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组诗）

曾谙安

凶年记事

岩石已经受到腐蚀

湿透的苔藓来自湖泊或滩涂

鸟来自监狱

羊齿草已领过圣餐

斯塔西先生穿好这身熨平的衣服就死去

长长的不眠之夜

父亲过来安慰：

别伤心，我们不久就会见面

可以从中间说起

过去是怎样的早已经忘了

斜坡下面是一个码头

坚忍不拔的村民因为健康被禁足

亲爱的斯塔西

我无法恢复自己的语言

也不能跳海

岛上植物繁茂，大树参天

卡雷神父的眼睛总是湿润的

仿佛刚刚哭过

“不要靠近我”

不要上岸

全世界的囚犯已染上瘟疫

幽灵的背部刻下诅咒

不透明的肺叶写满证词和批注

祖国弃你于浓雾中的港口

请你用升调念出自己的姓氏

行刑前说出自己的诉求

殁

到现在

还不能为那时说过的话找一个结尾

事物还在繁殖

城市的形状被侵蚀

太阳是不能直视的

一切必须被弱化

向上的属性是反对

你必须低于土地本身的空虚

闭塞成为思想之元年，或者愚蠢之元年

维持不安、加快失去

病患的恐惧是部落化的

“他们全部走进了黑暗”*

彼此传染，彼此治疗

如果你陈述更多，将死得更早

可疑的人，卡在劣质体温枪下的人

假的体温昭示宏观的关心

长久的监禁提供一个文明

大规模默认暴力

词语无法恢复你的生平

活着是有罪的

*英国诗人T.S.艾略特的诗句。

最恰当的方式是静默

天空开阔，律法书再度合上

在白昼

穿过整片林木、坟茔和草地

未曾识别的动物会再次苏醒

再次越过潮湿的草尖显现怪异的力量

呼吸在阒寂里起伏

翻开地图前

呼唤她

一条条规则从枝头掉落

全部的小鱼供奉给陌生的神祗

进入寓言的壳子前

呼唤她

谬伪的奇迹藏在卷轴深处

桥下吃草的一匹匹马，被悉数领回马厩

最恰当的方式是静默

“身体是将要来临的句子”*

*法国诗人克劳德·鲁瓦耶一儒尔努的诗句。

雾里再不会有人喊我的名字

三个月

足以用来洗白皮肤

锻打词句

疾病的斑痕又一次扩张

爱未能安魂

唯一不会延误的是你的到来

局部地隐匿自己

不断被风吹散

又不断临时成型

雾里再不会有人喊我的名字

有限的光线形诸笔墨

整个房间灌满海水

你凿断命运的锁链

出水，上岸

落叶宣布死亡

一个人总是先看到自己的死亡

再奔向死亡

秋天更深了

当歌声结束

灰鸦回到滔滔江水的堤坝

秋天更深了

我的马在芦苇丛中

等我回家

对岸摆布出内心关系

无法补偿的湍流扔下碎屑

藏山桥躲进阁楼

德国人取走梯子

跑步的人呼出夜的必要性

庙宇铺张，迷失于意义的跪拜

我走过的林中小路升起火树银花

自己的声音

一个过往之梦

一条两边都流的河

风掠过影子

她的死是一些智慧的折磨

以及死后绽放的微笑，依旧是个谜

不幸已经逃离

也许还不止

现在他可以从痛苦中获得特权

再次排列自身

空旷的日子

蓝色的日子

海空空荡荡

远处靠近垂死的水线

他没有杜撰什么

一切都是喷涌而出

爱着的，失去的，回来的，转化为

平静

所有简单的事物都会找到自己的声音

唯有完结才能带来的冷漠

像张疲倦的脸供出不安

还要活多久

一面湖水

一面湖水，随暮光扩大

溢出群山

奋不顾身的秋色，风行水上

鸭跖花、戟叶蓼，喷泉草

找到了各自的生长规律

撤回一步即是空白

你几时来？

捧回我的肖像

敲击鼓点的人藏在幕后

栾树的灯笼会挣脱黑暗飘走

你的内心

也曾养育过一头老虎

烟

最后一缕烟

越过了空洞时刻

黎明就出现了实体的雾

忘記自己

出生地以及体内的暗礁都该忘记

青春走了

朋友也四散

生命寻常而平静

穿过殡仪馆的烟囱、胖神父的嘴唇

渺小的灵魂

会返回她曾定居的爱欲

树

必须走得足够远

还要有隐瞒的天赋

从一个完整世界里找到裂缝

吸吮天光漏下的雨

不要有别的悬念

在天堂和深渊之间

我是十一月三日的树

未必不是词语的惯性

取材于茫茫白夜

以便延伸叶子的吟咏

覆船山下

疯婆子打开另一扇门

她要我们走进她的心，看一看她的欲望

那沟沟壑壑的恋情

时届深秋，它终于变成红色

红佛柔软

红果子创造出一种手语

滚烫的红薯丢在溪里

芦苇亦是蓬勃之物

旧拱桥似有竖琴之弦

闲置大部分的功德圆满

小部分的胡思乱想

供路人装聋作哑

旧船体浮于暗水

锈蚀堆叠，赋形于沉重

而万物轻盈，米香勾兑土腥

疯了的女人扬起讥讽的脸

词语徒有虚表

大苍茫静静流淌

那缓缓而来的，满载着情欲的船即将倾覆

爱必将灭绝

人类从此获得单性繁殖

生日即景

死日已经过去

生日越来越老，讨论身体就变得微妙

我不想见你

其中有一条潜在的答案

“一个我不配公开回答的问题”

我比谁都更想见你

一整天都暗无天日

我缝补一个漏洞像握着一枚隐喻

思想都有一个快门

完美的词语按下它

像按下一颗心

要逐句跳动

尽责于动作电位

假如有一首诗写到婚姻

压着我弯曲的头颅

飛鱼籽堆出情感的岛屿

鳗鱼卷提醒我：风暴已填满角落

说话的欲望太单薄

而舌头太醒目，不能用来亲吻

朝日啤酒还在唇边等待终结

生命和幻觉一个都不重要

不必温习，不要兑现

即兴的晚餐

老板送来一个抹茶大福

生日快乐，恶灵退散

锦鲤

太阳仍旧不能直视

被狠狠照耀的一池锦鲤

缔造出一个视野，翻来覆去的鱼

每天都在安全地失去

一天天失去

又到来

全部的生命作为泅泳者的平庸

一边吐出语深辞妙的经文

一边追逐游人布施的粮食

天空滤过抽搐的光亮

放弃了意见的生活在放生池里

入山入水

决定不去成为一个哀婉的常理

佛学院的女学生常年笼统的外形参与解释：

最舒适的是群体孤独

孤独一哄而上

抢夺繁荣昌盛、食物与道德

舍即是得

得以成为观光项目

成为新生代

成为一代人对固体价值的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