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梁筱筱
作者任职于中国石油集团东南亚管道有限公司
陈湘球
作者任职于中油国际管道公司
尽管美国政府保住了沙特领地和建设管道的权利,但是国会和政府部门对这条管道所有权的争论以及国内石油公司咄咄逼人的态度,让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的管理层和股东们看不到曙光。与此同时,达兰油田的生产却开始迅速增长,日产量从1938年的1,357桶增加到1944年的21,296桶,再到1945年的58,385桶,短短7年间就上涨了40余倍;从美国过来的员工数量,也从1938年的961人快速增加到1944年的2,390人,达兰已经真正变成美国人的后花园。
但这种烈火烹油的发展态势大部分都是得益于战时美国海军的石油消耗,随着战后欧洲的经济恢复和社会重建,那里对石油的需求会有井喷式的增长,因此欧洲才是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的长远目标。
为了兑现总统允诺沙特的每年600万美元贷款,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从1942年开始,按照市场价格向美国政府提供等值的石油产品,实际上战时海军对石油的需求远远大于预期的600万美元,据统计从1945年6月14日到1947年的夏天,美国海军从加德士采购的石油总额超过了3000万美元,比预期的两倍还要多。
这似乎为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打开了一个新的市场,但是这个市场却仅限于“苏伊士以东”区域。1928年美国十七家公司签订的“联营结合”协定把所有石油公司划定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无一例外,就连政府也不能冲破这堵坚实的“围墙”。“苏伊士以东”区域正是德克萨斯石油公司和加州标准石油公合并时其销售网络能够覆盖的疆域,显然这片疆域不足以消化他们快速增长的石油产量,更不能填补沙特王国对财富迅速扩张的强烈欲望。
而且为了满足美国海军对低硫石油产品的要求,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花费5000万美元更新改造了塔努拉角炼厂,炼厂的产能已经被提升到每天50,000桶。战争结束后,美国海军还有没有这么大的石油需求,炼厂的出路又在哪里?炼厂改造留下的资金缺口靠什么来弥补?这些都成为困扰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的主要问题。
在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的董事长哈里·科利尔看来,伊基斯的“新的计划”确实诱人,但同时也意味着大得惊人的经济和政治风险,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修建一条管道的问题,更重要的是石油通过管道抵达地中海、运往欧洲后,怎样进入当地市场的问题。
但这显然不是伊基斯和他的同僚们思考的核心,正如耶金·丹尼尔在他的《石油风云》中描述的那样,“在欧洲购进或建立一个具有足够规模的炼油厂和市场系统需要很大一笔费用,并且将使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和德克萨斯石油公司不得不加入一场凶险的斗争,这是一场同已经占据稳固地位的竞争者抢夺市场份额的斗争。”
为了避免这场恶战,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和得克萨斯石油公司必须“把其他一些公司拉进来,增加政治比重、扩大资本投入、融入专业技能,抢占市场份额,成立一个更大的合营企业,分散风险。
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没有选择,只能不断努力提高生产效率和扩大生产规模,如果阿美石油公司(1944年9月,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改名为阿美石油公司Aramco)不能持续满足伊本·沙特和阿拉伯王室对财富不断增加的期望和要求,那么特许开采权就总是岌岌可危,阿美石油公司将不得不想各种办法把大量石油运入欧洲”。1945年1月,阿美石油公司决定自己来建设这条管道,随即启动了线路勘察工作;7月两家母公司以五五对开的持股比例开始组建“TAPLINE(塔普莱恩)管道公司”,双方约定,待更大的合营企业组建成功,再重新考虑管道的股权分配。
