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飞多高才能真正自由

2021-02-26 17:47张莉
当代 2021年1期
关键词:陈衡胡适

张莉

——关于陈衡哲

讨论这位名叫陈衡哲的女士,我们该从哪儿说起呢?这真是个问题。她的故事太多了。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莫过于先重复历史书上给她的定语:第一批官派留美学生,第一位大学女教授,第一篇白话小说的作者……这是属于她的多项纪录,尤其是1920年她进入北京大学任教,成为北大第一位女教授的经历,真正是做到了现代教育史上的前无古人,也为北大招收女生开辟了道路。

但这样讨论未免太严肃了。其实我们还有另一种方式。学者、作家、教授集于一身,而情感生活“完美”:与她一生相爱的丈夫任鸿隽,是现代史上中国科学社的发起者和领导者,曾经担任东南大学副校长,四川大学校长;同时,她还有一直呵护她、终生与她保持诚挚友谊的“蓝颜知己”,现代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胡适先生。恰好任鸿隽与胡适又是同学,多年好友。他们形成了坚固的“我们三个朋友”,是现代中国语境里的一段佳话。与大多数成功女性选择不生育或在子女教育方面有所缺失相比,陈衡哲还是位有成就感的母亲,她的家庭关系和睦,三个孩子都毕业于美国名校,后来也都成了著名大学教授。——如何在婚姻与爱情、丈夫与知己、养育孩子与职业责任、日常生活与学术成就之间实现平衡?这是困扰现代女性的大问题,可这些问题在这个女人那里几乎都完美得到解决……

如果陈衡哲活着,听到我们在旁边这样窃窃私语,她是不是会笑着摆摆手?也可能她会矜持沉默,只在嘴角牵动时露出一点笑意,毕竟我们所言不虚,她的确交出了不错的人生答卷。但更大的可能是,她假装听不到。

一切对她都构不成影响,她早已活成“标本”。批评、讨论、争议,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的生命轨迹。那些百年后的风言风语,那些“后见之明”,那些独断判语与事后复盘,对她已构不成侵扰,她活成了她自己,一个现代中国女性命运的孤本。

“一个破天荒”

很多年后,已经成为世纪老人的杨绛依然忘不掉她与陈衡哲的第一次见面,当别人称赞钱锺书和她是“才子佳人”时,她回答,“陈先生可是才子佳人兼在一身呢”。那位被称为“陈先生”的女士有一个“微表情”——“她听了我的话,立即和身边一位温文儒雅的瘦高个儿先生交换了一个眼色,我知道这一位准是任先生了。我看见她眼里的笑意传到了他的嘴角。”到底是小说家笔墨,杨绛点染几句,昔日便鲜活重现。

谁能说她不是才子佳人集于一身呢?陈衡哲曾在传记里说自己小时候举止很像男孩子,家人和亲戚都为她不是男孩子而惋惜。很小的时候,她对自我的想象便与其他女孩儿不同:“不管怎样,我在童年时期的确雄心勃勃,我不是立志要穿比别人更漂亮的衣服之类,而是希望别人觉得我聪明、在学业上有前途。”

出生于晚清末年的女孩子,人生中总会面对很多事关命运的选择。比如是否裹脚,是否进学堂,是否按父母之命结婚。每一次陈衡哲都能给出意义重大的答案。

首先是,不缠足。那是1897年,陈衡哲七岁,尽管对“天足运动”所知不多,也未曾想过质疑缠足习俗的合理性,但是,她有自由行走的热望。如果缠足很痛又不方便走路,为什么要缠呢?小女孩儿开始反抗,只要母亲不在,她就脱下裹脚布。反复多次后,母亲尊重了她的决定——“我的双足又恢复了自由”。但这让外祖母不满:“看看她那双船脚!简直可以载十个人过河。天哪,等她到了出嫁的年纪可怎么办?”尽管做出了选择,但心里依然有不合群带来的隐秘羞耻,每当家里有客人,“我总是把脚藏在桌脚或椅子后面,好让它们不受注意。因为我虽然不为我的所作所为后悔也不感到羞耻,我还是为自己跟别人不同而尴尬”。

不裹足的女孩子,未來在哪里?进学堂。她着了魔般追随舅舅去广州读书,因为舅舅告诉她,一个女孩子想要有出路就得进学堂,这位视野开阔的长辈还告诉她,世界上有三种人,有一种是安命的人,有一种是怨命的人,还有一种是造命的人。很显然,“造命”这句话点燃了她。1913年,她主动要求离开父母去广州。临行前哭了一夜,心内有无限不舍,还是成行了。因为年纪太小,广州的医学校并不接收。她又从广州到上海,原本想去上海中西女校,但学校已解散,辗转来到中西医学院读书,

可是那里的教育方法和教育理念极为落后,并非理想选择。更痛苦的是,她要跟着一位喜怒无常的女校长夜间出诊,那些黑夜里并不成功的分娩,给这位正值花季的女孩子带来心理阴影。但是,她咬牙不离开学校,必须忍到毕业,只有这样,才能逃脱回家待嫁的命运。

到底没有逃脱。十八岁医学校毕业,父亲命她回成都。

他在吃早饭时提起他为我从一个高官家庭挑选了一个人品良好的年轻人做丈夫,不过他不希望做个“保守”的父亲,所以他现在先跟我商量这桩婚事。开始我很惊讶,但我很快意识到我整个未来的人生都将由我的回答决定,所以我坚决地说:“父亲,我不想结婚。”

父亲忍着气问我:“难道你永远不结婚?我可不想看见我的女儿像街头的下贱女人一样自己挑选丈夫。”

我说:“我永远不结婚。”

争吵,劝说,固执地反抗,陈衡哲不退缩,甚至在激烈的争吵中晕倒过去。父母不得不认识到,女儿是真的不想结婚。“我的这种想法有多方面的原因,主要是:第一,我希望能保持自由以便实现自己在知识界发展的志向,但我所认识的已婚女子没有人能享受多少自由。第二,我见过太多分娩不正常状态,所以根本不想亲身经历。第三,我无法忍受和一个陌生人结婚,但我早年所受的教育和环境影响都让我无法想象自己能选择自己的丈夫而又不自轻自贱。”于是,她宣布她是不婚主义者,永远独身。

