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山纵横千里坐落在黄土高原的深处,在乔山的东南角,群山环抱之中有一块响水河冲击形成的洼地,背山面水像是一个巨大的太师椅,太师椅的中央便是鲁村煤矿的办公楼。
一九九七年我到鲁村煤矿任办公室主任。上班的第一天,被矿长告知要开调度会。矿长姓王,矿业大学毕业,身材高大,面色黝黑,性子急,说话快。调度会每天早上七点召开,我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六点半了,矿上离家有三公里,緊赶慢赶还是迟到了。走进会议室时,满满地坐了一屋子人,调度会已经开始了。王矿长沉着脸说,办公室主任迟到罚款五十元。此前在机关都是八点上班,每天都要早起,很不习惯。煤矿调度会每天早上七点就开始,总结昨天的工作,安排当天的工作,没有节假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办公室主任是为领导服务的,当然要带头遵守制度。矿上规定科级以上的干部要值班,所谓值班就是二十四小时都要待在矿上,随时解决矿上的各种问题,保证全矿安全生产的正常进行。也就是说,在煤矿当干部,基本上算是以矿为家了。
矿长更是以身作则,经常是晚上给我打电话,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文件怎么起草、讲话稿怎么写、新闻稿都写哪些。矿长性子急,做事雷厉风行。他在矿上推行四小时复命制,工作布置下去后,四小时之内便要回复。他布置的文件材料,我要在第一时间拿出来。为此我经常加班加点,把办公室当成了宿舍,吃住都在矿上。矿长还有一个习惯就是下井,全矿人都不清楚他什么时间下井,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半夜,而且每次都要把井下走个遍。干部们都不敢懈怠,生怕工作干不好,受矿长的批评。第一次下井,我是跟着王矿长下的,先到更衣室换衣服,衣服是棉制的,还要配上矿灯和自救器。从井口到工作面要走五公里,一到井下,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头顶上的矿灯亮着。到了采煤工作面,看到有不少工人在煤墙上打眼,有的在装药,工作面弥漫着火药的味道,头顶上的渣在不停地掉,打在矿帽上,哐哐地响。忽然听到有人喊放炮啦!所有人都躲避起来,然后就听见一声巨响,一堆煤就从煤墙里崩了出来,硝烟尚未散尽,一帮人便去攉煤。采煤队长张强满脸煤灰,走过来向矿长诉苦,说采煤队人手紧张,都拉不开栓了。工人们很辛苦,许多工人都是上满班,休班都没有时间。加上班前会、洗澡和上下班路途,每天上班时间都在十二个小时以上,这样下去,很多工人都受不了。王矿长回复说,全矿人手都紧张,有困难先克服一下。离开采煤面,又去了掘进面。掘进队长刘中说,材料跟不上,全矿只有三台拉料的机车,根本满足不了全矿的需要,掘进队的材料经常断供,窝工很厉害。矿长说马上安排办公室给矿务局打报告,再买三台机车,不过局里资金也很紧张,能批一台就不错了,有困难还要克服。能不能发动职工在下井时带一些小材料。刘中说可以,不过那样的话工人的劳动强度更大了。刘中表示职工的思想工作他来做。一路上,矿长给我讲煤矿知识,说煤是怎么形成的,讲侏罗纪的煤和石炭纪的有什么区别,给我讲煤矿的采掘机运通各个系统的作用。回到井口已是精疲力竭,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十几公里。
一天中午,我正在办公室午休,突然接到王矿长的电话,说是井下出水了,我换好工作服,赶到了大巷出水点,在大巷距井口八百米处,一股水流冲破了底板涌向大巷,水越涌越多,已经漫到了王矿长的腰部,他正在指挥撤人,各个工作面的人都撤出来了,水却越积越多,经过紧急研究,决定在三条大巷的高处各砌两道挡水墙。全矿的人都动员起来,砌墙的砌墙,搬石头的搬石头,运料的运料,送饭的送饭。墙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砌好了,终于保住了矿井。原来是当地小煤窑违规越界在响水河下采煤,挖透了河床,大水冲破了煤矿巷道的底板,涌进了鲁村煤矿。小煤窑在当地方圆上百平方公里的范围有二百多个,小煤窑无序开采,造成煤炭资源浪费十分严重,这些小煤窑像老鼠打洞一样,破坏了煤田的整体性,有的人甚至在自家后院打洞采煤,所过之处留下积水和瓦斯的积聚,给大矿开采留下很多隐患。当地政府也很为难,关了吧,影响财政收入。任其发展,则后患无穷。经过地质公司的勘测,鲁村煤矿采用注浆堵水的办法,围绕矿井周围,用混凝土筑了一道墙,将地下水锁定在安全区域,然后再排空井下的积水。在排水的过程中,有一个协议工不小心掉进水仓里淹死了,这名工人的家远在陕北农村,老婆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三个孩子都还小。商谈结果,矿上赔付了一万五千元,拉了一车煤。看着这一家人着实可怜,工友们又集资给买了一口棺材。家属代表说,这一家人太可怜,等大儿子长大了,希望能招工到矿上。劳资科长解释说,这不符合政策,协议工的孩子是不能招录到矿上的。一家人哭哭啼啼地离开了鲁村煤矿。
