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骥才
十年前,我去过一次卑尔根。那天,我们乘坐的大巴车一路很少关窗,为了享受在山间穿行时森林里冒出来的极充沛的又凉又湿又清透的氧气。我们称大巴是“活动氧吧”。我还感觉我的肺叶大敞四开,所有肺细胞都像玻璃珠一样饱满而透明。
然而更叫我震撼的是山间的瀑布。我从来没有见过其他地方有如此丰沛的泉水。一天夜里住店歇脚,听到不远地方泉水轰鸣,好像飞机起飞那种声音。怎样的瀑布能发出如此巨响?我们被诱惑起来,出了旅店,摸黑去瞧那个呼吼不已的山间“巨兽”,没想到它竟在几里外的地方。
待走到跟前,尽管夜很黑,却隐约地看到它巨大的狂滚的有些狰狞的形态。
到了卑尔根,我对挪威朋友说,你们的瀑布太棒了。挪威朋友说,那你应该从这里再进一趟峡湾,挪威最应该去的地方是峡湾。
这一次我又来到奥斯陆,决心要去一趟峡湾。可是,受着大西洋暖流影响的峡湾的气候是莫测的。待到了著名的佛拉姆码头,天正下雨,入住旅店后又听了一夜的雨,清晨拉开窗帘依旧是漫天阴云,雨反而更紧一些。总不能再等一天,冒雨也要进峡湾看看。这样,乘着油轮驶入一片高山深谷中,当想到船驶在海水而非江水上时,感觉确实有些奇异。
浓烟一般的雨雾遮住山色、水光和远处的景物。但是我相信,当老天拿走你一样东西的同时,一定还会给你另一样东西,就看你是否发现,于是我看见了——瀑布!
一条雪白的瀑布远远地挂在高山黝黑的石壁上,直泻而下,中间受阻,腾起烟雾,折返三次,遂落入湾中。由于远,听不见水声,却看得出它奔泻下来时的冲动与急切。
不等我细细观看,船已驶过,然而又一道瀑布出现了。峡湾里有这样多的瀑布吗?是的,随着船的行进与深入,一道接着一道的瀑布层出不穷地出现在眼前,而且千姿万态。有的飞流直下,一线如注;有的宛如万串珍珠,喷洒似雨;有的银龙般狂奔激涌,由天而降;有的烟一般地纠缠在峭壁上,边落边飞。途经一处,两边危崖陡壁挂满大大小小的瀑布,竟有五六十道,我没有见过如此众多、各不相同的瀑布同时展现,简直是瀑布的博览会!而每一道瀑布的出现都给人们带来一种惊喜。
你说阴雨是给我败兴还是助兴?我庆幸自己的幸运,但还是难以明白一场雨怎能生出如此壮美的瀑布奇观?
由于我们事先选择另一条路返回奥斯陆,这条路必须翻越一座两千米高的山顶,这便有幸找到了瀑布奇观的答案。
当我们的车子爬到极顶,景象变得奇异甚至有些恐怖。一堆堆殷红的石头,刺目的白雪,枯死而发黑的苔藓,不仅无人,鸟也没有,任何活的生命都看不到,古怪、原始、死寂,好像来到月球上。车子开了很长一阵子,居然没见到别的车开过,负责驾车的伙伴小俞说:“如果这时车子熄了火,咱们可就完了。”这话增加了人们心里的恐惧感。
当车子开进山顶腹地,出现了许多巨大的湖,一个连着一个,湖的彼岸常常很远,甚至有水天相接之感。
回到奥斯陆后,我把此行之所见告诉一位久居这座城市的朋友。我说:“我估算了一下,二百里的峡湾里的瀑布至少有一千道。”朋友笑道:“峡湾里的瀑布是无法数字化的。你有没有留心山壁处处都是泉水流过的痕迹?如果你那天雨水再大些,那些地方也是瀑布。瀑布还要多上两倍呢,至少三千道。”他不等我说话,接着说,“别忘了,你去的只是桑格纳峡湾。挪威西北部海边可是布满峡湾呀。”
于是,现在一想到挪威,第一个冒出来的形象就是由天而降的雪白的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