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仲祥
如果说我的故乡,在近现代历史上有何值得骄傲的话,那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发生的那场红色起义了。虽然放在中国革命史中微不足道,但它是星星之火,在我的故乡发出耀眼的光芒。
关于这场由地下党领导的武装行动,史料上有很多种说法,比如“西山事变”“西山暴动”“西山起义”等等;后来以此为题材创作的文艺作品,名字就更多了,《西山风云》《西山儿女》《西山英雄》等等,无一不冠以“西山”之名,无一不打上鲜红的历史烙印。
对这场发生在自己家门口的武装斗争,我自懂事起就充满好奇,也深感疑惑,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勤劳朴实的父辈,怎么就敢于举起红旗拿起刀枪,向不可一世的统治当局和土豪劣绅发起猛烈进攻?是什么力量鼓动着他们挺起腰板以生命为代价跟反动势力大胆抗争?
让我们拂去历史的烟云,走进八十六年前的那段烽火岁月。
一
我的故乡地处川西平原西南缘,为眉山、青神、夹江三县交会之地。岷江最大支流金牛河由北向南流过,长藤结瓜般串起梧凤、土主等若干乡镇。小河两岸的田野边缘各有一溜浅山,东边的一溜叫东山,西边的一溜叫西山。1934年的那场震惊川西的红色暴动,就发生在河西我的老家附近,换言之,我老家就处在这场红色风暴的中心。
据母亲讲,那时候的西山一带,植被几乎呈原始状态,高大粗壮的枞树参天耸立,桢楠、杉树、柏树等高大乔木和低矮葱茏的灌木掺杂其间,形成隐天蔽日的茂密丛林。那时西山还有豹子、狗熊等野兽出没,一到黄昏人们不敢再进山活动,怕猛然遇见野兽匍匐在前面的小道上。那时我的故乡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春天到来时,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我们那一带叫映山红)肆意绽放,山坡上、小路边,一丛丛一簇簇,如火如荼,鲜艳明媚。
正是这两道屏障似的青山,让这片土地变得相对闭塞,地下党组织发动群众相对隐蔽,加上地处三县交界的边缘地带,统治力量相对薄弱,成为发动武装起义的首选之地。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这一带的苛捐杂税相当沉重,土地完全集中在地主手里,贫农占全数十分之八。“租谷三七成,高利四分五”,我的父辈们不堪承受;而一些土豪劣绅和官府勾结,横行乡里欺压百姓,乡亲们苦不堪言。经过党组织的宣传发动,他们潜藏内心的烈火瞬间被点燃,成为洞穿黑夜烛照九天的革命斗争之火。
我父辈的武装起义并非孤立的冒险行为,而是有组织有纲领的革命行動。1934年9月12日,青神党组织接到中共四川省委指示,三天后迅速成立中共青神中心县委,许本达任书记,刘怀彬任组织委员,段兆麟任宣传委员,邱骏管军事,毛慈影负责妇女运动,邹焜望任宣传干事。这些同志年轻,却都是经过革命战火锤炼、被认为是信念最坚定、斗争最勇敢,能够经受严峻考验的同志。组建这样一套坚强有力的班子,足见省委对发动西山起义的重视。
1934年也是中国革命的转折点。这年10月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中央主力红军为摆脱国民党军队的包围追击,被迫实行战略性转移,退出中央根据地进行长征。许本达等县委领导,遵照省委关于配合主力红军的战略转移,在农区中 “坚决从农民的一切斗争中去发动游击战争与布置地方暴动,创造赤区”,以及“领导群众斗争,击溃国民党的围剿,争取苏维埃政权在四川全省首先胜利”等一系列指示精神,认真分析了青神的革命形势,特别是西山一带的具体情况,认为武装暴动已有群众基础,决定组织西山一带农民举行武装起义。
