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

2021-02-26 02:59阿郎
当代 2021年1期

阿郎

1

大斌子的电话,是下午两点十一分打进来的。

那天是正月初六,一个冬天都没怎么下雪,春节又赶上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虽说是冬天,可也跟春天差不了多少了。还在供暖期,办公室暖气还很足,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窗台下边的暖气片散发出腾腾热气,在阳光里螺旋式上升。外头的阳光也跟清仓大甩卖似的,稀里哗啦地往空地上扔。仗着一道塑钢窗挡脸,阳光变得愈发流氓,屡次动手扒人的衣服。

我在所里值班,正和户籍员小刘讨论中国近现代诗歌的问题。昨晚又失眠,额头像要长出犄角似的,撕裂般地疼。我坐在她对面,左手顶着太阳穴,右手揉捻着一张桌上的A4纸,义正词严地纠正她,不能只看那首《人间四月天》。林徽因对中国诗歌的贡献是,她是很多诗人的灵感,像徐志摩的《草上的露珠儿》。要不是她这个级别的灵感刺激,老徐写不了那么黏糊,什么“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什么“还不开放你创造的喷泉”啥啥的。

可话头总是被她绕到林徽因和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几个人的关系里。还问我,梁思成真的问过林徽因“为什么是我”吗,林徽因真的回答说,“答案很长,我得用一生去回答”吗?

就在这个裉节上,我的电话响了。

是我妈,问我能不能正点回来,让我把对象也带回来,说是晚上吃饺子,鲅鱼馅的。我妈电话还没说完,就显示大斌子电话进来了。

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勘查刚刚开始。案件非常清晰,嫌疑人的母亲直接打的刑警队电话,说出现了一个伤害案,是不是应该打给你们。大斌子他们到的时候,嫌疑人正在屋里和母亲对坐着抽烟,门都没关,好像在一直等着。看见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来,说:“等我抽完,就跟你们走。”被害人躺在里屋,睁着眼睛,没有了脉搏,血从床上淌到了地上,凝了,黑色,一大摊,像是清洗排烟罩后的油污。

大斌子和我同届,都是1995年从六中毕业的。高中三年,我们几个总混在一起,他那点破事,我都知道,他给理科班的一个女生,三年写了七封信,人家也没搭理他。

不同的是,他考上了中国刑警学院,我考的是黑龙江警察学校,一个本科,一个专科。我比他早一年回的富拉尔基,进了第二派出所,当了一个片警,案发地的二电厂家属区,就在我负责的片区。大斌子比我晚一年毕业,直接进了市局,去年十月份刚调到富拉尔基分局,负责刑侦一大队。

我还是在大斌子刚回富拉尔基时,发了一个微信,说哪天一起吃个饭,他回了一个笑脸的表情,就各忙各的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我站在身后,等他和法医交流完,才调整好音量,说话:“耿队,您好。我是负责这片社区的民警江风。”

耿斌同志胖了,脑袋比上学时大了一个尺码都不止,肚子也鼓起来了,举手投足间,澎湃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气。我主动介绍说:“嫌疑人叫贾洪彬,今年34岁,未婚,常年在外打工,这次是回来过年。死者是他的哥哥,親哥,叫贾洪波,现年36岁,患有精神分裂症,已经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有结婚。他爹原来在二电厂后勤部门,2008年冬天,喝酒喝多,回家的路上,冻死在红岸公园那边。嫌疑人的母亲,哦,也是死者的母亲,也就是报案人,姓邱,叫邱若水,现年55岁,原来是上海的下乡知青。退休前,在二电厂检修车间,还是市劳模。”

大斌子掏出烟,递我一根,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他狠抽了一口,喷出一团烟雾,笼罩了面部,问:“还有啥吗?”我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捏着烟,说:“老贾家是我负责片区的重点户,毕竟家里有一个精神病患者。我上门做过工作,劝说将被害人送到七院去,但监护人邱若水坚决不同意,我看她管得还行,都不让出门,也没什么恶劣影响,就一直密切观察着。”

大斌子把烟扔到地上,蹍了一脚,像拎着自己的手指那样,碰碰我肩膀,说了一句,“哪天一起吃个饭”,转身进屋。

二电厂家属区是六十年代末盖的那种老楼,有点苏联建筑的意思,外立面还都是红砖的。一共五层,一层五户,老贾家就住在三号楼五楼的最里边,505。走廊黑咕隆咚的,堆满了杂物,有咸菜缸、大葱、三条腿的桌子、没了轱辘的自行车,自行车像小动物一样,趴伏着,

落了厚厚一层灰。

老贾家是两室一卫,没有厅。老邱太太住在外间,一张铁架子床,紧靠着里墙,只能从一侧上下,中间部分当厅用。此时已经给嫌疑人贾洪彬戴上了铐子,准备押上警车。他个子很高,应该有一米八,站在房间里,显得非常碍事儿。

被害人贾洪波住在一进门的左手边房间,现在拉起了警戒线,一副闲杂人等请勿靠近的架势。我探头往里看了两眼,我记得哥哥贾洪波没有弟弟贾洪彬高,大约是一米七五的样子,但胖,得有200斤,总剃着光头,脑袋又大又肥,像一颗肉丸子,显得眼睛愈发的小。一看到人,就龇着牙笑。现在,连床带人都盖了白布,成了一个起伏的平面,看着有点瘆人。

市局的一位同志在解一根铁链。贾洪波手腕和脚踝各绑了一根手指粗细的铁链,用一个小锁头锁着,铁链中间部分已经磨得铮亮。一头锁在窗户下的暖气管上,一头伸进白布里,好像白布下面覆盖了一头猛兽。

老邱太太坐在外屋的床边抽烟,身边放了一个方桌,桌上的烟灰缸已经满了,两盒玉溪,一盒揉扁了,扔在一边,另一盒也消耗了大半,扯掉的锡纸,落在地上。墙角一张桌子上放了一台电视,旁边的窗户,半拉着窗帘,室内愈发的阴暗。老太太好像没有看见屋里进进出出的警察,聚精会神地看电视,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头顶,一团云雾,升腾又消散。

电视没开声音,只有画面,我看了一眼,是黑龙江新闻台。播放的是一个专题片,关于上个月在哈尔滨道外区太古街,一家日杂仓库发生火灾,一个消防员在对着镜头说话。

2

第二天是初七,各单位都该上班了。以前,我们这的规矩是不过完十五,不算出正月。说是初七上班,也就是到单位转一圈,露个脸,回来该喝酒的喝酒,该打麻将的打麻将。现在不行了,一破五,汽车站、火车站的人就乌泱乌泱的了,都是买票回去上班的。

和其他东北的小城一样,富拉尔基的常住户人口也是眼瞅着一年比一年稀少,考学的考学,打工的打工,年轻人都出去了,平时都是老人、孩子居多,治安案件极少发生。我们一年工作最紧张的时候就是春节前后。

临近春节,在外的富拉尔基人都赶回家过年,兜里怎么都得揣点钱,兜里没钱的就容易动兜里有钱的心思,基本都是小偷小摸,没出过啥大事。到了春节,偷盗案件大幅度减少,口角、打架之类的案件增多。大都发生在亲戚朋友之间,喝酒喝多了,牛<\\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吹大了,不知道哪句话,扎着谁的耳朵了,一时冲动,就抡了酒瓶子。

这类案子都好处理,酒一醒,不论是抡酒瓶子的还是被抡酒瓶子的就都老实了,该赔偿就赔偿,该拘留就拘留。也有下手重,打成血葫芦的,一旦鉴定为伤残,那就是刑事案件了。不过像老贾家这种恶性杀人案件,多少年都没有了,可偏偏就发生在我负责的社区,让人郁闷。