经过这场大水之后,鲁村煤矿的元气大伤。好在有上级拨付救灾资金的支持,全矿才渡过难关。那几年,矿上的煤不好卖,一吨煤只能卖六十元,成本却要七十元,原煤像山一样堆积在煤场。而小煤窑的煤才卖四十多元一吨,鲁村矿的煤炭销售更是难上加难。王矿长亲自带队跑销售,访东家去西家,磨破了嘴,跑断了腿。好不容易把煤卖出去,钱还不好要。有一次,王矿长带我去电厂要钱,电厂厂长说喝一大杯酒给十万块,矿长一口气喝了十杯,醉得一塌糊涂。我在宾馆伺候了一个晚上,我劝矿长要注意身体,他说没办法。说等哪一天煤炭紧张了,电厂要买煤,咱也让电厂厂长喝酒。由于效益不好,一年要放半年的假,财务室经常是没有钱,有一个小偷半夜潜入财务室,好不容易撬开保险柜,结果没有偷到一分钱。就在房子里拉了一泡屎,发泄心中的不满。那时候,矿工的收入很低,很多人就到周围的村子打零工,帮村民种地、摘苹果、收玉米,挣些劳务费补贴家用。矿长带头过紧日子,千方百计压缩各项费用。当时矿上仅有一部手机,是配给矿长联系工作用的。矿长当众宣布卖掉手机。当时还有不少人离开煤矿自谋生路。有一天,我在省报上发现招聘记者的消息。报着试试看的心理,报名应聘,笔试完之后去面试,由于我经常在省报发新闻稿件,三个评委我都认识,他们当场表态我被录取了。我去向王矿长辞行,矿长耐心地劝导我,他说中国即将加入WTO,世界经济也会好起来,必将带动中国经济的增长,煤炭市场也会随着好起来。现在矿上正准备上综采,矿井的产量很快就要达到百万吨的规模,在煤矿工作是大有可为的。我相信王矿长的话,也舍不得离开他,就打消了离矿的念头。
矿上在困难的时候,一方面积极上综采,一方面积极练兵,加强管理。一天,一名矿工因抽烟点燃了更衣柜,引起了火灾。王矿长在调度会上宣布在全矿禁烟,此话一出,全矿议论纷纷。煤矿工人在井下工作十多個小时,升井后,第一件事往往就是抽烟,突然不让抽烟了,大家很不习惯。几个爱抽烟的科长也不支持,不让抽就关起门来偷偷地抽。办公室负责督查,发现一个烟头,罚款十元,发现抽烟者,罚款一百元,这在当时是很高的数字。禁烟令发布以后,绝大部分人都不在矿区抽烟了,但仍有少数人在偷偷地抽,办公室加大督查力度,上至副矿长,下到普通工人都被处罚过。有一次,我带人在全矿进行地毯式的检查,办公桌、更衣柜等一切能藏烟头的地方都进行了检查,发现烟头三百多个,对责任人罚款三千多元。半年后,没人在矿区抽烟了,矿区环境为之一新,很多人也因此戒了烟。即节约了生活费用,又保护了身体健康。矿上还组织职工开展岗位描述和专业技能训练,组织职工人人进行岗位描述,岗位的应知应会要当众背下来。每天都组织技术比武,有的矿工能熟练地背诵本岗位的应知应会,有的矿工会开动铲车写毛笔字,有的矿工会用采煤机开啤酒瓶盖,很多矿工都通过练兵掌握了绝技和绝活儿,成为本岗位的技术大拿。
二○○一年下半年,煤炭市场好转,煤价上涨很快,很多用户住在矿区宾馆等着要煤,昔日无人问津的煤炭成了香饽饽,鲁村煤矿的效益也一天天好起来,产量在二○○三年突破了一百万吨,二○○五年突破了四百万吨。煤矿效益好了,职工的劳动条件也改善了,上下井坐上了防爆机车,可以直达工作面,再也不用走远路上班了。采煤全部机械化,采煤机在工作面一个来回就是上千吨煤,采下的煤落在刮板运输机上,再经过转载机就上了运输皮带,运到地面经过洗煤厂洗选加工,就是乌黑锃亮的精煤,即可炼焦又能发电。一吨精煤能卖到七百多元,煤价是以前的十个倍。新盖了文体中心、职工住宅楼,矿工过上了体面的生活。
就在全矿上下庆祝胜利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王矿长要调走了,全矿职工都依依不舍。原来是上级决定,调王矿长去陕北建一个更大的煤矿,年产量达八百万吨。陕北当时的条件还很不好,一片荒漠,天寒地冻。留在红火的鲁村煤矿,前景一片光明,到陕北去建新矿,又要从头开始。矿长最后去了陕北,用五年时间建成了一个年产八百万吨的煤矿。前几天在一次朋友聚会时又见到了他,他已年过五旬,虽然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他说他正在陕北建设一座更大的煤矿,年产量超千万吨,是一个全新的智能化煤矿,采煤工作面全部自动化、无人化操作,巷道掘进是机器人作业,彻底把矿工从脏苦累险中解放出来。矿上只招收本科以上学历的人,矿工实行年薪制,一线矿工的年薪能达到三十万元。家家有住房,人人有小车,让矿工成为最体面的职业之一。
梅方义:陕煤集团党委宣传部部长、新闻中心主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能源化工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文集《梅苑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