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阳
旅游发展后,我搬到更宁静的雾浓顶村。村子坐落在白马雪山山脉上,我的屋子坐北朝南,北面和东面是山林、松树和栎树,南面是雾浓顶村的田野,田野后一道小小的山梁,东头是松,西头是白桦。我从窗外望出去,是澜沧江河谷的一道道山脊,正西面是梅里雪山,它的南端是碧罗雪山。
早上迷离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时候,常有山雀“笃笃笃”地敲击玻璃窗,急促地唤我起床。我拉开窗帘,它们惊魂不定地瞪着我,再嘻嘻哈哈迅速落跑,隐没在栎树林间。
运气好的时候,松鼠会晚些叫醒我。它一大早就来来回回地在屋顶和平台的栏杆上跑着,捡一些无用的果壳。我的房子是传统夯土藏房,屋顶是泥顶,承托泥顶的是椽子和很厚的“薪”,老鼠和松鼠都在里面做窝。“薪”是我根据德钦藏话选用的字眼,意思是柴火,细直的“薪”也用来盖屋顶。
我不太介意和老鼠松鼠们共生,这儿原来是它们的地盘。低海拔的朋友们送来河谷生产的核桃和板栗,高地的朋友送过来松子,大家都张一张嘴靠自然。半夜里听它们滚核桃,便感觉到它们的满足。
最好的时候,可以等到9点,牛上山吃草,叮叮当当的牛铃铛叫醒我。9月之后,牛从牧场搬迁回村庄,每天早上挤完奶,再放到周围山坡上吃草。牛铃铛据说有7种尺寸,我至今不能分辨,大约只能知道是老牛或小牛。走在前面浑厚的声音是成年的牛,它们走得很有节奏,偶尔齐刷刷停下来,集体仰望雪山。丁零当啷打破节奏的是乱跑的小牛,它们春天出生不久就被带到牧场,回到村庄,对一切都新鲜好奇。
大多数时候,不要任何事物叫醒我,我自己醒来,在天黑尚未转明时。几颗残星,山林黝黑,隐约可见山脉的走向,白马雪山,碧罗雪山,梅里雪山,善于夜飞的鸟群停止了穿越,一点儿躁动都没有,风在未生起处,河流缓缓,西边是澜沧江—湄公河,东面是金沙江,世界巨大、宁静,包容一切又空无一物。
如果天色阴沉有雾,那就起一炉火,窝在屋子里,还可以咕嘟咕嘟熬一锅玉米粥。如果天气好,往哪儿走都可以,看起来都很美。背后的山林是原始栎树和松树混交林,有偶尔的红桦。云南杜鹃和亮叶杜鹃混迹在其中,比低海拔的同品种晚大半个月,等到6月初才会开花,热烈地开放直到6月底7月初的第一场暴雨,或者某一天黄昏突如其来的冰雹。低矮处以小檗为主,其中一种当地人叫三根针的,可以替代黄连药用,另一种金雀花在雨季初来时开花,可以用来炒鸡蛋。
我喜欢坐在枯木上面晃悠,看向周围更深的林间,蔷薇科的植物很多,绣球藤和山梅花,它们白色的花朵像悬空一样,飘浮在浓重的绿意中。林下有野生菌,松茸、牛肝菌、一窝菌都长在这里,雨季的午饭很好打发,焖上饭,再去林子里找几颗菌子回来炒琵琶肉。有时我走得高一些,去到白腹锦鸡喝水的池塘,再高一些,直到看见西面的梅里雪山,以及猛禽迁徙的河谷。
田野南面的山梁,树林里有煨桑台和经幡,放生的鸡在林间阔步。我也喜欢坐在这里,小松鼠清理了煨桑洒落的青稞和小麦之后,偶尔会跳到我的腿上。松和栎高大绵密,大部分时候,只能听到风从顶端的树梢经过,只在需要的时候,它才吹向林间,掠过松萝,郑重地吹起经幡。
屋外的平台有两棵树,东面大一些的是黄背栎,西面小一些的也是黄背栎,它们穿过我平台的地板,嗖嗖地长高长胖,几年后争相触到屋顶。大一点儿的栎树下,我放了一张旧餐桌,小一点儿的栎树下,我胡乱钉了一张茶几,村民不用的藏房里拆下的承托,每两个叠在一起正好是凳子,极美的流线造型。有的时候,就算没有风,我也哪里都不去,我在这两棵树下来回,栎果嗒嗒掉落,我听着,看它们果实上可爱的小帽子,鼹鼠和小老鼠喜欢的那种。我们喝茶,吃饭,看书,烤太阳,打瞌睡。
