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白杨树

2021-02-23 02:37赵欣
金山 2021年1期
关键词:高高的白杨树白杨

赵欣

编者按:

在新疆,在我国北方的许多城市随处可见这高高的白杨树,它们成行成排,无畏外界条件的干扰,自顾自地直立生长,在扎根、生长、坚守间极尽了平凡之美。白杨树,是作者对故土乡情的联结,是作者成长的烙印,也是许许多多驻守边疆、扎根边疆的建设者们的象征,因为有了他们——“在太阳下,我们各民族都是小孩,把羊放飞在蓝天上……”

在新疆,几乎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家,而有人家的地方就有白杨树,成行成排的白杨树下就是色彩斑斓的田野,玉米、小麦、水稻、棉花和瓜果蔬菜等作物,在高高的白杨树呵护下茁壮生长。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绿洲经济。

小时候,家在团场连队住,连队营房四周栽种的都是白杨树,长得很高。清晨,朝阳的第一道霞光染红白杨树高高的树梢,照在闪着光亮、如婴儿手掌般大小的叶子上,叶片上有粗细不匀的纹路,很好看,接着上工的哨音就吹响了。傍晚,夕阳的最后一抹晚霞也是从白杨树梢上渐渐隐去,于是熄灯的钟声(后来换成了高音喇叭播放熄灯号音)在营房区此起彼落回荡起来,惊得树丫间歇息的老鸦嘎嘎叫着,扑楞楞飞起,围着高高的白杨树绕飞几圈,又落回枝杈间,再过一会儿,四周便消停下来。星光熠熠,月色融融,连周遭的白杨树也影影绰绰的,家家户户窗子上昏黄的光亮逝去了,整个营区进入宁静的梦乡。

可以说,我最早认识的树种就是白杨树,我少年时的许多活动也都与白杨树有着密切关系。

那年外出求学,尽管离家并不太远,母亲还是坚持要送我出门。于是,一个清霜满地的早晨,一个身背行囊、怀揣两个水煮蛋,不谙世事的少年,一个心怀慈爱、满脸不舍的母亲,和一排排白杨树又再次交集在了一起。以至于这个画面多年以后仍反复在我的脑海里、睡梦中出现。

走过门前的白杨树,回头望去,只见母亲站在树下,初秋的凉风吹起她的发丝,扬起又落下,飞过头顶又飘过脸颊。母亲见我回头,忙用手背拭拭眼角,朝我轻轻地挥动手臂,放下了又举起,如此几回。明亮的晨阳升起来了,母亲的身后,一片光明。远处望去,母亲的身形笼着橙色的光晕,在那高大的白杨树下,宛如一尊雕像,圣洁、坚强。霞光中,母亲的剪影刻在我的心上,永不磨滅。

就这样,我在白杨树的见证下,离家远去。自此以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稀,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我常常想,不知道那些伴我成长、与我共度童年时光的白杨树,是否依旧康健、依旧守望着家乡的田野、依旧那样静静地站着,不摇不动?树丫处的老鸦窝可在、可好?

终于,我又站在这块熟悉且陌生的土地上,遍寻之下,见到了几株也许是这一带仅存的老白杨树。端详、思忖再三,终是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当年陪伴我的那些树。不敢想,或许是,尽管树丫间并没有老鸦窝。

光阴荏苒,流年无痕。站在树下,轻轻地抚摸树干,沉默良久,我默默地离去。强忍着不回头,我知道他正望着我有些佝偻的背影,琢磨着从前那个腰身笔直的少年,什么时候脱去了满头的乌发,弯曲了腰身,连脚步也不再轻快。风儿吹过他的头颈,老白杨树高处的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召唤久别乡关的游子回还。