仅仅依靠已有的“群众基础”是远远不够的,这个基础需要再组织再动员再不断夯实。许本达等中心县委的同志,化装成教师、匠人、村姑、商贩等,在我们那一带走村串户昼伏夜出,在我父辈中秘密加紧动员工作,号召和发动大家起来革命。他们进一步壮大了农民协会,破天荒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开展破仓分粮、打倒土豪劣绅与土地分配等土地革命,真正是“红旗卷起农奴戟”。一片沉寂而苦难深重的土地,开始了革命斗争的觉醒,我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父老乡亲,纷纷在斧头镰刀的旗帜前举起了右手,宣誓为崇高的理想伟大的事业奋斗终生,从此他们的人生变得不同:由平凡走近伟大,从狭隘迈向高远。
负责军事指挥的军事委员邱骏,暗中把赤卫队队员们召集起来,在僻静的深山农家院落里,在冬夜的寒冷月色下,教我的父辈开展军事训练,学习战术要领。这些拿锄头镰刀的手,现在拿起了翻身求解放的武器,一招一式严肃认真。至今也无法想象,我祖祖辈辈受剥削受压迫的乡亲,忽然被武装成了红军战士,走上了革命斗争的道路,会有什么样的阵容和气势。
与此同时,宣传委员段兆麟和妇女委员毛慈影,冒险深入青神县桂花、梧凤、土主和夹江县新场几个乡的农户中,动员农民筹集起义资金,用以打造和购买枪支、手榴弹、马刀等武器。与此同时,县委书记许本达还委派费清华到新路口一带组织民众,争取当地民团响应。
许本达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便将起义的准备情况书面报送四川省委,请求上级指示。
11月下旬,一个冬阳暖照的日子,团省委宣传部部长周亚光受中共四川省委委派,来到青神巡视地下组织工作,带来了省委的指示。巡视中周部长了解到:经过早期地下党组织的艰苦工作,青神的民众革命热情高涨,参加工会、农会的群众已达1300余人,共有党支部28个、党员183人。特别是西山一带,革命力量已具规模,武装起来的赤卫队员达300多人。
二
“跨年关如过鬼门关”,年底到来时的苛捐杂税和沉重债务压得穷乡亲谈年色变。
有压迫就有反抗,我的父辈决心举起反抗的大旗,开始了起义前的各项准备:秘密训练,擦拭刀枪,预备装束。不久,中心县委发动起义的指示,春风一样正式传达到西山附近的各村各地。赤卫队员们无不热血沸腾,摩拳擦掌。他们分头召开秘密会议,准备投入战斗。
关于当年的临战状态,二十年前我采访过邻村当年的起义队员罗大爷。罗大爷笑着说:那时候人年轻,不怕事,“农二哥”能够参加革命,感觉很光荣很自豪。上级让到哪里开会,我就到哪里开会;上级让到哪里集中,我就到哪里集中。当时没有发给我枪,身上的武器是我自己准备的,把马刀磨得雪亮雪亮的。
1934年12月13日,这是西山农民武装起义的日子。此时,距离西山千里之遥的中央红军,正由湘西向贵州移转。湘江战役之后,蒋介石调整部署,迅速向湖南黔阳、洪江地区转移兵力,赶筑工事,企图围歼红军。在中国革命生死存亡的时刻,毛泽东力主放弃原定向湘西进军的计划,指挥红军向国民党统治力量薄弱的贵州前进。在坐镇峨眉山的蒋介石指挥下,川南的国军蠢蠢欲动,准备前往贵州实施围追堵截。
这个日子对于我的故乡,同样是意义非凡的。正值数九寒天,天色灰暗阴沉。金牛河水静静流动,泛着寒气袭人的白光。三县交界的梧凤、土主、新场一带全被浓雾包裹着,场镇街道上行人稀少,没有一点春节到来的气息,倒暗藏着不少肃杀之气。
