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到铁炉村,小住了两三天。年年总是要回铁炉村几次的,每次都是去也匆匆,回也匆匆,中午才到,吃了中饭就走。故乡已然是不情愿的相亲,被什么逼着,不得不去,去了,貌似对不上眼,出于礼貌,吃个饭吧。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内心何求。
与堂客眺望岁月,夜半私语,待到六十花甲,回铁炉村筑一间茅棚,乡村安家。不浪漫喔,老眼对老眼的,没甚罗曼蒂克的,若是老眼对新眼,我牧老牛你浇新花,那才是诗如意。这次与堂客回故里老家,权当一次乡下适应性实验。感觉可以,风那么轻,草那么绿,树那么葱茏。漫山的翠竹与雾合成的空气,有竹筠的丝丝甜味。
古人最易生发的感慨是物是人非,古人之物,那是月亮吧,今月曾經照童年,童年还是今时月,月是没有变一点样子的。人是变了蛮多,好些叔伯,托体黄土山坡,不少发小,寄食异地他乡;儿童相见不相识,没谁问客从何处来。除却月亮依旧,我数不出故乡风物,还有哪些算是?多半已非。然则,回到故乡,你的感慨不是物是人非,而是物非人是。我回铁炉村见了很多人,逢人便互道:您还是老样子啊。便谦逊一番,老了,是老样子啦。老样子好,人若永远是老样子,多好,那就可以改写花月夜了:今月曾经照古人,今人也见古时月。
午睡醒来精神生,便生发闲心,去恩高冲散散步。铁炉村山都不高,铁炉村山却蛮多。不是说铁炉村有甚卓异,铁炉村处江南丘陵,丘陵处处都是山,山如佛珠成串,串是成串的,而佛珠是独立的,山与山间,都有缝,我老家都叫冲,江南人,都在山缝里休养生息,瓜瓞延绵。恩高冲,两山相对出,一条小溪蜿蜿蜒蜒,淙淙泠泠,随山势流,中间铺展着平地,那是我们生产队的阡陌良田。
阡陌还可以寻到一两条,田呢?恩高冲的田呢?恩高冲的田,从铁道冲的那座山脚延绵下来,直到两山尽处石头谢家,一丘丘高与低,一一排列,也有些小格局,谈不上是梯田风景,却有风吹稻谷香的田野风光。若是秋来,一排排稻田,金黄金黄,一梯梯顺延,风乍起,吹皱一冲稻浪,闲引壶酒芳香里,手挪稻穗蕊,乡亲举头都会闻雀喜。父亲常常是,清早或黄昏,左手持一把锡壶,右手捏一根坛子里的萝卜皮,从谷子下秧,从秧到抽穗,从抽穗到收割前,三不三的,便来恩高冲走一遭,巡视稻们。
我秋来了。父亲已躺在恩高冲的一侧山头,已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十来年后,恩高冲的稻田呢?一眼望去,一丘田野也无,从冲底望到冲头,蓬蓬芭茅草,欲与天公试比高。若是李白见此,将拟诗曰:青茅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三千丈是没有的,一丈三怕是差不离的,我寻了一条旧阡陌,茅草密密麻麻,茅草浩浩荡荡,把我淹没其中,如把一根针扔进草丛里,堂客在那儿喊:人呢?刘诚龙,你哪去了?出来。刘诚龙就在她旁边一丈地,手伸过头摇,不见手摇,但见茅草风里摆。她从冲头望到冲尾,只看到茅草如密林,不见了她的刘诚龙。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恩高冲,两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山苍苍,林莽莽,风吹草低不见郎。
我确定不了,这处田埂是不是我家的脚板丘。我们队里的田,少说也有一二千块吧,都是有名字。恩高冲的田,名字五花八门,都有点土,蛇腰丘、羊角丘、勺子丘、弯拱丘、鸭头丘、茶杯丘、虾米丘、镰刀丘,给田起个名字,便如给小把戏安个号,随田形,给田起了名,如同士人后面加子,田地后面加丘。我不太晓得恩高冲名字何来,名字不象形,与诸多田土不是一个起名路数。后来田地都给分了,我家在恩高冲的田,叫脚板丘。这块田,包括田埂,有我无数脚印,再过一个沧海桑田,有人考古,可否考出我的那个齐膝盖的脚迹?
