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论》与利玛窦在南昌的“中国化”

2021-02-28 03:14
国际汉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利玛窦交友南昌

□ 孙 琪

《友论》,后又名“交友论”,是利玛窦(Mаttео Riссi,1552—1610)来华后的第一本中文译著,是明清两代耶稣会士中流传最广的文本之一。此书在晚明广为流传,为利玛窦赢得了许多声誉。利氏在寄回欧洲的信中说:“这部《交友论》为我和我们欧洲带来了良好的声誉,比我们以往所得的还要多。”①利玛窦:《致吉洛拉莫·科斯塔神父》(1599年8月14日),载文铮译《利玛窦书信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212页。近一百年,《交友论》引起了许多研究者的注意,他们从《交友论》的版本、格言来源、思想内容以及适应策略等角度进行研究。而本文则从利玛窦《友论》的刊刻与流传、成书背景以及利玛窦在创作时的身份定位等角度,分析其“中国化”的过程以及《友论》得以广泛流传的原因。

一、《友论》的版本与流传

1595年,利玛窦在南昌应建安王之请译著《友论》。方豪写道:《交友论》最初名“友道”,又名“友论”,万历辛丑冯应京有《刻交友论序》,“《交友论》凡百章,藉以为求友之贽”,在罗马国家图书馆(Вibliоtеса Nаziоnаlе Cеntrаlе Vittоriо Еmаnuеlе II)所藏冯应京原刻本,正文首行题曰:“答建安王友论”,可见此冯刻本同时存有“友论”。②方豪:《利玛窦〈交友论〉新研》,载《方豪六十自定稿》,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69年,第1849页。方豪以此推测“交友论”乃其后起之名。

除了“友论”和“交友论”,笔者发现其名还有“广交友论”③(清)徐乾学:《传是楼书目》卷五,第74页(《广交友论》,利玛窦著,西洋),见续修四库全书编委会《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北京图书馆藏清道光八年刘氏味经书屋抄本,史部第92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904页。、“友议”④(清)沈复粲:《鸣野山房书目》,子部杂家类(《山林经济籍》,二十五种,甬东屠本畯编),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潘景郑钞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4页。。不过,1629年,李之藻编订《天学初函》收录了冯应京刻本《交友论》,因此,在教会人士看来冯应京《交友论》刻本更具有权威性,方豪便以为后人“以用‘交友论’者为多”⑤方豪:《利玛窦〈交友论〉新研》,第1850页。。

(一)《交友论》的命名与流传

以“交友论”和“友论”为名的版本构成了此书流传的两个主要谱系。据《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利氏将此书献给建安王后,曾由赣州知县苏大用出版中文单行本,分送各省朋友,包括北京及浙江省。德礼贤(Pаsquаlе M. D’Еliа,1890—1963)认为“第一版是苏大用在宁都于1596年初印制的”①Pаsquаlе M. D’Еliа, “Furthеr nоtеs оn Mаttео Riссis’s Dе Amiсitiа,” Mоnumеntа Sеriса 15. 2 (1956): 356—377. 转引自张西平:《传教士汉学研究》,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38页。苏大用,字体斋,宁都人,时任英德知县。见林金水:《利玛窦与中国士大夫交游一览表》,载林金水《利玛窦与中国》,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291页。。1596年逝去的常熟赵用贤,其藏书中已经收录了《交友论》。②(明)赵用贤:《赵定宇书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04页。即是说,在1596年可能已经有题名为“交友论”的书流传到常熟。因此“交友论”一名或最早见于1596年刻本。