即将投入战斗了。许本达、毛慈影等指挥员,还有武装起来了的我的父辈,感觉这天的时光似乎特别漫长。夜幕终于缓缓降临,夜风哗啦啦吹过林涛。在距我家三公里处的陈祠堂内,一派紧张忙碌。陈祠堂外的黑夜里,岗哨林立,防守严密。刺骨的寒风猛烈刮过山林,卷起阵阵松涛。
邱骏指挥几个赤卫队员,从祠堂里搬出两张方桌,在屋檐下搭成讲台,讲台上方横挂着“西山红军成立大会”的横幅,左右两边挂着“打倒土豪”“赤化全川”的标语。写着“苏维埃政府四川青神西山红军”的大旗,在冬日的寒风中猎猎招展。
300多名武装赤卫队员迅速聚齐,成立大会迅即开始。许本达、邱骏、段兆麟、毛慈影、游焕章、赵汉生等县委领导依次坐上主席台,赤卫队员分三个小队排列成三个方阵。面对猎猎旌旗,个个神情庄重。
县委书记许本达站起身来,打量了片刻眼前的队员,用浓重的川北口音庄重宣告:“同志们!现在,我代表中共青神中心县委庄严宣布:中国苏维埃四川青神西山红军正式成立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红军战士了!”“同志们,你们将肩负起打倒贪官污吏、推翻反动政权的神圣使命,将要为建立苏维埃政府而战斗,为穷苦百姓的翻身解放而斗争。你们是光荣的、幸福的,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和自豪!”
最让我感慨的一个环节,就是成立大会上的“祭旗仪式”。祭旗是我们那一带流行千年的结社结拜仪式,具有宗教和帮会的双重意义。书记许本达本来反对祭旗,说共产党领导的红军队伍不是帮会,不是袍哥组织,不需要祭祀这一套,可他拗不过当地赤卫队队员的想法,最终还是顺应了此地的风俗习惯,民主地同意了这一做法。他想,借此可以表达红军大队官兵团结奋斗生死与共、为革命事业出生入死的坚定决心。红军战士邓淑华提来一只大红公鸡走到台前,分别由邓锡成执刀、罗青山擎旗、张树荣秉烛、王绍清焚香。手起刀落,鸡头落地,血流如注。三百人马鸦雀无声,一片庄严肃穆。
祭旗完毕,负责军事指挥的邱骏走到台子中间,宣布了西山红军的领导机构及人员名单,宣布了红军战士规约。领导成员具体分工包括总指挥许本达、副总指挥邱骏、军事顾问段兆麟、宣传委员毛慈影、大队长赵汉生。红军大队下设三个分队,由王绍清、罗青山、张树荣担任分队长。西山红军的规约是:保卫农民一切利益,保守农民武装秘密,走漏农民武装斗争消息者杀。
次日上午,在距我家两公里的土主乡王绍清、王绍东兄弟家,青神中心县委召开了骨干会议,对当日起义的行动计划进行详细研究。主持会议的许本达,说明这次起义的战略意图,主要是配合主力红军行动,牵制川内敌人,打击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要趁梧凤乡副乡长、保安团团正罗明山兴建住房大宴宾客的有利时机,拉开西山红军武装斗争的序幕。他强调说,在起义行动中,争取多抓几个赴宴的团正、乡长和冬防队长,大家务必拿出勇气来,保证起义一举成功。
据说战前部署会开得十分郑重,并再次杀鸡祭旗,表示了大家拼死一搏的决心。会后,县委又派刘怀彬到新路口找到费清华,组织武装响应起义;派邓锡成、刘子和、葛洪宁到罗明山家侦察;在起义队伍集结处四面设岗,以防走漏消息。
这一系列部署。不可谓不周密。已经成为红军战士的我的父辈,即将走到历史的前台,以革命者的名义登台亮相了……
三