旁边那条小溪,我在里面扳过螃蟹,一块一块的鹅卵石突然提起来,常常能看到一只褐背老螃蟹,老命将亡也似,横行不霸道,螃蟹确是横行,霸道的是我。我捣了它老巢,我还要烹它老命,螃蟹自然见我如见牛头马面。螃蟹现在还有吗?我未敢下水,许多年的城里生活,已让我脆弱,受不了秋水寒,受不了石扎脚。
这条小溪,童年如斯,曾经月夜洗秧,历历如过电影。那年天旱,有溪旁边流过的恩高冲,不曾旱得田开坼,却也是泥巴黏糊如浆。队里的秧田多放在恩高冲的。跟插田打谷比,扯秧被队长当成了扭秧歌,当晚会。酷暑搞双抢,白天打谷劳动,月夜扯秧娱乐。大人们秧田扯秧,小把戏溪里洗秧,大人扯了一大把,秧是二两,泥是两斤,啪,从田里丢溪里,丢在我光脑壳上。哎哟。哎哟一声光头绿,光秃秃的脑壳上长了一兜绿油油秧苗来。
脑壳上不长秧了,稻田里也不长稻了。芭茅草把稻田全覆盖了,那些田埂成了野兔们的小道了吧。小溪倒是砌了石头,整齐的石头作岸,平整如城里的防洪堤。我喊堂客,来走石岸,多好的一条乡村小路。走了一小段,走不下去了,溪这边的茅草把路严严实实掩盖着,溪那边的荆棘越过溪来,把路掩盖得严严实实。当年,这里是一条土路,坎坎坷坷,可以畅通无阻,现在,这里一条石路,平平整整,已是寸步难行。人类若是悄然退场,草木便是盛大登场。
草木威武雄壮,恩高冲一些茅草,好多是我未曾见过的。那是什么草?发枝散叶,一兜撒开去,没有榕树的规模,也有箭竹的气势,叶脉竟是老红色的,不比我童年茅草,叶脉是白色,色泽如甘蔗,质地是茅草,这是土著,还是新来的入侵物种?茅草无人打理,兀自扩张,长得雄壮豪放,草呈树般魁梧气魄。在茅草面前,稻草是孱弱的。旱了给稻浇水,洪了给稻放水,三不三的,给稻施肥,人对稻百般爱护,稻却长得甚是矮小。野草,人类对其恨之欲杀,拼力打压,它们却活得气势张扬。带有野性的物种,它们都有顽强的生命活力。长在稻草里的稗草,乡亲若不除之而后快,野生稗草指定把人养的稻草给盖了。
恩高冲的稻田,不再是稻田,而是草田,草下面还有一些田的痕迹吧,如果我扒开茅草,水田里痕迹全被抹杀,时光还没杀灭我田埂上浅浅的、薄薄的脚印吧?堂客也蹲了下来,她在寻青蛙们。堂客初嫁了,没下过田的她,也曾在恩高冲或高山坳,不曾拽把扶犁,却也拽稻挥镰。她记忆最深的是,割禾割到田尽头,肥大的青蛙与壮实的石蝂在田里奔窜,割禾的不再直割,而是包抄,留下一块巴掌大的稻谷,蛙们再也不能藏身,都跳出来四散逃命,挥镰的丢了镰,踩打谷机的停了踩,都来捉蛙们,泥水四溅,捉到一只蛙,人果然是泥做的了,见一对眼珠子在发光,才晓得那是一个人,不是一尊站立的泥巴。堂客也不顾女儿身,满田里滚,捉到一只青蛙,如同抓住一位王子。乡村岁月,是苦的,里面也有一些小小快乐。