初七大家都上班的时候,所长找我,也没说啥,就问了问片区里还有没有其他隐患,要我再重新排查一下。我知道他啥意思,没打在脸上的巴掌,比打在脸上的还疼。

其实也没啥好排查的了,像富拉尔基这样的东北小城,每年春节都像是一次涨潮,年轻人回家,给这座老气横秋的城市注入一点生机。春节一过,年轻人离家,小城再次慢慢悠悠地不死不活。这座城市也和散布在各个角落里的老人一样,一年就为这么几天活着。其余的时间,如无数相似形状的累叠,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两样,明天和今天也没什么两样。

我的同学也有出去的,北京三个,深圳一个。有一个在腾讯的,说是拿到了上千万的股票。还有一个在北京拍电影,收入按小时计算。我和他们聊天,基本就是一个饱受蹂躏的过程,这才毕业几年啊,他们都开始聊比特币、融资、配股、环境保护,考虑是不是和巴菲特吃午餐、去看卢浮宫还是大都会博物馆这样的事儿了。

我和我妈提过两次,也想辞职,出去。在富拉尔基,我是不会办事那一类的,在领导面前,论说话,高度跟不上;论做事,眼神不机灵,属于经常被领导忽略掉的那一批人。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要不,毕业好几年,也不至于还是个片警。就寻思着不如趁着

没有老婆孩子的累赘,出去再扑腾扑腾。

我一说这话,我妈就让找我爸说去。我爸是我毕业那年死的,为了让我毕业后能进派出所,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迸发出我从没见过的一面,四处求人,喝酒,说小话,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好像这次爆发,也耗尽了他一生的精力。我上班没几天,他就死了。死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妈早晨起来做饭,发现没气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死的,脸色平和,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客厅的电视机还开着,山东台,在演《父母爱情》。

每次我妈这么一说,我就不吱声了。

其实,我妈不知道,最近一两年,我出去的心思也没有过去那么坚决了。去年春节,出现了一个案子,让我怀疑,外边的那帮同学,还不一定是咋回事呢。

那是大年初三,一家人出来吃饭,报案说手机丢了,怀疑是隔壁桌的人拿了。嫌疑人是一个女孩,看样子不会超过25岁,身材高挑,肤白貌美,气质清冽。她妈气得呼呼直喘,嚷嚷说,她姑娘在北京的公关公司工作,认识老多的明星,一个月就一万多块钱的收入,还能匿你的破手机,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等把人带到所里,在女孩的包里发现了一部手机,失主输入密码,调出了手机里的照片。刚才还和我们大谈人权、法制的嫌疑人,低头不语。

她说看到最新的iPhone6 Plus在旁边凳子上放着,一时头脑发昏,就放进自己包里了。虽说是一个月一万多的收入,可北京的花销太大了,房租就快占去工资的一半,女孩子再买点衣服、化妆品,平时喝个咖啡、打个车,还偶尔出个国,旅个游,日子过得也挺紧巴。月底那几天都得省着花,生怕开支赶上周六日,信用卡可不管你是不是大礼拜,开没开工资,到日子就扣费。

失主是一个小伙子,在南京一家地产公司上班,也是春节回来过年的。开了一辆黑色的蒙迪欧,拿着最新款的手机,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说话也有礼貌,不急不躁,细声细语。看到手机找到了,表示不再追究当事人责任,嘟囔了一句“人性蒙昧”。

在核对物品的时候,我发现这部手机刚买还不到一星期,进而要了车辆行驶证看,果然,不是他的名字。这几年,开车回富拉尔基过年的人多了起来,说是春节探个亲戚啥的,开车方便。有的一开就一两千公里,半道上还得住一宿,挺遭罪的,可看见人了硬说是就当玩了。其实都和这个小伙子差不多,手机是刚买的,车是新租的,都是过年回来给家里人装门面的。

这种装门面的重要意义,在春节之后才会显现出来。

等春节过后,孩子们都上班走了,老人之间的话题,就在谁家的孩子开的什么车、用的什么手机、一个月赚多少钱或者是儿媳妇干啥的、孙子聪不聪明、上的是不是国际学校之间展开。这个话题的混战能一直持续到明年春节,等到再过年,孩子们再回来,根据各自孩子新一轮的表现,战事重燃。

和那個女孩一样,失主在南京一个月也能赚个八九千,可也是一个月光族。每年过年回来一趟,都得花去一年的两三个月工资。春节后再回去上班,且得过几个月的紧巴日子。

我印象最深的是,嫌疑人很有素质,哭得再稀里哗啦的,手里的纸巾也不乱丢,都攥在手里,最后扔进垃圾桶。男失主虽然也厌烦我窥探隐私的行为,但一直保持礼貌,临走,向我表示感谢,大方得体,让我很是有些羞愧。

我和小娟儿感叹,我们和他们的生存状况差不多,可大城市和小城市的差别,不仅仅体现在工资收入上了,人的境界已经不一样了。我他妈的也紧追慢赶的,不知道啥时候就被甩开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不知道是哪个台的春晚,又唱又跳的。看见我带小娟儿回来,抱怨说,让你们初五回来不回来,鲅鱼馅没了。也不提前吱一声,没啥准备。有和好的馅儿,韭菜鸡蛋的,再捏几个饺子,给你俩煮。

我也跟进厨房,撕了一袋尹氏大酱,倒了一碗底。我吃饺子,不蘸酱油、醋,就蘸大酱。

我妈问:“老贾家那老二把他哥杀了?”

我给酱口袋封好口,放进冰箱里,说:“嗯,砍了几刀。”

我妈把饺子给端到茶几上,让我俩趁热

吃,她自己开了一瓶啤酒,叨咕:“老邱太太这辈子啊,净好脸儿了,可男的男的不行,儿子儿子不行,都不给她长脸。”

我和小娟儿都不说话,低头吃饺子。电视里,赵本山在演小品,他的徒弟掏出一沓钱放在炕桌上,赵本山说“这不就对上了吗”,观众大笑。我妈喝了一口啤酒,也跟着哈哈大笑。

3

自从初六那天发案,老邱太太就成了我一块心病。

她抽烟的样子,时不时地就跳进我脑海里,好像也给我拴上一根铁链子一样。案子出现在我负责的片区,报警电话竟然直接打给了刑警队,而不是打110,我这个片警成了最后一个知道案发的。负责这个案件的还是我的高中同学,警龄比我还短,让我觉得丢脸都丢到家了。

我竟然还梦见过邱若水,手持双枪,像小马哥那样,在漫天的子弹和飞翔的白鸽中间,一边横着飞,一边开枪射击。

户籍员小刘看我魂不守舍的,说又琢磨啥歪理邪说呢,走道眼睛发直,目中无人了呗。我说,想你想的,这几天,你看看掉了好几斤肉。她说,没看出来掉肉,好像还长了几斤。我说,原来你这么关注我啊。

我是案发第七天去见的老邱太太,在她家路边,顺手买了一袋橘子,说过来看看。她给我泡了一杯茶,放在那天放烟盒的桌子上。我剥了一个橘子,递过去,让她少抽点烟,对肺不好,牙也熏黄了。她笑笑,接过来,放嘴里一瓣,说酸,竟然露出了少女般的羞涩。

我环顾四周,谈不上家徒四壁,但东西极少,最显眼的就是那张床。我记得不错的话,和里间贾洪波那张一样,都是铁架子床,有路灯杆一样的床头。电视开着,是这个家里为数不多的家用电器。

老邱太太不像普通老太太那样,到了一定年纪,就留短发。虽然年纪大了,头发稀少,可仍然顽强地绾了一个鬏,两鬓的头发,梳得规规矩矩,横斜在脸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对我客客气气,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儿子刚刚杀了另一个儿子的人。