达兰油田产量的迅速增长引起了伊拉克石油公司的恐慌,特别是伊拉克石油公司中两个美国股东——纽约标准真空石油公司和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开始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阿美石油公司每桶石油的生产成本只有33美分,市场销售价格只有90美分,而此时其他的主要国际石油生产商的销售价格都在1.30美元以上。
如此低廉的价格不仅冲击了石油市场已有的格局,甚至不断受到美国司法部反垄断局的批评。纽约标准真空石油公司和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主要依靠美国和委内瑞拉的石油产量覆盖其全球市场,1943年从中东伊拉克公司取得的石油份额分别只有300万桶,而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的产量已经达到490万桶,1944年更是飙升到了777万桶。这两家石油公司的规划部门都预测西半球的战后重建将推动石油需求的迅速增长,他们迫切需要在中东寻求新的资源,以降低从美国本土和委内瑞拉长途运抵石油的高昂成本。
尤其让他们愤怒的是,德克萨斯石油公司用中东石油替代战前合同中规定的美国石油,开始在远东建立供应基地,向全球倾销廉价的石油产品,他们担心德克萨斯石油公司以无限量的廉价阿拉伯石油挤入欧洲市场,挑战他们长期以来固守的垄断地位。
谁将是进入“更大的合营企业”的最佳人选?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副总裁斯托纳向董事长哈里·科利尔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斯托纳在分析了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在全球所有的油田权益交易记录后,告诉科利尔,新泽西的全部权益交易都与壳牌公司或其在相关地区的关联公司绑在一起,比如伊拉克和荷兰东印度群岛。它的每一笔油田权益交易都规模巨大,价格昂贵,而且大部分是针对未开发油田的。在这些涉及到的油田中,其开发都是由壳牌公司主导,新泽西所占的份额相对较小,因此无论如何开发,相较于壳牌的核心地位,新泽西都将处在一个不利的位置,相反随着油田开发和生产的不断加快,壳牌的相对位置只会愈发重要,新泽西将永远无法与其平起平坐。而且它还在不停地向壳牌的油田注入资金。新几内亚和苏门答腊需要注入的资金规模超过了1亿美元,甚至可能达到2亿美元,而那里的生产成本却将远远高于阿拉伯半岛。
战前估计荷兰东印度群岛高产期的开发成本就已经达到了每桶62美分,这还不包括所得税。阿美石油公司是阿拉伯地区唯一的美国石油公司,之所以能够迅速扩张,不是因为有利的市场地位,而是因为廉价的石油供应,通过将更多的石油投入蓝线地区(苏伊士以东地区),借助海上运输,阿美石油公司可以将石油投放到世界上任何地方。
其在拉斯塔努拉的石油成本是每桶33美分,这里面还包括了5美分的石油损耗。考虑到新泽西在中东和远东地区目前的竞争地位,现在他们尚无力提供足够的产量来满足正在增长的市场需求,毫无疑问阿拉伯石油产区将会快速成长起来,成为他们的石油帝国版图中不容忽视的重要组成。
显然,斯托纳是在告诉科利尔,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将是进入“更大的合营企业”的最佳人选。但斯托纳的提议在公司内部生产部门遭遇到严厉反对。对于生产部门来说,阿美石油公司就像他们的孩子。胼手胝足,披荆斩棘,把荒芜贫瘠的沙漠变成繁荣兴旺之地的是他们,作为亲手把这个孩子抚养长大的人,他们不愿把它让给中途加入,从天而降的合伙人。
他们说,一直以来,承担着巨大风险投资阿拉伯石油产地的股东一直没有得到任何经济回报,直到现在,1946年,油田才刚开始有了赢利。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它拱手让给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呢?阿美石油公司注定要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公司,我们为什么要自降身价,把它变成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生产部门的一个附庸呢?
