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影,王 琦
(北京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教育基本理论研究院,北京 100875)
青春期恋情,一直以来都是备受学者关注的敏感话题。全国大样本的抽样调查数据显示:青少年恋爱现象非常普遍,恋爱和性开始的时间正在逐年提早。中国人民大学潘绥铭、黄盈盈在2010年对全国范围内1593位14~17岁的青少年展开的随机抽样调查发现:有过单相思、失恋或者正在恋爱的少男比例超过75%,少女比例也达到了66.6%;超过50%的青少年认为自己的性观念较为开放,赞同“婚前性行为不算道德问题”(在赞同的青少年中,男生约55.3%,女生约51.5%)等观点;在性实践方面,有12.6%~15.4%的少男自报有过性经历,少女的这一比例为8.3%~11.9%[1]。此外,《2015年中国人婚恋状况调查报告》显示,中国“95后”青少年的初恋平均年龄为12.67岁,初次性行为平均年龄为17.71岁,与“80后”相比,他们的初次恋爱和初次性行为的发生年龄大幅提前[2]。上述研究都表明,在经济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青少年的亲密关系与情感表达方式都在发生着巨大变化。
然而,“早恋”作为一个社会强加性的、先入为主的、带有惩戒性后果的标签[3],依旧被学校和家庭广泛使用,这是从问题视角单一片面地看待和定义青少年的恋情。早恋,顾名思义,过早地恋爱[4]。“早”意味着不合时宜的、不应该的,通常带有强烈的指责和批判色彩。在这一标签的强势压力下,早恋的青少年成为了“被言说”“被规训”的对象,他们往往不得不为自己的“越轨”行为遮掩和辩解。本文主张用“青春期恋情”代替“早恋”,避免带有问题指向的描述,视青少年为能够进行自主思考并具有行为能力的主体,力图从青少年的视角出发,倾听和尊重他们的声音和话语权,关注他们的恋爱经历,了解他们如何理解爱与性,进而分析他们的性别身份认同和自我认同过程。
青年亚文化理论对于理解当代中国青少年恋爱有着启发性的作用。陶东风、胡疆锋指出,青年亚文化是处于从属、边缘地位的青年群体对主流文化进行抵抗而建立的区别于其父辈文化的附属性文化,这种抵抗是通过风格化或另类的符号等作为载体实现的[5]。英国文化研究学者提出了青年亚文化研究的三个重要维度——“抵抗”“风格”和 “收编”[6]。他们将青年亚文化的形成过程视为青少年群体自我认同的建构过程,青年亚文化是青年对主流社会文化的“抵抗”,并且这种“抵抗”通常是风格化的、仪式性的。“风格”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用以界定特殊的事件或改变所蕴含的社会与文化意涵,亚文化群体形成了自身的风格。“收编”则是主流文化对亚文化回应的一种方式,一是通过“商品化”对其进行“收编”,二是通过宣传将亚文化“标签化”,并对其进行规训和教化。这三个重要的概念,能够帮助我们理解青少年的亲密关系以及他们对待性、性别和恋爱的态度。
综上,本文提出如下研究问题:(1)青少年是如何通过自己的恋爱实践“抵抗”早恋标签?(2)他们的青春期恋情形成了哪些属于自己的“风格”,他们又如何赋予这些“风格”以意义?(3)他们如何“抵抗”社会规范对于青少年爱与性的要求,而社会规范又是如何试图将这一亚文化进行“收编”?