我没话找话,问她,看春晚了吗,今年是不是还得赵本山得奖。她说,我没看。看我露出狐疑的样子,淡淡地说,电视我只看新闻台和戏曲台,别的也看不懂,太闹腾了。我说,我也没看,不知道他还上不上春晚了。我还想问她跳不跳广场舞,听她这么一说,就把话生吞了回去,说,平时出去走走吗。她说,饭后走走,平平胃。

邱若水叫我江警官,是富拉尔基唯一叫我警官的,所以对她有些印象,平时碰见,也会停下来寒暄几句。这次见面,倒像是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默默地抽烟,她也不说话,默默地抽烟,空气里只有烟草燃烧时发出咝咝的声音,像蛇吐芯子。

我第二次去她家是一周后的中午,买了一袋橘子,说过来看看。老邱太太也没说什么,笑笑,示意我进屋。还像上次那样,寒暄几句,就聊不下去了,默默地坐着抽烟。那天是一个大晴天,室外阳光锋利,从半掩的窗帘间切射进来,烟雾幽蓝,云蒸霞蔚。墙角的电视发出荧光,室内如阴如暗。

新闻台在播放一个纪录片,讲中国的老建筑,说到什刹海恭王府的时候,我说,要是听梁思成的,中国这样的老建筑能留下不少。邱若水没接话茬儿,但我感觉到,她点了点头。就说,上海这样的老建筑多吧,我还没去过上海呢。她说,上海的老东西也扒了不少,停顿了一下又说,也留下一些。我说,回去过吗,这几年?她说,好几年前了,逛了逛,没见人,就回来了。我问,他俩总打架吗?她回,也打,但少。我问,小时候呢?她回,老大没得病前,聪明,学习好,总自己看书,不大和老二玩。

电视上那个专题片挺长,一直没演完。又看了一会儿,我说,梁思成是一个牛人。她说,嗯。我说,他老婆也是一个牛人。她说,嗯。我说,我喜欢那首《人间四月天》。她说,嗯,还行。我转过头问她,你也看这些?她说,年轻的时候翻过。

我是一星期后又去的老贾家。经过路口的时候,又买了一袋橘子,还像前两次那样,她把我让进屋,倒了一杯茶,说,江警官,别买橘子了,酸,浪费。

我在她家抽了四颗烟,看了半个小时的电

视。那天电视里放的是一个“二战”的纪录片,提到了莫斯科保卫战,看了一会儿,我说,老毛子那比咱这儿冷。她说,嗯,比咱这儿冷。我说,他们的东西都抗冻。她说,嗯。我说,他们歌好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说,嗯。我说,他们文学也牛,老高,小托,中陀。她说,嗯,梅诗金。我看了她一眼,她补充说,老大小时候爱看《白痴》,听他叨咕过。

我和大斌子约的那顿饭,出了正月才吃上。

所里都在传,耿斌可能还要升,我也听人说,他来富拉尔基是要上副局的,没想到这么快,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耿斌是急性子,做事雷厉风行,业务能力强,破案率高,人年轻,学历又好,威名在外,前途无量。

找他吃饭的人,都得排队。他吃饭都是大局,十几个人以上那种。所以只有我俩的饭局,我好意思说,别人都不好意思信。我在竹林深处小火锅订了一个单间,好说话,价格又不贵,显得亲近。这样做的另外一层意思是说,是同学饭局,不是宴请耿队。

耿斌也以為我找他是想再进一步,还问我,咋想的,有没有看中的部门。我和他说,前一阵子,思想不坚定,上进心不强,现在深刻反思,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再加上受到老同学成绩的鼓舞,必须脚踏实地,从基础工作做起,需要老同学指导的时候,再去劳烦。

我看他肩膀明显松弛了下来,就举杯,说走一个。他也举杯,稍作示意,一饮而尽。我问他,老贾家那个案子,咋样了。他说,走程序呢,移交检察院,都差不多了。

我说,他家老大精神病这么多年,也没啥大事儿,怎么一下子就出了人命了,再说,老二也不常回家啊。大斌子说,那老大,不是一个武疯子嘛,一犯病,就打人。其实啊,还是一个花痴。老贾家原来是建三江农场的,那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大看见女的,就又搂又亲,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都离老远就跑。搬到富区后,邱若水看得严,没啥机会,大伙都不知道这回事儿。大概憋狠了,出事儿那天,对自己妈犯浑,老二急了,拿了菜刀就砍……激情犯罪吧。

吃了一口肥牛,大斌子嘀咕一句,也是够狠的,两菜刀就把脑瓜骨给砍开了。

今天喝的酒,是我带过来的茅台,第一个对象给我的,人都忘记长啥样了,酒倒是一直在家里放着,今天派上了用场。一斤的茅台,我俩喝了个底朝天。大斌子喝得比我多,看样子,他半斤白酒没啥事儿。今天喝了有六两多,仍端坐如山,一丝不乱。我喝了不到四两,舌头有点大,说话的时候,总想着先摆正舌头,再张嘴,但我心里明白,都透亮着呢。

我和大斌子说,趁着还没移送到检察院,我想见见贾洪彬。他瞥了我一眼,没说话。不愧是干刑警的,我觉得他那一瞥,已经把我五脏六腑给翻腾了一遍,有一点小毛病,都得给剔出来。我说,毕竟这么恶性的案件发生在我负责的片区,聊聊,多吸取经验,总结教训,以后不在这一块栽跟头,给老同学再惹麻烦。

耿斌没说话,端起一盘羊肉,扒拉进自己锅里一半,其余的,都扒拉到我锅里。我接着说,不瞒你说,还有一个原因,我在写一个小说,和他聊聊,积累点素材,当田野调查了。

他问,你写的是犯罪小说啊。我说,不是,反映改革开放的。

4

饭后的第三天,我在分局的拘留所里见到了贾洪彬。我告诉他,你妈在家挺好,抽烟,看电视,不咋出屋。饭量挺好,一顿能吃一大碗面条。

贾洪彬比初六被捕那天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安静,嘴边冒出细密的胡碴儿。我说,我也是六中的,我一年级的时候,你六年级,咱俩在一个学校上了一年,你就毕业了……耿队也是。

他双手放在桌上,十指相扣,手腕的铐子,也一起放在桌上。听我这么说,抬头看了我一眼,手铐和桌子摩擦出声,他像被这声音吓着了似的,再次低垂了眼睑,没有接话。

沉默了一会儿,贾洪彬瓮声瓮气地问,我应该很快执行了吧?我说,且得走程序呢,再说,咋判也不知道,你这个事儿,还是有点原因的。他依旧沉默。我说,可惜了,你们亲哥俩。他嘟囔了一句,他可惜了,我活该。我一听,有缝儿,塞他嘴里一根烟,点着。说,你哥这病,早晚是个事儿,说句不好听的,这对他,

对你妈,都是一个解脱。老太太在家,伺候一个病人,也不容易。可惜你了,你妈说你在外边混得挺好。他说,好不好不是别人说的。我说,你妈又不是外人。他又不吱声了。

我说,我来也没啥意思,就是看看你,除了我是你们社区的民警,咱俩也算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以后不知道啥时候能见着了。他把烟抽到了过滤嘴,火灭了,才吐掉,看着我,我又给他点着一根。说,就是想和你聊聊。你这个案子,基本就那样了,说啥,对结果都没多大影响了,信得着我,就唠唠,需要带给老太太啥话,我也能给捎到。

我也点着一根烟,狠抽了一口,吐出一股重烟,说,这次来,我也是找人进来的,违反规定,估计没啥下次了。贾洪彬狠抽了两口烟,和烟一起吐出了一句,我恨她。我说,你哥?他回,我妈。

老大贾洪波是邱若水19岁那年生的,那时候,他爹大老贾还在建三江农场开拖拉机,32岁,俩人差了13岁。贾洪波一岁时,知青也吵吵着要返城了,像邱若水这种情况,下乡知青和当地人结婚,有了孩子,全国不少见,建三江农场就还有两个。那两个人都返城了,是扔下男人和孩子,硬走的。邱若水也想硬走,可贾洪波张着小手,嘴唇上挂着两筒大鼻涕,咿咿呀呀的,看着她笑。邱若水狠不下那个心,一犹豫,就窝在了东北。

邱若水家住在上海卢湾区绍兴路上,说是和当年杜月笙的公馆距离不到300米。父亲是复旦大学文学系的教授,母亲在一所高中当语文老师。邱若水下乡之前,父亲就死了,说是病故,其实是受不了批斗的羞辱,自杀的。下乡不久,母亲也病故了,到底咋回事,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妈死,都没让回去,是学校帮着处理的后事。

每回和邱若水打仗,大老贾都说,你是不回去吗,你是回不去了。你家里啥人都没了,回去你也没啥奔头了,装什么装!

