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元
(1.防灾科技学院,河北 三河 065201;2.河北省地震灾害防御与风险评价重点实验室,河北 三河 065201)
中国古代的各种传染病、流行病常被称作疫、瘟、瘟疫、疾疫、疠疫、瘴气、疟、瘠、痢、㾐 、疥、瘥、痁等。早在先秦时期,就对瘟疫有了深刻的认识,并且采取了有效的管理应对举措。目前研究先秦时期瘟疫的文章只有龚胜生等[1]《先秦两汉时期疫灾地理研究》一文用统计的方法研究了先秦两汉时期疫灾分布的时空规律和地理特点。其中认为夏代和商代人口稀少,不具备大规模瘟疫发生的条件。西周后期瘟疫流行的机会增多。春秋战国时期大规模的疫灾一共有8次,疫灾频度为1.64%。疫灾发生的季节除秋季较少外,春、夏、冬季的概率差不多。先秦疫灾主要分布于黄河中下游农耕历史悠久、人口相对稠密的区域,证明了疫灾频度与人口密度的正相关关系。其他还有几篇硕士论文如刘继刚《先秦灾害述论》、路浩丽《中国古代祷疾史》等,其中有部分章节论述到了先秦时期的瘟疫情况。例如刘继刚《先秦灾害述论》中认为“我国最早的关于流行性传染病的记载是在《诗经》之中”[2],并举《诗·小雅·节南山》为例。而实际上在《诗经》之前,早在甲骨卜辞中已经有了关于瘟疫的记载。路浩丽《中国古代祷疾史》中指出先秦时期“先民对瘟疫的认识不足,认为瘟疫等传染病也是受神秘力量的掌控,是由疫鬼带来的,驱逐疫鬼便可以治疗瘟疫,所以形成了专门的逐疫节俗。傩便是一种重要的习俗”[3]。可见目前学界对先秦文献中的瘟疫书写关注有限,尚未进行全面的整理与研究。“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本文探索先秦文献中对瘟疫的认知以及其应对措施,以便给当代社会的防疫管理工作以参考。
瘟疫的流行,要以人口密集作为前提。《韩非子·五蠹》中提到“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4]442,因为人口稀少,所以威胁百姓生命安全的主要敌人是禽兽与虫蛇。虽然韩非子也提到“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4]442,但这里的“疾病”并不是具有传染性质的瘟疫,因为从《五蠹》的下一句“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4]442的叙述中可见,这种疾病依靠用火致熟食物就可以避免,所以应该是因为生食引起的胃肠道消化一类的疾病。但随着文明的进一步发展带来人口的增多,当部落越聚越大时,就为瘟疫的流行提供了条件。例如朱建明根据“良渚文化玉琮、神人兽面纹等器物的造型和纹饰更多地复合了逐疫文化现象的色彩”[5]指出,在距今5300至4300年的原始社会末期,良渚文化的消失,就是因为大瘟疫的流行。位于钱塘江与太湖流域的良渚遗址总面积约34km2,是人类早期城市文明的范例。在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早期城市中,瘟疫的爆发是极其容易的。
我国关于瘟疫最早的记载,出现在商代的甲骨卜辞中。甲骨文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文字系统,其《合》13658记载:“甲子卜,贞:疒伇不?”“贞:疒伇其。”[6]1279这里的“疒伇”就是疾疫,这则卜辞是问传染病会不会蔓延?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反映了殷商时期,人们期盼瘟疫能够停止的急切心理,还有对瘟疫造成死亡现象感到的巨大恐惧。甲骨卜辞中会出现瘟疫的书写,与当时商王朝的人口增多、城市繁荣有关。从造字法上看,这种疾病往往爆发于劳役者聚居之处。龚胜生等《先秦两汉时期疫灾地理研究》中就认为:“传染病暴发一般在人口集中苦役的场所,如奴隶作坊,由于这个缘故,甲骨文中‘疫’有时又作‘役’,两字互用,《释名》也说‘疫,役也’,‘疫’字实际上是‘疒’和‘役’两字合写的简化。”[1]在商代,奴隶们集中居住的役所,往往人口密度大、卫生条件也不佳,这就容易成为传染病的爆发场。所以“疫”字在最初造字的时候,就和“役”建立了密切的关系。