时间过去太久,加上青神、夹江两县的民国档案缺失,关于这场起义的具体细节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不同作者采访不同的当事人,留的口述历史也会有不同的版本,更让起义的真相扑朔迷离。至于那些以虚构为手段的文学戏剧创作,与真实状况更是相去甚远,不能成为我们今天研究这段历史的依据。
十多年前,我曾到乐山市和夹江、青神两县党史研究机构查阅资料,后来又到民间专门走访过一些年迈的当事人,得到了比较一致和可信的答案:
1934年12月14日晚上,称霸我们那一带的地头蛇、梧凤乡保安团团正罗明山家的新房落成。建房置业是大喜事,乡长何汇川和附近有头有脸的土豪劣绅纷纷前来祝贺。罗家庭院内灯火通明,鞭炮震天,来自青神县城和四邻八乡的豪绅云集,酒肉飘香。
我家外面一里地便是蜿蜒流过的金牛河,小时候我常在河边沙滩上放牛,在叫“观音閣”的河湾里游泳。就是现在退休后偶尔回老家,还会来这里垂钓或捡石头。而在八十六年前这个不寻常的夜晚,在浓黑夜幕的掩护下,300多人马的西山红军起义队伍,正簇拥着一面绣有 “苏维埃政府四川省青神县西山红军”的大旗,集合在这片衰草枯黄的沙滩上。这些泥腿子们怀着翻身求解放的强烈愿望,在青神中心县委的带领下,举起步枪、马刀、手榴弹等武器,整装待发。
这时,侦察员邓锡成奔来报告:罗明山家的流水席头轮已经吃过,第二轮正要开始。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邱骏立即下达出发的命令。在红色大旗引导下,红军大队分成三个小队,如射向敌人的三支利箭,向土豪罗明山家奔袭而去。
罗家在我家北面一公里,距离梧凤场乡公所两公里。作为保安团团正,罗明山平日作威作福,但生性狡诈多疑,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别人暗算。现在新房落成大宴宾客,他同样保持着高度警觉,在大院外面布置了不少明岗暗哨。与罗明山狼狈为奸的梧凤乡乡长何汇川,人称“何老六”,也是这一带的霸主。他似乎嗅到共产党发动群众闹革命的不祥气息,特意为罗明山增派了两个班的冬防队员担任警卫。罗团正的家外戒备森严,可谓杀机四伏。
许本达和邱骏带领起义队伍,神兵天将一般出现在罗家大院外面,悄悄撒开了包围圈,三个小队按照部署分头行动。第三小队迅速控制了外围的冬防队员,另两个小队包抄了上去,以鞭炮声为信号,翻墙直入大院。
罗家院子里,灯火通明酒宴正酣,突然听得外面枪声大作。土豪劣绅们知道情况不妙,吓得立即钻到了桌下或墙根。其实这阵密集的枪声,是担任外围警戒的队员点燃了鞭炮放入煤油桶内,制造出了机关枪猛烈扫射的巨大声势,罗明山听得这阵激烈的枪声,脸上一片煞白。
担负攻击任务的小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了大门外的哨兵,缴了他们的武器,随即冲进院里,举起马刀就朝企图顽抗的敌人一阵砍杀,顺利夺得十支步枪。
看见这等阵势,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罗明山变成怂包一个,立即躲进幽暗的内室,却被第三小队队长张树荣发现,一把将他揪了出来,五花大绑着,准备押到梧凤场镇执行处决,以扩大红军的影响。这时,大甲长朱银山连忙上前假充好人“打圆场”,企图让红军战士放过罗明山。战士周义和不容他多说,飞起一刀,那甲长立即人头落地。耍横惯了的地痞何金海仗着平日的威风,试欲出头抵抗。邱骏见了手起刀落,将这地痞斩于人前。
除掉了两个恶霸,场面立即被稳住了。毛慈影抓住有利时机开展政策宣传。只见她手执钢刀,英姿飒爽地跳上桌去,铿锵有力地说,这次起义的主要目的,是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绅,铲除不平等的制度。她让其他人不要惊慌,要支持和配合起义。
