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玲
1
台湾。一九八五年春。
圣玛丽医院,高大的尖顶直刺苍穹,灰蒙蒙的天上有几只飞鸟飞过,发出类似婴孩啼哭叫妈妈的声音。住院部里人来人往,重病区,洁白的病房里,一位老人带着氧气面罩,身上插满管子,床头一台心脏监测仪器,发出轻微的“嘀嘀”声响。三天前,他因车祸入院,此刻生命还未脱离危险。听说当时他正在街上踽踽独行,一辆车子鸣着刺耳的笛声从他身后冲过来,他全然没有反应。随着一声裂帛般的刹车,老人被卷到了车下。开车的孩子下来看到地上的血迹吓坏了,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人群轰地一声围上来,七嘴八舌。不知是谁帮忙拨打了急救事故电话。
那孩子十八岁,刚刚拿到驾照,一张稚嫩的脸颜色煞白。他磕磕巴巴地说,我……鸣了……笛的,真的……我鸣笛了,这爷爷没……没反应……他的双手慌乱地做着动作,浑身发抖,不停地向身边的救护人员及警察解释,但是没有人理他。
很快,担架抬走了老人,救护车鸣着笛走远,接着,匆匆赶来的家长和警察一起,带走了孩子。没有多长时间,刚刚拥堵的路面又恢复了畅通,如果不是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和画线,没人知道这里刚刚发生过一起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
几天后,人们才听说那天交通事故被撞倒的老人叫刘怀山,怀山超市的前老板。
怀山超市位于高雄确山路上,这里原先是一条小弄堂,刘怀山的家就在弄堂底部。这老头行伍出身,二十多年前退伍后盘下了巷子口的一小间门面,从卖日用杂物小百货干起,这么多年一再扩大,生鲜水果纺织洗漱,楼上还有一间面包房和咖啡座,服务的项目越来越多,听说最近还开了分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警局里负责这一事故的警官手里掐着一颗香烟,把他了解的情况分享给队友:与那些住在荣民院里的前同僚们相比,刘怀山的境况要算好的,有老婆有儿子,有家的温暖,是让人羡慕的。可是他却病了,以他老婆喜妹的话说,有点糊涂。要说他年龄也不大呀?喜妹说只有七十五。
前几年的刘怀山只是记忆出了点问题,手里正在忙的事,就突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常常问喜妹,你说要我干什么?我刚才要做什么来着?但这健忘只影响了他的近期记忆,以前经历过的倒记得清清楚楚,喜妹也就没当回事,以为是人老了机能的自然退化。可是后来就慢慢发现他的不对劲。刘怀山有老年痴呆是近五年的事,最开始是一点,只觉得他有点愣怔,看人时像没睡醒,眼神是飘的,不跟对面的人接触,慢慢地,越来越严重,直到跟人不说话。有时候又猛丁地嘴里嘣出一句:我要回家!并且一个没留意,他自己就慢慢起身,走到街上去了。为此他的老婆喜妹没少操心,可是这一次,依然不知道怎么就被他走脱了。
平常喜妹要在超市里帮忙,就带着刘怀山,在收款机后面放着一张藤椅,让刘怀山坐着。这环境是他熟悉的,看着人来人往的顾客,刘怀山就安静下来了,表情愣愣的,也不闹,一坐就是一天。喜妹闲下来跟他说话,他也不答,不知道心思跑到哪里去了。傍晚时分,儿子刘思华会来店里帮一会儿忙,遇着天气好,喜妹会趁这功夫把椅子搬到外面,扶刘怀山出来,见见太阳透一透风。
大部分时间,刘怀山面无表情,只有当西山的那一群鸽子出来,呼啸着在天空盘旋,刘怀山的目光会慢慢活泛起来,他像刚睡醒似的,用目光追逐着那群小东西。如果这时候喜妹来叫他,是断然叫不动的。他痴痴呆呆的目光追着那群鸽子,嘴唇颤动,许久了才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话来,带着口水的黏糊,“我要回家”,让人摸不着头脑。
喜妹听他说,我要回家,有时候明明就在家里的,他说完这一句就挣扎着站起向门口走去,忙着的喜妹就得放下手里的活,赶忙把他拉回来。显然,他说的回家并不是现在的这个家。某次,喜妹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这老头子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在后边跟着,出了家门。刘怀山在前边颤颤巍巍地走,喜妹悄悄地跟在后边,那天,她跟了许久,刘怀山走走停停,似乎并没什么目的。到了大路上,往来的车辆,熙攘的人流,车声人声交错,刘怀山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盯着过往的车辆,过了一会,他蹲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胸前,双手插进那一头灰白的头发里,一动不动。喜妹以为他走累了,过去拉他时,才发现他在默默地流泪。
喜妹吓了一跳。
那么他要回的“家”到底是哪里?按说年龄并不太大,才七十多岁,但他的脑袋受过伤,左额头发下有一块深深的凹陷没有头发。刚结婚的时候,喜妹曾问过他,他说是摔的,可干什么能摔那么大一个疤呢?喜妹想,他刚过七十就发生的老年痴呆与这个伤有关吧?