但实际上,瘟疫的传播并不因身份的高低贵贱而有区别。据《春秋》记载,鲁昭公十九年(前523年),“夏,许悼公疟。”[7]1402鲁昭公二十年(前522年),“齐侯疥,遂痁。”[7]1415杨伯峻解释说:“疥音戒,即疥癣虫寄生之传染性皮肤病。”[7]1415这就是说,随着瘟疫的流行,甚至连许国和齐国的国君都纷纷感染了传染病。约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的《黄帝内经·素问·六元正纪大论》说:“温(瘟)厉(疠)大行,远近咸若。”[8]981《素问·刺法论》说:“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9]卷三这些论述都是在强调所谓瘟疫,就是人人都可能被传染的疾病,而且一旦患病症状都十分相似。
春秋时期,随着城市的进一步发展,人口进一步增多,在各诸侯国中发生较大规模瘟疫的情况就出现了。相关记载可见《春秋·庄公二十年》:“夏,齐大灾。”《公羊传》的解释为:“大灾者何?大瘠也。大瘠者何?㾐 也。”[10]160这种举国皆被瘟疫肆虐的情况,被称之为“大灾”。齐国是东周时期的大国,经济繁荣、人口众多、交通发达,在这样的大国爆发“大瘠”,并不是偶然。“外灾不书,此何以书?及我也。”[10]160齐国的这场大瘟疫,甚至蔓延到邻国鲁国境内,由此可见其疫情的严重性。“先秦疫灾主要分布于黄河中下游地区,北方疫灾显著多于南方。”[1]一方面是因为先秦南方的文献遗留较少,另一更重要的原因是,在这一时期国家和人口大多集中在黄河流域。
早在先秦时代,人们就已经发现了隔离在防疫工作中的重要性。约成书于春秋末期的《论语》在《雍也》篇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11]87孔子的学生冉耕(字伯牛)得了病,孔子去看望他。但只是在室外从窗户那里握住他的手,然后非常感伤地说:“这是命运的捉弄吧!这样德行好的人,为什么会得这样的恶疾呢?”孔子既然动身前去探望心爱的学生,为何不进屋呢?这说明冉耕的病是禁止和他人接触的,应该是某种可怕的传染病,所以孔子只能在户外隔着窗户看望他。控制传染源的隔离方法,即便是在两千多年之后的今天,依然是防疫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发掘于睡虎地秦墓中的云梦秦简,约成书于战国晚期至秦始皇时期,其中的《法律答问》中记载了“疠所”“疠迁所”,也就是早期的传染病隔离点。例如简114云:“甲有完城旦罪,未断。今甲疠,问甲可(何)以论。当䙴 (迁)疠所处之。或曰当䙴 (迁)䙴 (迁)所定杀。”[12]122一个叫做甲的人,患有传染病,应该如何论处?应迁往传染病隔离区居住。简115记载:“城旦、鬼薪疠。可(何)论,当䙴 (迁)疠䙴 (迁)所。”[12]122城旦、鬼薪患有传染病,应该如何论处?应迁往传染病隔离区。在瘟疫流行之际建立传染病定点隔离所,也为后世历代所继承,如唐代的悲田养病坊、宋代的安济坊等,都属于定点医护隔离所,是千百年来古人智慧的延续。
睡虎地秦墓竹简中还有《封诊式·毒言》篇,记载了一个关于瘟疫的案件:
爰书:某里公士甲等廿人诣里人士五(伍)丙,皆告曰:“丙有宁毒言,甲等难饮食焉,来告之。”即疏书甲等名事关谍(牒)北(背)。讯丙,辞曰:“外大母同里丁坐有宁毒言,以卅馀岁时䙴 ?(迁)。丙家节(即)有祠,召甲等,甲等不肯来,亦未尝召丙饮。里节(即)有祠,丙与里人及甲等会饮食,皆莫肯与丙共桮(杯)器。甲等及里人弟兄及它人智(知)丙者,皆难与丙饮食。丙而不把毒,毋(无)它坐。”[12]162
从这个案件中可知“毒言”很可能是一种传染病,其传播途径大概是唾液或飞沫。当时人认为避免传染的方法就是主动断绝与病人家属的接触,不在一起吃饭,也不用同一器皿喝水。其实也就是自我居家隔离,可以取得良好的抗疫效果。