起义队伍到来之前,乡长何汇川吃了第一轮宴席后,早早躲回梧凤场乡公所去了。冬防队长杨树高走到半路上的东岳庙,突然听见枪声又急匆匆折回罗家,刚走到门外警戒处,被站岗的刘学周和刘子和发现,刘学周举枪便射,一颗子弹从杨树高的耳郭穿过,脸上顿时血流如注。刘子和跟上去补上一刀,砍中杨树高肩膀。正在附近的一小队队长王绍清听到枪响,飞奔过来,一刀结果了杨树高性命。
罗家歼灭战结束,起义队伍押着罗明山向梧凤乡场进发。几次伺机逃跑不成的罗明山,已清楚自己难逃被杀的下场,走到我家附近的大路边时,突然抽了筋似的瘫在地上,死活不肯再往前走。怕和他纠缠贻误战机,总指挥许本达和副总指挥邱骏当机立断,命令大队长赵汉生将其就地斩首,弃尸于冬水田中。
起義队伍抵达梧凤场口,被巡夜的冬防队发现,敌人立即组织抵抗。红军战士邓锡成扔出一颗手榴弹,在敌人中间炸开了花,一个人应声倒地,其余人吓得夺路而逃。起义人马乘势攻进梧凤场,砸了乡公所,四处捉拿乡长何汇川。何老六回到乡公所后,早已得知红军起义的消息,悄悄钻进杨家的草堆里躲了起来。红军战士们抄了何老六的家,烧毁了各种契约账簿和乡公所的公文。随之,“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绅!”“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声,惊撼了沉睡的乡土。
接着,许本达率领起义队伍,沿我家外面的金牛河,乘胜向土主乡挺进。到达土主乡后,便兵分两路。攻打乡公所的一路,趁镇守乡公所的冬防队外出巡夜未归,顺利拿下乡公所,缴获步枪两支、电话机一部。负责捉拿乡长刘耀安和团正刘美成的一路,因刘耀安、刘美成抢先得到消息,早躲藏起来,便抄了他们的家, 烧毁了他们的契约账簿,并到处张贴红军的宣传标语。
黎明时分,西山红军再次出发,火速向四公里外的夹江新场挺进。许本达带队赶到新场街上,却因该乡土豪许敬忠家做道场,乡长、团正都到许家送礼去了,让起义队伍扑了个空。战士们砸了新场乡公所,抄了龚华山、郑元周等土豪劣绅的家,缴获了不少枪支、弹药……
一夜奔袭几十里山路,一举拿下三个乡镇,许本达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争取多消灭几个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为今后建立西山红色根据地扫清障碍。
眼见得天色将明,中心县委决定:起义队员中离家近的分散回家隐蔽,以减少敌人的注意;起义骨干和离家较远的80余人,开往新场乡丛林密布的安子冲,到地下党员王福廷家中休息待命,准备择机攻打青神县城。
四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英勇悲壮的武装起义。
尽管战前做了充分准备,尽管红军战士同仇敌忾,但依靠300多人草创的队伍,要与国民党强大的地方反动势力相抗衡,实力悬殊较大。这次武装暴动就像一道炫目的闪电,要撕开一道黑夜的口子很容易,但要驱散浓重的黑暗就难了。
八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当起义队伍攻进梧凤场的时候,赴宴的宋锦成、宋仪殷二人就连夜赶到青神龙凤乡乡公所密报,乡长周焜连夜派人进城向县政府报告。县政府随即打了一通电话,拉开了眉山、夹江、青神三县联合追剿西山红军的黑幕。
