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炜
在人生的前29年里,阿尔瓦多·布鲁斯第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會从事“固定工作”,还干得兴致勃勃。
但现实是,现在他每天5点半起床,喝一杯马黛茶暖身,草草扒几口早饭,然后就迅速前往砖厂。在那儿,在“搭档”——一台水泥搅拌机——的帮助下,他每天都能浇筑400块水泥砖。
“我喜欢这份工作。”布鲁斯第说。
和布鲁斯第一起的,还有近500人,分散在多个工厂里,有烤面包的,有做披萨的,有卖冰淇淋的,也有的做着和布鲁斯第类似的重体力活。工作之余,他们爱聚在广场上,既可以踢足球,也可以玩乐器,在乌拉圭明媚的阳光里度过闲暇时光。
这一切本来没什么特殊,除了两点:布鲁斯第是个正在服刑的前抢劫犯,他的“工友”们也是除强奸犯和贩毒犯之外的囚徒;他们的所在之处也不是寻常工业区,而是一个名叫Punta de Rieles的综合性监狱。
Punta de Rieles的西班牙语含义是“铁路尽头”,指示着它的位置——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第一条有轨电车线的终点。
行走在Punta de Rieles的土地上,人们很容易忘记,这里是一个监狱。除了高墙上的铁丝网和入口处严格的搜查手续,它与这个名词所指代的场所及其背后的意义似乎没有任何关系——恐惧、痛苦、拥挤和暴力全都无迹可寻,至少肉眼看来如此。零星几座瞭望塔里,不得不坚守岗位的守卫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他们几乎无事可做,因为这儿并没有需要看管的犯人。
它仿佛是一个村庄,其中的每一个“居民”都可以自由地迁徙——只要他们遵守“宵禁”,在晚上7点前回到牢房就行。甚至犯人们居住的隔间,与其说是牢房,倒不如称作“寝室”:4人一间,可以使用手机、电视、游戏机、冰箱和乐器;从2015年起,来访的犯人家属也得到了留宿许可。
这样的环境,足以让乌拉圭其他监狱的犯人欣羡不已。这个南美国家在1907年就废除了死刑,但由于犯罪频发,监狱人数严重超员。2009年,一名联合国官员曾在报告中将乌拉圭的监狱形容为“非人”,称有犯人全天24小时“像动物一样被关押在金属盒子里”。
还有更“过分”的:Punta de Rieles的犯人们,被允许他们开创自己的事业——包括布鲁斯第供职的砖厂在内,监狱里共有38家“公司”,大多由犯人们自行开设。于是,这帮过去杀过人、打过劫、抢过银行的“社会不安定因素”,摇身一变,成了工人、服务员、理发师,过上了此前难以想象的“稳定生活”。
“诚实劳动”的回报颇为丰厚:月工资平均可达两三千人民币,与乌拉圭全国的人均工资基本持平。这笔钱将被存到个人账户上,全部属于他们自己。
与此同时,犯人们还被鼓励继续“深造”。一些人拿起书本,试图读完中学的课程;还有一些在艺术中倾注热情,从入狱之初就排练起了戏剧,或是玩起了音乐。而为了感悟瑜伽这种“源自东方的神秘力量”,犯人们正在努力筹集资金,想要建立一个冥想中心,顺带作为讨论公共事务的场地。
按照监狱官方的数据,相比于传统监狱的模式,Punta de Rieles模式更为有效:从后者出狱的犯人,其再犯罪的比例只有2%至3%,远远低于拉丁美洲平均60%的再犯率水平。
Punta de Rieles的成绩并非一直如此耀眼。在新模式出现之前,它曾是乌拉圭黑暗时代的一个缩影——1973至1985年间,这个国家笼罩在军政府的独裁统治之下,而旧时的Punta de Rieles正是情报和拘留中心,关押过七百多名女性政治犯,见证了无数起暴行。
可当路易·帕罗蒂于2010年加入监狱的改造工程,一切变得大不相同。作为一名铁路工会成员的儿子,帕罗蒂从小就对社会运动饱含热情。军政府独裁期间,他被迫离开祖国,流亡法国近12年,并在那里成为一名教育家。待1985年重回故土,他立刻运用起专业所学,先是加入儿童与青少年研究所,接着又将目光投向另一群亟需教化的人群——罪犯。
帕罗蒂改造Punta de Rieles时秉持的理念,在一定程度上,颇有几分“人性本善”“有教无类”的意味。他深信人是可以被改变的,哪怕是穷凶极恶的罪犯——“我希望犯人们能安然入睡,不会感到羞辱、害怕或恐惧。”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BBC)采访时,帕罗蒂曾经如此表达自己的心愿。
而其中的关键,不外乎提供工作、教育和文化生活。工作,可以作为犯人监狱外生活的“预演”,使其在出狱后快速适应社会;教育和文化,则是为了让他们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富足,感受“普通人的快乐”。为了全面对接现实世界,监狱内部甚至引入了金融系统——帕罗蒂成立了一家“模拟银行”,设立了由犯人与工作人员共同监管的基金,为各种创业项目提供无息贷款。银行的理事会由选举产生,看上去颇为公平:要想连任,即使身为监狱长,帕罗蒂也得乖乖拉票。
不过,对于帕罗蒂而言,拉票想必不是难事。这位68岁的教育家精力充沛,总是穿着T恤和牛仔裤,热情招呼每一个人,时不时倾听犯人们的投诉和抱怨。他说,他明白坐牢是件痛苦的事,因而希望找到某种方式,让犯人们从囹圄生涯中获益,而不只是忍受惩罚。
西班牙哲学家费尔南多·萨瓦特有一句名言,常常被帕罗蒂挂在嘴边——“拥有权力,是为了帮助别人成长。”
Punta de Rieles的犯人们,或者说居民们,成长了吗?答案似乎确凿无疑。降低的再犯罪率可以说明问题,犯人们的亲身体验又提供了更为感性的证据:
曾经的抢劫犯丹尼尔·马可尼如今变成了技术高超的理发师,还担任着一个乐队的主唱;因抢劫银行被判刑23年的赛塞尔·坎波成为了心灵手巧的木匠,会制作桌子、书柜等一切客户需要的东西;另一个前劫匪吉尔贝托·阿亚拉则表示这里给了他远离犯罪生活下去的可能——他在服刑时开了家面包店,刑期结束后又重返Punta de Rieles,以正常人的身份,在监狱里继续做生意。
至于“砖头制造者”布鲁斯第,则打算在出狱后开一家自己的砖厂;他还剩下2年零4个月的刑期。账户里已经存了不少钱,当亲人前来探望的时候,他常常带他们去监狱里的甜品店吃冰淇淋。他喜欢这家甜品店,因为它的名字:新开始(New Start)。
据网络 编辑/王 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