骥亮
醉酒能让人忘记一些东西,但有时也会无限放大疼痛。曾经有位年轻男诗人酒后倒在我怀里痛哭涕零,不断陈述他的悲惨遭遇,我差点也跟着泪流满面,因为觉得自己的遭遇恐怕还要比他悲惨十倍。第二天,这位年轻诗人果然风轻云淡,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回归生活。
还有位年轻诗人朋友,突然给我发来十几首诗,说以后再也不写诗了,很多事情都不想继续了,包括婚姻、工作等等。他说他想要毁掉一切重来。我很震惊,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和我说他的家事。或许是基于对我个人的信任吧,谁都有喜怒哀乐,谁都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也许说完会好受一点吧。我安慰他,凡事不要急躁,做决定更要慎重,但作为朋友我尊重他发自内心的选择。我向来不喜欢介入别人的家事,所以对他“想毁掉一切重来”的原因也毫不知情。奇怪的是,当天及接下来的几天,又看见他继续在朋友圈晒刚写的诗。不知道他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确实有那么一会儿很不舒服,毕竟谁都不喜欢反复无常。他应该不是故意的,我这样对自己说。我知道一个人内心极度困惑的时候,有多么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但像他这样的情况,是疼痛吗?真正的疼痛不可能说忘记就能忘得干干净净吧。
人这辈子撕心裂肺的疼痛应该不会太多,但总归会有那么几次,受得了得受,受不了也得受。有一个下雨天,一个人开车等候红灯时,看挡风玻璃上的雨水被风吹得往车顶蹿,看着看着突然我的情绪就失控了。那种突然泪崩的感觉,我至今也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是怎样的一种疼痛。
很多年前的某个黄昏,天空灰暗,在赣州贸易广场某家排档门口,我和同学柯搭了一张桌子,一边看着八一四大道车来车往,一边喝酒聊着心事。柯还没有回赣州的时候,我在这座城市没有一个同学,也没有什么真正交心的朋友,经常一个人到这马路的夜市喝啤酒,吃烧烤,周围人头攒动却没有一个能坐下陪我喝杯啤酒的人。我经常是一两瓶啤酒也能喝到深夜,等睡意浓了才返回出租屋蒙头大睡。柯的回归,让我的心事有了听众,让这条街变得不再像以往那么冷清。我们聊篮球聊工作当然也聊女人,但当话题指向家庭中某些不可调和的矛盾时,我胸中暗流涌动,嘴上语无伦次,泪水撕开眼皮冒出来。柯听着听着,突然就怒拍桌子,大声喊着什么。时至今日,很多东西都已变得模糊,那些矛盾也早就不复存在,但我依旧记得那个永不天黑的黄昏,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泪花闪烁在柯的眼里。
人最早的疼痛来自肉体,成长懂事以后才开始扩散到精神层面,像是慢慢具备了流浪气质。头痛脚痛肚子痛,或是皮肤上一道小小的伤口痛,只要人在大地行走抑或匍匐前行,都难免磕磕绊绊,蹭破点皮,流一点血。
在我们家乡,大人骂顽皮好动的孩子,经常会有这样一句口头禅:“跳跳通(动),总有一公(天)摔断你的左手右脚。”我的左手右脚,是在两个不同的日子里摔断的,它们都经历过伤筋动骨几十天的痛。左手是十岁左右从田埂一跃而下体验飞翔快感时骨折的,当时一根黄瓜藤绊住了我的右脚,尴尬地似“倒插葱”结束了飞翔。右脚是被潜伏在某个夜晚背后的长椅压伤的。露天电影还没开始时,我在三四米长的靠背椅上攀爬,长椅头重脚轻突然倒地,我听到右脚部位发出一声脆响,之后几十天几乎都是趴在母亲的背上完成走门串户的。左手的疼痛因为右手的动作如常有所抵消,而右脚的疼痛则让我尝尽苦头,每次触碰地面都感觉像被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
肉体的疼痛扑面而来,从来不会拐弯抹角,就像我们呼啸而过的童年,来去如飞。
“长大以后,我只能奔跑……”这歌声会从城市角落某家不起眼的小店飘出,我有时也会跟着哼唱,当然是五音不全的那种哼唱。长大以后的疼痛,九曲回环,更多的是出于精神的折磨,如果能跑起来,到远方去,或许就不会那么痛了吧。
这些时候,适当的情感宣泄和倾诉就很有必要,但如果倾诉的对象选错了,也往往酿成一场灾难。我尝试过将苦闷向最亲密的朋友倾诉,事后却被人当成笑柄,有些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撕破那张诉过苦的嘴。