不缠足、进学校、坚决不结婚,年轻时代的陈衡哲多酷啊,实在令人赞叹。可是,生活在1907年的她,毕业以后又能去哪里呢?1917年中国第一所女子大学才成立,所以彼时的她还不能进入更高的学府深造,不能回父母家中,以免嫁作他人妇。于是做了家庭教师,等待命运“峰回路转”。1914年,她看到了那张报纸:清华学堂第一次面向全国招收留美女生。要求十八岁至二十一岁之间,必须体检合格,如果通过清华学堂的考试,将获得奖学金去美国学习五年。

虽然陈衡哲已经二十四岁,她还是被允许参加笔试。几何、算术、英语、历史,有许多科目从未学过,她就老老实实写下“从来没有学过这个科目”。据说这个答案令判卷老师颇有好感。终于,让人泪如雨下的好消息到来,四十多名考生中,她名列第二,毫无争议地成为第一批官派留美女生。

无论怎样,多年后,陈衡哲都感恩自己当年选择进学校的决定。“进学校的一件事,在三十年前——正当前清的末年——是一个破天荒,尤其是在那时女孩子的身上。我是我家中第一个进学校的人,故所需要的努力更是特别的大。虽然后来在上海所进的学校绝对不曾于我有什么益处,但饮水思源,我的能免于成为一个官场里的候补少奶奶,因此终能获得出洋读书的机会,却不能不说是靠了这进学校的一点努力。”

命运真是奇妙,忽然间,早年生命中那些乌云便散去了,独来独往、意志坚强的女孩儿最终成为“造命”者。登上赴美轮船的她,即将面对辽阔天地,崭新世界。

“我们三个朋友”

即使隔着百年的风霜,也能感觉出留美期间陈衡哲的开心。那时候,她的英文名字叫莎菲,她是著名的不婚主义者,典型的文艺女青年。有一张和女同学们在廊亭上的照片,她笑得露出白色牙齿,那是晚清民初中国女性难得的笑容,她爽朗、笃定,身上有旺盛的生命力。寻常女性身上的自卑、害羞、张皇、不安,在她那里并不存在,当然,那多半是因为她那时找到了同伴和朋友,无需左顾右盼。

1915年,陈衡哲将她翻译的《莱茵女士传》投稿给《留美学生季报》,获得了时任期刊总编任鸿隽的好评。两个年轻人开始通信,他约稿,她撰稿,开始了他们漫长的交流。这位在瓦沙大学(今译瓦萨学院)专修西洋史,也辅修西洋文学的女孩子后来加入留美学生的科学社,那是任鸿隽主办的社团。她喜欢给朋友写信,谈学问,谈诗歌,以及生活中种种有趣的

事。1916年暑假到伊萨卡度假时,她和任鸿隽初次相见,她在《留美季报》上发表的旧体诗,受到了任鸿隽的激赏(此后多年,她的诗总会受到他的喜爱)。另一位年轻人因为任鸿隽的推荐读到了她的诗,诗作让他惊艳并连连称赞。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位年轻人叫胡适,他是任鸿隽的多年好友,在北美风头正健。

通信里的莎菲真是迷人!最初通信,陈衡哲称胡适为先生,胡适感觉不妥,于是写了一首打油诗给陈衡哲,让她以后不要再称先生:“你若先生我,我也先生你,不如两免了,省得多少事。”俏皮的姑娘开始贫嘴了:“所谓‘先生者,‘密斯忒云也。不称你先生,又称你什么?”她风趣、幽默,有一点点撒娇,分寸又刚刚好。天足,阳光,大方,英语演讲一流,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孩子实在让人欢喜。1917年4月,胡适陪任鸿隽到瓦沙大学去见陈衡哲,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胡适日记》特意记下了这次的相见:“四月七日任叔永去普济布施村(Poughkeepsie)访陈衡哲女士。吾于去年十月始与女士通信,五月以来,论文论学之书以及游戏酬答之片,盖不下四十余件,在不曾见面之朋友中,亦可谓不常见者也。此次叔永邀余同往访女士,始得见之。”

许多人都提到胡适与陈衡哲一家的亲切关系。胡适与任鸿隽多年同学,情同手足,而他与陈衡哲也惺惺相惜。1920年,任鸿隽求婚成功,与陈衡哲共同回国。当时胡适在北大任教务长,他大力举荐陈衡哲到北大任教,陪同她去见蔡元培先生,蔡元培愉快地同意聘请陈衡哲为北京大学教授。

作为最亲近的朋友,胡适是二人恋爱和婚姻的见证者,他们三人的默契和亲密有照片为证:陈衡哲在两位男士中间稍后的地方,左边是一身白色长袍的未婚夫任鸿隽,右边则是“最早的同志”,穿白衬衫打领带的胡适。三位年轻人微笑地面对镜头,意气风发。照片拍摄于1920年8月22日,正是订婚当天。据说任鸿隽第一次去拜访陈衡哲父母也是胡适陪同前往,他们婚后甚至把胡适的照片挂在客厅。

尽管有无人能及的高起点,但是,作为留美硕士,陈衡哲回国后颇有些“水土不服”。刚教书时,陈衡哲对学生的年轻、可塑性非常欣赏,她写信对胡适说,最喜欢教戏剧课。可是,三个星期后,她坚决不教戏剧,“对于学生也失望透顶”,甚至她都不想教书了。正在病中的胡适,写了长长的信安慰她。很可能胡适在信中批评她任性了,回信中,她不愿意承认自己任性,但是,也十分感激他的劝解。“适之:你带了病写那么长的劝告信给我,我就是不怕被你的夫人责怪,也觉得十分抱歉——也十分感激。”但是,担任教授不到一年,陈衡哲还是因怀孕辞职。

不管怎样,孕育后代到底是高兴的事。胡适后来写诗寄给夫妇二人:“遥祝湖神好护持,荷花荷叶正披离。留教客子归来日,好看莲房结子时。”他们夫妇很喜欢这首诗,给长女的乳名便是“荷儿”。很快胡适的女儿也出生了,他起名叫“素斐”,并不隐瞒“素斐”这个名字借用的是陈衡哲的英文名“莎菲”。陈衡哲特意写给小素斐一首诗:“我对于你的希望,/是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是希望你也做一颗明星,/去照引黑暗中摸索的灵魂。/使你生后的世界,/比了你生前的世界,/更为美丽光明。”