黄盈盈和张育智对1996—2016年公开发表的106篇青少年“爱-性”的相关文章进行梳理后指出,现有研究在内容上侧重于青少年教育、心理健康和心理问题,在方法上缺乏实证性和经验性的研究。在为数不多的社会调查类研究中,采用定量问卷调查方法的居多[7-8],关注重点为青少年接受性教育的情况以及恋爱和性行为的发生率。青少年主体的声音和经历被忽略,鲜有研究对青少年亲密关系、性别身份认同和性倾向进行探索。
心理学研究者们主要从生物社会取向、认知表征取向和恋爱发展背景三个方面开展定量研究,将青少年恋爱关系置于一个复杂的相互影响的关系系统中,考察亲子关系、同伴关系对青少年恋爱的影响[9-10],影响因素包括个体因素、人际关系因素和社会因素[11]。他们多从发展心理学的理论视角,认为青少年所面临的主要发展任务之一就是亲密友谊以及恋爱关系的建立。青少年的恋爱关系是他们社会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对青少年独立性发展、身份认同、建构亲密行为的能力,以及冲突解决能力都有重要影响[12]。这一类型研究的优势在于摆脱了家庭和学校对青少年早恋的刻板印象,视恋爱为青少年身份建构的重要过程之一;其缺陷在于它们倾向于将恋爱本身视为重要的研究对象,将有无恋爱经历、择偶的标准、恋爱类型、关系的质量[13]等作为主要的结果变量,去考察这些变量与青少年学业表现和心理健康的关系。例如,一项在上海和台湾开展的青少年恋爱研究显示,过去有恋爱经历的少年比正在恋爱和从未恋爱过的少年有更强的自尊(Self-esteem)[14],然而过去有恋爱经历的少女比正在恋爱和从未恋爱过的少女的自尊更弱。研究还发现,早期恋爱(小学六年级以前的恋爱)、多次恋爱(过去一年约会多人)、有性经历和分手经历都会对青少年的学业表现和心理健康造成影响。
近年来关于中国青少年爱与性的研究文献呈现出多维的面向。一项在上海151名大学生(平均年龄20岁)中开展的问卷调查[15]发现,中国的年轻人对爱的理解有着普世性,他们最关心如下几个爱的核心特质:我会为我爱的人做任何事情(利他主义)、我对我爱的人日思夜想(侵入性思维)、浪漫和爱是生活中至高的幸福(自我实现)、爱使得我的伴侣变得更强大更美好(情感满足)、性吸引力对爱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生理)。在这一研究结果的基础上,Jankowiak进一步指出,中国青年人的亲密关系由以婚姻为导向的正式恋爱转向了一种非正式的约会文化[16]。
奥斯陆大学的刘凤淑对北京三代女性(十七八岁的少女们以及她们的母亲和祖母)开展了生命史访谈,了解她们亲密关系的变化[17]。她运用情感表达转向(Expressive Turn)这一核心概念来表现中国当代青少年的爱与性呈现出来的与父辈(工具主义)和祖辈(禁欲主义)不同的代际特点。新时代的少女面对亲密关系时则呈现出“心灵与思想的成熟”,她们强调浪漫与性的重要性,同样也会进行理性选择。对于她们而言,恋爱不仅仅是为了结婚,她们更享受当下的情感,有的人认为高中时没有谈恋爱是在浪费生命,但她们也会想办法不让感情影响到日常的学习和生活,在考虑未来的择偶标准时,结合了理性与感性思考。上述文献通过国际比较和代际比较,去分析中国青少年如何理解爱和践行爱,力图把握青少年爱情建构的文化特征和时代色彩,为本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本研究在北京郊区一所私立学校开展,该校专注于培养具有国际视野和全球竞争力的青年人才,该校高中生毕业后大多选择出国留学。2016年初,共有287名13~18岁的初高中学生参与了关于性与性别的问卷调查,其中, 约一半(47.4%)的受访者自报曾有恋爱经历,18.5%的受访者自报有边缘性行为,5.6%的受访者自报有过性行为。关于性取向的调查中,77%的被访者自报是异性恋,23%的受访者为同性恋、双性恋或者正在探索中。这些数据说明了该校青少年恋爱现象普遍,青少年在探索爱与性的同时,不断完善自我认同。这一调查也提醒研究者需要正视青少年恋情,不能用“早恋”标签否定这一广泛存在的事实。