为了进入上层社会,1599年,利氏抵达南京后在瞿汝夔的协助下重新刊刻此书,希望取得同南昌一样的成功。瞿汝夔为之作序“大西域利公友论”,但这一新刻本很可能用了“交友论”这个名字。据1604年王肯堂的《郁冈斋笔麈》,“利君遗余《交友论》一编,有味哉其言之也,病怀为之爽然,胜枚生七发远矣”③(明)王肯堂:《郁冈斋笔麈》卷三,《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64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548页。,可知利玛窦送给王肯堂的书名为“交友论”。1598年,王肯堂由京城返回家乡金坛。同年夏,利玛窦由南昌北上,1599年正月开始在南京居住,直至1600年5月18日方离开南京。在南京最早一批接待他的人中,便有时为刑部侍郎的王樵,④利玛窦著,文铮译:《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39页。王樵是王肯堂之父。王重民认为王肯堂与利玛窦交往甚密,“万历二十八年(1600)以前,《友论》已付梓,《二十五言》方脱稿,《乾坤体义》似尚未成书,利子谪以稿本及笔记相质证,于以知二人行踪之密矣”⑤王重民:《王肯堂传》,《中华医史杂志》1951年第2期,转引自王重民主编《冷庐文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67页。柯卉:《王肯堂的生平与学术》,复旦大学历史系硕士论文,2001年,第11页。,由此,王肯堂应该是在1599年、1600年间获赠瞿汝夔序南京新刻《交友论》。

在南京的很多文人都曾获赠《交友论》一书,如祝石禄、焦竑。李贽更命人翻印了一些,分送给其湖广的弟子们。⑥《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第251页。1600年任职湖广的冯应京极有可能通过李贽的弟子获得此书,并予以刊刻。因此1601年冯刻本“交友论”一名,大概来自1599年南京刻本。

(二)《友论》的命名与流传

大英图书馆所藏利玛窦手抄本原文⑦参见菲利普·米尼尼(Filiрро Mignigni)主编,Quоdlibеt出版社2005年在马切拉塔出版的《交友论》,转引自菲利普·米尼尼著,王苏娜译:《利玛窦留在南昌的记忆和友谊》,《国际汉学》第21辑,第42页,注释9。Тimоthу Вillings, On Friеndshiр: Onе Hundrеd Mахims fоr а Сhinеsе Prinсе.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14.开头写着“答建安王(乾斋子)友论引”,可见利玛窦最初命名此书为“友论”。此外,1607年浙江的朱廷策刻本用了“友论”一名,此书单行本已不多见,但由于被收入陈继儒《宝颜堂秘笈》(广集)而广为流传。在大英博物馆所藏手抄本原件落款处写着“太西国山人利玛窦集”,朱廷策本上也写着“大西域山人利玛窦集”,而在《交友论》的版本中都没有找到利玛窦“山人”这一称谓,可见朱廷策刻印底本并非南京刻本,也非1601年冯应京刻本和1603年北京刻本《交友论》,而是最接近于1595年利玛窦在南昌写给建安王的那一本,极有可能就是苏大用刊刻并分送给朋友的第一版单行本。

朱廷策,字铭常,嘉兴秀水县人。⑧(明)黄承昊:《崇祯嘉兴县志·艺文》,见《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根据目前的材料,无法判断他刊刻《友论》的原因,姑且相信陈继儒在序言中所说:“檇李朱铭常,于交道有古人风,刻此书,真可补朱穆、刘孝标之未备。”⑨(明)陈继儒:《友论小叙》,载朱维铮主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19页。

除了可能在晚明繁荣的图书市场购买到这一最初版本外,最有可能的便是通过友人之手得以阅读甚至获赠这版较早的《友论》。在嘉兴府,有许多人与南昌有不解之缘,其中最为著名的是朱廷益、陆万垓与李日华。

1.朱廷益

朱廷益(1546—1600),字汝虞、洪虞,别号虞崶先生,浙江嘉兴秀水人,万历五年(1577)进士,曾任漳浦令、嘉定令、提督江西学政、南京光禄寺少卿、南京通政参议。①郭正域:《南京通政司参朱公廷益传》,载(明)焦竑《国朝献征录》卷六十七,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0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689页。

1589年,朱廷益督学江西,期间聘请章潢出任白鹿洞书院山长。②同上。1595年,利玛窦到南昌后与章潢成为莫逆交,可惜的是,极为推崇章潢学识与人品的朱廷益在1591年时已经离开江西,到南京任光禄寺少卿一职。而1595年春,利玛窦第一次前往南京时,朱廷益却丁忧还乡,此时他似乎没有直接接触利玛窦的机会,但以朱廷益在南昌的关系,并不能排除其离开南昌后通过友人之手获赠《友论》的可能。1599年,朱廷益任南京通政参议,此时利玛窦也在南京,因此朱廷益也有可能在1599年与利玛窦相遇,但假设此时相遇,他获赠的应该为《交友论》一书,而非《友论》。