丈夫大老贾是一个粗人,调到富拉尔基,住进现代的楼房了,还像牲口那么粗野,俩人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一天晚上,刚睡觉,邱若水就听见有什么声音,啪嗒啪嗒的,开了灯,发现老贾在搓身上的泥。用手指揉捏成一团,弹到天花板上,有的粘在了上面,有的落到了地上。把她惡心的,好几天吃不下饭。

大儿子贾洪波像她,别看是个男孩子,敏感,柔软,喜欢读书。小儿子贾洪彬像他爸,脾气急,好和人动手,一看书就困。邱若水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老大身上,希望他能出息,考回上海。

贾洪彬说,他从小就受到不平等对待,他妈看他哥的眼神,都和看他的不一样。家里好吃的好用的,都尽着他哥,说是补脑子,提高成绩。一件新衣裳,也是他哥穿小了,旧了,他再捡过来穿。他也闹过,结果基本都是一顿胖揍。他说,我学习不行,在班里,连中等都算不上,老大管我叫白痴。他学习好,总是第一,还总看书,看那种特别厚的,大人都看不进去的书。

他说,老大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富家的大小姐,和一个有钱的男人在一起,后来那个男的不要她了,想把她卖给另一个男人。这女的挺可怜吧,其实也不是啥好货,她认识了一个人,是一个公爵,那人爱她,想娶她,可是结婚之前,她和一个小痞子跑了,最后还让这个小痞子给杀了。

我问他,他跟你讲的这个故事,叫《白痴》?他说,嗯,他连讲一个故事,都讽刺我。

贾洪彬回忆说,小时候,他妈买了一双运动鞋,白色的,带着红边,具体啥样,现在也忘了,那时候觉得特好看。他知道抢不过他哥,就和他妈说,也想要一双。他妈说,你俩换着穿。可那双鞋就跟长在他哥脚上似的,晚上回家洗了,用粉笔涂白,放在桌上,第二天还没全干呢,又接着穿。

他就想,要是他哥没了,运动鞋就能归他了,连妈也都是他自己的了。

那时候,他们那帮小子总去一个井坑子洗澡,他听说,井坑子中间有两三人深,就怂恿老大往中间走。每年夏天,都有人淹死,老大也往中间去过两次,愣是啥事儿没有。还有一次要下雨,又打雷又闪电,看着挺吓人。他妈让他去打点酱,他看见酱缸旁边有一棵树,就央求老大去。他听老师说过,打雷时,站在树下,会被雷劈。他还听人说,有人被一根生锈的钉子扎到脚,伤口烂了,死了。也预备了一根带

钉子的棍子,和老大吵架,还用过,被他爹大老贾抽了一耳光,把棍子给撅折了。

我问,贾洪波怎么得的病?贾洪彬说,这谁都不知道,小学毕业那年,就发现他有点不对劲。比如老大和我说,他在自己作词作曲,编一首歌,还要自己演唱;他在写一个长篇小说,名字都起好了,叫《光和影子》;他说,苏联那边支持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做他的编辑,这本书比《白痴》牛<\\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多了。我和我妈说过,可我妈觉得她大儿子这是优秀,一直鼓励他,还让我跟大哥学着点,别整天吊儿郎当,一个学生学习不好,和二流子有什么区别,丢死人了。

老大小学时学习是好,可一上初中就不行了,事实上,他连初二都没念完,就回家了。加一起还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和班里的每一个人都打过架,以前从没这样。初二一开学那阵儿最厉害,要是有人和他提起谁,他就说,那人想害他,拎把菜刀,就去找那人算账。

老大说班主任也想害他。用粉笔,在黑板上戳一个白点,画一个圈,说看老师来了,知不知道啥意思,知道的话,还算有点水平,不知道的话,他凭什么教我?班主任特别严厉,大伙儿都怕他,要是发现没擦黑板,准骂得大伙儿狗血淋头,可那次老师根本就没注意,进教室,擦了黑板,就给大家上课。刚没说两句,老大就站起来,摔了门出去。老师说他,精神病似的。

老大辍学后,病情恶化得更快了,开始砸东西。没几天,家里的东西都让他砸得差不多了,他力气大,一巴掌就能把电视机扒拉到桌下,后屁股摔冒烟,看不了了。还用拳头打窗玻璃,一拳打穿,往回抽胳膊的时候,手腕大筋差点划断,贾洪彬说他第一次看见血像水泵似的往外蹿。

我问,没给他治吗?贾洪彬说,大夫说是精神分裂,也吃药,基本就是维持,治不好了。老大得了病,还不如一个废人,起码废人不闹事儿。我爸说老大成了一个祸害,都是我妈给惯的,一家人都挺糟心的。我家老太太,那么刚强,好脸儿,家里外头,哭了一场又一场,都丢死人了。钱也没少花,除了看病,老大还能祸害钱,一不小心,就跑了,跑够了,还自己知道回来。有一回找不着家,从大庆打车回来的,车费就花了好几百。

还别说,他也听一个人的话,那人住我家后边,他俩是小学同学,一次他要去富拉尔基,我妈就央求那人陪他去,把人带回来就行,怕再跑没影了。我妈在家包了饺子,炒了好几个菜,等他俩回来。可那人自己回来了,老大半道又跑了。那人不好意思吃饭,撕撕巴巴的,要走,我妈哭着,硬拽着人家吃……

晚上回家,我妈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我回来,还往后瞅瞅,发现只有我自己,就说,我吃的面条,再给你煮一口。桌上,放着炸好的酱,屋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酱香味儿。沙发脚底,有一小堆瓜子皮,应该是刚才我妈站起来时,不小心踢了一脚,散开着,如泼溅出去的水。电视开着,一个长得像女的的男的,在雨里一边哭一边跑。衣服头发都湿了,脸上的妆倒是一点没花。

盛第二碗面条的时候,我问我妈,过去家里孩子多,父母会有偏心吧?我妈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啥心。她飞快地按动遥控器,巡了一遍台,又回到刚才那个电视剧,那个男的已经不跑了,站在大街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话。我妈又说,咋也得有一点,手心手背还不一样呢,爹妈也是人。

我说,那父母对孩子的爱,其实没有那么无条件。我妈剜了我一眼,你想干啥?我嚼着嘴里的面条,含混不清地说,我听你说过,兄弟姐妹之间,有老死不相往来的,真的动刀子的,多吗?我妈说,怎么不多?你听听评书里,过去皇上家的孩子,有多少都是这个杀那个,那个杀这个的。我说,那是为了争夺江山,不一样。我妈说,有啥不一样的,都是争家里那么点东西,就是皇上家底厚呗。我说,平常人家的兄弟姐妹之间,也不一定都是团结友爱的,对吧!我妈哼了一声,人和人都得处,别说兄弟姐妹了,父母和孩子也得见事儿。你们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不知道了。哥俩动刀动枪的,多了去了。兄妹姐弟之间还有那啥的呢,那叫里桃花……人都是兽变来的。

