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姽婳词》对晴雯、贾宝玉形象的塑造作用

2021-03-02 20:00文海阔
雨露风 2021年11期
关键词:塑造人物形象

文海阔

摘要:《红楼梦》第七十八回中的《姽婳词》看似游离于叙述主线以外,为可有可无的游戏文字,实则含蕴丰富,不可或缺,尤其是对晴雯、贾宝玉的形象塑造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姽婳词》以林四娘性情的勇烈、重情、重义暗含晴雯形象,进而与《芙蓉女儿诔》回旋呼应,共同突出“晴雯之死”这一事件对宝玉影响颇深的作用;又通过聚焦宝玉与长辈之间的隔膜,呈现宝玉经历“晴雯之死”后对现实、自我的清醒认知,刻画了他性格上的转变,深化了宝玉的形象。

关键词:姽婳词;人物形象;塑造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作者在描摹“晴雯屈死后,宝玉悲痛难忍,渴盼去祭奠晴雯而又不得”的情节之中,笔锋一转,插叙了一段“老学士闲征《姽婳词》”,即贾政与众幕友们谈论林四娘和恒王的奇闻,并让宝玉、贾环、贾兰三人为此赋诗,宝玉则做了一篇七古,即《姽婳词》。

关于《姽婳词》,有些研究者从它本是一首命题诗、林四娘的形象比较苍白、作者为逞才而作等方面,指出《姽婳词》一段仅仅是作为《芙蓉女儿诔》的陪衬,为可有可无的游戏文字,是曹雪芹在结构和剪裁上的败笔。笔者不赞同这种观点。诚如周汝昌先生所言:“《红楼梦》无闲文赘笔”[1]。

笔者认为《姽婳词》是意蕴深远的,是《红楼梦》第七十八回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对人物形象的刻画、故事情节的发展、结构上的完善皆有重要作用,文章主要探讨《姽婳词》对于晴雯、贾宝玉形象的塑造作用。且因《红楼梦》第七十七回、第七十八回、第七十九回联系紧密,多有回旋呼应之处,遂将其视为一个情节单元,来进行整体分析。

一、暗含晴雯形象

《姽婳词》是贾政为在众宾客面前展露宝玉才思,而给宝玉安排的命题诗,但从诗句中可以看出宝玉并非虚情假意地应付,他是有感于林四娘有情有义,无所畏惧,而油然而生的钦佩、赞赏之情。其笔下的林四娘形象也颇为鲜活生动:开头的“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倩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将女性列阵挽戈时的英武之气与特有的娇弱、柔婉结合起来,更加衬托出其俏丽与利落之风神,凸显出女性性情中柔中带刚的特质,自带有一丝风致。及至后半段,宝玉又精心为其营造了鲜明的对比场景:“强吞虎豹势如蜂”“紛纷将士只保身”“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在战争恶劣,生死未卜的环境下,“真正有勇力”的将士却明哲保身,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的娇弱女性,反而迸发出一往无前的气概,前往沙场临阵杀敌,誓死回馈所爱之人的深情厚谊,其勇烈、重情、重义的特质遂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2-3]。

对比大观园中的女性形象,不难发现晴雯性格中勇烈、重情、重义的特质也极为突出。

晴雯是大观园众多女儿中极具个性的一个人物,做事干脆爽利,言语中始终透露着锋芒,每每遭受委屈,就定然以讽刺、冷笑进行回击,即便是宝玉对其纵性使气,也丝毫不放在眼里,这也便有了“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畅快情节。偌大贾府,恐怕也就只有晴雯这个丫鬟敢这般恣情大胆了。晴雯又极为聪敏,当王夫人听信王善保家的谗言,传唤晴雯并对其不留情面地指斥后,晴雯就意识到凶多吉少了,但值此危急时刻,她丝毫没有畏惧,既没有向宝玉求助,也没有向袭人、麝月等人吐露苦衷,而是表现出了一种自尊自傲、独立不屈的独特风神,后来王善保家在搜检她的箱子时,她便“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一个性情勇烈,敢爱敢恨、敢于反叛的女性形象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另外,晴雯也是情深义重之人,大病之中还是奋力挣扎着为宝玉补“雀金呢”氅衣,她“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即便体力不支,也还是为了这份主仆情而勉力撑持着,的确令人为之动容。

可见,晴雯性情中的勇烈、重情、重义恰与林四娘的性格特征相呼应,因而可以说作者设计“老学士闲征《姽婳词》”这一情节,表面上是在称颂林四娘,实质上还是在缅怀晴雯。那么作者刻意荡开一笔,游离于晴雯之死的叙述主线,而特意去塑造隐含着晴雯性情的林四娘形象,又有何独特用意?

