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大伟
如今在手机上点赞、发表情、留言,手指一动就OK了,多少方便。想到老底子阿拉要为别人点个“赞”,哪有这样便当?不过闲话讲转来,各有各的味道。
表扬信贴上墙
那些年,我经常在医院、商店、学堂等单位,甚至在人家房门口,看到用毛笔写在红纸头上的感谢信。人家(无论是单位还是个人)做了好事,受益者总要谢谢人家。除了当面致谢之外,最好的方式就是用红纸头写表扬信,贴在墙壁上,让大家都晓得。
记得有一趟住在我家楼上的阿福家,半夜里有贼骨头(窃贼)从落水管爬进他屋里,翻箱倒柜偷了勿少金银首饰。第二天早上阿福娘发觉了,急得一边呼天喊地,一边慌里慌张奔到派出所去报案。一歇歇功夫,民警就踏着脚踏车来了。民警在勘察了作案现场之后,又从窗口探出身子去察看落水管,不料他身子一笡,勿当心从3层楼掼了下来。想必这位民警有点轻功夫,双脚落地,只是扭伤了脚踝。阿福爷过意不去,从居委会借了辆黄鱼车,把民警送到医院里去了。这位民警本事真大,勿到两天辰光,贼骨头就被他找到,捉了起来。阿福娘拿回了首饰,开心得拍手拍脚。她晓得我毛笔字写得好,特地到文具店买来了几张红纸头,跑到我屋里,一定要我帮她写一封感谢信,好好谢谢这位本事介大的民警。
感谢信贴到了派出所门口。过了几天,阿福娘碰到我,一脸的懊恼,连声说,应该给人家送一面锦旗,应该送锦旗的!是的呀,红纸头贴在墙壁上,碰到刮风落雨,呒没几日就落脱了。感谢人家总希望看到感谢信的人越多越好,而做一面锦旗,虽然要多花点钞票,但挂在人家墙壁上,日脚就长了。是呀,小辰光我经常陪姆妈去看中医,记得在一家老中医的私人诊所里,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锦旗,“妙手回春”“救死扶伤”“杏林春暖”“华佗再世”……一看满墙的锦旗,大家就晓得这位医生的本事大!不过跟表扬信相比,锦旗上无法展示整个好人好事,只能言简意赅几个字,而且写到后来便有点大同小异了。
当然用毛笔在红纸头写感谢信,或者专门去制作锦旗,动静有点大。在我看来,举手之劳的便是随时随处写表扬信。那辰光在商店、饭店、医院、菜场、火车站等好多公共场所,墙壁上都会挂着意见箱,柜台上也会放一本意见簿。我这个人容易被感动,碰到好的服务,总会在意见簿上写上几句感谢的话。记得小学六年级辰光,勿晓得哪能搞,我的《语文》课本不见了,怎么找也找勿到。老师给我一本上一年的《语文》课本,不过其中有的篇目已作调整。这怎么行呢?爹爹带着我跑了好多书店,得到的回答几乎千篇一律,“我们书店不卖教科书”。最后病急乱投医,爹爹带我跑进了四川北路桥脚下的一家报刊门市部,营业员伯伯看到阿拉父子俩满头大汗的样子,得知我要买《语文》课本,他两手一摊,脸上也是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没苗头!我正想转身差路(离开),那位伯伯说话了,“小囡读书没有书哪能来塞(怎么行)?勿急,我去给你们想想办法。”爹爹一听开心得勿得了,马上留下了联系方式。果然没过两天,好消息传来,伯伯七转八弯,终于在一家出版社的仓库里觅到了这本《语文》课本。我立刻奔到那家报刊门市部,捧着课本,眼泪水也快流出来了。“伯伯,太谢谢侬了!侬姓啥?侬叫啥?”伯伯只是笑笑,他当然不会告诉我姓啥叫啥。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不过我已经看到他胸前别着“006”的徽章。我的眼睛在柜台上、墙壁上扫来扫去,我要找意见簿,写感谢信!咦?偏巧这家门市部没有意见簿。我立刻奔回家,在明信片上写了一段感激的话,还编了一段顺口溜(如今当然不记得了),谢谢这位006伯伯。