像留学时代一样,三个朋友频繁通信,信件写得亲切,家常。可惜的是,因为战乱,胡适写给陈衡哲和任鸿隽的信已经损毁,因此,我们今天只能看到他们写给胡适的信。信中,陈衡哲会告诉胡适,“早起看到柳树下坐着的是后湖担芦柴的”,说起“有一天出去走路,看到路旁的田上种满了碧绿的菜,菜叶上的露珠收着初出的阳光,都很活泼地闪烁着”。当然,在信中她还提到他们对他的思念,邀请他来家里住几天。

看到陈衡哲在《努力周报》上连载《基督教在欧洲历史上的地位》,胡适立刻写信告诉她,要她继续多作文章。他向她感叹自己对学问的兴趣终究超过对社会政治问题的兴趣。她则安慰他:“你说你的‘学问上的兴趣,终究比言论热烈得多,其实有什么要紧?用研究學问的余‘兴,来发表言论,那言论岂不更有价值吗?”他说起子侄让人烦恼,她回复他:“子侄固然重要,但你以有用之身去做无益的牺牲,是我们所不许的。”

也讨论时局。1924年11月15日,她对胡适说自己不像丈夫那样乐观,在她看来,中国

已经由内战进入了无政府时代。“如不幸,或至沦入巴尔干的地位为世界各国的大战场。所以我总觉得前途茫茫,如随盲人摸马之后,不知要坠入什么深渊去……”这让书斋里的她有强烈的虚无感。“我天天编书,但天天觉得所编的稿子一定要被焚成灰烬或撕成条子的。我真不能乐观。我眼见虎狼水火地侵犯全国人民,而绝不能救助,我觉得惭愧而羞耻。”

1927年8月21日,五岁的小素斐病夭。陈衡哲立刻写信安慰伤心的胡适:“我们的第二个女儿长得很好,也很聪明。他日我们移居北京之后,即把她作为你们的干女儿罢——但不知你和你的夫人要不要她。你凡思念你的素斐时,你随时可以来看看她,或是抱她家去玩玩,直到你自己的女儿来了为止。这样能略略减少你的悲哀吗?你的身体很不好,所以希望你对于这件不幸的事,还要勉强把它去怀。省得你的朋友们担心……”这个与她同名女孩子的早夭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情感的中断?在信中,她也悄悄对他说起内心“小小的迷信”:“你的这个女儿的死亡,除了为你痛惜之外,我尚有一个小小的迷信——我且不告诉你……但愿我这个迷信不成事实。”

信21日寄出,他23号就回信,除了感谢劝慰,表示愿意收书书为干女儿外,也对她的“迷信”一猜即中。陈衡哲回信说:“……我的那个迷信竟全被你猜着了,痛快得很!”也是在这封信中,她提到了自己看到去年胡适写的那首《好事近》,内中有一句“少年心难再”。她回了一首《相思》:“相思岂不苦?甘之亦有因。付得相思价,买得少年心。”即使通信不完整,也可以看到胡适与陈衡哲之间感情深厚,这样的情感常常被后人解读为暧昧的男女之情,其实,长年保持恒温而不褪色的终生情谊,恐怕还是因为他们惺惺相惜,愿意彼此交付信任。

胡适曾经详细回忆过他们的初相识。“我在美国的最后一年,和莎菲通了四五十次信,却没有见过她,直到临走之前,我同叔永到藩萨大学去看她,才见了一面。但我们当初几个朋友通信的乐趣真是无穷。我记得每天早上六点钟左右,我房门上的铃响一下,门下小缝里‘哧‘哧地一封一封的信丢进来,我就跳起来,捡起地下的信,仍回到床上躺着看信。这里总有一信或一片是叔永的,或是莎菲的。”

1928年,陈衡哲想出版一本诗集,她将整理好的诗作寄给胡适。尽管胡适欣赏其中一些诗作,毕竟这些诗作中也留有他们青年时代的美好回忆,但是,他建议她不要出版,因为她的新诗尚不足以出本诗集,而新体诗与旧体诗杂糅出版也不合适。他直言不讳,她欣然听从。不仅回信表示感谢,也阐释自己对作诗作文的理解:“虽然我也不承认,我的诗是没有一首有艺术上的价值的——但我总觉得他们当不曾失去天然的风韵,和那野草闲花一样的丰韵。他们都是我心底里发出来的真声。”

胡适在陈衡哲的生命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多重角色,是青年时代的共同成长的伙伴,是日常生活的参谋,可以说心里话的密友,而更多时候,他是严肃的学术同行,乃至学术道路上的领路人。《胡适日记》中记载了大量他与夫妇二人的交往细节,尤其是他们共同住在北京的时间里,日记中有诸多胡适在陈衡哲家吃饭、喝茶以及三人一起出游的日常记录。

胡适从不隐瞒他对陈衡哲的欣赏。她去北大履新发表演讲,他特意记下观感:“……是日新教授皆有演说,莎菲最佳。有燕树棠者(法律)最劣。我也勉强说十几分钟。”陈衡哲花费大量心血的《西洋史》一问世,他便写下最早的书评:“此书是一部很用气力的著述。它的长处在用公平的眼光,用自己的语言,重新叙述西洋的史实。”当然,在后来许多研究者看来,陈衡哲的《西洋史》也在印证胡适的思想,科学的与自由的观念是重要的。这是二人又一次在学术上的隔空支持。

早在1920年,任鸿隽与陈衡哲结婚时,胡适就曾经写下一首诗:

我们三个朋友

——赠任叔永与陈莎菲

雪全消了,春将到了,只是寒威如旧。

冷风怒号,万松狂啸,伴着我们三个朋友。

风稍歇了,人将别了,——

我们三个朋友。

寒流秃树,溪桥人语,——

此会何时重有?

别三年了!月半圆了,照着一湖荷叶;照着钟山,照着台城,照着高楼清绝。

别三年了,又是一种山川了,——

依旧我们三个朋友。

此景无双,此日最难忘,——

让我的新诗祝你们长寿!