先秦的瘟疫书写中,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是探讨瘟疫的基本规律,例如先人们已经认识到季节变化、时令不正与瘟疫横行之间有密切的关系。
春秋时代的《左传·昭公元年》载:“天有六气,……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7]1222《黄 帝 内 经· 素 问· 刺 法 论》指出:“天地气逆,化成民病。”[9]卷二《素问· 本病论》:“厥阴不退位,即大风早举,时雨不降,湿令不化,民病温疫,疵废。”[13]卷五都是说如果天地之间阴阳失当、风雨失调,那么很可能会瘟疫伤民。约成书于战国末年到秦汉之际的《礼记·月令》具体解释道:“(孟春)行秋令,则其民大疫。”[13]420“(季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13]438“(仲夏)行秋令,则草木零落,果实早成,民殃于疫。”[13]455“(孟秋)行夏令,则国多火灾,寒热不节,民多疟疾。”[13]470“(仲冬)行春令,则蝗虫为败,水泉咸竭,民多疥疠。”[13]498从这些论述中可见,古人认为如果四季没有按照既定规律更迭,节气不调、阴阳失衡,就容易造成瘟疫的流行。
东汉建安年间大瘟疫流行,造成当时的文学名家建安七子一时殒命四人,曹植有《说疫气》云:“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疫。”[14]177明末吴有性的名著《瘟疫论·原病》说:“疫者,感天地之厉气,在岁运有多寡,在方隅有厚薄,在四时有盛衰。”[15]779这些观点,其实都是在先秦瘟疫书写基础上的发挥。现代医学也证明,在季节交替之际,人体容易患病。尤其是在岁时不和、冷暖多变的冬春交替之际,气候的异常变化更容易引发瘟疫的流行。
先秦典籍还根据大量经验指出了一年四季之中,人们容易患上不同的传染病。约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周礼·天官冢宰》云:“四时皆有疠疾:春时有瘠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16]110-111春季有头痛的病,夏季有皮肤长疥的发痒病,秋季有寒疟之病,冬季有咳嗽气喘的病。这些病既然被统称为“疠疾”,说明它们都可能是传染性的瘟疫。
既然瘟疫的产生是因为天气的阴阳失调、时序失当,那么我们人类能做些什么?从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我们能看出古人在防疫工作中的努力与思考。《诗经·大雅·思齐》中有句云:“肆戎疾不殄,烈(厉)假不暇。”郑玄笺:“厉、假,皆病也。”[17]1012“厉”,“疠”的假借;“假”,“瘕”的假借,指腹中有寄生虫的传染病。因为周文王治理国家的功绩,大的疾病都得到了遏制,瘟疫之忧也得到了缓解。诗歌的写作背景说明当时周文王统治期间,关中平原上是有大疫病流行的。但依靠文王的妥善治理,这一局面得到了改善。可见,面对天降疾疫,只有管理者清明公正、尽职尽责的治理,才能抵御住瘟疫的横行。
而同样在《诗经》中,有一个反面的案例,那就是创作于周幽王时期(前781-前771年)的《小雅·节南山》。其中有句云:“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憯莫惩嗟。”毛传解释:“瘥,病。”[17]699《左传·昭公十九年》“札瘥夭昏”,杜预注:“小疫曰瘥。”[18]1383这里的“瘥”就是瘟疫。同样是上天降下瘟疫,但在周幽王这里,这场瘟疫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理。郑玄笺:“天气方今又重以疫病,长幼相乱而死丧甚大多也。天下之民皆以灾害相吊,无一嘉庆之言,曾无恩德止之者,嗟乎奈何!”[17]699这首诗歌正是指责周幽王及其权臣执政暴虐,以至于疾疫肆虐下的民众流离失所、困顿而亡。大规模的瘟疫流行天下,既是这首诗的写作背景,也渲染了诗人沉痛的怨刺之情。