有时候我走得更远些,带上简单的午餐,去到澜沧江边陡直的山脊。峡谷的气流回旋不定,流云聚散。忽然出现的阳光,一会儿打在峡谷的村庄,一会儿打在雪峰下的冰川。
这中间我生下可爱的儿子。他的降生在一个短时间内改变了我的生活秩序,但很快我们就一起回到原来的方向。比较重要的改变是,我从独自的个人主义,变成一个“希望成为好人”的人。我关注周围,希望以一己之力,许给他一个更好的世界。
我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未来也将如此。他7个月上到5000米海拔和我一起看花,扭着他的胖屁股爬在高山上,抓起石子来看,抓起草往嘴里塞。高山小溪边的水木耳黑黑的,又有点晶亮,他发现这和石子不同。龙胆花更奇怪,手掌慢慢伸过去,还没有碰到,花朵关了,等一等,又开了,他不明白是阳光的原因,以为施魔法了。
大狗陋陋是他的朋友,还不会走的时候,他俩在青稞地里待着。大一点儿会跌跌撞撞地走了,他们喜欢去山上。小檗科的灌丛长满刺很不友好,对成人很麻烦,但孩子和狗在低矮处进出自由。沿着一条只有他们才看得见的秘密通道,嗖嗖地很快可以直达半山的一棵高大栎树下。那棵栎树真美啊,在茶马故道的玛尼石边,挂满松萝,巨大的树冠如同屋顶一样,松萝垂髫直达树下的大白花杜鹃丛。
我有时直接去大栎树下捕获他们,看他们一前一后摇摇摆摆地走来,把他放倒在肚子上,胳肢他,令他大笑,指给他看随风飘荡的松萝,看,是风。转过来趴着,可以找到林缘草地刚冒出来的,小指头一样高的矮紫苞鸢尾,湿润的角落,有一朵两朵直距耧斗菜,看,阳光的紫色。他不停地滚来滚去,听,枯叶还咔嚓咔嚓,它们在诉说去年的时光。
因为儿子读书的原因,三年前,我们从雪山脚下搬到大理。我们在乡村的老院子里居住,朝南的土地有梨树、桃树、缅桂花,我又种了冬樱与木槿,树下是菜地。我们住在田间,但儿子和我都还是觉得大理太吵。而且总不能真正天黑,我们回到了算得上城市的地方,但是显然这带来了其他的困窘。
我们坐在四方天空下的石阶上聊天,有有时候我忙,他就自己找块纸板铺在院中,躺在地上看云。月亮从洱海升起来,之后会经过我们的院子上空。燕子在他身后的廊檐下搭巢孵卵,他提醒爸爸不要开灯,也不要盯着它们,因为“就算只看,它可能也会害怕”,我也不知他何时参与了燕子的交谈。最近他开始学写字,坐在窗前写着写着就发呆,我质问他,他就笑,“妈妈,不是我,是风”,而风就在梨树和樱花树间哗哗作响,回应他。
海洋、高山、沙漠、草原,他走过很多地方,最多的还是在滇西北,2岁多他在白马雪山徒步;3岁多翻越碧罗雪山,从怒江来到澜沧江。他随他父亲在海上看星,小手穿过洋流的方向;他随他母亲在流石滩上看花,溪流边见冰凌,林深处看雾。今年他6岁了,我们计划暑期再去森林与冰川,有蚂蟥,有羚,也许还有熊。我希望他开始学习,并且在日后的成长中不要断绝与自然的来往。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常常处于杂乱与困顿中,在我最困顿的时候——这是感知恢复的最好时机——我习惯在自然中获得支持。在城市的周边寻找可以十几公里徒步的山野,既不属于来处,也不属于去处,只在当下的行走中,阳光、风雨、些许植物的照拂,就能在忙乱的生活中长长地喘一口气,获得精神的恢复。
在我离开雪山后,每年仍然拿出几个时段回到森林与牧场,在那里安静生活一阵子。
我向自然寻求,它提供给我隐秘的支持,让我毫无惧意,以它的恒常和变化,以及其中蕴含的丝毫不被打乱的和谐,带给我深度的休憩。这不是从城市逃离而与城市相望的大自然,逃离是不彻底的胆怯,这是自然的自然,本来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