受到好的服务,不为人家“点赞”,心里总是有点过意不去。我常常是感谢信、表扬信的热心动笔者。
讲台上的鲜花
侬晓得伐,20世纪60年代初,上海不少单位曾经掀起一股“评功摆好”的热潮,为每一位职工评定成绩,摆出优点,开“摆功会”。据说这是向大庆油田学来的。每年年终大庆人都要进行一趟全年的个人总结,叫做“评功摆好”,用现在的话讲是“弘扬正能量”。
记得住在我家隔壁的老王,独身。这个人脾气蛮古怪,脸上总是一副欠他多还他少的样子,对啥人也勿理勿睬。他跟我爹爹是同事。自从爹爹单位里开展“评功摆好”活动之后,稀奇了,他见到隔壁邻舍居然会点点头,笑笑,不再总是铁板着面孔了。爹爹讲,那天“评功摆好”会上,大家给老王摆出了十大“优点”,老王感动得眼泪水嗒嗒滴。
是啊,勿管大人小囡,受到表扬总是窝心的,啥人勿喜欢被别人表扬呢?老师每个学期在《学生手册》写的“品德评语”,上面表扬自己的话,我总是细细地读、品味,然后开心、笑。即使听批评,侬也一定勿喜欢听直别别的批评。一般老师写“品德评语”勿会直接挑明侬的缺点,而是提希望。比如希望儂要关心集体,就是在批评侬勿关心集体;希望侬要团结友爱,就是说明侬这方面做得不好……直别别的批评,容易引起人家反感,效果适得其反。
当然,大人都喜欢讲“严师出高徒”,都希望老师对学生要严格。阿拉爷娘一辈,读书没有被老师吃过生活的很少。那辰光老师都有一把戒尺,老师责打学生,天经地义。新中国成立后虽然老师勿可以用戒尺了,但对学生“很凶”的老师,并不少见。特别是一些顽皮的学生看到老师,形容最多的一句话是“就像老鼠见了猫”,是伐?
记得我读小学六年级辰光,阿拉的班主任周老师却是一点也勿凶的,她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从来也没有见她责骂过学生。阿拉班级里的大头菜是个皮大王,曾经把教室门踢了个洞,曾经把砂滤水的总龙头关脱,弄得全校学生没有砂滤水吃,侬讲这样的捣蛋鬼吃得消伐?过去老师对付这种捣蛋鬼的杀手锏就是,“叫侬爷老头子到学堂里来一趟!”老师这句话一讲,大头菜立刻“就像老鼠见了猫”,两手两脚并拢,一声也不敢响了。班级里大家都晓得,大头菜的爷老头子脾气邪气坏,打起儿子来毫不手软,辣豁豁的!不过自从周老师当了阿拉的班主任以后,尽管大头菜还是老毛病不断,也经常被周老师批评,可是周老师一趟也没有把他爷娘叫到学校里来。
后来大头菜的爷老头子也觉得奇怪,是勿是西边出太阳啦?为此他专门跑到学校来找过一趟周老师,周老师一点也没有“告状”,原本提心吊胆的大头菜,总算是一块石头落地。不过好了没两天,他又老毛病重犯,放学一出校门,勿晓得啥原因他跟一个小贩吵相骂,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周老师闻讯赶来制止,结果被小贩一把推倒在地,脚踝摔骨折了。由于大头菜的原因,周老师摔伤不能来给阿拉上课了,全班同学都很气愤,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那些天大头菜有点狼狈,上课有点呆瞪瞪的,一点也不敢捣蛋。一个礼拜后,教导主任告诉阿拉,周老师要来上班了。那天一大早,班长给我布置任务,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三个美术字“老师好”。我会写仿宋体,会写空心美术字,班级里的黑板报的美化都是我包下的。记得那天上课铃响了,周老师一瘸一拐挪进教室,脸上依然是笑嘻嘻的。