2.陆万垓

陆万垓(1533—1598),字天溥,一字天畦,号仲鹤,嘉兴平湖人,隆庆二年(1568)进士,曾任福建福宁知州、刑部员外郎、广西梧州知府、佥都御史,巡抚江西。③(清)彭润章等修:《光绪平湖县志》,卷十五,载《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省专辑》20,上海:上海书店,1993年,第358页。

1595年利玛窦抵达南昌时陆万垓正任江西巡抚。④《致罗马耶稣会总会长阿夸维瓦神父》(1595年11月4日),载《利玛窦书信集》,第173页。经由引荐,利玛窦以其丰富的学识、精巧的西方仪器成为巡抚的座上宾,⑤同上。并且撰写《西国记法》送给巡抚的三位公子。⑥《致罗马耶稣会总会长阿夸维瓦神父》(1596年10月13日),载《利玛窦书信集》,第191页。在陆万垓的帮助下,利玛窦得以长期在南昌居住。1595年底,陆万垓有意带利玛窦一同返乡,⑦《致罗马耶稣会总会长阿夸维瓦神父》(1595年11月4日),载《利玛窦书信集》,第180页。但利玛窦未有平湖之行。据《光绪平湖县志》记载,陆万垓因母老乞骸,“五疏不得请,闻讣恸绝,竟以哀死”⑧《光绪平湖县志》,卷十五,载《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省专辑》20,第358页。。

虽然陆万垓在去世之前,未必有时间将《友论》介绍给嘉兴的友人,但有可能是与利玛窦相识的陆氏兄弟在家乡传播了《友论》。不过最有可能传播《友论》的是嘉兴李日华。

3.李日华

李日华(1565—1635),字君实,一字九疑,号竹懒,嘉兴秀水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授九江推官,被誉为万历、天启年间仅亚于董其昌、王惟俭的博物君子。⑨《明史·文苑四》,卷一七八,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400页。

据其自述,他曾于1597年秋在南昌见过利玛窦,“余丁酉秋遇之豫章,与剧谈,出示国中异物,一玻璃画屏,一鹅卵沙漏,状如鹅卵,实沙其中,而颠倒渗泄之,以侯更数,携有彼国经典,彩罽金宝杂饰之,其纸如美妇之肌,不知何物也”⑩(明)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一,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08册,第14页。。或于此时,李日华得到以“山人”署名的利玛窦《友论》。

此外,推测朱廷策的《友论》来自李日华还有一个原因。在《宝颜堂秘笈》本《友论》中,“友论”的题名上标有“高寄斋订正”,下标有“中尊庐居士朱廷策、三竺道人陈邦俊校”。

陈邦俊,字良卿,秀水人,与李日华为少年同学,相交颇深。但陈邦俊的科考之路未能像李日华一样顺利,他最后放弃儒服,以归隐的名义从事书籍买卖工作。⑪(明)李日华:《与陈良卿》,载《李太仆恬致堂集》,卷三一,见《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65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2页。此外陈邦俊还自己写书、编校图书,陈继儒、李日华都曾为其书《广谐史》作序。他又参与沈孚先所编丛书《宝颜堂秘笈》《陈眉公全集》的校梓工作。李日华归乡后与沈孚先交往非常密切,曾为其收录《友论》的《宝颜堂秘笈》(广集)作序。而李日华居住的“味水轩”便毗邻沈孚先的居所,①(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卷一,载《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86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92页。即秘笈本《友论》上的“高寄斋”。

《友论》这一版本在嘉兴流传较广,崇祯元年(1628)出版的《广友论》辑录了“古今”交谊的一些论述,“利玛窦《友论》”一书名列其中,书中相关的格言前还写到“利山人曰”②普林斯顿大学影印日本尊经阁图书馆藏《广友论》。又见Вillings, ор.сit., р. 149。。此书作者朱廷旦,也是嘉兴秀水人,朱廷益从弟。③上海图书馆藏稿本《嘉禾征献录》,卷十四,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25册,第408页。又据清抄本《嘉禾征献录》,卷十四,见《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544册,第487页。