访谈者是本文的第二作者,研究开展的时候在该校担任社工,在与学生朝夕相处的过程中寻找并邀请有恋爱经历的青少年加入访谈,并运用滚雪球的方法,委托受访青少年邀请他们的朋友参与。运用目的性抽样的方法,在选取研究对象时考虑到了年龄、年级、性别和性取向等因素,力求保持样本的多样性和差异性,从而展示出青少年在爱与性方面所表现出的共性和个性。
2017年9月~2018年1月,第二作者一共访谈了18名有恋爱经历的青少年,他们的年龄在15~19 岁之间;“95后”与“00后”各有9名; 高中生16名,初中生2名;女生12名,男生6名。其中,12名学生明确表示自己是异性恋者,2名学生明确表示自己是双性恋者,1名学生表示自己是女同性恋者,还有3名学生未表明自己的性取向。每一次访谈时间为1.5~2小时,访谈的内容集中于青少年的恋爱经历、性取向、性观念、性行为以及亲密关系中的互动。在征得青少年同意之后,访谈全程录音并逐字转录。为了保护受访者的隐私,文中提及的所有姓名都是化名。
(一)抵抗:恋爱的合理与多元的选择
18名受访青少年都有较为丰富的恋爱经历。与《2015年中国人婚恋状况调查报告》的结果相一致,他们大多在初中开始第一段恋情(报告指出“95后”初恋平均年龄为12.67岁),有两三段感情经历的青少年较多。高三的小桐,多才多艺,活泼外向,他表示自己经历了5段恋爱,其中有2段是暗恋,有3段是确定了恋爱关系和男女朋友身份的。“第一段是暗恋,从五年级开始,第二段是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初一,在一起一个月。下一段(第三段)就是高一了,我刚开始喜欢她,她就知道了,只不过后来没有结果。(第四段)是2016年8月21号正式在一起的,2017年1月十几号分的手,6月12号复合的(第五段),在(2018年)1月1号正经说当朋友(分手),表明了态度。”(小桐,男)
小桐将每一个时间节点都记得很清楚,不管是恋爱还是分手。青少年们认为,自己在中学阶段开始谈恋爱是合理的,认为自己已经懂得什么是爱,恋爱并不一定要等到家长所期望的年龄。“并不一定是……要到高考完之后你才能谈恋爱……这就是父母辈特别喜欢的故事,但我觉得并不一定是。”(小喜,女)青少年们认为,恋爱帮助他们积累了处理亲密关系、人际关系的经验,让他们知道如何经营一段关系。多位访谈者表示:
“现在的男朋友对我影响还蛮大的,因为我对家庭的意识比较薄弱,所以我觉得我特别需要归属感。”(小妮,女)
“因为就是喜欢啊,就是很正常的感情。”(小喜,女)
“觉得自己变成一个特别温暖的人,会给别人支持。”(小丹,女)
高三女生小媛认为恋爱给自己带来了积极的影响,“我开始改变是因为我上一个男朋友。我觉得……真的是一辈子的财富。”面对“恋爱耽误学习”的说法,被访青少年也有不同的看法,普遍认为爱情能对学习起到激励作用。初三女生小玲和男友恋爱了一个多月,她这样说:“他最近一段时间在数学方面帮了我很多,感觉自己明显比以前更加进步,我觉得(谈恋爱)是完全不会影响(学习)的,反而有种激励的作用。很多时候年轻人可能有想谈恋爱的心思,他们互相喜欢对方但又没法说,就是因为别人给他们灌输(谈恋爱会影响学习)这种思想。”(小玲,女)