《左传·哀公元年》中记载子西赞美吴王阖庐说:“在国,天有灾疠,亲巡孤寡而共其乏困。”杨伯峻注:“疠,流行病疫。”[7]1609在“天有灾疠”的情况下,吴国依靠有效的管理渡过了难关,甚至还将国家带领至强盛的局面。这是因为吴王阖庐亲自巡视灾区、安抚孤寡、资助贫困的人。所以子西认为,这是吴国能够国富民强、所向披靡的原因。先秦典籍中还有很具体的瘟疫救助政策,例如春秋管仲《管子·五辅》中提出的抚恤措施:“养长老,慈幼孤,恤鳏寡,问疾病,吊祸丧,此谓匡其急。衣冻寒,食饥渴,匡贫窭,振罢露,资乏绝,此谓振其穷。”[19]68战国孟轲《孟子·滕文公上》:“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11]256这里的“疾病”必定包括瘟疫。其中涉及的应对措施有赡养、抚恤、捐助、薄征、治病等。可见当时社会,从中央到地方都采取了许多行之有效的防疫措施,以此共克时艰,这都是抗击瘟疫的有力手段与保证。
除了时序失调之外,部分先秦典籍还从另外的角度谈及瘟疫形成的原因,那就是“怪兽现则其国大疫”之说。
约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山海经》中保留了很多远古神话传说,其中有好几则条目都是从神话角度来解释瘟疫爆发的原因。例如《东山经·东次四经》云:“太山,……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蝎,行草则死,见(现)则天下大疫。”[20]105《中山经·中次十经》又云:“复州之山,其木多檀,其阳多黄金。有鸟焉,其状如鸮,而一足彘尾,其名曰跂踵,见(现)则其国大疫。”[20]154《中山经·中次十一经》云:“乐马之山,有兽焉,其状如彙,赤如丹火,其名曰戾,见(现)则其国大疫。”[20]161现代医学认为传染病一般由寄生虫、细菌、病毒等微生物引起,但在先秦时代,民智与科学尚不发达,那时候便产生了某种怪兽出现人间带来巨大瘟疫的说法。这种书写方式,反映了早期先民对瘟疫产生原因的急切探索与对瘟疫出现的巨大恐惧。
《山海经》中这种瘟疫发生说,后来演变成“疟鬼行疫”“鬼使行疫”之说,如东汉末年刘熙的《释名· 释天》说:“疫,役也,言有鬼行役也。”[21]卷一曹植《说疫气》中也引用了时人的理解说:“或以 为 疫 者,鬼 神 所 作。”[14]177《玉 篇· 疒部》说:“疫,疠鬼也。”[22]卷中 历代各种笔记小说中,关于“疟鬼行疫”的叙事更是长盛不衰。这些其实都是“怪兽现则其国大疫”的变体。
既然是怪兽、鬼怪的出现而带来可怕疾病,那么该如何才能驱除呢。先秦时期,相应出现了驱逐疫鬼的仪式——傩(nuó)。傩,《说文》解释为:“行有节也。”[23]386指人的行动有度。但在后世的使用中,“傩”字就和“疫”发生了联系。《说文解字注》:“其欧疫字本作难,自假傩为疫字。而傩之本义废矣。”[23]386唐代乔琳《大傩赋》曰:“傩之为义,其来自久,实殴厉以名之。”[24]3613《周礼·夏官》最早记载了周代专门负责驱疫的官职是“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持盾,帅百隶而时难(傩),以索室殴疫。”[16]826段成式《酉阳杂俎·尸穸》对“方相”解释如下:“四目曰方相……则方相或鬼物也,前圣设官象之。”[25]卷十三 则知“方相”是一种有巨大能量的鬼,在周代时找人来扮演这个鬼,拿着兵器舞动,以便驱赶瘟疫。