当天晚上,我给大斌子发了一个微信,告诉他,我怀疑老贾家那个案子是谋杀,嫌疑人賈洪彬不是激情犯罪,而是早有预谋。哥俩从小就感情生分,小时候,贾洪彬就算计过他哥,

想他死。长大后,他哥得了精神病,成了一个祸害,把家造成那样,连累他都娶不上媳妇,肯定更想他死。在初六案发之前,他有没有其他犯罪行为?贾洪波非礼邱若水这事儿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都值得怀疑,应该重新查查。

我继续打字:“不算怎么样,早在今年正月初六之前,甚至是更小的时候,他哥就死在他手里无数次了。”想了想,还是删除了。

这一晚上,我没怎么睡,头疼,勉强入睡,也很快就醒,一醒,我就掏出枕头下的手机看看,大斌子一直没有回复,就像没有收到信息一样。

5

我又去了一趟二电厂家属区,没去老贾家,拐了个弯儿,去二号楼找陈大嘴。他原来也住三号楼,和老贾家是邻居,住504。

陈大嘴和老贾都在二电厂开车,下岗后,在二号楼底层租一个铺面,开了一个食杂店。店面很小,还不到二十平方米,就是卖点油盐酱醋、矿泉水、方便面啥的。老伴给姑娘看孩子去了,平时就陈大嘴自己在家。贾洪波出事后,他嫌瘆得慌,不大回家,晚上住在店里。

我第二次来找邱若水那天,他站在店门口叫我。说认识我爸,小时候还抱过我,现在这么出息,都当警察了。他和我说,老邱太太那个人刁,一天天的净事儿,要不是她,大老贾不能死那么早。这次,老大出事儿,指定是她鼓捣的,你们好好查查她。

陈大嘴的店特别显眼,二号楼的东山墙上,刷了“食杂店”三个标语体的红色大字,特别气派。可掀开门帘一进屋,三趟货架子加一个收银的桌子,基本就没啥地方了。平时卖货应该都是通过那扇窗户,玻璃上贴了手写的“推”字,一笔一画,像是同等粗细的树棍拼接的,既规规矩矩又张牙舞爪。

陈大嘴半仰在一个破椅子上听评书,看见我进来,要站起来。我按住他肩膀,让他别动。本来店面就小,他一站起来,更没地方了。

我问他,平时隔壁有啥特别的动静吗?听见我这么问,刚刚还堆叠在脸上的笑,瞬间抚平,眼神也跟着深邃起来。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说,也没啥不一样,他家除了电视声开得贼老大,平时也没啥动静。他说,這两年,老邱太太应该是耳背了,电视声开得在墙这边都听得一清二楚,还成天成宿地开。我觉轻,一醒,就睡不着了。用拳头砸过两次墙,你陈婶儿还不让,说别的不看,还得看在老贾的面儿。我跟你说,老贾那人,实在,就是摊上了这么个败家媳妇……

我问,她都愿意看什么节目?回答说,她就是看个新闻,听个戏,还有就是看法治频道……平时就拿腔拿调的,在家看个电视也端着,有啥意思啊……

我说,我入户调查的时候,看见贾洪波挺老实的,成天躺着,怎么就给拴上铁链子了?陈大嘴说,耿队长也问过我这个事儿,我跟你说啊,前七八年,老大不老实,总砸东西,别人不知道,我们在隔壁,总能听见他家动不动就呜嗷喊叫的。最近几年不闹了,老实了,我估计,应该是老大病得更沉了。

我问,他家老二平时不是挺仁义的嘛。他回,是,老二老实,让他妈管的,平时说话都含在嗓子眼里,跟个娘儿们似的,谁想到能干出这么大事儿。出事儿前一天晚上,我还见着他了呢,喝酒了,到我这买可乐,一口气喝光。说是同学聚会了,看着挺高兴的。

作为一个市辖区,富拉尔基面积三十七平方公里,常住人口还不到二十六万,虽说是过年回来一些人,增添了一些不确定因素,可找几个人,还是易如反掌。贾洪彬是六中的,1995年入学,三班,算上中途辍学的三个人,一共就三十二名学生。初五那天同学聚会,是在北钢医院对面的宝通原味炭烤,有十四人参加,还不到原班级人数的一半。

宝通老板个子不高,胖得跟怀了孕似的,颧骨上长了一个痦子,一说话,痦子跟着抖动,像是手机里要被删除的软件。他晃着脑袋回忆说,他们十四个人喝了一瓶38度的北大仓,三十多瓶啤酒,都没喝多。就是要完事儿的时候,有俩女生要跳舞,让我开音响,我说音响坏了,开不了。她们用手机放的舞曲,蹦跶了两下,还都挺文明的。他们隔壁那四个男的都比他们十几个人声儿大,他们有人过去敲门,让小点声。我还担心打起来,还行,大过年的,都高兴,没人起刺儿。

参与者名单上有十一个人是从外地回来过年的,已经回去上班了,我先找名单上还留在富区的,那两个人跟贾洪彬不熟,上学时都没怎么说过话,聚会那天,也就是互相客套了几句。只有彭德富和贾洪彬还算熟悉,住得近,一起上学放学过一阵子。

彭德富在大家庭超市的水果蔬菜区干活儿,经理把他叫进办公室,就关门离开了。我问他聚会那天的情况,和宝通原味炭烤老板说的差不多,也提到了敲门让隔壁小点声的事儿。我问,敲门这事儿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他回答,因为是贾洪彬去敲的,那人老实,走道都不敢踩马葫芦盖,怕掉进去淹死,以前,他绝对不敢干这事儿,怕挨揍。我问,上学那会儿,贾洪彬和人发生过矛盾吗?报复心强吗?他回答,没听见他和谁咋的过,特老实的一个人,老实得有点窝囊。

我问他,这次聚会,发现贾洪彬有什么变化没有?彭德富想了想说,也没啥变化,就是开朗了点儿,上学那阵儿,总是阴天呼啦的,不咋说话。这次聚会,没想到他能来,以前咋叫都不来。也喝酒了,喝了有三瓶啤酒。我还打听,他哥咋样了,他说还那样。我问,贾洪彬上学时处过对象没?彭德富说,他家有一个喝大酒的爹,一个事事儿的妈,还有一个魔怔哥,谁和他处啊。再说,他好像也成熟得晚,那阵儿都不咋聊女生。

我问,那天聚会,他的表现有什么特别吗?彭德富用一只手抠另一只手上的茧,抠了一会儿,说,没啥太特别的,开始贾洪彬还挺活跃,站起来提了两次酒,后来就又像上学那样,蔫了吧唧的,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儿。他又补充说,也就我和他说说话,别人都不咋搭理他,他也不咋搭理别人。就坐在一边看,有时候吃点菜。他吃东西少。

按照彭德富说的,我又去六中找秦老师,校长说都退休好几年了,不在富拉尔基了,应该在北京他儿子那。我按照校长给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说,你派出所?我还是公安局呢。挂了电话。我只好又打,等接起来,先报出警号和派出所地址,听那边还有迟疑,解释说就是和秦老师了解一下他过去的一个学生,就是骗子,也骗不了你啥。可无论我怎么提醒,秦老师还是不记得有贾洪彬这么一个学生了。

我把这两天探访的情况,编了一个微信,发给耿斌。上床前,吃一粒安眠药,最近失眠有点严重,希望今晚可以睡得沉一点。想了想,还是爬起来,给耿斌又发了一句话,在亲戚同学的眼里,贾洪彬就像一个不存在的人,这次杀人,是他存在感最强的一次。

