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戈特斯迪纳 周妮
美军占领伊拉克城市费卢杰三年后,当地儿科医生萨米拉·阿拉尼开始注意到产科病房中的奇怪现象:女人们生下内脏露在肚皮外,或是全身就像裹着一层蛇皮,又或是像美人鱼一样双腿粘连在一起的孩子。没有人知道这些小婴儿到底怎么了,当然也几乎没人费力去寻找原因。那是2007年,正值伊拉克的政治和宗派暴力达到顶峰之时。
阿拉尼生活和工作的费卢杰市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动荡的城市之一。关于这些婴儿的新闻从医院走廊传播到城市庭院,出现在邻居和三姑六婆的低声耳语中。在一个表亲从产科病房回来后,费卢杰家庭主妇因提萨尔·胡赛因得知了畸形儿的事情。“有人生了个有尾巴的孩子,还有一个的孩子有张兔子脸。”胡赛因回忆起表亲告诉她的话。胡赛因的一个嫂子也生下了一个死婴,孩子没有头盖骨,无法保护脑组织;另一个嫂子流产了两次,然后生下了一个大脑肿胀的孩子,这个孩子也很快就死了。
阿拉尼为病人宣讲先天畸形相关知识。
很快,费卢杰的孩子便成为部落会议和地方医生联盟讨论的热点。很多居民怀疑这些畸形儿可能和美国人对这座城市发起的猛烈攻击有关。发起于2004年11月的第二次进攻,是整个伊拉克战争期间死伤最惨重的战役,长达六周的围攻造成数千伊拉克人和82个美国人死亡,城市很多地方变成了废墟,污水在街道上横流,狗撕咬着散落在满城的尸体。美军部署了白磷弹,一种可以烧伤皮肤和肌肉直至露出森森白骨的化学武器。美军的入侵急剧加重了伊拉克隐藏的健康和环境问题,但这种怀疑始终秘而不宣。美国海军陆战队就在伊拉克人家门外的街道上巡逻,当地居民担心影射美国会招致恶果。
美国人也并非费卢杰人必须顾虑的唯一因素。什叶派领导的巴格达政府被很多人视为华盛顿和德黑兰的傀儡,忙于对异见者实施逮捕、折磨和政治惩罚,尤其是在费卢杰这样的逊尼派占多数的地区。伊拉克各党派和民兵组织都在争权夺势,为达自身目的,也在试图控制消息传播。
而且当时,美军的入侵引发了暴力反对医生的浪潮。在伊拉克派系斗争不断高涨的背景下,相对富裕的医生很容易成为攻击的靶子。2007年,当阿拉尼开始注意到费卢杰新生儿的高畸形率时,伊拉克医疗协会估计,已有一半注册医生被迫逃离祖国。像阿拉尼一样留下来的,不仅冒着被逮捕、绑架和暗杀的风险,还要面对捉襟见肘的工作条件,应对药品、医疗设备和水电短缺问题。
“我们注意到有些地方不对劲了,但我们无能为力。”她回忆道。阿拉尼的同事、胎儿医学专家蒙塔哈·阿尔瓦尼也相信出了问题。她俩都是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在医院工作的,认为现在的畸形儿数量远超美军入侵前。阿拉尼安静地记录病例,阿尔瓦尼则给这些小病人拍照。阿拉尼制作出记录畸形新生儿的表格,在医院病房分发。她们的很多同事都对此心存疑虑。“有些人认为这样做无济于事。”阿拉尼说,“他们当然错了。通过记录,我们引发了全世界的关注。”
阿拉尼的临时登记处是记录和调查伊拉克战争中这一最富争议的医学谜题的开端,这项持续多年的探索至今仍未完成。当地医生说,自美国2003年入侵以来,这个城市的先天畸形率不断上涨,至今仍在折磨着当地居民。最重要的问题是,美军在费卢杰的活动是否造成了这些先天疾病,已经让这个地区的公共卫生问题转变成了一场国际政治和科学论战。多年以来,关于费卢杰的激烈争论都聚焦于美国武器中潜在毒物的使用和影响,尤其是贫化铀,而忽略了更广泛、可能更加麻烦的问题,即城市战争对平民公共卫生的长期影响,以及冲突时期将科学和医学政治化的危险性。
对于战争导致费卢杰先天畸形率攀升的指控,美国国防部基本没有作出回应。《美国境外环境整治政策》规定,美国国防部不会投入资金整治境外环境,或是对武装冲突引起的环境污染问题采取行动。