像小玲这样勇于恋爱的青少年们更加看重个体情感需求以及主观体验。虽然他们清晰地感知到外界对他们的行为有负面评价,但仍然选择优先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而不是简单遵循传统规范。他们对于那些期待爱情但又望而却步的同伴们还怀有惺惺相惜的同理心。有一些青少年并不拘泥于社会性别角色和身份,能够直视自己的情感。高三女生小武与我们分享了自己的暗恋故事和性幻想经历。她坦白自己从初中开始喜欢女生,常因被学姐和老师关心而感动,幻想与对方恋爱甚至发生性行为,这些想象使她兴奋不已。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她还没有过真正的恋爱经历。她觉得,爱对方就要表达,即便表白的对象只把她当作朋友,即便对方正处于恋情中,这都不影响她采取主动表达的行动。 高三男生小樊在积极参与了学校组织的有关性别平等和多元性别的活动以后,开始打开心结,尝试与父母沟通,探索自己的性倾向。他这样说道:“我之前真的蛮困惑的,可能自己一开始不知道什么叫双性恋,我就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后来……了解到双性恋,原来这也是一种选项,解开了心结。”(小樊,男)
许多和小樊一样的性少数青少年,长期生活在传统的“社会性别规范”的约束之下,难以表达自己的情感。然而在相对宽松的校园环境中,受到性别平等意识的影响,他们逐渐从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转向认同自己,并勇敢地“抵抗”主流规范。研究也发现,青少年们常常将恋爱作为自我探索的重要过程,他们并不简单地将自己归入异性恋的行列,而是允许自己有更加多样的选择和表达,同时也能够尊重他人的多元取向。
(二)风格:浪漫氛围的营造和勇敢的表达
这所学校流行着这样一种“经典”表白仪式,这一仪式由三大要素组成——乐队、蜡烛和鲜花,构成了确立恋爱关系的标志。三位受访青少年都提及这一仪式。高三女生小丹经历的告白,拉开这一“风格”在学校流行的帷幕。两年前,当小丹高一的时候,一位高三学长向她告白。小丹原本抗拒这段感情,因为学长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出国读书,她对跨国恋的前景并不看好。然而,学长精心筹备的表白仪式让她动了心。 “有一天……让我去看他的乐队彩排,(他)把我拉进乐队的屋子,(屋子里)到处都是蜡烛和鲜花;他是个挺有趣的人,多才多艺,也很上进,我那一刻觉得,就算只能谈两个月的恋爱,也不后悔。”(小丹,女)小丹接受了表白,后来与这位学长维持了一年之久的跨国恋。这一“成功案例”的示范效应使众多期望建立恋爱关系的少男们蜂拥效仿,进一步促进了这一“风格”在学校内部的流行,使之成为爱情表白的“经典”。
“我俩(确定关系)一个月,(那天)正好是她生日,然后我就摆蜡烛唱歌之类的,算是补(给她)的一个表白吧。我给她办的像一个仪式……(在乐队)里边有一个人帮我弹吉他,弹完之后他就走了,然后(剩下我们)两个人单独在里边相处。学校一直有这个传统,不过我创新了,电子蜡烛,环保。”(小桐,男)
小桐强调,这是一个仪式,是“补的一个表白”,从中可以看出青少年对于仪式感的重视,也说明少年们深受“经典”表白风格的影响,认为只有具备这样的仪式才算得上是正式的表白,才能在校园里宣告恋情的展开。小桐使用电子蜡烛,他认为这是对传统经典模式的创新。在这所学校,男生主导和策划了“乐队-蜡烛-鲜花”这一表白方式,虽然浪漫然而却建立在厚实的经济基础之上。因为这是一所私立学校,学费昂贵,学生家庭大多属于中产阶级或者新富阶层,青少年常有较多可以支配的零花钱。男生们花费金钱和精力营造浪漫来推进亲密关系,也巩固了自己在关系中的主导地位。然而,对于这一“经典”告白方式的效仿并不总是成功的。高三女生小露被表白后,感到尴尬和不满,但因顾及对方面子而无可奈何地接受。
“连地儿都是一个地儿,就是在乐队,我一推门,里边摆了一圈蜡烛,我进去之后,他站在摆的心中间,缓缓地转过来,抱着一束玫瑰花,特别尴尬,然后就开始摆拍……这样他好发朋友圈。全程特别无语。”(小露,女)