晚上又做梦,梦见贾洪彬在我对面像彭德富那样抠老茧,越抠老茧越大,最后山一样,耸立在我面前,我怎么爬也爬不过去。

6

这次去找老邱太太,我没买橘子。走到路口时,电话响了。听见卖橘子的老陈喊我,我一边掏电话,一边冲他摆摆手,算是打招呼,也算是拒绝。

电话是小娟儿打来的,她说给我发微信,没回,问我晚上干啥。我知道,她想和我商量拍婚纱照的事儿。我说,忙着呢,这几天可能没时间。她说,哦,那以后再说吧。

我和小娟儿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她身材好,有一米七,长头发,从后面看,想犯罪那种。可长得一般,大饼脸,还有点兜兜齿儿。小娟儿学历比我好多了,研究生,北师大毕业的。我俩认识的时候,她刚从北京回来还不到一年。她在北京工作了将近六年,在一个国际学校,当中文班主任。她爸病了,食道癌,得一周到齐齐哈尔做一次化疗。她妈前一年刚做了卵巢手术,身体不好,根本应付不来。她原打算回富拉尔基照顾照顾,很快就发现,根本走不了了。

我俩见面的第三天,她接到的通知,知道考进了沿江街道办事处,是事业编,工作琐碎,也挺忙,可有时间照顾她爸妈。她说,越混越抽抽,重新混成了富拉尔基人。

在富拉尔基,我俩是绝配,都年龄大到了让单位和邻居当怪物看的地步。性格都是烟不出火不进那种不会来事的。都对眼前不满意,觉得人生失败,想再出去。我俩心里也都明白,出个屁去啊,出不去了。在富拉尔基,我俩处对象,是解救了双方老人、我俩各种远的近的亲戚同学、各自单位那帮四十岁以上责任

心爆棚妇女的义举。能让这么多人觉得年轻人早晚有懂事儿那一天,中国终于又有希望了,我俩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三年前,小娟儿还没回富拉尔基的时候,我家就在西边买了一套房子,五楼,九十多平方米,說给我结婚用。装修好了,放了两年的味儿了。有时候,我俩下班会回那个房子里,互相解决下需要。虽然身体都很熟悉了,但还是有些生疏,说话、做事都客客气气的。

最近,她说结婚前想买一辆车,想让我和她一起去齐齐哈尔的几个4S店走走。我听了有些厌烦,才回来几天啊,也这么俗气了。就回了一句,富拉尔基就这么大,往哪开呀。她没说话,我也没再说什么。

放下小娟儿电话,回头看看,和平路口有一家麦德基,装修得跟肯德基一样,但外放了音乐,一个女声,粗着嗓子在唱“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老陈头卖橘子的小货车,就停在麦德基门口,旁边是肯德基老人的坐像,老陈头蹲在坐像旁边,也如一尊坐像。

往更远处看,可以看到二电厂门口的毛主席像,站在蓝天白云下,挥着手。

我一进屋,就问邱若水,你认识梅诗金吗?她仍然在嘴角悬挂了一个礼节性的笑,说,认识,俄罗斯文学的圣愚形象嘛。我说,不,他是一个基督徒。

在二电厂,大老贾也是一号人物。满热电厂也找不出第二辆的三十吨大挂,就他一个人开。进出厂子,总按一声喇叭,如同打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听到喇叭声,就知道是大老贾,特别排场。

可他出名不是因为开车,二电厂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漂亮媳妇,在检修车间上班。别看生了两个孩子,可腰条纤细,皮肤粉白,说话、走路一看就不一样,带着南方人的媚气。二电厂的男人,除了大老贾,没有人不喜欢她,下班时,总有男人磨磨蹭蹭的,就为的是在路上能遇见,好多看她两眼。

老邱太太和我说,老贾这人没一丁点好,又粗俗又粗鲁,一身的臭毛病。在建三江的时候,总推牌九,也不看牌,就躺在人家炕上,头朝里,脚朝外,袜子露着脚后跟。每次开牌,他就喊一声,押天门,二百。到了富拉尔基,管得严了,赌得少了,开始喝大酒。大老贾喝酒不论顿,论天,一天就得一斤酒,身上整天臭烘烘的。就这么一个人,还牛<\\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烘烘的,说脚踩三块铁,到哪都是客,不知道谁借给他的胆儿。

和老贾的浑浑噩噩不一样,邱若水好强,虽然没能返城回上海,但一直按照上海人的样子要求自己,家里家外都想争个脸。和人说话,提起自己家的东西,啥都好,永远想压着人三分。邱若水有这个资本,长得周正是一方面,收拾得也干净,举手投足,大方得体。还喜欢看书,在建三江农场时,那么穷,也订了《小说选刊》。到了富拉尔基,更是愿意看书、看报纸。开会时,领导都愿意点名让她发言,说说感受啥的,语句讲究,滴水不漏。

可邱若水的这款骄傲,仅限于单位,回到家,一看到老贾和孩子,她就丢盔卸甲,溃不成军。男人窝囊,不长进,也就罢了。命运还跟她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她寄予了全部希望的老大,初二都没念完,就得了精神分裂症。老二倒是正常,可从小就跟他爸似的,又窝囊又倔,初三没念完,就死活不念了,打折了好几根棍子,也不回学校,为此她哭了一场。听老师说,同学都去上课了,老二一个人在操场上玩了一下午,和同学一起放学走的。第二天,其他同学来上课,他再也没来。听老师这么说,她又哭了一场。

在她富拉尔基的家里,不能出现任何“上海”的字样,就连那台上海牌缝纫机,也早就被她送人了。为了这个,老贾还打了她一巴掌,说她,败家玩意,事事儿的。这个男人临死都不知道,“上海”这两个字,对于她这个上海来的媳妇,到底意味着有多难堪。在邱若水那些表哥表妹们眼里,她就是一个粗俗的失败者,一个拎不起来的小赤佬。

心气这么高的一个人,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大过年的,又摊上了这么个横事。我都替邱若水犯愁,这日子得咋过啊。

晚上睡觉前,我把这段时间的所看所听在头脑里过了一遍,突然,一道闪电,炸裂开来。我被自己这个念头吓着了,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在初春的夜里,一阵冷一阵热,手心里全是汗。

7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见到的耿队,要不是我说贾洪彬案子有重大线索,可能还见不着。在他那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我等了有二十几分钟,耿斌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第一句话就是,咋回事,说说。

我说,我怀疑真正的凶手不是贾洪彬,是邱若水。贾洪彬应该是被他妈设计了。

我觉得,这起凶案应该早有预谋。首先,报警电话直接打给了刑警队,而不是110,应该平时就留心了。其次,谁家平时有那么快的菜刀?两刀,就把人脑瓜骨砍开了。可见不仅仅在心理上做了准备,行动上也做了准备。还有,这次事发,是说老大要猥亵她。平时就她娘俩在家的时候,老大怎么不猥亵她,怎么偏偏赶在老二过年回来的时候,才猥亵她?