诗作发表在《新青年》第8卷第3号,使用“此景无双”形容“我们三个朋友”的关系,想必他对这段关系是满意的,也是得意的。

胡适与陈衡哲之间超乎朋友的情感被许多人察觉。据说朋友们常会调侃他们三个人。1923年10月11日,徐志摩在日记中说,任鸿隽夫妇那天请他与胡适、朱经农等七八位朋友晚餐,“君劢闯席。君劢初见莎菲,大倾倒,倾与散步时热忱犹溢,尊为有‘内心生活者,适之不禁狂笑”。这段日记中,那位北大哲学教授的赞赏似乎没有多少人留意,而“适之不禁狂笑”的细节却被很多人分析,研究者们说,“适之不禁狂笑”既因张君劢的“倾倒”,也因陈衡哲的超拔而“与有荣焉”。

杨绛记下过她亲见的陈衡哲与胡适之间的互动。那是1949年春天,朋友们一起在任鸿隽家聊天。胡适起身告辞,所有人都站起来送他。“胡适一手拿着帽子,走近门口又折回来,走到摆着几盘点心的桌子旁边,带几分顽皮,用手指把一盘芝麻烧饼戳了一下,用地道的上海话说:‘蟹壳黄也拿出来了。说完,笑嘻嘻地一溜烟跑了。”陈衡哲有点不高兴,对杨绛说:“适之Spoilt(宠坏)了,‘蟹壳黄也勿能吃了。”据说,“蟹壳黄”是胡适老家安徽绩溪的小吃,适合做早點不适合做茶点。很显然,陈衡哲不是随随便便摆的,这位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也不是随随便便折回来的。无论怎样,胡适临离别之际笑嘻嘻用手指戳一下芝麻烧饼才离开的细节令人难忘,即使半个世纪过去,即使杨绛已经进入暮年,她也要清晰写下来,试图传达些什么。

“历史要这样做,方才有趣味,方才有精彩”

今天,我们认识陈衡哲,主要是以最早的短篇小说作者的身份。“最早的白话文小说”这一说法,源自胡适。“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时候,莎菲却已开始用白话作文学了。《一日》便是文学革命讨论初期中的最早的作品。《小雨点》也是《新青年》时期最早的创作的一篇。民国六年以后,莎菲也作了不少的白话诗。我们试回想那时期新文学运动的状况,试想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创作《狂人日记》是何时发表的,试想当日有意作白话文学的人怎样稀少,便可以了解莎菲的这几篇小说在新文学运动史上的地位了。”

尽管胡适从时间轴线上指出了《一日》之早,但是,《一日》是否是“最早”依然是存疑的。单就时间而言,已经发现了比《一日》还早的白话小说,而就写作技术而言,文学史上之所以将《狂人日记》视为第一部现代白话作品,还在于作品的现代性因素、它所要表达的主题、作家的表现方法和形式。就文学性而言,《一日》跟《狂人日记》并不在一个量级。就连陈衡哲自己也这样认为:“这篇写的是美国女子大学的新生,在寄宿舍中一日间的琐屑生活情形。它既无结构,亦无目的,所以只能算是一种白描,不能算为小说。但它的描写是很忠诚的,又因它是我初次的人情描写,所以觉得应该把他保存起来。”

作为胡适的伙伴,《一日》实际上是陈衡哲以实际行动支持胡适。因为写小说时她目睹了朋友们讨论文言与白话的激烈场面,而伙伴中也只有她一个人对胡适的白话文运动抱有好感与同情。胡适对此想必抱有深深的感激,因此,在给《小雨点》的序中,他使用了一种巧妙的话语转换:通过对当年与陈衡哲通信故事的讲述,将一种“知音”关系转化成“同志”关系,陈衡哲的白话文书写由此也变成一种深具历史意味的“公共支持”。或者说,作为深有历史感的学者,胡适以不易察觉的叙述方式将

“我”与陈衡哲及《一日》的关系牢牢契入了现代文学发生史的讲述中。——即使《一日》不是最早又如何呢?它足以构成一个可以不断讨论的文学史话题。

1918年9月15日开始,陈衡哲发表诗歌《人家说我发了痴》,从此成为《新青年》的作者,短短三年间,陈衡哲在《新青年》发表八篇白话作品,包括小说、诗歌、剧作,进而由一位文艺女青年一跃成为“五四”新文学发生时期的主将,被视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没有哪一位现代女作家可以与之媲美。陈衡哲频繁发表作品,除了作品本身的质量,自然也与《新青年》的编辑轮值制有关,她的作品多半是轮值编辑胡适推荐的。

陈衡哲后来主要从事散文写作,出版了《陈衡哲散文集》(上下册),对教育问题、妇女问题、青年问题进行了探讨。虽然品类足够繁杂,但是,质量不能高估。她的作品是隔的,不切肤的,你很少能看到切实情节,更看不到人物心灵的内面,以及对世界的幽深认识,当她讲一个故事的时候,总感觉是在讲一个与她无关的事。她没有能力进入人物的内心深处,那些作品并不具有让读者深受感染的艺术魅力。——如果回到历史语境,仍然要看到她勇气可嘉,那种劈山开路、毫不畏惧的勇气,她写得固然幼稚,但是无论如何,幼稚的第一声到底也是美的。

陈衡哲是否了解自己文学成就的不足?至少在1928年出版作品集《小雨点》时她是清醒的。在自序中,她坦言自己不是专业小说家。因此,留美归来后她并未想过当作家,而是去北京大学做了历史系教授,虽因怀孕辞职回家,也在努力著书立说。五年时间里,两度怀孕,两度分娩,要熬过怀孕期、分娩期、哺乳期……每天上午到中午,女儿在外面喊叫,她依然在屋内工作,最终完成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学术专著《西洋史》。

这是历史普及型著作,她希望能引起年轻人对历史的兴趣。虽说旨在普及,但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她的见解与才情。比如她说历史上的分期,“正如昼夜的分期一样:中午确是白天,半夜确是夜间,但在那暮色苍茫,或是晨光熹微中,谁能执定哪一分钟属于夜间,哪一分钟属于白天呢?”还比如她说,“历史不是叫我们哭的,也不是叫我们笑的,乃是要求我们明白它的”。

这是“越轨”的写作,如果写作上有“轨”这回事儿的话。《西洋史》超越了当时流行的那种干巴巴的教科书写作模式,别具声音,别具情趣。枯燥的历史在她的笔下变得活泼生动,充满鲜活之气。胡适读后甚为振奋,他认出陈衡哲历史写作的独特意义,行文中常有点点星光闪烁。他感叹说,“历史要这样做,方才有趣味,方才有精彩。西洋史要这样做方才不算是仅仅抄书,方才可以在记述与判断的方面自己有所贡献”。