但是已经经历过德克萨斯石油公司和加州标准石油公重组的哈里·科利尔心里很清楚,在他们面前,没有第二个选择。身处一个大鱼吃小鱼、快鱼吃慢鱼的时代,只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比别人看的更远。1937年11月22日,执掌公司18年的第一任总裁肯尼斯·金斯伯里意外辞世,公司的重担突然落到了他的肩上,彼时公司的国内外市场正在稳步扩张,从太平洋沿岸地区,逐步进入加拿大西部、墨西哥和中美洲。而与德克萨斯石油公司的重组又带来了更为广阔的市场,海外贸易也随之不断增长。
一直以来,他都牢牢谨记金斯伯里曾经告诉他的话,加州标准石油公司的原油生产应该着眼世界。此时此刻,又站在一项重大重组和项目推进的关键十字路口,他想起了曾经帮助他们与德克萨斯石油公司完成合并的詹姆斯·福雷斯特尔。在他看来,福雷斯特尔依然是帮助他联姻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的最佳人选。
哈里·科利尔再次飞抵华盛顿,在海军军部的大楼里,科利尔把自己的意图向部长詹姆斯·福雷斯特尔和盘托出,福雷斯特尔给他的建议是:扩大参与范围将把美国战略的根本目标向前推进一步,美国石油公司必须增加中东石油生产,保存西半球的贮藏量以及增加流向伊本·沙特的收入,从而保证特许开采权继续留在美国人手中。不管“哪一家或哪几家美国公司开发阿拉伯的石油储量”,只要它们是“美国的”就行。从福雷斯特尔的话音里,科利尔感到能够进入“更大的合营企业”的合伙人,恐怕不仅仅是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一家。
哈里·科利尔还需要知道伊本·沙特对待“更大的合营企业”的态度,他需要在阿美石油公司内部找到一个能够与伊本·沙特直接对话的人,副总裁詹姆斯·特里·杜斯无疑是最佳人选。
1939年加入阿美石油公司的杜斯生于英格兰,儿时移民美国,在科罗拉多州长大。曾在科罗拉多大学研读地质学,“一战”期间在化学战部队服役。后来他加入了德克萨斯石油公司,并担任过南美一家分公司的总裁。像很多石油集团的高级管理人员一样,在“二战”期间,他暂时离开自己供职的公司,到美国战争石油管理局的外交部门工作,他还曾经陪同地质物理学家埃弗里特·德高伊尔一起赴中东评估沙特的石油储量,在华盛顿和沙特都积攒了很多颇具价值的人脉。尽管杜斯形容自己“只是一个乡下小伙子”,但是跟他共过事的沙特人和美国外交官都非常清楚,他是一个未雨绸缪的战略家。
此时的特里·杜斯心里很清楚,随着二战接近尾声,犹太复国运动正在引起中东地缘政治的巨变,英国压缩犹太人移居巴勒斯坦的最低限额遭遇全球犹太人的顽强抗争,而美国支持犹太人建立独立国家的态度正在影响阿美石油公司的业务。
英国和美国对待犹太人的不同立场,让阿美石油公司处境微妙,如履薄冰。杜斯来到华盛顿告诉国务院远东事务办公室说,“沙特国王不再区分美国政府和美国石油公司在这件事情(支持犹太人建立独立国家)上的立场,如果美国不改变立场,阿美石油公司的特许权将被迫转让给英国公司。”
但是1946年这一年却让沙特国王重新认识了阿美石油公司,这一年沙特王室从与阿美石油公司签订的特许权协议中获得的收入比此前历次朝觐带来的总额还多。此外沙特阿拉伯预计以后每年还会从这个特许权协议的执行过程中收到至少1500万美元,其中的760万美元是石油销售的特许权使用费,具体数额会随着市场变化而浮动。原本负债累累的伊本·沙特一夜之间有了1000万美元的结余。
毫无疑问经过这一年,沙特国王已经能够清楚分辨出给他带来财富的美国公司和承认犹太人国家的美国政府之间的显著差别,所以当特里·杜斯再次与他探讨谁将是进入“更大的合营企业”的最佳人选时,伊本·沙特毫不犹豫地告诉他“阿美石油公司必须保持100%属于美国”,这和海军部长詹姆斯·福雷斯特尔所说的“只要是美国的就行”几乎异口同声。
不出哈里·科利尔所料,福雷斯特尔变成了撮合形成“更大的合营企业”的正式媒人,再一次为石油公司的股权交易牵线搭桥。1946年5月下旬,德克萨斯石油公司、加州标准石油公司和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在纽约进行了非正式接触,开始讨论新泽西是否有可能获得阿美石油公司的权益。
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要进入阿美石油公司面临一个巨大的障碍,那就是红线协议,伊拉克石油公司的六个股东——壳牌、英波(后来的BP)、法国国家石油、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纽约标准真空石油公司和私人股东古本金先生——在二十年代花了六年的时间,经历了成千上万小时的艰难谈判与重重挫折,才敲定伊拉克石油公司的组织框架和经营安排。