陈继儒、李日华、沈孚先、陈邦俊、朱廷策、朱廷旦以及嘉兴一带的其他文士,因着共同的兴趣爱好或师友等身份形成了紧密的关系网络,也构成了《友论》在中国流传、刊刻与传播的条件和样本。

(三)《友论》与《交友论》在明清都流传较广

1917年,日本学者中村久次郎撰写《利玛窦传》④中村久次郎著,周中良译:《利玛窦传》,《禹贡》1936年第5卷3、4合期,第73—96页。一文,介绍了两个在日本流传的中文单行本《交友论》(《友论》):其一是有冯应京和瞿汝夔序的闽中钦一堂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本),其二是陈继儒作序的朱廷策校本(日本文求堂唐本目录本,日本大正五年三月刊行)。中村还谈到了《郁冈斋笔麈》《山林经济籍》《广百川学海》《说郛续》《坚瓠秘集》《宝颜堂秘笈》《小窗别纪》等中国丛书收录《交友论》(《友论》)的情况。

1924年,陈垣发表《从教外典籍见明末清初之天主教》,指出教外典籍中有《宝颜堂秘笈》《一瓻笔存》《广百川学海》《小窗别纪》《山林经济籍》《说郛续》《坚瓠秘集》《郁冈斋笔麈》等八种丛书收录了利玛窦的《交友论》(《友论》)。⑤陈垣:《从教外典籍见明末清初之天主教》,《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1924年第8卷2号,第29页。1936年洪煨莲在《考利玛窦的世界地图》中又指出《古今图书集成·交谊典》中亦收有《友论》。⑥洪煨莲:《考利玛窦的世界地图》,《禹贡》1936年第5卷3、4合期,第1—49页。

明清丛书、类书收入《友论》的不在少数。可以说《交友论》因收入天主教丛书《天学初函》历经明清得以保存、流传,而《友论》则通过收入藏书之宝《宝颜堂秘笈》而被各丛书编纂者、藏书家所保存、流传(见表1、表2)。在笔者目力所及的40余部晚明至民国初年藏书目录中,8部记载《友论》,10部记载《交友论》,因此可见《友论》与《交友论》在明清都流传较广。

表1 各单行版本《交友论》《友论》(笔者整理)

表2 明清引用、收录《交友论》《友论》的类书、丛书(笔者整理)

二、《友论》的创作背景

明英宗时颁布的《五伦书》确立了“三纲五常”的地位,朋友被置于“五伦”之末位,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有严格的等级秩序,一旦违反了这些秩序,当事人就要受到严厉惩罚。但当利玛窦抵达南昌时,友伦地位似乎超越了其他四伦。陈继儒在《友论小叙》中写道:“人之精神,屈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而伸于朋友,如春行花内,风雷行元气内,四伦非朋友不能弥缝……人则朋友其最耦也。”①(明)陈继儒:《友论小叙》,载《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119页。冯应京甚至说敦友谊乃是王事:“乃因王事敦友谊,视西泰子迢遥山海,以交友为务……而益信东海西海,此心此理同也。”②(明)冯应京:《刻交友论序》,载《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116页。建安王对利玛窦说:“凡有德行之君子,辱临吾地,未尝不请而友且敬之。西邦为道义之邦,愿闻其论友道何如。”③利玛窦:《友论引》,载《利玛窦中文著译集》,第107页。在建安王看来,重友是和道义相关的大事,因此利玛窦应邀创作了《友论》。