为什么凶手应该是邱若水呢,我对这个判断,开始也不敢相信,她是母亲,而无论是杀人者还是被杀者,都是她的儿子。这太匪夷所思,太有违人伦了,说出大天来,都不敢相信。可是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我的判断是,邱若水具备这起案子凶手的所有内因和外因。

邱若水是一个好强的人,也许是上海下乡青年的不甘心,把她这种好强磨炼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丈夫老贾是一个司机,完全不是她喜欢的那一挂,当初在一起,动机都不单纯,一个贪恋城里女学生的美色,一个想在东北找一个坐地户,有个倚靠。可是没承想怀了孕,有了孩子,导致邱若水未能返城。短暂的倚靠,变成了终身的噩梦。

大老贾喝大酒耍大钱,成了邱若水一辈子的噩梦,可反过来,能不能说,敏感尖酸的邱若水也成了大老贾一辈子的噩梦。

据说俩人也打过架,可谁都打不服谁,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准确地说,是邱若水把所有的希望都堆放在了大儿子贾洪波身上,对他极其严厉,这应该也是导致贾洪波精神失常的一个原因,就是大家说的那种他妈逼的。更令人崩溃的是,贾洪波得的还是一个脏病,在建三江农场的时候,就猥亵过妇女,被处理过。邱若水最大的寄托反倒成了她最大的耻辱,这个打击比嫁了一个窝囊男人还致命。特别是,老贾死后,老二出去打工,她和精神病的儿子在家,愈发度日如年。她这几年开始看法制节目,应该就是在想法除掉老大,解决这一块心病。

看到耿队要说什么,我抬手示意了一下,继续说:之所以选择老二做替罪羊有可能是两个原因。一、她毕竟是女人,下不去手。所以,我觉得可以审问邱若水,她以前应该自己下过手,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没成。二、老二贾洪彬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留在富区,也基本就是一个出力气活的,贾洪彬出去打工,就是被她撵走的,脸不丢在家里,就当是这脸还在脸上。可老二都34岁了,过年回家,每次都让人问,咋还没结婚,老太太应该觉得他也没啥出息了,就别再丢脸了。再说老二从长相到性格,都太像死去的大老贾了,邱若水一看见老二,就像看见了他,索性,都完了,得了。尤其是,母亲这一身份,让她更容易把这事儿给干成。谁会怀疑,一个母亲会设计让一个儿子杀了另一个儿子呢?

耿队看了看我,你刚刚说的,都有一个前缀,要么是应该,要么是可能,我们需要拿得出手的证据。他扔给我一颗中华,我掏出打火机,先给他点着了,又点着了自己的。他看了我一眼,说,我们通过指纹、血液喷溅角度等证据,复盘了整个案件,证明杀人凶手就是贾洪彬,这是科学得出的结论,你不会也怀疑科学吧。是,我知道,这只能证明他是一个施行者,需要找到行为的动机,至于这一动机是来自于他自己还是别人,也需要科学手段去证明。

你说得对,贾洪彬杀人,不仅仅是一时冲动那么简单,除了嫌疑人一直觉得母亲偏心他哥以外,还有一件事,也成了他犯罪的重要动机。他说在初中的时候,正值青春期吧,看到一个女歌手在电视里唱歌,起了生理反应,恰好,正在做衣服的母亲叫他到缝纫机那,要看看他裤子前开门的方向,发现他下体发生了勃起,冷冷地问了一句,你咋的了。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难堪的时候,在他妈眼里,他看到的全是厌恶。他爸也刺激过他,说是有一天,发现他嘴唇上生出一层绒毛,就说,哎哟,成了牤子了。让他觉得长胡子是特丢人的一件事,一有时间,就拿两个硬币硬往下夹。

贾洪彬到现在也没结婚,处过两个对象,但总是不大行,不是阳痿,就是冷淡。遭到过嘲笑,心理上出现了一些变化。我们排查过他那两个对象,和贾洪彬分手的原因都一样,说他不像个男人,太敏感,心事重,还得女的哄着他。

初六事发当天,除了贾洪波要猥亵母亲,触碰了人伦底线之外,也有恨意和嫉妒。因为他发现贾洪波还有性冲动,他哥就是傻了,还是比他强,他怎么使劲儿,也赶不上他哥。

耿斌弹了弹烟灰,继续说,还有一个因素不可忽视。在案发的前一天,贾洪彬参加了初中的同学聚会,那次聚会对他刺激也挺大。贾洪彬在杭州干活,这次也开车回来的,按照富拉爾基的标准,也算挤上了成功那一类了。可在聚会上,他发现大伙还像上学时那么坐,班长在哈尔滨给人干力气活儿,聚会的时候还是班长。原来总拿话磕打他的一个人,在富拉尔基一家超市干活儿,一个月赚不了几个钱,瞅着比他们老了好几岁,还照样拿话磕打他。他说,他这么努力,啥都改变不了。心态崩了。

8

虽然大斌子认为,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邱若水犯有教唆罪,但还是答应叫她过来聊聊,地点就在刑侦一大队办公室。我负责问话,大斌子坐在办公桌后面,专心致志地抽烟、喝水,像是一个旁观者,可目光一直盯在邱若水脸上。

邱若水好像胡乱套上一件羽绒服就过来了,坐在刑侦一大队会客沙发的一端,后背挺得溜直,我注意到虽然匆忙,但邱若水头发应该还是蘸水梳理过了,整齐地贴在头上,像她的坐姿一样,又规矩又嚣张。

我问,邱若水,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吗?她回答,不知道,但你们想了解什么,我都尽量说。我问,大老贾是怎么死的?邱若水看了我一眼,仍保持原来的姿势说,他死,公安局鉴定过,你可以调出来看看。我碰了一个钉子,索性豁出去,问,贾洪波到底怎么得的病?她说,这个也有据可查,在齐齐哈尔第一医院看过,他们应该还有记录,你也可以去查。科学的事,数字比人话值得相信。我说,那个我们会查,现在我是在问你,贾洪波的精神问题,和你对他的要求有没有关系?她说,我对他的要求,就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要求。我们邱家基因好,我上学就是班里的第一名,他继承了这一点,本来可以做得很好,就是和我一样,命不好。她又补充道,天下的孩子都不一样,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我说,邱若水,大老贾也好,贾洪波也好,甚至是还押在号子里的贾洪彬也好,你不觉得他们走到今天,都和你那套好面子的成功理论有关吗?看她没吱声,我继续说,老贾也算是一个能人吧,你们在建三江生了二胎,不也罚点款,就完事儿了吗?可惜他离你的要求,还差了很远,因为你的要求永无止境,他怎么做,你都不会满意,对不对?

贾洪波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得了精神病,有没有你对他病态急躁的要求有关呢?贾洪彬没什么学历,出外打工,赚的都是辛苦钱,每次他回来,又是开车,又是买东西,他有没有在按照你的要求,去扮演一个成功者?他到现在没结婚,有没有这个家庭让他害怕婚姻的原因?

耿斌在一边咳嗽了一下,吐了一口痰,我停下来,稳了稳心神,整理了下思路。又问,贾洪波在建三江农场时,涉嫌几次猥亵强奸案件,我看过所有的出警记录,我听说,刚开始你还去和受害人道歉,后来就躲起来不见了?你这种心理变化,挺有意思啊,说说,都咋想的?

邱若水还像初六事发当天那样,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只好盯着她的眼睛追问,你跟我说,贾洪波真的要强奸你吗?