按照红线协议的规定,伊拉克石油公司的成员均不准在古本金宣布过的红线之内的任何地方独立经营。而沙特阿拉伯毫无疑问正处在红线之内。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要摆脱红线协定的约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和纽约标准真空石油公司结成同盟,把它也拉到阿美石油这个团队里来。
于是福雷斯特尔开始在政府中寻找与纽约标准真空石油公司关系密切的人,时任美国国务院石油政策首席顾问的查尔斯·雷纳就是他要找的人。查尔斯·雷纳是国务院石油界的红人,也是政府中“石油沙皇”伊基斯坚定的支持者和宣传员,两次英美石油协议谈判,他都坐在显著的位置上。
1946年10月29日,他在德克萨斯州的沃斯堡举行的独立石油协会年会上的讲话似乎完全代表了美国政府的态度,他说,“根据目前已知的趋势,最终的结果是石油缺口不断扩大,在20年的时间里,这一缺口将接近每天300万桶,我们的国家现在的生产能力严重不足,而不是像战争开始时那样大量过剩美国政府,在目前的情况下,将采取一切适当的手段,鼓励、协助和保护美国国民开发外国石油储备”。很明显这是在为美国公司在沙特的权益摇旗呐喊。
阿美石油公司需要市场和资金,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和纽约标准真空石油公司需要资源,在福雷斯特尔和雷纳的撮合下,他们走到了一起,代表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主持谈判权益交易事务的格温·福利斯后来回忆说:在东半球,这两家公司能提供“我们几乎接触不到的市场”。
无论是美国政府还是沙特国王,他们所建议的都正是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所期待的。事实上根据美国国会小企业委员会反垄断分委会发布的《国际石油卡特尔》中提供的资料显示,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和纽约标准真空石油公司早已从阿美石油公司那里采购石油和石油产品以弥补他们在欧洲市场的不足。
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自己的档案文件也清楚地记载:“(阿美石油公司)不仅可以提供额外的石油供应,比伊拉克石油公司(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持股的公司)更快地实现现金和利润的转化,而且还可以缓解德克萨斯石油公司在扩大出口方面带来的巨大压力。”
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最初的想法是给德克萨斯石油公司让出25%的市场份额。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在仔细分析欧洲市场后得出结论,阿美石油公司在未来53年的特许权期限内,可以销售92亿桶石油,如果与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合并,销售量可以翻倍,阿美石油公司的净值将从110亿美元增长到220亿美元。出让50%的股权,公司将获得超过三分之一的利润。
经过多轮谈判,1947年3月12日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和纽约标准真空石油公司与阿美石油公司就股权出让以及塔普莱恩管道项目合资达成了一系列的协议: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支付7600万美元持有阿美石油公司30%的股权,纽约标准真空石油公司支付2550万美元持股10%,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和德克萨斯石油公司各持30%股份。各方在塔普莱恩管道合资公司的持股比例与在阿美石油公司的持股比例一致,各方共同筹资1.25亿美元作为启动资金。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出资3750万美元,纽约标准真空石油公司出资1250万美元,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和德克萨斯石油公司各出资3750万美元,项目后续需要追加的资金将按比例投入。
从此,一个庞大的石油卡特尔诞生了,在中东地区建设一条石油管道,将沙特源源不断的石油直连海运,抵达欧洲的宏伟计划已经在政治上和商业上铺平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