笔者认为,其一,作者借助宝玉所作的“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四句诗,将林四娘抬高至超越满朝文武,足以挽救家国危亡的高度上,实际上是为了刻意抬高晴雯的价值,以告慰晴雯的亡灵,弥补晴雯屈死时的无辜与遗憾。毕竟,晴雯之死与宝玉有着直接的关系,宝玉当时并没有向王夫人说情,未做出有力的实际行动来保护晴雯,因而他的内心是无比歉疚的,作《姽婳词》高度颂赞晴雯,实际上也是在劝解自己。

其二,这是作者在结构上的有意安排。作者刻意将两篇缅怀晴雯之辞——《姽婳词》《芙蓉女儿诔》分别放置于这一情节单元的最前端与最末端,叙述线索的暗线与主线之中,艺术风格也成对比之势:一含蓄一热烈,一平实一绚烂,其目的便是让二者共同营造出交相呼应、不可分割的情感氛围,让晴雯逝去带给宝玉的伤痛萦绕在整个情节之中,挥之不去,进而突出宝玉对于晴雯之死感慨颇多,晴雯之死对他的影响至深的感情。

二、深化贾宝玉形象

(一)突显贾宝玉与长辈之间的隔膜

《红楼梦》进行到第七十八回,已是将整体故事推演至三分之二处,然而此时贾府的长辈们并非全然真切地了解贾宝玉的性情。正如:王夫人驱赶晴雯后向贾母回话,贾母和王夫人闲谈道:“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也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确是难懂。我为此也担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由此可见,连一向对宝玉呵护有加、无微不至的贾母、王夫人,也不能够理解贾宝玉和丫头们好的缘故,不能理解他对世间灵秀女子除去欲念的体贴、怜惜与尊重,更无法觉察到他性格中最难能可贵的一点——“情不情”[4]。

《姽婳词》居于“贾母和王夫人不解宝玉性情”的情节之后,正是有特殊用意的:其一,宝玉借助外表虽柔弱,内心却蕴蓄着无限勇气和深情厚谊的林四娘形象,来突出晴雯等众女儿们“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月不足喻其精”的特质,表达自己对女儿们真诚的赞赏,从而阐明自己被这种美好的特质所吸引,爱和女孩们交往,并且心甘情愿地沉浸于对女孩的怜恤、关怀之中,回应了贾母和王夫人的疑惑[5]。

其二,强调宝玉与长辈之间的隔膜。“情不情”本是宝玉最本真最美好的品性,却始终得不到家中长辈的理解与认可,这是令宝玉深感失望与悲哀的,以至于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一改平日的温和角色,大发怒气道:“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这里宝玉以讽喻的形式,越过礼教的藩篱,大胆指斥长辈们的无情,宣泄出心中积蓄已久的委屈与压抑。与此同时,这种隔膜也恰恰表明宝玉是世俗评价体系中的异端,与社会期待大相径庭。

(二)表明贾宝玉对现实及自我的清醒认知

由上文可知,《姽婳词》《芙蓉女儿诔》一脉相承,都是宝玉为悼念晴雯所作,那么宝玉为何对此事耿耿于怀,以至于用如此多的笔墨反复吟咏呢?与晴雯感情深厚其实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细细分析下来,还有诸多深入的因素。

晴雯之死是宝玉洞察世事变更,认清自己命运的一个重要窗口。第七十七回,宝玉探望病重的晴雯,晴雯让他倒半盏茶来喝,宝玉目之所及:“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然而,晴雯却将这样的茶视为甘露一般。宝玉不禁感慨:“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昔日怡红院的富丽堂皇与生活的养尊处优,和此刻眼前房间的破败肮脏以及晴雯躺在芦席上无助可怜的状态,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令宝玉震慑不已。他意识到:生活的一落千丈可能会发生在一夕之间,自己所拥有的荣华富贵实际上毫不稳固,而且自己也无力呵护世间的灵秀女孩。