青神县精选队队长徐仲容、清共会侦缉吴吉山就是反扑红军的急先锋。二人奉命连夜率队赶往梧凤、土主、桂花、新场,向起义红军举起了屠刀。夹江县县长罗国钧也开始了罪恶行动,派出保安团“模范中队”代理中队长何炳荣,率所属三个分队向新场合围,同时命特务队队长宿炳荣率队经土主前往梧凤,向国民党二十一军驻眉山教导师二旅范子英求援。范部两个连紧急驰援百里之外的夹江新场,对西山红军形成了铁桶般的“围剿”之势。一时间,西山顶上云黑如墨。
次日拂晓,各路敌人饿狼般扑到新场时,对红军的去向其实是茫然无知的。红军驻防的秘密地点如何泄露出去的,坊间有不同的说法:一说是队长徐仲荣带着青神精选队,经梧凤追踪到土主场驻扎,严设岗哨,细密检查,苍蝇一般四处打探起义队伍的消息。中午时分,驻扎在王福廷家的罗凤山擅自外出,被新场乡冬防队的敌人发现,并从他身上搜出了子弹和刀带,立即把他扭送到乡公所捆绑吊打,罗贪生怕死,一一招供,并将夹江“模范中队”的人马带到安子冲秘密布防。另一说是新场土豪龚华山,因当晚抄了他家而怀恨在心,悄悄尾随起义队伍至安子冲王福廷家,待队伍驻扎后方潜回场镇,听说夹江“模范中队”赶到,他立即前往告密。还有一种说法:次日上午日上三竿,许本达、邱骏他们亟须了解外面敌人活动的情况,以便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派侦察员乔装成教书先生,前往土主场侦探敌情。那人大摇大摆走进场镇上的茶馆,一边喝茶一边听茶客们议论纷纷,从中了解到三县敌人已经联手,即将对西山红军发动围剿,情况十分危急,便起身准备回去报告,匆忙间露出了长衫下面的血迹和手枪,被旁边的茶客发现告了密。敌人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抓捕了红军侦察员。在敌人的威逼利诱下,侦察员变了节招了供。
我母亲的娘家与安子冲一山之隔,知道一些当时的情况。我曾问她这三种说法哪种更接近事实,母亲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前两种,而对侦察员叛变深信不疑。她说当时土主茶馆里,就有我外婆的远房亲戚在那里喝茶,亲眼看见那侦察员被敌人抓走。
当天下午两点,各路反动军警约500人,根据掌握的我军情报,气势汹汹地猛扑过来。他们迅速对王福廷家院子实施四面包围。此时,许本达他们正在研究下一步攻打青神县城的可行性,突然岗哨进门报告发现敌人,情况十万火急。中心县委决定立即转移,可刚出门就与敌人交上了火。许本达和邱骏带领起义队伍一边全力抵抗,一边向后山突围。无奈敌人步步紧逼,包围圈不断缩小,密集的子弹雨点般飞来。留在驻地的西山红军力量单薄、武器落后,难以抵挡敌人的联合围剿,许本达、段兆麟、王绍东、王福廷等指战员先后倒在了敌人的枪林弹雨中,不幸壮烈牺牲。烈士的鲜血奔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西山这片土地。
红军队伍损失惨重,邱骏和毛慈影不敢恋战,立即组织力量奋力突围,终因寡不敌众,与王绍清、宋甫成、罗绍成、朱龙山等25人当场被俘。
12月16日晨,敌人开始搜山。身负重伤后藏身密林的方友生,被拉网式清乡的敵人发现后惨遭杀害,年仅13岁,比刘胡兰就义时还小两岁。随后,敌人将许本达、段兆麟、王绍东、丁海云、王福廷、王中品等同志的头颅切下,连同方友生的首级一起,分别挑到青神、夹江两地县城,高悬于城门示众。疯狂的敌人还放火烧毁了王福廷的家,熊熊火光映红了战火洗礼后的西山……
1935年1月22日,古老的青神县县城戒备森严,一派恐怖肃杀之气。