《友论》的诞生,不仅顺应了晚明的时代背景,更与南昌的文化氛围和人们以友辅仁的道德追求密切相关。

(一)南昌书院与结社活动的兴盛

明代中晚期阳明心学取代了程朱理学的地位,书院讲学活动在王学门人的倡导下,于正德(1506—1521)以后兴盛起来。书院不仅是思想者汇聚之地,更是引领哲学交流、政治思考的场所。江西书院众多,利玛窦曾说这城里“秀才众多,因为这里有三所培养秀才的学校”④《致澳门孟三德神父》(1595年8月29日),载《利玛窦书信集》,第130页。。这三座书院可能是南昌府学、南昌县学、新建县学,此外南昌城内及其周边还有一些著名的官私结合的书院。据裴化行(R. P. Hеnri Веrnаrd,1889—1975)研究,利玛窦到达南昌后,城内除了章潢主持的豫章书院外,至少还有两所著名书院:友教书院和正学书院。⑤裴化行著,管震湖译:《利玛窦神父传》,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219页,注释2。友教书院与白鹿洞书院、鹅湖书院、白鹭书院合称江西四大书院,位置在南昌府学南。正学书院位于进贤门内贡院旧址。此外,章潢创建的此洗堂,也承担书院举办讲会的功能。此洗堂在南昌东湖之滨,南峙徐孺子亭。据《明史·章潢传》记载:“潢……构此洗堂联同志讲学”⑥《明史》,卷二八三,第7293页。,万尚烈所撰《章斗津先生行状》道:“(章潢)又于东湖之滨构此洗堂,为每月念五之会,集诸友人群弟子于其中讲习开发,期人人而尧舜焉。”此洗堂建成后,每月念五之会从未间断,“聚讲其中者日益众,兴起者日益多,四方之士且辐辏至”。①(明)万尚烈:《章斗津先生行状》,载章潢《图书编》附录,《四库类书丛刊》,据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52页。

除了书院众多,利玛窦发现南昌有一大特点“文人结社甚重,道德宣讲师也甚重”②《利玛窦神父传》,第218页。。明代文人雅好结社,他们为了相同的兴趣或利益结合起来,形成稳定的团体,按照一定的原则和方式开展活动,共同的兴趣或目的起着凝聚文人的重要作用。利玛窦来华时,结社运动已经成熟,并开始走向高潮。在南昌,结社不仅是文人阶层的活动,王孙贵族也纷纷加入其中,甚至主办社事。

(二)道德宣讲与以友辅仁

利玛窦曾感慨,在南昌“知识分子,即受过教育的阶级,形成一个社会;而且在规定的日子,其中一些最有学识的人举行有关实践各种德行的讨论会”③利玛窦、金尼阁著,何高济、王遵仲、李申译:《利玛窦中国札记》,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93页。。

明代讲学,伦理修养的讲授与探讨超越了古文经典的地位。在江西讲学的邹元标认为“五伦是真性命,词气是真涵养”④(清)黄宗羲:《忠介邹南皋先生元标》,载《明儒学案·江右王门学案八》,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535页。,将讲授伦理道德视作“性命”,并提倡从“日用”着手习得“性命”之学。他极为重视朋友在伦理修养中的作用,甚至有了“奴仆就是朋友”的平等思想,他认为如此一来:

平旦可见唐、虞,村市可观三代,愚民可行古礼,贫穷可认真心。

疲癃皆我同胞,四海皆我族类,鱼鸟皆我天机,要荒皆我种姓。⑤同上。

邹元标的平等观是中晚明思潮的一个代表。士人不仅重视同一阶级的友谊,甚至与贩夫走卒都可同气相求,以友提升道德成为一时之风气,师友切磋与发明本心的地位相当,更促进了友伦地位的提升。

在讲授、实践道德伦理的讲会及结社活动中,文人们相互激励、监督以达到“内圣”目的,部分讲会的内容甚至引入了神格对人的思想和行为加以限制。进行道德修身,除了理论上的辨析,在具体实践中可以归结为两种动力:自我与他者。其中他者的力量除了神格,就是师友间的学习与道德规劝,正如陆九渊所说“人资质有美恶,得亲友琢磨,知己之不美而改之”⑥(宋)陆九渊:《语录》,载《象山先生全集》,卷三五,上海涵芬楼影印明嘉靖本,见《四部丛刊初编》,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

明代对“友道”的重视,已引起了许多研究者的关注,⑦小野和子著,李庆、张荣湄译:《明际党社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2页。甚至有学者直接将“宋元的讲堂重师道,而明代之讲会重友道”⑧陈时龙:《明代中晚期讲学运动1522—1626》,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绪论第15页。作为宋元与明代讲会的显著区分。