在 “男主动,女被动”的传统性别角色模式中,男性通常采取主动的策略,扮演着恋爱关系的发起者。然而,小露的不满——“连地儿都是一个地儿”“这样他好发朋友圈”,直指这一风格在多次复制后缺乏创新和诚意,表白仪式似乎变成了男生炫耀的资本和证明自己的工具。她觉得,男生仿佛成了“导演”,而自己只是一位配合演出的“演员”。我们在访谈中还发现,虽然男生常常主导着恋爱关系的建立,女生却常常主导着恋情的结束,就像小玲说的,“喜欢他,我就主动表白……觉得不太合适,我就提出分手”。女生们也在积极努力表达自己的声音和立场,可见青少年们一方面仍受传统性别角色规范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开始塑造着新的两性相处模式,探索亲密关系的相处之道。
(三)收编:学校与父母的立场和态度
关于青少年的爱与性,学校通常明令禁止并将谈恋爱列为“四大高压线”(1)另外三大高压线分别是抽烟、喝酒、打架。之一。有些班主任会关注学生的动态,并对其恋爱行为进行劝阻。小喜认为,自己在上一段感情中“被分手”与对方的班主任有很大的关系。
“那个班主任挺影响他的,突然找他吃过一次饭,跟他说,你现在不要谈恋爱什么的……然后(分手的时候)他就说没有资本什么的。”(小喜,女)
小喜并不认同“学生没有恋爱的资本”这个说法,也并不认为非得等申请到好大学之后才可以谈恋爱。很多青少年表示,“高压线” 也有放松的趋势,认为学校的“禁止恋爱”其实只是在禁止异性学生之间的、尤其是在公开场合下的肢体接触,以免“影响学校风气”。这样的做法在许多学校都普遍存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学校制度的“形同虚设”——学生可以谈恋爱,但不能被看见。青少年们也表示,一些老师开始采取默许的态度,对学生谈恋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面对青春期恋情,父母们采取了各种各样的应对方式。有的家庭十分避讳谈论恋爱、性等话题,所以青少年们不会主动分享自己的情感状况或生理困惑,更无法得到来自家庭的情感支持与帮助。有时候,青少年们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会瞒着父母去约会。“不告诉他们(父母)我是去约会,就说去上课了。”(小桐,男)青少年们的感情可能会遭到家长的反对,有的父母会“声泪俱下”地劝诫,“我妈会阻止我,因为初三要中考,然后她就极力要阻止我。”(小江,男)有的父母则会疾言厉色地警告,“我跟他们(父母)说我要谈恋爱怎么办,他说会打断我的腿。”(小豪,女)还有一些父母对待青春期恋情开始表现得较为开明,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底线——不能影响学习。“以前我学习是挺好的,我谈恋爱(妈妈)也不管。”(小易,男)有的父母会跟孩子分享自己的恋爱经历,交流爱情观、婚姻观。“会(和妈妈)聊爸妈的经历,包括妈妈在各种时期的心理,所以在我谈恋爱之前,对于爱情和婚姻就仿佛像大师,总会帮同龄朋友分析。(妈妈)说一个女孩子最好的状态,就是一定要有独立的思想,要自强,经济要独立,不依附于任何人。”(小诺,女)
总体而言,学校对于学生的青春期恋情是反对的。不同家庭的态度不同,从全面禁止到在不影响学习和生活的前提下逐渐放开,有些家庭还鼓励孩子尝试恋爱。当学校和家庭试图对青少年恋爱进行“收编”,对青少年进行规训和教化时遭到了青少年的反抗,最后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妥协。同时,青少年看似形成了极具风格的恋爱亚文化,逃脱了学校和家长的控制,却又落入了商品化的藩篱。
