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变幻时

冷风

一

我大学毕业那一年，去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

我们宿舍住八个人，除了三位毕业回家就管分配的，剩下我们五个对前途一头雾水，决定集体去考一考：万一考上了呢？一位舍友对我说：“你文笔那么好，没问题的。”我听完自信满满，使劲挺了挺胸脯。

分数出来一看，我考得最糟，自以为手到擒来的申论，得分低到没眼看。

工作了一阵儿以后我才想明白，“国考”与写文章完全不一样。它考查的是你的思维能力，是面对复杂现实状况的综合应对能力，不是文笔。

毕业后，我在传媒行业工作，面对的人际关系是扁平的，核心要求只有一个：你交上来的稿子质量过硬。

我有限的才能在这样一份工作里，足以应付。而当初与我一同参加“国考”的四位舍友，有人当了教师，有人在做生意，有一位终于考上了公务员，还考得很好，别人碰出一头包的试题，他得心应手。

这位舍友对我说，经过一段工作历练之后，他对“国考”有了更深的感悟，也知道面对具体而复杂的问题该如何思考，如何着手，如何做到言之有物。至于回到现实工作中，除了工作能力，自然还要“双商在线”。

舍友的意思是，他的這份工作，我不适合。

这个我明白，世界上有很多工种，大学里有很多专业，都是为品性与特长不同的人提供做选择的机会。

人生的岔路口总有一条路有你喜欢的风景，而之前走错的路，都将变作回忆里的人间百味。

二

不只是工作，选择了不同的城市，也是选择了不同的人生。朋友青菀从北京来西安，我们一同出门，她走路迅疾如风，把我落下很远。青菀说，她已经尽可能走慢一些了。回过头，从呼和浩特来的酷玩被我轻松甩下很远。但他走得不紧不慢，完全踩着自己的生活节奏。

就我们的一生而言，走快两步或走慢两步，并没有太大区别。我们之所以千方百计地选路走，只是想挑一条对自己友好些的路。

为此，我们去求学求知，在规则里雕琢自己，不辞辛苦，努力上进。

事实也如此，我那位“国考”表现出色的舍友，如今过得很好；做了中学老师的舍友，过得也不错。而我一度很苦闷，但这也都是自己为了生活得更好做出的选择的结果。我就好像在做一道算术题，这边减一点儿，那边加一点儿，直至得出一个内心满意的答案。

年轻时，我们有众多选择，未来有无数的可能性，总想从数不清的答案里挑选最中意的一个。人到中年，才发现选择的路径慢慢减少，人生不再是一道多项选择题，甚至连人生的试卷都开始慢慢合上。

曾经你对一眼看到头的生活感到绝望，现在你对一眼看不到头的生活感到恐慌。脱口秀演员呼兰讲自己爱折腾，说“我又不是血压，不需要稳定”。但等到了一定年龄会发现，稳定对血压、对小日子来说，真的很重要。

但其实我很喜欢过去的那段生活—很多时候显得糟糕，偶尔缺乏理性，它像一条歪歪斜斜的小路，距青云大道偏得离谱，但行止由我，苦乐在我，求索任我，直至它就是我。

比起打一开始就放弃了所有可能而选定一种生活，我更喜欢这样兜兜转转到最后才发现全是无用功的“失败”人生。

三

在我的理解里，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无法复制的，我的父母与他们的同龄人起初不这样认为。记得我第一次辞职待业时，老妈听闻之后满脸慌乱，她感觉她的儿子已经没有将来了—怎么会有30年不待在同一个工作岗位上的人呢？那该多么不幸！

如今我告诉她，我们的工作室在持续8个月没有接单后终于熬不住了，决定解散。我妈没什么反应，她觉得，这不是应该的吗？难道还要傻傻守着？

她对我比我对自己有信心多了，觉得反正我已经跳槽许多次了，不差这一回。

工作室解散那天，我走在楼道里，看两边敞着门的小公司，有的换了牌匾，有的黑灯瞎火，有的还在忙碌。一年前我们兴致勃勃地搬进来，在楼上楼下走来走去，兴奋地规划着未来如何做大，现在却为办公家具无处搁置而头疼。

好几年前，我的前老板对我说，一家公司能开5年就该知足了，我们坚持了5年以上，算得上成功。

我不认同他这句话，怪他半年多也没接到一个广告，实在太不努力了。如今，我所在的公司关张两次了，我似乎有一点儿懂他了—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果然，只有人到中年，才能理解中年人。我可以输掉业务，却拒绝接受不能选择。比如我的长辈在苦口婆心劝我要孩子时，习惯用一句话总结：“将来你老了过不好，就明白我的苦心了。”

这又是何苦，人生参差百态，谁做选择，谁付出代价，公平交易，童叟无欺，您又何必越俎代庖？

世界上行时，风口可以令任何一个误入者一 飞冲天，于是满耳灌入的都是时代的欢呼；世界低沉时，大家本能地抢着去抱挺立得最直的那一棵树，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变成风声鹤唳。

可是想一想，能有多少做一次选择就保一生稳妥的人生啊。看看自己的父辈、祖辈，每一代人不都有自己的难关要渡吗？那些没有火把就壮着胆子走出洞穴的原始人，他们一路向前，面对着不可知的前路，不能回头，就这么一直走，走到今天。

不可知就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客观存在，人生的本质就是不可知。

四

我和酷玩、青菀三个人在北京聚会时，坐在夜色下的酒桌前，喝到醺然，青菀开始与我比拼背古文。我那时已经昏头昏脑，而她清醒许多，她背到苏轼的《赤壁赋》，反复咏诵那几句：“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人生如流水，逝者如斯，只有一轮明月当空，永恒不变。

世界变幻莫测，人生潮来潮往。在出发时选择一条长路，在抵达后还能衣锦还乡，那是《魔戒》讲述的英雄传奇；而从一个起点一路向前，永远不知道下一站在哪儿，梦里不知身是客，这才是我们普通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