她的目光落到大头菜的座位上,觉得奇怪,“卢达(大头菜的学名)怎么没来上课?”大家七嘴八舌地回答,都说“不知道”。到快下课时,教室门突然被推开,大头菜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手里捧着一束鲜花。他双手把鲜花放到讲台上,嘴里结结巴巴地说,“我等……花店……开门……所以……迟到了……”教室里从来没有这样安静,我看到周老师的眼睛有点湿润。讲台上的鲜花,一个皮大王的鲜花,一个真正发自同学内心给老师的“点赞”,绚丽芬芳。
黑板报和点歌台
前面讲到,那辰光班级里黑板报的美化都是我包下的。阿拉新村的里弄干部李家姆妈勿晓得从啥地方听得来我会出黑板报,有一天特地找上门来,要我把里弄里出黑板报的任务也包下来。我当然应该答应啦。那辰光大家都在“学雷锋、做好事”,我这也是在做好事呀。李家姆妈把我拉到黑板报前。其实所谓黑板报,只不过是在一面水泥外墙上刷了一大块黑漆,上面搭了个油毛毡雨篷。
自从我接手出黑板报后,生活(工作、任务)倒是不少。里弄里的黑板报,主要内容是登表扬稿,为里弄里发生的好人好事“点赞”。像是5号爷叔帮助老人修电灯啦,王阿婆半夜里捉牢贼骨头啦……里弄里有了好人好事,李家姆妈就会拿着她写的表扬稿,催我出新的一期黑板报,忙得勿得了。李家姆妈会写顺口溜、打油诗,每期黑板报出来,看的人还真勿少。记得有一趟吃过晚饭,我正在收听无线电里的“各地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李家姆妈心急慌忙地奔进我家,“快!快!”她紧拽着我,一直把我拽到黑板报前。她已经叫她老公在雨篷旁边临时拉了盏灯,把黑板报照得亮堂堂的。“快!出一期新的黑板报!”这次她稿子也没拿,她口述我实录,出了一期专门表扬阿明师傅奋勇救火事迹的黑板报。“晓得伐,如果没有阿明师傅及时发现火灾,阿拉3号里早就烧得一塌糊涂了!”第二天一早,黑板报前人头攒动。李家姆妈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后来她还送给我一张电影票《今天我休息》,算是对我的奖励。这部电影是颂扬民警做好人好事的,这位民警的名字我还记得,叫马天明,是仲星火扮演的。
1965年秋,我读初一,按照学校规定,阿拉班级到奉贤四团参加两个礼拜的“三秋”劳动。记得有一天半夜里,小黎同学突然肚皮痛,病怏怏的房东阿婆立刻打着雨伞,一家一家地敲门,叫来几个年轻人,用门板当担架,硬是冒雨三十里路,把小黎同学抬到县医院。小黎同学得的是阑尾炎,如果不及时抢救,恐怕会有生命危险。阿拉都很感动,班长动笔写了封情真意切的感谢信,老师亲自作了修改。本来阿拉准备用大红纸头抄出来,贴到大队部去的。不过我看到农村里每户人家客堂间里都装着广播喇叭头,我就提议把感谢信送到县广播站去。果然县广播站一广播,家家户户都知道四团镇这位阿婆和几位小伙子做的好人好事。那辰光,郊区农村家家户户都装有喇叭头。
后来我进了上海广播电台工作,发现不少节目都设有“听众信箱”一类的栏目,而其中播出的为好人好事“点赞”的内容,占了相当的比例。记得当年滕佳主持的“点歌台”,除了为听众鸿雁传书,情感交流之外,也经常代为听众点歌、点赞,送出感谢,场景相当火爆。广播电台代为听众“点赞”的功能,至今还在延续。
贺卡像雪片
那些年到了年夜岁边,我跟同事们一样会收到很多贺卡,同时自己寄出的贺卡也勿少。那些天办公桌上总会出现一堆堆的贺卡,一张张地拆开来看,欣赏一番。有的同事干脆用一根根绳子,把一张张贺卡串联起来,挂在墙壁上,像是挂起了万国旗的远洋轮船。