是啊,“鸟倦飞而知还”。但是,即使只是一个浅浅的回眸,也早已物是人非,对于过往我既不能莞尔一笑,也缺乏心有灵犀。尽管三生石上情缱绻,也言不尽悠悠往事难回味。从前的玲珑少年,已是须发斑白,眉眼低垂的花甲老者。那些白杨不也是从摇着枝条,跃跃欲动的幼小树苗,长成了巍然大树,笔直挺拔。

当年修剪枝丫留下的疤痕,早已长成乌黑的眼睛,皂白分明,高高在上,望着我去的方向。我甚至产生了幻想,他拼命地向上生长,难道不是为了站高望远,想早早看到游子归来的身影?可惜他已过了最好的年轮,我也不再是少年。再次重逢,除了感慨人生易老、乡音难寻,更多的还是慨叹故土不在、乡情难忘,缅怀逝去的亲人与不老的时光。望着高高的白杨树,忆起那些岁月的变迁,方知离乡赳赳去,欲归情更怯啊!

白杨树很好活。据说有草的地方就有他的影子。他几乎不讲究生存条件,只要有点水,给他些生存空间,让他能够自由地呼吸空气,他就能给大地一片绿荫。

小时候,每逢春天,我们都会找来几株杨树苗,在房前屋后挖上几个四五十公分深的坑,种下去,浇点水,此后的事情都可以完全交给时光了。寒来暑往,绿意黄叶,幼苗蕴育积蓄着力量,在寒暑的风雨中拼命地向上生长起来。晨雨旭日,暮风夕阳。他并不在意时光的快慢,也不需要人们过多的呵护和关照,几年以后,自顾自地长成了参天大树。

家乡的白杨树,大多沿着道路、沟渠和条田栽种,最多的还是作为巡道树,种在道路两旁的林带里,一排排一行行,一律直立向上,像威武的哨兵。车行道上,两旁白杨如集结完毕的方阵,肃穆立正,等待着你的检阅,那树干上椭圆形的疤痕,宛如圆睁的双眸,正向你行着庄严的注目礼。

白杨树干挺拔直立,极少有弯曲开裂和旁逸斜出的。

我出于好奇,总觉得像这样在北方,特别在西北缺少雨水的滋润,在严酷的自然条件下,能长成参天大树的白杨,古往今来一定也如婀娜多姿的柳树一样,是文人雅士描慕和歌咏的对象,一定会留下大量的诗词歌赋。可是,一查下来,出人意料,还真不多。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寒食野望吟》中写道:“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唐代诗人王昌龄的《长歌行》中有“系马倚白杨,谁知我怀抱……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的句子;魏晋时期的陶渊明在《拟挽歌辞三首》中吟道:“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疑为两汉时的民歌也有“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的歌吟。皆是萧疏悲凉愁苦之情,读来寒凉后背。

只有曾纳入中学语文教材,茅盾先生所著的《白杨礼赞》,才褪去悲凉阴翳之气,还白杨树西北汉子的傲岸气概。“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心里豁地一下就开阔、朗透起来,一片阳光,透亮明媚。

其实,我知道白杨树出身寒微,是最平民化的。他平凡淡定,与世无争,乐天知命,从不乞求,绝不媚俗,是西北林木中的伟丈夫,他的傲骨精气是最高贵的。

我更喜欢称他为谦谦君子。他那优雅的站姿、青白色的皮膏,枝枝丫丫簇拥着笔直的干,一律向上。他随遇而安,从不追逐雨水,贪恋阳光,更不苛求过多的关照和给养。吸盐食碱,耐旱抗寒,给点阳光就灿烂,有点水分就生长。与岁月相拥,与时光共暖。唯一的愿望就是生长,就是要长成“我”应有的模样。于是,他简单了生活的奢望,纯洁了生长的理想和信仰,笃定了内心的坦然和坚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条件和境况,都能迎着旭日夕阳,沐着寒星冷霜,平和自若地生长。可以说,他的存在就是为了生长,简而又简,纯之又纯。为此,他熬得了艰辛,守得住底线,永远进取,乐观向上。