时至今日,费卢杰畸形儿的问题仍在继续烦扰着伊拉克,而且几乎方方面面都少有改进。虽然费卢杰残疾和病弱孩子的照片已从世卫组织大厅和医疗期刊来到了五角大楼内部备忘录和反战游行海报上,提醒人们关注战争长期和不可逆转的恐怖后果,阿拉尼及其同事却仍不得不继续在资源短缺的狭小先天畸形中心做手术。那些小病患的父母正是幼时经历了美军入侵的伊拉克人。
一个世纪以来,全世界的老兵和平民都在反復警告战争对子孙后代健康的影响。当然,冲突总是会对公共健康造成风险,但20世纪工业化战争的兴起,化学武器和核威慑的引入,带来了新的毒物接触风险,可能造成前所未有的可怕基因后果。1945年8月,美国向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杀死超过20万人,一举将世界推入核时代。自那以来,现代战争使未来世代畸形的可能性引发了空前的关注和争议。
接下来几十年间,二战期间参加了五角大楼芥子气试验的美国老兵,20世纪70年代晚期被送去马绍尔群岛清除美国核试验有毒废弃物的老兵,还有认为67枚核弹爆炸产生的放射性尘埃造就了所谓的“水母宝宝”的马绍尔平民,都开始发声,让人们关注他们的不孕不育和孩子先天畸形现象。但美国政府始终认为,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些试验和先天畸形之间的联系。在检查了7.5万名广岛和长崎新生儿之后,美日放射性影响研究基金会得出结论,在幸存者的孩子中,并未观察到先天畸形和其他异常妊娠结局有统计学上的明显增长。
2004年,第二次费卢杰战役期间,美军发起攻击。
2003年5月3日,巴格达,美军空袭伊拉克规划部后,出现在附近地面上的30毫米口径贫铀弹铝制外壳
1966年,美国飞机在越南南部喷洒橙剂。
2003年,一个两岁小女孩和家人在巴格达的一处食物分发中心等待配给。
自70年代晚期起,美国公众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面对这些噩梦般的故事,越战老兵开始在电视中讲述他们先天畸形的孩子,将之归因为战时的橙剂接触史,那是美国空军部队在越南南部散播的一种致命毒剂。橙剂受害者越南联合会说,跨越四代的多达300万越南平民正遭受癌症、神经损伤、生殖问题和与之有关的其他疾病带来的痛苦。
早前,美国政府曾对此表示异议,辩称“没有足够和合理的证据证明先天畸形和战术除草剂暴露之间的关系”,但国内外一些研究已经证明了这种化学物质和一些先天畸形之间的联系。一些美国老兵起诉了制造橙剂的化学企业,包括陶氏化学公司和孟山都公司,并在1984年赢得了1.8亿美元赔款。他们还推动美国退伍军人事务部医疗卫生系统承担先天脊柱裂患儿和其他一些先天畸形病例的医疗支出,有过这种除草剂暴露史的美国老兵及其孩子以及越南平民及其后代也在继续要求补偿金。
多年来,阿拉尼发表了十多篇论文,曾对世界卫生组织提出质疑,也曾去美国向前总统吉米·卡特请求获取美国在费卢杰发起战役的相关信息。她拿出一封信的复印件说,医院每月都会给巴格达的卫生部寄信要求新的医疗设备,但至今无果,她还会继续努力。阿尔瓦尼说,她从没想过将拍下的婴儿照片用于政治目的。“我不喜欢传播人们的悲剧。”她说,“我想解决问题,而不是复制问题。”
不久前,阿拉尼在《亚洲医学与健康病例报告杂志》上发表了另一项案例研究成果。她分析了出生在费卢杰医院中的一对双胞胎,他们患有两种不同的严重疾病。她寫道,一个婴儿出生时即已死亡,蓝色的肠道露出腹部;另一个婴儿活着来到了这个世界,但也没活多久,他的两条极细小的腿粘连在一起。文章最后,阿拉尼得出结论:在费卢杰,先天畸形的高发生率正损害民众健康及他们照顾存活孩子的能力;由于孕期护理不佳,先天畸形儿家庭缺乏支持,而政府缺乏明确严谨的计划来改善卫生体系,净化被污染的战后环境,问题变得更加严峻。她没有写下这对双胞胎的父亲看到孩子时变得如何歇斯底里,如何拒绝让他们接受X光和超声波检查。他把那个双腿粘连的孩子带出医院,想让他死在家里。而阿拉尼仍在记录她能收集到的有限信息,希望这份并不完整的记录有一天能让她的病人受益。
[编译自美国《国家》]
编辑: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