一年年,贺卡的样式在不断变化,越做越精致,设计越来越讲究,折叠式的、立体的、有声的……贺卡上的贺词都是工工整整地印好了的,侬只需签个名。有些“忙人”似乎连签个名的辰光都没有,干脆盖个签名章,或者统一印刷。我当然会特别珍视那些手写的贺卡,一般都会好好保存。节日里人家能够想到侬,发来贺卡问候一下,说明是认可侬,为侬“点赞”,希望与侬保持联系,侬当然应该开心。
画家杜建国是我的好朋友,他是长篇漫画《小兔非非》的作者,那些年過来的朋友也许都会认得有趣的小兔非非。过去我去《少年报》社经常会碰到杜老师,大家一起聊天,邪气开心。他退休以后,见面的机会少了,不过每年春节前夕,我总能收到他发来的贺卡。他寄来的贺卡都是他亲笔画的,十二生肖,每年一幅,实在珍贵!如今逢年过节我常会把杜老师的贺卡翻出来,细细欣赏他的手绘贺卡,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一轮十二年十二张;进入第二轮……日子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想想颇为感慨。
我还收到过一张珍贵的贺卡,那是当年盲童学校的学生刘桃妹寄来的,上面的文字都是针戳出来的凹凸不平的盲文。我认识刘桃妹是很久以前的事(想想如今可以用“很久”这个词汇了)。20世纪80年代,我们广播电台《少儿节目》曾经举办过一次“自己的故事自己讲”征文。征文消息播出后,少年朋友们的来稿非常踊跃。我每天都要花上勿少辰光,阅读一大堆来稿。来稿质量高的,我都会一一挑出,然后联系小作者上阿拉广播电台来录音,让他们“自己的故事自己讲”。那天,堆在办公桌上的一大堆来稿里,有一个足有一本16开杂志那般大的信封,特别醒目。我抽出大信封拆了开来,从信封里落出一大叠土黄色的硬卡纸,上面竟没有一个字。谁在开玩笑?突然,我的手指尖微微感到纸面上凹凹凸凸的,再仔细一看,上面有小孔,密密麻麻,星罗棋布,是盲文。对于盲文,我自然是文盲。好在大信封里又落出一页文稿纸,上有译文。这是盲童学校一位五年级的盲女孩,她在听了我们的广播之后,给我们寄来的稿件。一位盲校的老师,把她的盲文稿翻译出来。
我立刻飞快地读了一遍来稿,重重地呼了口气;然后,又细细地读了起来,咀嚼回味着字里行间飘出的气息。我立刻拨通了盲童学校的电话,请她马上来录音,让广大小听众快些听到这位小女孩自己讲的故事。在对方拎起电话,说了声“请讲”的当儿,我忙说了声“对不起”,又把电话挂上了。我能让一个盲女孩,从虹桥赶到外滩吗?就是有老师陪同也不行。我立刻带上录音机,驱车前往盲童学校。记得那天给她录音,她很兴奋,语速很快。她似乎在抓紧分分秒秒时间,把自己美好的幻想,一下子统统讲给收音机旁的小伙伴们听。那天的录音,很顺利,节目很快就播出了。我就这样认识了刘桃妹,记得后来我写过一篇“大信封里飘出的故事”(报告文学),记录下这段美好的回忆。
那些年,逢年过节,不少朋友也喜欢电话拜年、问候、点赞。后来私人电话多了起来,大家更是觉得电话拜年方便。以后有了拷机,能够用文字留言,有的朋友干脆连打电话的问候也省略了……
每个人都喜欢被别人夸奖、赞美。点赞,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润滑剂。回想起那些年人们“点赞”的形式也真勿少。当然现在“点赞”方便多了,打开手机,手指头一动,点赞、表情、留言、私聊,多少方便。即使想送鲜花、送礼物,也可请快递小哥代劳,“闪送”。不过跟当年阿拉的“点赞”相比,我总觉得还缺少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