根据《礼记·月令》,傩会分别在季春、仲秋、季冬举行,季春“命国难(傩),九门磔攘(禳),以毕春气”[13]436;仲秋“天子乃难(傩),以达秋气”[13]473;季冬“命有司大难(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13]500可以发现,傩的举行与季节时令转换密切相关。这是因为经验告诉人们,瘟疫正是在季节变化、时序失调的时候容易爆发。这其中最为重要、隆重的就是季冬时候的“大傩”。因为岁末之际,阴阳消长的变化出现最大的转折点,也就最容易引发瘟疫。到了汉代,岁末的大傩已经成为国家的例行活动。《后汉书·礼仪志》云:“季冬之月,星回岁终,阴阳以交,劳农大享腊。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26]3127东汉张衡《东京赋》“尔乃卒岁大傩,殴除群厉。方相秉钺,巫觋操茢”[27]63云云,更是用繁复的笔墨细致描述了岁末大傩的恢弘场面。汉代以后,历朝正史的《礼仪志》中也都记录了岁末的大傩礼。傩甚至还在唐代时传到了日本。日本正史《续日本纪》庆云三年(706年)条云:“是年,天下诸国疫疾。百姓多死,始作土牛大傩。”[28]52
以傩驱疫,现今看来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但也有其历史与文化的合理性。傩,其实就是一种巫术,“当人们认为其行为能够强迫超自然存在以某种特定的而且是预期的方式行动时,这种信念以及相关的行为就是巫术。”[29]233傩文化本身是承认人能够通过一定的努力,来掌握自然、调适自然、控制自然的。“方相氏领衔举行傩仪、丧葬仪式,都是为了沟通和调适天人关系。”[30]陈邦贤《中国医学史》中甚至认为医生的起源不过就是巫师:“无科学思想的人民,全以为疾病是独立的事情,可以随便附加或脱离人的身体,象一件衣服一样。致病的原因,有的以疾病为具人格的物,能自动的攻击人。所以一切疾病,都向神祈祷,常常以为生病是由于犯了迷信的禁条,有的则以为是由神灵精怪或鬼魂附体或术士施法……由于这种信仰,所以巫师就是原始的医士……如作祟的是上神便恳求他,鬼魂则调停他,妖怪则驱逐他。”所以“据民俗学研究,医士的起源,不过是破邪的术士,而药学也不过是一种魔术而已”[31]6。历朝历代都每年举行傩这种大型驱瘟仪式,其实反映了一种人类抗击病魔的主观努力和能动性。它们是由远古文化决定的一种行为方式,是一种文化的表演。即便是现在,依然有傩文化的遗存。例如“湘西土家族傩祭中的‘毛古斯’也是如此:‘毛古斯’每部戏的开头都有扫除瘟殃瘴气和邪神野鬼的情节”[32]“流传于云南省彝族罗罗人部分村落的虎节仪式,其实也就是一种巫傩逐疫仪式”[33]。傩作为一种仪式化的语言,所记载和传递的正是远古以来,人们抗击瘟疫的文化传统、传播轨迹和历史变迁。
当代社会的抗疫战斗中各种出征仪式、按手印仪式、宣誓仪式,还有抗疫歌曲的演唱、诗朗诵、电视台的抗疫晚会、高楼大厦上的加油灯光秀等,其实都具备“文化仪式”的特点。和傩一样,其文化内核正是驱逐病魔、战胜疫情,寻求精神上的力量与心理上的信心。“仪式行为者正是通过行动、姿势、舞蹈、吟唱等表演活动和物件、场景等实物安排构拟出一个有意义的仪式情景,并从这样的情景中重温和体验这些意义带给他们的心灵慰藉和精神需求。”[34]
战国管仲的《管子·度地篇》中将危害国家安全的灾害分为了五种:“善为国者,必先除其五害。”“水,一害也;旱,一害也;风雾雹霜,一害也;厉,一害也;虫,一害也。”[19]313-314瘟疫属于重大的灾害之一。同时,古人很早就认识到疾疫的流行多与其它灾害紧密相连。从《左传·定公四年》晋国“水潦方降,疾疟方起”[7]1534,《礼记·月令》“国多火灾,寒热不节,民多疟疾”[13]470“蝗虫为败,水泉咸竭,民多疥疠”[13]498等论述中,都体现出在各种灾害肆虐之后,大自然大都会以瘟疫作为最后一击。
“疫灾往往与地震、水灾、旱灾等表现为群发伴生关系。”[35]105这是因为在水灾、旱灾之后,动物和人类的尸体增多。《后汉书·卢植传》中记载卢植的上书说:“宋后(宋皇后)家属,并以无辜委骸横尸,不得收葬,疫疠之来,皆由于此。”[36]2117古人已经意识到尸体暴露与瘟疫之间的关系。“厝棺不葬和捡骨焚烧等习俗也有利于疫病的产生和传播。”[37]179先秦时代社会生产力不足,尸体往往来不及有效处理,大灾之后就很容易造成公共卫生条件恶化,各种细菌、病毒、寄生虫等借机孳生蔓延,就给瘟疫流行形成了温床。战国时期《墨子· 兼爱下》云:“今岁有疠疫,万民多勤劳冻馁,转死沟壑中者,既已众矣。”[38]178一方面可见瘟疫有很大的致死率,一方面也可以见得,尸体随意地堆积在沟壑之中,更容易造成瘟疫的扩散传播。