(三)利玛窦赁居于书院旁参与讲学、结社

利玛窦初到南昌时先住在“荒芜僻静的地方”⑨《致无名氏神父》(1595年10月28日),载《利玛窦书信集》,第147页。,因为居所不便,建安王诚挚地邀请他住到王府中,但利玛窦为了结识更多的朋友而婉言谢绝。⑩《致吉洛拉莫·科斯塔神父》(1595年10月28日),载《利玛窦书信集》,第158页。他“决定先租用几所房子,将其中的一所改建一下,设置祭台,以便向那些愿听我们教义的人传道,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似乎不缺听众”⑪《致澳门孟三德神父》(1595年8月29日),载《利玛窦书信集》,第138页。。家住铅山的费元禄⑫费元禄(1575—?),字无学,一字学卿,铅山人,著有《鼍采馆清课》《甲秀园集》等。曾在这一时期造访过利玛窦,他在《甲秀园集》中记载:

番僧琍玛窦状貌魁岸奇伟,自天主国航海入广东、韶州,历居吴越豫章,年可五十余。……尝作日晷铭,画行省舆图。延师授五经章句,所至皆役华人,日费不赀,怪何从得之。余见其僦居徐孺子祠畔,直造其室,故自文雅风流,惟卧房常闭,或谙烧炼也。①(明)费元禄:《二酉日录》,载《甲秀园集》,卷四七,载《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62册,第663页。

费元禄记载利玛窦租住在徐孺子亭旁,就是利玛窦在信中所讲先租的几间房子。据《同治南昌府志》地图,徐孺子亭在南昌的东南角,南邻建安王府,南昌的很多书院都集中于这一带。章潢的此洗堂南峙徐孺子亭;豫章书院建基于“校士公署”,在建安王府西侧;正学书院恰在建安王府东侧,距离利玛窦的住处和章潢的此洗堂都非常近,因此这一地势十分有利于利玛窦结交建安王、章潢与各大书院的学生,并可以经常参与文人们的讲会和结社。到了1596年,江西“很多布道,讲授大道理”的儒家学者几乎都成了利玛窦的朋友。②《致罗马耶稣会朱里奥·富里伽蒂神父》(1596年10月12日),载《利玛窦书信集》,第183页。

利玛窦满怀欣喜,认为保持这种状态,天国之路离中国人不会太远。《友论》是顺应中国人的心理编写的:“我们那些机械、手工制品和仪器也为我们赢得了声誉。同时,我们的知识、智慧和德行都一起得到了他们的认可。因此这部《交友论》被大家广泛阅读并认可,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并已在两个地方刊印出版。”③《致吉洛拉莫·科斯塔神父》(1599年8月14日),载《利玛窦书信集》,第212页。可以说,《友论》一书,虽然是应建安王之请而作,但也是利玛窦顺应环境,主动地加入中国文人对友伦的讨论。

三、《友论》与利玛窦的身份适应

1595年,利玛窦抵达南昌前脱掉了僧服,换上了事前准备好的服装,蓄发留须,但他认为这一步来得太晚,一开始南昌的士人还是将他看做僧人。④《致罗马耶稣会总会长阿夸维瓦神父》(1595年11月4日),载《利玛窦书信集》,第169页。为了尽快完成形象的转变,利玛窦要求家里人不要再以师徒之名相称,而要以主仆之名,他打算以神学家或布道学者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这样文人“会让我们进门,以礼相待”⑤同上。。

但在从番僧向大西儒士利子身份转换的过程中,利玛窦可能还存在另外一个身份,即利玛窦在《友论》里自称的“山人”。

历史上,山人所指对象甚多,道士、江湖术士、医生、技艺之士等都可称为“山人”。但在明朝“山人”还特指知识分子的一个特殊群体,⑥张德建:《明代山人文学研究》,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1页。它是士人中表示自己脱离政治中心,隐居不仕,保持个体独立意识的人群的自称。弘治、正德(1488—1521)以来,以山人作雅号的现象非常突出,到了万历(1573—1620)中期山人的文化地位空前提高,如陈继儒,由于科举失利,在29岁时便焚弃儒生衣冠,以山人身份游食名宦大贾之间,声名远播,倾动寰宇。像陈继儒这样不以科考而以才名倾动一时的山人有很多,如文徵明、徐渭、沈明臣、沈周、屠隆等等,甚至明代宗室也加入山人队伍。⑦金文京:《晚明山人之活动及其来源》,《中国典籍与文化》1997年第1期,第42页。该群体有几大特征:不出仕,以技艺谋生,虽然自己标榜为隐士,却必须以干谒拜求的方式生活。⑧张德建:《明代山人文学研究》,第3—63页。这几个特征似乎就是为利玛窦量身订制的,不追求功名,却掌握数学、天文、伦理的知识,从广东到南昌,游走于士人显宦之间求得赏识和声望。