军事顾问邱骏、宣传委员毛慈影和大队长赵汉生,被全副武装的敌人押解着,一身正气地走在青神县城的大街上,不断高呼“打倒土豪劣绅!”“共产党万岁!”等口号,大义凛然走向刑场。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党的又一批优秀儿女,在凤阳门外的凉水井,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不久,敌人又残酷杀害了王绍清、萧子州、邓锡成、刘荣华、赵永清等革命烈士。另有不少地下党员和起义战士、在狱中受尽折磨而死。一场轰轰烈烈的武装起义,就这样被反动军警血腥镇压了。
后来故乡人说:起义之后的第二年春天,西山的映山红开得特别红火、特别鲜艳。
五
如今令我们最为感动的,还是烈士们英勇无畏的精神。
起义失败后,敌人将邱骏、毛慈影等被俘的同志解送夹江。经茶坊乡时,他们一路高呼口号,号召人民坚持斗争。在夹江审讯期间,邱、毛二人遭受严刑拷打,依然坚贞不屈。敌人无奈之下,又将他们押往眉山转送成都,交由国民党成都督署审讯。敌人采取软硬兼施、威胁利诱等手段劝其叛党,遭到二人的严厉驳斥,毫不动摇对革命事业的坚定信念,敌人无奈痛下杀手。
血沃中华肥劲草,我以我血荐轩辕。
这些牺牲的西山起义烈士,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几岁,正是青春年少。为了坚定的信念,他们献出了美好的青春和宝贵的生命。武装起义失败了,却唤醒了更多的民众,勇敢地举起红旗拿起刀枪,同反动势力英勇斗争。
八十六年过去,我们记住了这次英勇悲壮的红军起义,更记住了参与其中的这些人,记住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烈士。
许本达,射洪县人,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次年回到射洪,在金华镇高小任教,代理县特支书记,同年秋调三台县爱智小学任教,并担任北路区委书记。因组织领导农民和盐工暴动走漏消息,被组织转移到盐亭县特支工作,继续以教员的身份开展地下工作。1931年秋,奉命转到成都,以“志诚法专”学生的名义,在红牌楼、簇桥及双流一带开展工运。1933年初夏调到乐山,先后任中共嘉定中心县委组织委员、县委书记,继而担任中共青神中心县委书记,着手组织西山农民武装暴动。在他的沉着指挥下,西山红军一度旗开得胜,后在国民党军警重兵包围中,率部顽强抵抗,终因寡不敌众,不幸中弹牺牲,年仅29岁。
邱骏,井研县研城镇人,党员,1919年出生,1931年去乐山读书,后到该县平江乡板桥铺小学任教,积极靠近党组织,参与农运活动。1933年1月,由中共四川省委领导李亚群发展为党员,同年6月任中共乐山中心县委委员,1935年任中共青神中心县委军事委员,在青神、夹江、井研等地发展和训练赤卫队,积极准备武装暴动。1934年12月14日晚上,他率领新组建的西山红军大队,手持土枪、斧头、长矛、手榴弹、马刀、棍棒,攻占了青神的梧凤、土主和夹江县的新场等3个乡。在反动军队分三路包围的激烈战斗中,因寡不敌众,不幸被俘。他被解送夹江关押,后转押成都、青神等地关押,在敌人百般摧残下,仍坚贞不屈。于次年1月22日英勇就义。
段兆麟,青神县人,少时就读于青神县模范学校,稍长就读于成都四川公学。1928年毕业回青神后在精进学校任教并入党。1932年,受组织派遣,先后到顺庆(今南充)、成都,打入川军从事军运工作,不慎引起敌人注意,立即摆脱追捕回到青神,参加领导西山农民武装起义,负责起义的宣传、军事等方面工作。1934年12月14日西山起义爆发,段兆麟和县委其他领导一起,带领起义队伍奋力冲杀。在敌军重重包围之下,他英勇作战,不幸中弹牺牲,时年25岁。