胡适喜欢陈衡哲行文中的平和、公允,这与他的追求是切近的,因此评价说,这“是中国治西史的学者给中国读者精心著述的第一部《西洋史》”,“是一部开山的作品”。胡适的评价并非虚言,著作一经发行便深受读者欢迎,三年之内再版六次。直到今天,这本书依然不断再版,被认为是“民国时代最有才气的外国历史教科书”。经由《西洋史》,陈衡哲对历史教科书写作做出了独具魅力的示范。

——如果她一直进行历史专著写作该多好!但是,1928年小說《小雨点》面世后受到欢迎,让她重燃了文学创作的火焰,著书立说的想法随即熄灭。

可惜她的文学创作没有多少起色。反而,她在1935年用英文写成的《一个中国年轻女孩的自传》令人记忆深刻。那是充满激情的写作。“我试图描绘中国的本来面目,既不虚饰它的长处也不夸张它的短处。因为这个原因,这本书强调的不是壮观雄伟或耸人听闻的事物,而是司空见惯的大众人情。这是因为这本书希望刻画的不是一个国家的外表,而是它的内在性格及其种种表现:有时细水长流,有时泥沙俱下,有时前进有时倒退,但它永远流逝,如同发源于高山的河流那样永不停止。”这是贴近自身经验的非虚构写作,它让人再次联想到,陈衡哲其实并不适合虚构而擅写贴近自身经验的非虚构作品。

之所以写下自传,是因为人到中年,她逐渐意识到个人经历的标本意义:“我曾经是那些经历过民国成立前后剧烈的文化和社会矛

盾,并且试图在旋涡中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们中的一员。因此,我的早年生活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标本,它揭示了危流之争中一个生命的痛楚与欢愉。”传记里,她没有使用“陈衡哲”或“莎菲”,而使用了“nan-hua”这个名字,她笔触犀利尖锐,既能剖析家人和自我,也能苛刻打量周边的世界,表现出了强烈的力量感。写到少女时代与恶仆的斗智斗勇时,她说:

永远不要在狂吠的恶犬面前示弱。你得保持镇静和勇气,仿佛你是它们的女王,那么危险决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在人生的路途中,我凭借着这个自信的武器独来独往,至今还不曾遭遇到真正带来危险的恐吓。

自传塑造了一个不断向上飞翔的女孩子,她虽然年纪尚小,但勇于在黑暗中摸索,虽然很孤独,却自有主见和力量。——那是独立的女性主体逐步生成的过程,也关乎一只笼中鸟撞破牢笼、渴望自由飞翔的奋斗经历。不得不说,她的早年自传与她的文学作品判若两人。使用笔名可以让她更自由,用英文写作可以使她获得一种陌生感和解放感,换言之,对于人到中年的她而言,换种语言表达,就有如一次对语言牢笼的成功逃脱。

看起来,她对这本早年自传是满意的,不仅送给亲戚朋友,还送给了自己的母校——瓦沙女子大学和芝加哥女子大学图书馆。当然,自传中她只写到了赴美之前,至于留美及回國之后,她只字未提。

“你的心是仍旧不能自由的”

上大学之后的陈衡哲,人生开始平顺,尤其情感生活,“五四”以后的女作家们身上那些戏剧化、饱含眼泪和痛楚的情感际遇在她那里并不存在。她与任鸿隽情感稳定,共同走过一生岁月。那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婚姻。爱情带来愉悦,爱情带来快感,爱情带来安稳,爱情也带来孩子。当一个女性结婚成为母亲,她必须要做出选择,要学术事业还是要养育孩子——通常在生育的早期,孩子还在幼儿阶段时,二者并不能兼得。

刚刚担任北大教授不久,陈衡哲便辞职了,因为她三十岁怀孕,妊娠反应剧烈,不得不为身体原因辞教。这让胡适失望,但他到底也理解她的为难。“莎菲孕后不能上课,她很觉得羞愧,产后曾作一诗,辞意甚哀。莎菲婚后不久即因孕辍学,确使许多人失望。此后推荐女子入大学教书,自更困难了。当时我也怕此一层,故我赠他们的贺联为‘无后为大 著书最佳八个字。但此事自是天然的一种缺陷,愧悔是无益的。”

最初,陈衡哲并没有清晰认识到她与她的伙伴们,与任鸿隽、胡适有什么不同,她的才华和勇气显然并不逊于他们。可是,成为母亲之后,她逐渐发现了“我”与他们的区别。

“结婚的影响在男子方面,是很微弱的;但在女子方面却是十分严重的。男子决不会因为做了父亲或是丈夫之后,在他的事业上发生根本问题。但女子做了母妻之后,对于她从前的志愿事业,却是绝对不能一无阻碍地照旧进行了。”她悲哀地发现,“固然,靠了金钱及势位,她尽可以把管家的任务,卸到他人的肩上去;但抚育子女是没有旁人可以代替的。因为我们须知道,家庭的米盥琐事是一件事,神圣的母职又是一件事,而同时,它也是一件最专制的事业。你尽可以雇人代你抚育和教养你的子女,但你的心是仍旧不能自由的。”生了孩子的女人,注定要面对一个现实,要抚养那个小生命长大成人。

陈衡哲对养育孩子越来越重视的原因也在于胡适女儿的病夭。1925年,五岁的小素斐离世,主要原因在于胡适夫妇照顾不周。这让胡适心痛愧悔,也让陈衡哲痛惜,她认识到“女子不做母妻则已,既做了母妻,应该尽力做一个贤母,一个良妻”。即使心有不甘,她也得面对命运。“世上岂有自己有子女而不能教,反能去教育他人的子女的?又岂有不能整理自己的家庭,而能整理社会的?”她认识到,“母职是大多数女子的基本职业”,“一个富有责任心的女子,是不肯轻易把她的子女完全交给他人去教养的,除非社会上果能产生一个更加深入和优美的儿童公育的组织”。

在外人看来,她在家庭生活与学术事业之间已经平衡得很好——婚后她既有专著,也有许多零散文字问世。但如果仔细看她的生平年表以及著作目录会发现,她在《西洋史》之后再没有学术专著问世。尽管她依然活跃,演讲,参加各种会议,应付各种各样的文债,一直在期刊报纸露面,但是她的学术及文学创作力大幅衰退。为了成为优秀的母亲,陈衡哲付出了她的代价。

女儿任以都在访问中谈到过陈衡哲对孩子们的教育:孩子们看什么样的电影需要她先过目,如果内容不严肃,她一定不允许;女儿不管到哪里看电影,一定要有人陪同;孩子们出来见客人的时候,要穿戴整齐,大大方方……想必她的孩子们对她又爱又怕吧,他们唤她“好娘”。