在访谈中,我们尝试了解青少年对于婚前性行为和理想性爱发生时间的看法。18位被访青少年都坦言他们虽没有性交行为,但都有亲吻、爱抚等边缘性性行为的尝试。青少年们普遍能够接受婚前性行为,认为这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
“很正常,只要做好保护措施就没问题。”(小樊,男)
“我觉得婚前性行为是一个必要的过程,你得知道那个人跟你合不合适,他的习惯你能不能接受。”(小李,女)
青少年们关于性呈现开放的态度,这与社会大环境的改变有关,性爱不再是人们生活中的禁忌话题,性开始去污名化。在18位被访者当中,无论恋爱经历的多寡或恋爱时间的长短,他们均坦白没有性行为经历。这也说明了青少年对性的了解、丰富的恋爱经历、开放且前卫的思想并不会直接导致青少年们更早地发生性行为[18],他们反而会慎重地对待性爱这件事情。
关于性行为发生时间,青少年们有自己的考虑,其中关于年龄的考虑约束着他们的行为。“我对自己一个死一般的命令,就是十八周岁之前不发生,因为这是一种仪式。”(小诺,女)“他肯定是想(发生性行为),激动起来我也挺想的,每次想,但是就是不可以。”(小丹,女)刘凤淑2010年对一些十七八岁的少女进行研究后发现,所有人都认为过早的性爱是不明智的,性应该等到十八岁以后[17]。在访谈中,我们也发现,似乎“十八岁之后(成年)才可以有性行为”对众多少男少女们来说是一件约定俗成的事。
“我觉得我其实是不想给父母找麻烦,因为18岁以前,你是未成年,你犯事父母还得给你担着,要是18岁了你犯事了,你就可以自己去承担这个责任。”(小江,男)
“成年之后发生就没有人管你,没有人负责你,所以说你自己承担后果就好。”(小桐,男)
王曦影在2011年发表的关于中国青年初次性行为的论文中曾指出, 很多女性的初次性行为带有性强迫的色彩[19]。论文指出,她们常常在对情感不确定、对自己的需求不了解,甚至在没有想清楚要不要发生性行为的时候,向男性伴侣的请求、说服、操控、骚扰甚至武力等策略屈服。在那样的关系里,“男主动、女被动”的特征非常明显,充满着性别不平等色彩。上述论文中访谈的青年多出生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而本次访谈的青少年们似乎已经与“70后、80后”们在爱与性的认知上有了很大的区别:当代青少年认为,第一次性行为无论发生在何时,都应该是以爱为前提的,而发生性行为的对象应该是与自己有感情基础的人,双方要在相互信任、不受其他外力影响的前提下,自愿发生性行为。
“年龄无所谓,但是感情要稍微深一点,要有感情基础。”(小优,男)
“(第一次)不是那么重要,但是至少还是要对你很特别的一个人。”(小泽,男)
他们较早开始思考性与爱的关系,并做好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准备。在他们的想象中,第一次性爱充当了成年的仪式,具有神圣的光环。 “我至少觉得这个行为对我来说是一个仪式,是人生中的一次很珍贵的大事,我希望跟我一起完成这个仪式的人是一个我在当下很愿意,没有任何犹豫的一个人……”(小诺,女)
受访的青少年们表示,爱比性更加重要,他们充分尊重对方,可以为了爱情压抑自己对于性的欲望。“如果她要是想,我当然也想。她要是不想……我不希望这件事(性)让我们俩的感情受到影响,我觉得这个事(性)没有我俩感情重要,没有现实的相处来得重要。”(小桐,男)青少年们强调两情相悦、自愿与尊重,任何一方想要发生性行为都应该得到另外一方的同意,充分尊重彼此,任何一方也都有拒绝的权利。“双方要平等。所有的关系都是建立在平等之上的,信息平等,交流平等。”(小妮,女)他们还认为,不仅女生有说“不”的权利,男生也有说“不”的权利,这体现了青少年的性别平等观念与意识。