看她还是默不作声,我又问,你和你们车间技术员丁志奎是什么关系?这一次,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错眼珠地盯着邱若水,但我能感觉到耿斌把目光也投向了我,应该是在责怪我没有和他共享这一信息。我不管,这是我最后一件武器了。

虽然我不相信陈大嘴说的绝大部分话,但他提到怀疑邱若水和丁志奎搞破鞋这个信息,还是被我抓住了。一个像邱若水这样的女人,在丈夫、孩子、家庭甚至是工作中都找不到情感落脚点,又没有什么能聊到一起的同性朋友,那么一个男人的肩膀就是最好的喘息之地了。

按照陈大嘴的说法,俩人就算是好过,现在也应该断了,因为丁志奎出去打工,好几年都没回来了。可我想,假设两人确实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然后我们可以勉强把这种关系定义为爱情的话,邱若水为什么舍弃了爱情,不跟丁志奎离开富拉尔基呢?或者说,邱若水能够和丁志奎离开富拉尔基的前提条件是什么?想来想去只有贾洪波了。只有去掉这个累赘,邱若水才能彻底解脱,去过她想过的生活。那么虽然动手杀人的是贾洪彬,其实真正的教唆犯就是他的母亲邱若水。

很明显,眼前的邱若水也不再是铁板一块了。我看她做了几次吞咽的动作,这是紧张的标志。她问,我可以抽烟吗?我递过去一支,她狠抽了两口,看样子情绪稳定了一些。才说,我知道,关于我出现过一些风言风语,我就不明白了,穿着得体一点,上进一点,怎么就成了一种罪了呢?这就能证明生活作风不好吗?我和老贾的婚姻关系是不幸福,然后他们就更坐实了这事儿。她冷笑了一下,接着说,那时候,丁志奎是对我挺好的,可厂子里对我献殷勤的不止他一个男的,厂子里他撩骚的又不止我一个女人,怎么就偏偏说是我和他了?怎么?这也归你们公安局管?那你们怎么不管管那些嚼舌头根子的?他们才是杀人犯。

我说,邱若水,只要丁志奎活着,我们就能找到他,事情就会水落石出,放心,你做过,你逃不掉,你没做过,也不会强加在你头上。你现在自己说出来,还能算是自首,可以减轻一些处罚。不要等到铁证如山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邱若水仍然不动声色,说了一句,你们要是能把事情调查清楚,那我谢谢你们了。

9

大斌子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在陈大嘴的食杂店里。他问,你还在二电厂家属区那吧。我说,是,都快蹲一星期了,丁志奎还没找着吗?他说,找着了,在大连打工呢,他和邱若水没那事。咱俩得去老贾家,见见邱若水。

放下电话,我不知道自己是啥心情,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

在三号楼的505室,我还像往常那样,敲了三下门,走廊里响起浑浊的回声,可是门没有像以往那样打开。我和大斌子对视了一眼,大斌子把手按在门上,稍一用力,门开了。

我撞进外间,大斌子扑向里间。

外间一直是贾洪波住的,屋里只有一张铁架子床,现在,床上新换了铺盖,素底碎花的床单,抻拽得没有一丝褶皱,同色的被子,折叠得四四方方,放在床头,被子最上面是一个枕头,上面盖了一条白底红字的喜鹊登枝的枕巾。枕头上放着一张黑白的照片,两个大人坐着,两个孩子站在大人前面,面色凝重地盯着镜头。

窗户应该是刚擦过不久,虽然窗框外面还残留一些过冬时的挡风的塑料布,风一吹即抖动出声,可窗玻璃擦得一尘不染,阳光在床上泼溅成一道倾斜的箭头,床单上,不知名的花,在光照里开得正艳。我站在阳光之外,一股寒气从头浇到脚底。

大斌子也站在里间的床边发怔,邱若水躺在床上,盖着一个红底白花的棉被,早已经没有了气息。我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她头发梳理得整齐,脸上化了妆,眉毛弯曲,嘴唇红润,看着比活着的时候安详。怎么说呢,脸上有一种终于解脱了的释然。

房间没什么变化,电视机还在墙角,桌子还在床边,很明显被精心擦拭过了。在某一刹那,毁尸灭迹四个字闯入我脑海,可我随即苦笑,从刑侦技术手段而言,没有什么痕迹是真正可以毁灭的。只要发生,这世界都会给你记录在案。

我还是发现了一些变化,电视机旁出现了两个相框,一个十寸大小,一对男女被人工涂了紅脸蛋,站在假山的前面。照片左上方,斜着写了一行字:革命友谊,永葆青春。看得出来,女的是邱若水,梳了两个小辫子,眼睛睁得很大,眼神深不可测。旁边的男的,应该就是大老贾,嘴唇上丛生了胡子,头发有些长,站在邱若水旁边,如雄狮。

另一个相框七寸大小,一个小女孩站在花丛中笑,看眉眼,应该是邱若水小时候。我的目光从七寸大小的相框挪移到十寸大小的相框,再落到一人长短的床上,好像是看完了邱若水的一生。

突然,我发现小时候邱若水背后花丛的花,和邱若水被子的花是一样的,我搜了一下,这个花叫白玉兰,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落叶乔木,是上海市的市花。

耿队已经检查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我俩一起守在门口,等待刑警过来,做进一步的查验。

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扭头看了几次,终于发现问题出现在电视上,来了这么多次,第一次看到电视是关着的,室内出奇地安静,偶有西北风穿堂而过,发出低低的锐响,如泣如诉。

邱若水的死亡结论很快就出来了,是自杀,吃了四十多粒安眠药,没遭啥罪,深睡后,再也没有醒来,死亡时间应该是我们发现她的那天凌晨两点左右。安眠药都是她近两年买的,积攒在一起,看来是早有准备。

有两件物品是我在现场没有发现的,一个是在邱若水的枕头底下有一本书,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白痴》,1982年的版本,是刑警在进一步搜查时发现的。另一个是邱若水的遗书,是写给我的,但耿队在我赶到里间之前,就收起来了。

在邱若水死亡结论出来的第二天,我拿到了那封信。在刑侦一大队办公室读完,再交还给市局刑警。虽然信是邱若水写给我的,可它已经成为关键证物,我只能阅读,不能带走。

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右下角有红色的“富拉尔基二电厂”的字样,中间是娟秀的字体,写着“江警官启”,看得出有硬笔书法的底子。

信写在两张A4纸上,蓝色的油笔字,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幽暗的光。邱若水在信里还叫我江警官,她说她知道我总到她这来是什么意思,她锁贾洪波都是在晚上,白天都是给他吃安眠药,不只是我,骗过了所有人,所以我不算是失职。她说,这样的日子,她早就过够了,她也的确几次想下手弄死老大,想过喂安眠药,割腕,造成自杀的假象,可就是下不去手。她说,我死后,他还活着,那他真的生不如死了。小时候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我这一辈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说,她没想到,这次春节回来,老二的状况也令人忧心,越来越木讷,看人眼睛都直勾勾的,有点像老大发病之前的样子。这让她想起来,妈妈的精神状态就有些不好,她怀疑,是不是家族遗传有精神问题。

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成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想想,到了富拉尔基后,过的就是在建三江时想要的生活。可真的过上了想要的生活,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还想要更好的生活。人这一辈子,理想没能实现,痛苦,因为不甘心。理想实现了,也痛苦,因为没奔头了。

她说,她还挺愿意和我说话的,要不是我,在老二被抓走后,她就会自杀。和我聊天,让她多撑了些日子,因为,她发现,我也是一个还算聪明的废物。

从刑侦一大队出来,我坐在十字路口的那个麦德基,要了一杯咖啡,没加糖,捧在手里,看着窗外断续的人流。老陈头还在门口卖橘子,背对着我,偶尔和路过的人打声招呼。有些阴天,天边的云,压着楼顶翻滚东去,如滚滚的海浪。

我给小娟儿打了一个电话,她问,结论出来了?我说,嗯。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老邱太太怎么这么恨她这俩儿子。我说,她不是恨,是爱。她杀死他们,是爱他们。

小娟沉默了一下,不愿意再就这个话题再和我纠缠,告诉我,你买的那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到了,晚上我带给你,还有治你偏头疼的药。

我掏出手机,放大了手机里邱若水的照片,发现她额头比平时我见到的时候鼓,缩小了看,像是长出了犄角,眼睛紧闭,像是忍受生长的疼痛。我仔细看了两眼,删除了照片。

我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今天下班就回家,和小娟儿一起。我听见她在那边开啤酒的声音,说她,你少喝点,还得给我带孩子呢。我听见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欢快了起来,说,那不喝了,就等着这一天呢。小犊子,你别拿话填糊你妈。

放下我妈的电话,我给大斌子打了一个电话,耿队,啥时候方便,出来吃个饭?还是那家小火锅,肉挺新鲜的。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