当然,我们不能忘记的还有:赵汉生,青神县桂花乡人,30岁,党员,战斗中被俘,1935年1月就义;王绍东,青神县土主乡人,26岁,党员,战斗中阵亡;王福廷,夹江县新场乡人,20岁,党员,战斗中阵亡;王绍清,青神县土主乡人,36岁,党员,战斗中被俘,1934年12月就义;邓锡成,青神县梧凤乡人,37岁,党员,敌人清乡时被捕,1935年1月就义;肖子州,夹江县新场乡人,30岁,党员,敌人清乡时被捕,1934年12月就义;赵杨氏,青神县桂花乡人,30岁,党员,赵汉生之妻,起义失败后与丈夫同时被捕,1937年受尽折磨死于狱中;赵永清,青神县西龙乡人,22岁,党员,战斗中被俘,1935年1月就义;刘荣华,青神县土主乡人,20岁,党员,敌人清乡时被捕,1935年1月就义;宋甫成,青神县土主乡人,31岁,党员,战斗中被俘,狱中受尽折磨而死;丁海云,青神县梧凤乡人,32岁,党员,战斗中阵亡;王玉凡,青神县梧凤乡人,25岁,党员,战斗中阵亡……
在我后来听到的起义故事中,人们谈论最多、最富传奇色彩的还是毛慈影。我翻阅收集的资料了解到:毛慈影,出生于富顺县职员家庭,1929年加入地下党,先后在荣县、富顺开展地下工作。自贡党组织遭到敌人破坏,毛慈影迅即转移到成都,被省委分配到華阳县委工作。1932年4月,省委派年仅二十岁的她来到乐山城区,在嘉定裕华丝厂领导工人运动,同年秋分配到岷江之滨的青神,参与组织发动西山武装起义。她经过深入调研,理性地提出了“打富济贫,先杀杆子(土豪劣绅)后杀官”的斗争策略。西山起义爆发后,她在组织红军部队突围时不幸被俘。反动派将她押往夹江、眉山、成都等地关押,任凭敌人威胁利诱、酷刑逼供,始终坚贞不屈。1935年1月,敌人将她押回青神监狱。22日,她昂首阔步走向刑场,一路高呼口号。正如青神革命烈士帅昌时在狱中的高歌:“悲鸣复悲鸣,我要悲鸣到声嘶力竭,我要奋斗到最后一瞬!”
乡亲们都说这个富顺女娃儿真是不简单,虽是有文化的读书人,人又年轻漂亮,但在农民朋友面前没有一点架子。据说她经常扮作当地村姑,背着个背篼假装割猪草,暗地里走村串户做宣传发动,见到我父辈的邻里乡亲,大哥大嫂大爷大娘叫得甜,大家都喜欢和她摆“龙门阵”掏心里话,并亲切叫她“毛姑儿”。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夹江县文工团曾经排过一部关于西山起义的现代川剧,最初的名字就叫《毛姑儿》。当年毛慈影在狱中的顽强表现,也是乡亲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多少年过去,每当说起狱中的毛慈影,母亲总是一脸感叹:“她那么娇弱的女娃儿,咋个就经得住敌人的严刑拷打哟?”
毛慈影牺牲后,最先葬在青神县城西门外的马路边。我年轻时几次路过那个叫西龙的地方,都会久久注目那座荒凉而低矮的坟茔,深深感慨于那一抔黄土的寂寞和孤独。那些年据说西山暴动和什么“左倾”扯上了关系,长时间处在被否定的状态,烈士的遗骨久久不能进入烈士陵园。后来拨乱反正,还原了西山起义的历史面目。岷江之滨的这片热土,终于获得了“革命老区”的殊荣,毛慈影和战友们的遗骨也迁入了烈士陵园安葬。西山起义先烈们的英灵终于得以告慰!
近年来回到故乡,我见到了几处西山起义博物馆、纪念雕塑,周围种植了不少杜鹃和松柏。故乡人用这种传统的方式,缅怀西山起义的英雄壮举,激励后人感恩奋进,让这些烈士为了革命爆发出的威武不屈的呐喊久久回荡在三县交界的金牛河畔,让那些鲜血染红的杜鹃花永远绽放在西山的春天……
责任编辑:李 奕
校对:李颖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