这位“好娘”,为了让孩子有更好的学习机会,带着他们跑遍大江南北,从庐山、汉口、广州、香港,一路把大女儿送到英国人办的一所著名女子学院,而后带着她考到西南联大,但因昆明炮火纷飞,又把她送回自己的母校瓦沙大学。大女儿去了美国,陈衡哲带两个小一点儿的孩子去重庆,从重庆再到美国。东奔西走,颠沛流离,努力最终没有白费:大女儿任以都获得哈佛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并且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终身教授;儿子任以安获得哈佛大学地理学博士学位,1992年担任全美地质学会会长;二女儿任以书从瓦沙大学毕业后回国,在上海外国语大学任教授,80年代重返美国,在瓦沙大学担任翻译。

陈衡哲身上有诸多矛盾之处。她毫无疑问是现代女性,却固执地认为良母贤妻是女性最重要的身份与职责。吊诡的是,尽管她觉得贤母良妻是职责,她本人也在努力成为好母亲,但是,当大女儿任以都告诉她,长大以后不外出工作,相夫教子也挺有成就时,陈衡哲大怒,足足训了女儿一个钟头——“说我没志气,骂得我简直快哭了。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她教训我的详细内容,但是她的教训却使我深深明白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从此再也不敢起这样的念头”。

许多矛盾的价值观在陈衡哲身上冲撞着:她自己早年是独身主义,但是,在成为妻子和母亲以后,她又认为,“一个女子的天才,若是逸出了家庭范围之外,则她的唯一出路只有独身主义。不幸独身主义亦是一种违反人情的制度,可作为例外,不可作为常态”。一方面她深具平等观念,愿意视一切人为自己的同类,另一方面,她多次对那些愚笨的仆人们表达了她作为二小姐的蔑视与不屑。她讨论全体女性的处境,但同时,她也常常强调那些天才与精英女性在许多事情上的豁免权……一如研究者冯进所指出的,陈衡哲的现代身份,如同所有的现代身份一样,“是一种糅合了不同传统的复合体,是无法彻底摆脱‘传统的枷锁而只能徘徊于新旧之间的中间物”。

“精神上与身体上的大地震”

世界上有多少美好的男女佳话与传奇,便有多少恶毒的揣测相伴。即使当事人洁身自好,也终究躲不过八卦的肆意传播。陈衡哲也不例外,她身后留下大量流言,主要是对她与胡适关系的种种猜测。

流言并不是他们去世后才开始的,在他们生前,人们对他们的关系已经开始揣测。1934年4月20日,《十日谈》杂志第26期“文坛画虎录”栏目发表了一篇名为《陈衡哲与胡适》的短文,连讽刺带挖苦地提到陈衡哲与胡适的过往:

当陈女士留学美国时,我们五四运动的健将胡适先生同时在美国留学,彼此都是中国留学生,相见的机会甚多,胡更年少英俊,竟给这位女作家看中了,要求彼此结为永久伴侣,但是胡适始终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在我们旁观者看来,对于自投送门的少年艳遇,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拒绝人家的好意,不是太不识趣么?但是我们哪里知道胡适是还另有一番苦衷……

他為了守这一诺之约,对于陈女士的要求,毅然地拒绝了,但是他觉得这是太辜负敬爱者的盛情厚意,所以把陈女士“负责”介绍给“他的朋友”任叔永了。陈衡哲虽然和任先生结婚了,但是他们的感情,总还是澹澹的。

八卦总是引人兴趣,更何况是三位名人。文章刊出后人人争阅,刊物迅速脱销。当事人通常最晚知道。四个月后,事情传得越来越离谱时,“三个朋友”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为八卦的主人公。陈衡哲的恼火可以想见,毕竟其中许多词语实际上是对女性的很大污蔑。两位男士也非常恼怒,最终他们决意发表由胡适署名的公开信。胡适起草,共同商量如何修改,如何措词,以抵达最大的真实。

1934年8月30日,《十日谈》刊登了胡适长长的抗议信《胡适之来函抗议》,他对文章中的说法一一反驳。“事实上是,在留学时代,我与陈女士虽然只见过一面,但通信是很多的。我对她当然有一种很深的和纯洁的敬爱,使我十分重视我们的友谊,但我们从来没有谈到婚姻问题。”在提及美国时代陈衡哲的不婚主义后,他再次抗议说,这些文字,“是对于一位女士最无礼的污蔑与侮辱”。

尽管胡适对这件事情表达了最大可能的愤怒,甚至抗议信中他都没有提及自己婚约的问题,但此事对陈衡哲的打击还是巨大的。在胡适抗议信誊清时,陈衡哲写给胡适一封信:

适之:

真正多谢你的好意,写那样长的一封信,尤其是值你现在公忙的时候。

我近来精神上的痛苦是不用说的了,但有时也未尝不能在苦酒中逼出一点好笑来。一个中年的人,忽然为了多年前的一点Affaire de coeur(事情)发生了这样一个精神上与身体上的大地震,使你花费光阴,使叔永那样的奔波,岂不有点comical(可笑)?不过名誉是重于生命的,尤其是在我这样的一个女子看来,故虽然有点comical(可笑)也就顾不得了。

那是一位中年女性深受打击后的伤心、灰心与痛楚。事件的直接后果是,风波后《小雨点》再版,她拿掉了胡适和任叔永的序言。有许多事情,她到底也没想清楚。

其实,世人根本不在乎真相,不在乎细节与纠葛。在“三个朋友”的传说中,人们只想讨论他们愿意看到的:一个英俊才子如何拒绝才女而另娶他人,著名才子如何将意中人介绍给兄弟。在这样的故事里,女人的感受从不是重要的,她只是花边故事的一部分,她是不能主动选择的客体,她的尊严也永远是缺失的。

1935年任鸿隽担任四川大学校长,陈衡哲由北京开始漫长的入川行程。一路上,她将《川行琐记》公开发表,其中《四川的“二云”》对四川社会的怪现状进行了批评。对于当地社会进行批评的文字往往激起大众最激烈的反弹,这是她不曾料到的。不明就里的读者迅速卷入,当年“文坛画虎录”留下的传言再次发酵,她本人、她的情感过往、她的私生活成为风暴中心,她被谩骂“想做白话文祖师的如夫人”。舆论风暴之剧,当然与她的丈夫任鸿隽身居川大校长一职有关。丈夫试图为妻子解围,但收效甚微,她要求丈夫辞去四川大学校长之职。