子曰:“不知命,無以为君子也。”白杨树是知命的。也就是说,他知道成功与否,并不取决于他的追求,是非成败并不由己。只要觉得想做,能做,该做,那就去做,不用管过去和将来如何怎样了。

风来了,他挺直了身躯,行行排排迎风直立,护卫着身后庄稼花草,宁可断枝截身也绝不弯腰,更不要说后退了。风去了,他依然抖抖枝叶,亭亭站立,不喜不悲,不怨不忿。时光匆匆,岁月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只有他把这一切全部置之身外,任凭三月杨絮、九月黄叶,顺应自然,规律生长,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惊扰他的从容和淡定。我相信这或许本来就是他与生俱来,且伴随始终的一种修为和境界。而正是他的这份淡定与从容,成就了他无论经历怎样的风云变幻、蹉跎磨难,都能历劫不衰的意志。哪怕不能如其近亲胡杨那样,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也能平静如初,将一场轰轰烈烈的生命之歌,优雅地演绎为平柔静美。这就是他历经岁月沧桑后的透悟,也是他灵魂深处蕴育出的极致清高。

正如梁实秋先生所言:“享受人生而不沉湎,看透人生而不消极,不管世风如何浮躁,都尽量保持一份高雅、恬静和淡然。”这份从容、淡定的优雅,不是君子之风,又是什么?

有时候,我会坐在白杨树的对面,静静地审视着他,在一片虚静中聆听年轮缓慢生长的声音,想象他发达的根须深入地下,汲取水分养料的样子。

白杨树实际上早已和他身下的这块土地,紧密地结成了一个整体。他深深地拥抱着这块土地,不管它是贫瘠之土,还是盐碱之地,他爱它、敬它,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它。在这块厚实的土地下,始终涌动着白杨树不朽生命的勃勃生机。他蛰伏着、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春雨浸润、阳光普照的日子,破土而出,迎接那个只属于他的,杨花漫天,直上云天的盛大年华。

诚然,在他玉树临风、枝繁叶茂的成长路上,一定会遭受许多的挫折和磨难,但是,无所畏惧的生长,本来就是他自己的选择。在达成目标前,吃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他也不会怨天尤人、苦闷彷徨,更不会因为受到了委屈和伤害,自暴自弃,半途而废。其实,生存固然简单,生长确实不易,不仅需要执着和无畏,还需要淡然的心态和一笑而过的闲定风度。于是,迎着风雨,他把这所有的一切都统统收拾起来,标记为在成长路上,镌刻了生命印迹和负重前行的宝贵的精神财富。这即是他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也是他对如何能更好成长的深刻领悟和诠释。

原来白杨树今天的成就,本源于他的坚持,他的坚持又成功于他的勇气和担当,还有永不磨灭的执着信念和不懈努力。

是的,我们种下一棵梦想的白杨树,怀揣着坚韧不拔的信念和意志,不管岁月怎样如火,流年如何似冰,他终究会长成一株参天大树。或许,他最终热热烈烈燃烧自己,化作一地灰烬;或许老朽了,被风吹折,烂于荒野,化作一抔黄土。但他毕竟曾立身于天地间,扬名于世,成就了自己的事业,为大自然的繁盛贡献了自己的一切。这就足够了,应毫无悔愧。

而我们呢?为什么不能像白杨树那样,把自己从太多的欲望中剥离出来,笃定一个信念,静以修身,简以养德,安之若素,淡泊从容,去追求人生那一抹最动人的风景呢?即便做不了伟丈夫,成不了谦谦君子,也不能“给予人甚多,要求于人甚少”,那么,试试做一个爱生活、有温度的人,可否?

忽然想起边陲小城——伊宁的公园里还有几株白杨树,高约数十米,有两三人合抱粗,上有铭牌显示有九十余岁了,也算得上是白杨树中的老者了吧!

哦,伊宁,那个曾经名扬西北的白杨之城,你遍布大街小巷的白杨树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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