蒂姆西·比林斯(Тimоthу Вillings)认为,在利玛窦使用僧人身份之后,儒士身份之前,曾有过一个短暂的时期使用了“山人”的身份,这个身份是适应晚明流行的道教圣人的形象,并认为利玛窦这一选择与江西兴盛的道教有诸多关联。⑨Вillings, ор.сit., intrоduсtiоn, р. 17.根据利玛窦自创的意大利词“рrеdiсtоri lеttеrаti”(有文化的传道人),德礼贤将其对译为中文“道人”。宋黎明认为“道人”囊括三教,既包含佛教居士,也包含江湖术士之意,特别是身心性命之学、黄白术和天文地理等,使利玛窦与道教有关,他出韶州后的身份是居士和术士。不过笔者认为,从利玛窦从事的活动看,他使用“山人”身份是想加入声名一时的士人“山人”群体,而身心性命之学恰恰使他以学问家的身份加入晚明儒家学者的讨论,在这个身份定位下,他既是晚明讲授大道理的学者,也是基督宗教里的传道人。

另外我们有理由怀疑,利玛窦脱下僧服后,在南昌所着的衣衫并非后来他与徐光启画像上的儒服,而是“山人服”。上文说过,陈继儒成为山人时“焚弃儒生衣冠”,放弃儒生的地位。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中记载海樵山人陈鹤自学医,弃其所授官,着山人服。①(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可见山人有独特的一套服饰,有别于儒士阶层。那么“山人服”是什么样式呢?1652年,画家项圣谟绘制了《尚友图》(上海博物馆藏),追忆过去与董其昌、陈继儒、李日华等人雅集的情景,其上写道:“其晋巾荔服,一手执卷端,一手指示而凝眸者,为宗伯董玄宰师。其蓝甪巾褐衣,与宗伯并坐一石,展卷而读者,为眉公陈徵君先生。……其高甪巾素衣、立于松梧之下……即胥樵项子孔彰也。”其中陈继儒和项圣谟为山人身份,装扮是甪巾、素衣或褐衣,褐便是粗布制成的衣服。

据《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利玛窦似乎有两次换装。一次是1595年到南昌,一次是1599年在南京,这两次服饰和身份的转换描写比较含糊。据记载,1599年到南京后,利玛窦“所穿的都是地地道道的儒服,这种服装穿起来使人显得极其正直,儒生巾酷似我们西方神父的帽子,也是十字形的”②《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第254页。。这段话记载利玛窦第二次抵达南京后才开始穿地地道道的儒服,他的着装及接人待物的方式,使南京的人们将他看作“真正的儒家”,那么他在南昌更换的可能就是甪巾褐衣的山人服。

为什么从山人服变更为儒服呢?晚明出现的士人“山人”热潮,其队伍良莠不齐,引起时人很多批判,“近来山人遍天下,其寒乞者无论,稍知名者如余所识陆伯生名应阳,云间斥生也,不礼于其乡”③(明)沈德孚:《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山人愚妄》,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86页。,甚至万历皇帝在1601年时曾有诏要“尽逐在京山人”④(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恩诏逐山人》,第584页。。当更加熟悉晚明的社会文化后,利玛窦感觉其“山人”身份已经不合时宜,不仅换装,而且在南京再版《交友论》时删去“山人”的自称,改用“修士”。

通过梳理利玛窦《友论》的刊刻与流传、创作背景、利玛窦在创作时的身份转换等,可以看出玛窦能够成功进入中国儒家社会,并非一蹴而就。为了使天主教信仰被中国文人接受,利玛窦深深扎根于中国文化土壤,深入地了解、敏锐地感受所处的社会环境,不断调整自己的策略,对中国文化做出主动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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