胡适不赞同辞职,他认为事业为大。在男人眼里,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完全可以一笑置之。毕竟这不是第一次被人议论了。陈衡哲不能接受。虽然在公共媒体上保持了沉默,但私下里她执拗地要求丈夫离开四川,而此时离任鸿隽开始担任校长只过了两年时间,他的高校改革刚刚开始。

1937年1月31日,《胡适日记》中说,“写一封长信(1600字)给叔永、莎菲,力劝叔永不要辞川大校长。写了我自己带出,和他们长谈了两点钟。但终无结果。明知无益,但朋友之谊宜尽忠言。他人更不肯如此恳切说了”。3月1日,他又在日记中说,“叔永来谈。他很明白,只是因为太太不明白,故不能不辞川大的事。我看他很可怜,还想再劝莎菲一次,叔永说:‘只是白费笔墨。”胡适到底不甘心,他试图再次劝说陈衡哲,4月8日又一次努力:“访莎菲谈四川大学事。她是无法劝的。”

这是继“文坛画虎录”后对陈衡哲的又一次打击。疼痛是隐秘的,需要她消化很多年。陈衡哲由此写成小说《三个朋友》。 胡适读后颇为不满。1937年1月1日日记中,他写道:“读Sophia写的《三个朋友》,颇不满意。”两天

后,他写长信给莎菲,希望她不要将小说发表。“写一长信给Sophia,论(1)凡太intimate(私密)的文件,乃是二人之间的神圣信托,不得随便由一人公开。(2)此稿只是排比文件,像一个律师的诉状,不是小说,没有文学的意味。”“二人之间的神圣信托,不得随便由一人公开”——爱惜羽毛的胡适,不仅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胡适遗稿》保留了留学期间他与许多朋友的通信,但耐人寻味地抽走了他与陈衡哲的。他只保留了他们回国后的信件。而那部《三个朋友》,陈衡哲最终听从胡适的意见,没有公开发表。

写下永不能发表的作品实在令人遗憾。即使是发表的作品,陈衡哲恐怕也没有完全自由表达。胡适谈起过《洛绮思的问题》的创作过程:“我和叔永最先读过,叔永表示很满意,我表示不很满意,我们曾有很长的讨论,后来莎菲因此添了一章,删改了几部分。”这是陈衡哲的创作习惯,丈夫与胡适是她的理想读者。就此题材而言,丈夫认为问题在于“其中有真经验”,而胡适则认为“个性侵入的痕迹太重,太过于抽象”。陈衡哲认可太抽象的批评,但对个性侵入的批评并不认可。“若使我的地位和洛绮思一样,我还敢做这篇小说吗?(做是可以做的,但至早总须待死后再发表吧。)”尽管有许多反驳,她最终听从了胡适的建议做了修改,其中小说的第三段几乎重写了。——她哪里是无法劝的呢?大部分时候,他们都能劝说成功。

陈衡哲一生都将任鸿隽和胡适视为最亲密的理想读者,小说人物性格要怎么处理,人物命运如何走向,她会听取他们的意见。很显然,她从中获得极大的安全感。这也意味着,那些容易刺痛他人的部分,那些容易暴露的部分,那些让男人感觉到不适的部分,都会消失。这些小说是整洁的,也缺少毛茸茸的质感。

在情感中,一直是被保护的那一个,这是陈衡哲遇到的爱情。任鸿隽求婚时曾对她说:“你是不容易与一般的社会妥协的。我希望能做一个屏风,站在你和社会的中间,为中国来供奉和培养一位天才女子。”直到晚年,陈衡哲依然感念任鸿隽对她的情感。可是,这种被呵护的情感也许应该分两面看。

作为被保护、被赞美的人,其实也可能是被规定、被束缚的。也许,在两位一直爱护她的理想读者眼里,她作为作家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并没那么重要,而要隐藏,让读者看不到她内心的裂痕才是好的。也难怪她的小说很少触及生活与情感的实质内容,很少触及她个人真正的内心了。在两位性情平和、深具科学精神的读者面前,那些剧烈的尖锐的情感问题,那些情与理、灵魂与肉体的冲突似乎只能面对被抹平、被消失的命运。

陈衡哲的写作,是一种潜在的“察言观色”写作,她希望自己的文字取悦他们,她在内心里甚至只为他们而写。她的写作目的也许只是得到这两个理想读者的满意,得到他们的称赞。原本应该通过小说这一文体而获得的表达自由,在陈衡哲这里并没有真正实现。这便是这位女作家面临的写作困境。但她本人终生都未曾察觉。她没有意识到坚固的“我们三个朋友”的情感同盟对她的束缚,她也从未抗拒过自己惯常的创作习惯,甚至她为这样的习惯而内在地感到满足,进而沉湎于这样的情感模式。因此,可以说,陈衡哲作为优秀作家的写作主体终生没有建立。

当年,因为《小雨点》出版时受到欢迎,让她对自己的文学才华有了错觉。为什么当时小说集会如此受欢迎,为什么能很快再版?一如传记作者史建国所分析的,“小说集《小雨点》由于有胡适、任鸿隽的作序,再加上陈衡哲本人也是名噪一时的‘中国第一女教授,因此出版之后反响强烈,迅速售罄。于是1930年3月新月书店又再版《小雨点》,读者依然热度不减”。换句话说,《小雨点》受欢迎并非因为作品本身的艺术魅力,而是得益于文本之外的附加值,在当年,陈并没有意识到这些。

1930年7月9日陈衡哲写信给胡适,决计改行写小说,征求胡适的意见。1931年4月2日,三个朋友一起去北海赏月,之后又去胡适家聊天。陈衡哲再次诉说了自己的苦闷。胡适劝她先将《西洋史》补充完整,另一方面也用功读一点文学书——既然她决定在文学方面做出努力。胡适意见切准,但也含蓄,尤其是将《西洋史》补充完整的劝告如此重要,可惜陈衡哲没有能敏感而及时地领会。

今天看来,“我们三个朋友”的关系是可遇不可求的,完全可以视之为一段佳话。作为当事人,胡适对这样的关系是满意的,任陈夫妇又何尝不是。尤其是陈衡哲,她以此为傲。——是不是胡适的光环越耀眼,她内心的骄傲比重越大?相比另外两位,她显然对“三个朋友”的传说更为挂怀。