战国时代瘟疫的爆发更加频繁,秦献公十六年(前369年),“民大疫”。赵惠文王二十二年(前277年),赵国“大疫”。秦王政四年(前243年)则变成了“天下疫”。一方面是因为文献资料越来越多,另一方面跟那个时代战争频繁有关。战争使得人口大量聚集与大量流动,战争过程中饮水、饮食等食品安全难以得到保证,排泄物、垃圾等难以得到妥善处理,个人身体清洁等卫生条件也变差。更重要的是大战之后,尸体横陈,暴露荒野而不得加以掩埋,更容易爆发大疫。
当瘟疫爆发时,冲在最前线的还是治病救人的医生。先秦时期一方面举行傩来驱逐疫鬼,更重要的是会派遣医生来对患者进行及时救助。《周礼·天官冢宰》将医生分为数类,一种是在中央工作的“医师”,“医师掌医之政令,聚毒药以共医事。凡邦之有疾病者,疕疡者,造焉,则使医分而治之。岁终,则稽其医事以制其食。十全为上,十失一次之,十失二次之,十失三次之,十失四为下。”[16]107-108他们负责医药政令的起草与撰写,药物的采集与收集。国中有病的人可以来“医务所”就诊,“医务所”会分派医生给病人治疗。甚至还对医生进行年终的绩效考核,以便来确定分配给他们粮食的等级:凡病都能治好的为上等,有十分之一不能诊治的为次等,有十分之二诊治的又次一等,有十分之三不能诊治的又次一等,有十分之四不能诊治的为下等。第二类为“疾医”,“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16]110,主要负责四时的疠疾,也就是各种传染病。“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以五气、五声、五声,眡其死生。两之以九窃之变,参之以九藏之动。凡民之有疾病者,分而治之。死终,则各书其所以,而入于医师。”[16]111-114用 五 味、五 谷、五 药 来 治 疗 疾病。根据五气、五声和五色来观察患者是否能够治愈,再观察患者九窍的变化、九脏的活动,来判断病情。对民众的疾病分别加以治疗。如果患者不幸死亡,就分别记载死亡的原因,上报给医师。再一种是“疡医”,身伤曰疡,疡医类似于今天的外科手术医生。最后一种是“兽医”,掌管治疗家畜的疾病和外伤。从《周礼》来看,当时已经出现了相对完善的各级医疗体系。医务工作者自古以来就不顾自身安危地冲在抗疫第一线,成为没有硝烟的战斗中最重要的人物。
在疫情期间,普通民众关键还是要增加自身的抵抗力,以抗御瘟疫。《黄帝内经·素问·刺法论》云:“不相染者,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避其毒气。”[9]卷三这和我们目前抗疫工作中反复强调的,需要多吃蔬菜水果、适量运动,早睡早起,保持身心健康其实是一样的道理。只有自身增强抵抗力,才能抵御病毒的侵袭。
我国古代对瘟疫的基本认知在先秦时期就已奠定。首先,认识到人口密集是瘟疫流行的条件之一,所以积极采取隔离措施。并且总结出时序失调之际容易爆发传染病,这时更需要各级政府采取积极有效的管理举措。出现了怪兽现身带来疫情的神话之说,并相应兴起了逐疫鬼的仪式“傩”。已经认识到社会卫生条件恶化时,容易为瘟疫的流行制造温床,并积极设立、派遣各级医生来救治患者。先秦时期这些管理与应对举措符合中国的文化与民情特点,是中国古代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瘟疫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人类的骚扰。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以史为鉴,绸缪未来,有利于为当今灾害应急管理提供历史依据与理论依据,从而提高社会整体的抗灾韧性与防灾素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