正如宝玉面对晴雯被驱赶时的表现:“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此处深深揭露出宝玉内心的无可奈何——即便是贾府里万众瞩目的“金凤凰”,也没有一点自主的行事权力。小到祭奠金钏,大到读四书五经、走科举之途、与达官显贵交往、婚姻大事的选择上,都有家人的层层限制与要求,难以按照宝玉自己的心意来抉择。猛然意识到这种无能为力的境况,对于宝玉而言,必然是致命的一击,这也为下文宝玉性格的转变埋下了伏笔。

(三)呈现贾宝玉性格的转变

正因为宝玉面对现实无可奈何,才会更为渴慕率性而行、不为流俗所拘的真性情,更加赞赏像林四娘、晴雯那般勇烈性情的人物,更渴盼从中汲取反叛力量。这便促成了宝玉在《姽婳词》中将怒气、愤懑的情绪喷薄而出:“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这一段内容并没有出现于贾政所叙述的奇闻之中,可见是出于宝玉自己的视角之下,所传达出的情感态度。笔者认为,宝玉此处表达的,实质上是对封建伦理纲常、科举制度教化下的一批批无用臣子的鄙薄,進而痛快淋漓地宣泄出自己对封建伦理、病态科举、传统教育观以及世俗评价标准的深恶痛绝,宣示自己的人生态度。

经历“晴雯之死”以及创作《姽婳词》 《芙蓉女儿诔》,正是宝玉成长过程中的重要转折点,他的性格发生了很大转变:从只知沉浸于大观园这个世外桃源,做着呵护世间灵秀女儿美梦的纯真少年,到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长辈的隔膜、与社会评价标准的悖离,再到认知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再到汲取晴雯勇烈的反叛力量,自然而然地就会走上一条反叛的道路。只不过这种反叛带有情感审美与人生志趣全然被摧残的巨大伤痛,以及身为贾家继承人的身份限制,只能以沉默、隔绝、无力的呐喊的形式来实现——在心底暗暗强化出家的念头。

生活的荒诞无奈,精神的孤寂绝望,让宝玉将一切都看淡了,看空了,幻灭的哀意随之涌上心头,这在第七十九回就有所体现:黛玉听见宝玉吟咏《芙蓉女儿诔》,建议将“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改为“茜纱窗下,公子多情”以求清新之意,宝玉大赞,并转而将诗句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

此处黛玉的慌乱反应正说明了宝玉所言有着无限的意味:“无缘”“薄命”笼罩着浓浓的哀意,表明宝玉由晴雯之死转瞬意识到大观园也将群芳散去,以及自己与黛玉终无缘结合的悲哀,因而才会对着黛玉脱口而出了那句诗。黛玉如此聪明之人,一下子就意识到了宝玉话语中的无奈与悲凉,遂不得不用“快去干正经事罢”来打断他出家的念头,将其从空茫的世界中拉回现实。对比之前黛玉与宝玉的对话,黛玉又何曾对其说过这些“正经事”呢?

可以说,正是“晴雯之死”以及《姽婳词》《芙蓉女儿诔》这一系列贯穿的情节,为读者呈现了宝玉性格的转变,突出时间、环境发展下人物性格的成长,使人物形象更富有真实感与生动性,更为深入立体。

综上所述,《姽婳词》意蕴深远,其作用不容忽视。它应与《芙蓉女儿诔》结合起来,放在“晴雯之死”这一个情节单元之下进行整体地分析,这样才不至于遗失关键信息,才能细致捕捉到林四娘之事暗含了晴雯形象以及宝玉经历这一事件后性格的显著变化,从而对人物形象有更深入的理解与把握。

参考文献:

〔1〕梁竞西.论《葬花吟》、《姽婳词》和《芙蓉女儿诔》的意蕴和作用[J].红楼梦学刊,2000(3): 108-121.

〔2〕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3〕成敏.《姽婳词》在《红楼梦》中的作用[J].红楼梦学刊,2007(5): 265-277.

〔4〕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5〕朱志远.论《姽婳词》的写作意图——古典文学“张弛”美学之一例[J].红楼梦学刊,2011(3): 241-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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