青蛙还在,岁月不再。也就那么几年吧,恩高冲好像是沧海变桑田,现在,我还叫这里是草田,日升月落,日落再升升落落,草田也只能叫草地了。正是江南好秋色,收割时节不逢稻,稻穗一根也无,茅草无数,放肆旺盛,漠漠水田都在转为阴阴夏木,无来由地,让我感伤。连陌良田,转绿草青杨,曾记得风吹稻浪,恩高冲是粮仓。这,叫荒芜?这,叫荒凉?心慌慌的感觉,让我觉得,这里茂盛的草们,是一种人事荒凉。
草木茂盛,人事荒凉,草木越茂盛,人事越荒凉。我是对的吗?草不是这么想的,人眼里的荒芜,正是草心中的繁华。我听父亲说,老祖宗从江西迁移到铁炉村,是五百年前事,再溯五百年前,这里的领地是草们的,是木们的,是野鸡野兔野兽们的。恩高冲的草木,现在扩张迅猛,长势威猛,也许是它们太兴奋了,它们收复了失地,它们在狂欢。
我若是草,我一定这么想。只是我现在是人,我无以名状有点感激荒野。五百年前,祖辈们开荒,开出了恩高冲的稻田来,稻田献出了稻谷,稻谷献出米来,白花花的米活了我们。恩高冲叫恩高冲,是这块土地对乡亲恩情如山高吧。现在这里,正在重新回到五百年前旧景貌去,草木是高兴的,而我却悲欣交集乐哀互转。
草盛,豆苗不是稀,是草盛豆苗无。不只是与村庄稍微有点距离的恩高冲,便是在我屋前屋后,本来应该是金灿灿的稻田景观,都成了衰草枯杨。这些靠近村庄的良田,田地最是肥沃。乡亲出猪栏,出牛栏,有机肥都往这些水田里送,相比之下,恩高冲有些贫瘠的。恩高冲田地不肥,恩高冲水量充沛,酷夏再旱,这里也是水汩汩流,那水清澈,那水在夏日里如冰镇。父亲劳力回家,坐在板凳上一副奄奄一息模样,父亲努嘴,我便懂得父亲意思,抱了一只砂壶,去我家那块脚板丘,靠近山脚之地,有股山泉,给父亲打来山泉泡甜酒,父亲喝几口,活了过来,打谷机掮得飞走。
对门垄里的稻田,地力肥,谷高产,都已经闻见稻花香。田埂却在,田形依旧。两三年前,还种了荷花,现在荷花也无,再过几年,也如恩高冲,茅草如灌木丛了吧。水田不再种水稻,由水草蔓生,乡亲也是舍得啊。十岁那年,我娘与莲婶打了一架大的,两人都被对方的锄头把敲了几个包,几个洞。事情不大,是在恩高冲,我家脚板丘与莲婶家的鹅头丘,阡陌相连,我母亲修田埂,往埂里深挖了一指甲吧,莲婶便嘈嘈切切错杂骂,道是我娘侵占她家田埂,侵占她家田埂,便是侵占她家水田。先开骂后开打,指甲宽的田埂,都会打烂脑壳。田地在乡村,曾是比命更重的存在。
风吹稻谷,江南难闻两岸香。怔怔站在恩高冲的茅草丛里,我回不过神来。我们把草木之地还给草木,是好还是坏?我无法进行价值判断,如果水田都变成了草地,未来,我们吃什么?恩高冲空气确是蛮好的,清香,清新,还带有若有还无的清清甜味,每天早上,我若在这里散步,可以颐养天年。我跟我堂客按了心中確认键,待到六十花甲,回铁炉村安家。
鼻子告诉我,应该闻草香;胃部警告我,应该有稻香。我回铁炉村求田问舍,却找不到人了。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