,他找人把家具搬进去,再给老婆打电话,叫她带孩子回家。老婆冷冷地说:“你高兴住哪里就住哪里,我是不会住板房的。”
老陆觉得,虽说是亲姐妹,长期打扰人家也不好,板房里条件简陋,但水电费都是由政府承担,还常常分发米面油等救灾物资,有什么不可以住的?老陆想,干脆就由她去吧,她先住那里,等房子加固后,她会回来的。
老陆有时候也去摆地摊,卖一些塑料制品,扫把、塑料盆、漱口杯之类。人们临时居住在不同的地方,这些东西也变得好卖起来。
一天,他刚摆好摊子,就听到头顶一声吆喝:“陆大有!你没被震死啊?可把你给找到了!”老陆吃惊地抬头,是老黑,他两手叉在腰间,一副要打架的架势。老黑接着说:“陆大有,你不赔钱,还假离婚,简直不要脸!”——老陆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衣领,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两名警察扭住了老陆的胳膊……
老陆被关进了派出所,因为不执行法院判决的赔偿而被拘留。
老陆说自己没钱。
老陆说自己是冤枉的,他们社区的警察都可以证明。
十五天后,派出所把老陆放了。老陆的老婆孩子甚至不知道这事。
老陆被放出来的时候,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轻蔑地想:既然要冤枉我,你把我关到老死啊!你不关我了,说明我还是被冤枉的啊!
经过这次关押后,老陆的念头愈加坚定:只要自己没钱,老黑就要不到钱!反正自己就是穷光蛋一个,让老黑去做春秋大梦吧!四万八千?门都没有!咱就跟他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很快,老陆家的房子被加固维修好了,老陆请了一个货运三轮车师傅把板房里的东西搬回家去。
一切办妥了,他去接老婆儿子回家。老婆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房子是我的,你不要回来了,反正我们早就离婚了。”
不是假离婚吗?老陆莫名其妙。老婆绝情地说:“你除了会写两句破诗,还会干啥?你能靠那养家糊口?钱没挣到两个,还惹一堆麻烦事!”老陆愣在那里,看着老婆渐渐远去。他找了老婆几次,直到有一次远远看见老婆和一个男人很亲密地走在一起,老陆后来才知道,在他去新疆后,老婆就和别人好上了。
“这全都是老黑害的!房子没了,老婆跟别人了,连儿子都不理解我。这十多年来,我吃尽苦头,没有钱,没地方住,在风雨中摆地摊,到处打零工,还给人看过厂房!幸好还有点文化,去年,有个老同学介绍我做保险。”老陆说着,眼睛有点红,“那女人良心发现吧,给我分了十万,我还没用过一分,就全部变成老黑的钱了!”老陆的声音颤抖着。
我叹了口气,起身望着窗外。
曾经拥有和谐温馨家庭的老陆,怎么就到了妻离子散的地步呢?老陆把往事讲得那么清晰,可我仍然觉得头脑里很混乱。
楼下树影斑驳,有人走过的时候,那些光斑就被踩碎了,互相分离,一会儿又合拢在一起,我怎么能辨别哪一片阴影对应着哪一棵梧桐呢?
刚子还在安慰老陆:“陆哥,你十多年前为几万块钱想不通,后来加上赔偿款利息,这钱都得双倍支付了,是不是很不划算?你就想开点,就当是做生意亏了吧。你想,万一你前妻自己拿着五十万不给你分十万,你不就没有这个钱,就没法解脱,对吧?现在,人家大方地帮你清账了,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陆哥,未来还有几十年光阴,你不能因为这钱没了就不过了,对吧!”
老陆没吭声,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他抬头问刚子:“你说,她拿了五十万赔偿款,为什么只给我分十万?当初也是我到处找人借钱,后来又到处还钱,才有的那房子,她为什么那么狠心,只给我分十万?”
刚子愕然。
老陆又转身问我:“你说,她为什么只给我分十万?你们都帮我分析一下,我可以找律师打官司吗?我还能为自己争取一点钱吗?”
窗外,正午的阳光从梧桐树枝叶间漏下来,那么耀眼。空气中弥漫着炒油菜薹的气味,我才想起,早饭还没吃,早已饿过头了。
责编: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