世间有那么多传奇、故事、八卦,它们都不是自然产生的,而很有可能是当事者有意建构的,尤其对于胡适这样一位很喜欢将“自我”契入历史叙述的人而言。《胡适日记》和《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中,收录了陈衡哲诸多书信,许多话都是可以公开发表的,不该出现的一封也没有——“三个朋友”的情感分寸是他主动构建的,有一点点暧昧,但也不失体面。作为胡适的同行,陈衡哲真应该永远保持沉默,然后去建设一个独立而强大的自我——让流言蜚语消失的绝不会是解释本身。

作为绯闻语境里天然弱势的女性,最高贵的面对方式便是置之不理,然后努力成长为更强大的自己。对于陈衡哲这样一位深具天赋的人而言,最好的选择便是让自己不崇拜、迷恋任何一个人,不陷在某个情感“迷障”里不能自拔。

可是,人心到底不是铁石,她无法左右她自己,很可能她动了情——几部小说都在中年人欲语还休的情感里打转:《一枚扣针的故事》讲述相爱而不能结合,只能人到暮年远远相望,《洛绮丝》依然是这一故事的重写,还有那部完成后不能发表的《三个朋友》……陈衡哲一直放不下,一直渴望和别人解释并说出真相。杨绛也在回忆录里说,陈衡哲曾经对她讲起一个秘密。尽管那个秘密最终没有被说出来,但读者读完回忆录却能体会到秘密与胡适有关。其实,《三个朋友》那篇小说陈衡哲一直保存着,只在家人之间流传。最后,她留给了作为历史学家的女儿任以都,嘱咐女儿在她百年之后烧毁。

这是多么奇怪而诡异的事!以陈衡哲的起点,完全可以成为开一代学风的西洋史学家,或者写出一部更为复杂和阔大的非虚构作品,但是,她最终没有达到她应该达到的目标。——那些好的、坏的,甜蜜的痛苦的,幽微的、暧昧的情愫一层层包裹着她。在文学的世界里,她没有勇气为自己松绑,抵达真正的自由;在现实中,她越来越依赖于一种情感幻觉,执迷于解释那个真相。男主角光环愈夺目,她便愈不能摆脱。陈衡哲实在应该做一个独立的著作者,建设一个独立的情感世界,但是,她未能克服那个心结。

是的,一百年前,我们的天才女孩儿获得了她的幸福,她的爱人,她的知音,她的家庭,她的儿女……她是世人眼中最完美的女性,但是,在令人艳羡的光环之下,她实际上也压抑了另一个本该强大的、自由自在的“自我”,付出了她终生未曾察觉的代价。她没有飞到更高的天空,没有触到她真正应该拥有的自由。

“我若出了牢笼”

1949年之后,陈衡哲几乎再也没有公开的声音和活动。这首先因为眼疾困扰,快六十岁的她双目几乎失明,只能凭丈夫帮助阅读。1961年11月9日,最亲近的伴侣任鸿隽去世。无限痛苦中的她写下《浪淘沙》:“何事最难忘,知己无双:‘人生事事足参商,愿作屏山将尔护,恣尔翱翔。  山倒觉风强,柔刺刚伤;回黄转绿孰承当?猛忆深衷将护意,热泪盈眶。”感人至深的诗作让人想到时间的輪回。青年时代初相遇,他们以她美好的旧体诗相识,命到终点,她又以沉痛的诗句与他长别离。

陈衡哲写信给在美国的孩子,要他们通知“赫贞江上的老伯”(指胡适)。1962年1月16日,胡适接到了孩子们的信,信中附有陈衡哲的三首悼亡词。第二天夜里,胡适给任家姐弟写了一封长信,言语悲伤:“请转告你母亲,‘赫贞江上的老朋友在替她掉泪。”他告诉他们,自己尤其看重第三首诗《浪淘沙》。信中最后说:“三个朋友之中,我最小,如今也老了。”信寄出一个月,1962年2月24日,胡适便在台北一个欢庆酒会上忽然倒地。消息传到美国,儿女们不知是否应该对陈衡哲封锁消息。最后,还是告诉了她。家人回忆说,她的脸上是“痛苦的麻木”。

不听广播,不看报纸,不和人讨论时事,沉默不语。陈衡哲变成了和大多数老人相同的

样子。但是,她也有普通老年女性没有的一面。她偶尔和一位谈得来的晚辈说起对历史和现实的看法,寥寥几句,却直抵本质:“历史总有它的规律。”当然,晚年的陈衡哲也经历了诸多贫病困苦。

——少年时代的痛楚和欢愉她经历了,中年时代的痛楚和欢愉一样也没有少,到了晚年,另外兩个老朋友没有经历的痛楚她也全部尝遍,然后,她将自己变成一个谜,一个情感之谜。

我若出了牢笼,不管他天西地东,

也不管他恶雨狂风,

我定要飞他一个海阔天空!

直飞到精疲力竭,水尽山穷,

我便请那狂风,把我的羽毛肌骨,

一丝丝的都吹散在自由的空气中!

这是她二十九岁时在《新青年》发表的诗句,不知垂暮之年她是否记起?那时候她志存高远,渴望飞翔。要不断地向高处,向高处;要不断地向上,向上……只是,她宿命般做了母亲,并且遇到情感的天花板,于是,她享受被人艳羡的情感际遇,也在内心的灰暗地带徘徊、挣扎、往复。

今天,我们对陈衡哲的一切实在是太好奇了!以至于她的人与文一直是现代文学的研究对象。如果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人们的研究对象,相信陈衡哲会很欣慰吧,因为她未曾说出来的真相多半会被人猜中,可是,——那又怎样?

……

陈衡哲是1976年1月离开人间的,终年八十六岁。仿佛那个特立独行、一心寻找自由的女孩子又一次返回,昏迷中的她留下意味深长的遗言:“我不稀罕那个。”

2019年9月28日至10月29日

本文参考书目:

陈衡哲:《小雨点》,新月书店,1928年。

《陈衡哲散文集》(上册),开明书店,1938年。

《陈衡哲早年自传》,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

陈衡哲:《西洋史》,中国工人出版社,2013年。

《胡适日记全编》,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耿志云主编,黄山书社,1994年。

杨绛:《怀念陈衡哲》,《杂忆与杂写》,三联出版社,2010年。

史建国:《陈衡哲传》,上海远东出版社,2010年。

责任编辑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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