真实能说出口的痛,都不是真正的疼痛,它们像是倒出身体的一摊苦水,一旦离开肉体便显得面目可憎,与灵魂不再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在我上班的地方,窗外黄花槐开得旺盛,风一吹就成群飘落,留下一地金黄。但第二天推开窗,感觉黄花槐依旧开得热烈。它们用新的金黄去弥合旧的伤口,用日复一日的沉默去阻击我们这些凡尘俗子的傷感。
五年前,爸安静地躺在老屋厅堂,我也许喊过最后一声爸,也许只在心里默念过这个字吧。那天从早到晚都像黄昏,天空阴沉沉,大地阴沉沉,空气也是阴沉沉。我迎来又送走了好几拨要债的,他们是杂货店老板、五金店老板,还有街上的屠夫,心里也变得阴沉沉。我听见了奶奶的叹息,母亲、姑姑和姐姐的哭泣,伴着唢呐的声音。
凌晨两三点,守灵的亲戚踩灭烟头,在走廊架起一张圆桌,在圆桌上摆好扑克牌,精气神顿时得到质的提升。我好像看见自己怒不可遏地冲向他们,掀翻桌子,发疯地破口大骂——时空突然静止,像录像突然卡带,不再更新画面——我看错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靠着家里的石灰墙壁发呆。亲戚们安静有序地摸牌、出牌、洗牌,偶尔会传来经过克制的那种细声细气、若有若无的说笑。每隔一段时间,亲戚们就会暂停一会儿,派人跑进厅堂查看香烛的情况。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坐到那张圆桌旁的,先是看亲戚们打牌,后来干脆加入他们,陪打了好几圈。我无法描述靠近圆桌前身体里的两个自己经历了怎样一番厮杀,但我的确目睹了其中一个倒在了石灰墙壁下。
生,有时特别沉重,就像死会突然变轻。重不会拐弯抹角,轻却需要九曲回肠的经验和智慧。不过,一些人可能在“轻”的一端走得太远了。
前年,村里一名八十多岁的邻居生病去世,我们这些同族宗亲接到她儿子的电话后,都赶回去送别。这是几百年形成的一种默契,关于我们都要共同面对的“死”的默契。只是,回去后,我并没有看到悲伤的眼泪,没有深陷悲伤的氛围,一切都像例行的公事。人年纪大了,活着未必就是最佳选择,何况已逝的人哭也哭不回来。她的儿子儿媳没有熬过“头七”就收拾行李回去继续打工了。他们说在家一天就一天没有收入,人总得吃喝嘛。
“要是都像他们那样想,我们这些宗亲也不用回去了,来回车费也是钱啊!”
“人老惹人嫌!”
……
我觉得村人的议论自有道理,可农村的田地留不住人,农村的房屋留不住人,指望农村亲人的逝去留住人也难。现在农村人讨生活,还是要去大城市。
随着时代变迁,“死生事大”的“大”不再被条条框框束缚,但依旧能从中感受到某个底线的存在,尽管谁也不会知道逝去的人到底希望生者遵循哪一种法则——重或是轻。
我原本认为,所有奔腾的河流,都是用来治愈疼痛的河流,所有空旷的山谷,都是用来治愈疼痛的山谷,所有河流与山谷的回响,都是用来慰藉心灵的回响。这种回响,有时比松针坠落还要轻微。那些跟着心脏跟着脉搏跳动的疼痛,经过河流、山谷的清洗和净化后,会奇迹般的消失。后来才发现,有些人对疼痛是没有免疫力的,他们必须借助其他的事物才能让自己挺过去。
每个人抵抗疼痛的体质是不一样的,体质不同,人对疼痛的定义也会相应发生变化——有些疼痛在你身上也许微不足道,可在别人身上或许就能让他痛不欲生。一个“体质差”的人面对疼痛,可以倾诉、宣泄,也可以从别人那里求得帮助,但不应选择逃避,那是一条急速滑向深渊的陡坡。
我再次想起那位在我怀中痛哭的年轻男诗人,他能向我倾诉,倾倒干净体内的“垃圾”,然后继续愉快地写诗,没有因为害怕被人讥笑而毫不抵抗地滑向逃避深渊,这是好事。
从小到大懒散惯了,我不大懂得关心体贴人,在外工作很少给母亲打电话。不过,我很乐意帮她充话费,毕竟她眼睛不好使,使用智能手机也不熟练。前不久给她充了一百元话费,没几天便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那头很快传来母亲急切而略带责备的声音:“是不是又忘了帮我充话费?让你做点事怎么那么难?我手机都停机了,现在是用公用电话打给你的。”
“充了啊!”我一时蒙住,云里雾里,但在电话里仍坚持温和地对她说好每一句话,因为我和母亲身体里藏着相同的伤怀和疼痛——我还有我的河流、山谷,她却只有一个她的儿子。
我很快搞清了原委,今年3月,母亲去广州后改用了当地的号码,而我为她充值的,依旧是原来的号码。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