许多受访的青少年是高三的应届毕业生,他们即将离开北京去往世界各地读书。那青少年们关于恋情未来的发展是如何考虑的呢?正如刘凤淑总结的,这一代的青少年情感更加丰富,但也更加理性,有更多理性的考虑[17]。我们发现,在规划未来的时候,他们会尽力维持关系,比如在申请大学时,会考虑选择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城市或者是尽量在同一个国家,他们对于未来的发展十分理智,并没有把恋爱和结婚紧密联系在一起。“我觉得我们俩特别的现实,不是说我们现在谈恋爱,感情特别好,以后就一定会结婚,一定会长久,我们俩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类型。当然是想着往长远的发展,但是分开也很正常。”(小李,女)
他们十分注重当下,即使未来两个人可能无法携手走到最后,也不后悔当下所付出的感情,在有限的时间里享受爱情。 “我觉得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就是正在体验的东西。”(小帆,女)小易今年初三,明年他就要出国读高中,他和女友佳佳觉得跨国恋难以维持,决定一年后就分手,但他们仍然充分地享受着在一起的时光。“(一年后会分手的预期)不会(影响现在的感情)。可能就是因为要走了,更珍惜吧。”(小易,男)可以看得出,现在的青少年们更注重当下的情感体验,这种恋爱方式相比于传统的“从一而终”和“以结婚和生育为目的”的感情而言,要更加简单和自由。
当代青少年更注重个体情感需求和主观体验。他们珍视爱情,初恋年龄较早,恋爱经历丰富,在性与性别方面有更加多元的取向和更广泛的探索。青春期恋情成为他们成长道路上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帮助他们进行自我身份认同,有利于其学会尊重他人及经营人际交往关系。
青少年亚文化的三个重要维度——“抵抗”“风格” 和“收编”,对于理解青少年恋爱有着非常大的启发意义。面对早恋标签和学校家长的“收编”企图,青少年们开始抵抗,他们驳斥“早恋影响学习”的观点,认为恋爱是合理的,而且可以促进学业进步,他们开始自主地探索多元性别规范和性倾向。与此同时,部分老师和父母放弃“收编”企图,尝试采取更加宽容和积极的态度去对待青春期恋情,反而容易获得青少年的信任。当代青少年们在抵抗的过程中,也在不断塑造自己的恋爱文化,建立起属于他们的恋爱风格。在该校盛行的表白仪式极具男性主导的特点,带有都市新富阶层子弟强烈的商品化和追求消费主义的色彩[20]。青少年逃脱早恋标签和被父母及学校收编的同时,却又难逃商品化的罗网。
在恋情推进的过程中,我们更多地看到“性别平等、爱在当下”的特征。青少年们强调当下的体验,他们很清楚地认识到,当下的恋情与未来的婚姻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少女不再只是感情的被动接受者,也是主动追求者和果断的结束者。青少年的性别平等意识在逐步提升,有利于平等、尊重、相互协商的亲密关系的形成。本研究发现,青少年们性观念开放、性知识和恋爱经历的丰富并不必然使性行为提前,体现了青少年们自主的理性思考。
这一研究是在位于北京、条件优越的私立学校开展的,研究发现虽然不能推广到广大的农村和乡镇中学,但是也反映出中国都市青年人新的恋爱文化正在产生。青少年恋爱观念和行为模式的改变促进亲密关系的建立。这一发现也与该校“促进性别平等,预防性别暴力,建立和谐校园”的相关实践密切相关[21]。
研究也发现,青少年恋爱时难免会遇到困难和疑惑,例如他们不知道如何面对失恋,不知道如何处理亲密关系中的权力、控制和暴力等。 作为父母、老师、心理咨询师和学校社工,在处理与青少年恋情相关问题的时候,应当尊重青少年的主观能动性,赋予青少年话语权,认真倾听每个青少年的独特故事,尤其要平等对待性少数群体,帮助他们认识和悦纳自己,并尽力为他们营造安全和包容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