她与他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听他那种口音早已熟稔,有一丝方言的尾调,吐字很重。才结婚的时候她问他,他说,是个叫做白城的小地方,他很早就离开了。对于出生于江南水乡的喜妹,那只是西北广袤的原野上的一颗沙粒,对她来说完全没有意义,或者说,她的印象只是诗句里的大漠长烟黄河落日。因为怀山说,他是个孤儿。一个孤儿的家乡,她觉得自己知道个大概就可以了,没有必要深究,况且这是在台湾,在高雄。
在过去的很多年,随意谈论大陆或是想回那边都是要被抓去坐牢的,他的白城抑或她的吴庄都是可望不可及,因此,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再没谈论过故乡这个话题。故乡变成了敏感词,只能存在于心底慢慢回味,或者,就在不经意的点滴习惯里。比如,刘怀山爱吃辣,喜欢面食,他说世上最好吃的面当是他家乡的油泼面。擀一张面皮,切成韭菜叶宽的细条,煮面时锅里扔几棵青菜,煮好的面捞到碗里,上面撒了葱沫和红辣子面,快快烧一点菜油,等油热了往上一浇,香味顿时弥漫。这有何难!喜妹说。也在他的指导下做过几回,出来让他一吃,却说全不是那个味,说,只有他们家乡的麦子磨的面才能做出来。有几次,她跟他赌气,说,难不成你家的麦子都刻着花?他听了难过地说,你根本不懂。喜妹觉得委屈,自己哪里是不懂,对于家乡的记忆,一个人的胃最有发言权,可让她到哪里去找回他的记忆呢?
五年前,台湾对大陆政策解禁,允许到两边探亲了,按说解不解禁的对刘怀山意义不大,倒是喜妹跃跃欲试,想回她的吴庄看看,又怕物是人非。刘怀山越来越糊涂,痴呆后的刘怀山越来越多地提到回家,喜妹问他家在哪里,他能回答的永远是两个字:回家。可以肯定的是,他说的家不可能是吴庄,那又是哪里呢?
现在,喜妹抚着他的手,心里好想他能醒过来,回到她认识他的那个时刻,他第一次映在她眼里的样子,一双明亮的双眼皮大眼睛,个子瘦高,一身戎装,他在她身后,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倒向绳梯边缘的身子扶正。她回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马上转身向前,她的一只手还攥在阿勇的掌心里,无数的人头,要把他们挤散了。
江面上,到处是漂浮的行李箱,是眼含惊恐扑通扑通不断掉进海里的人,而刚才如果不是他那一扶,她此刻应该也到了水里,与他们一起拼命挣扎吧?
这是一趟开往台湾的军舰。她是国军营长林水生的新婚太太,阿勇是水生的传令兵。就在上船的前一刻,水生被叫走。他对她说,让阿勇先护送她上船,人太多,怕一会儿上不去,他去去就来。她无助地抬头看向这个广州的码头,她刚跟水生的军车历尽艰险来到这里,一眼望出去,目光却被人头严严实实地挡回来。到处是人,部队与家眷混在一处,耳边是隆隆的炮声,拄着拐杖的伤兵缠着绷带满脸血污。扶老携幼拖家带口的逃亡者,不断地、不断地涌过来,像一锅沸腾的粥。数不清的人头在攒动,像要拼命抓住什么,只要能动,就奋力向前。她喊着要跟水生去,水生嘴里说着什么,背影被人一挤就看不见了。她只来得及向着水生背影消失的方向喊出一声:你快点啊,我怕!就被阿勇挟起胳膊向军舰挤过去了。她不知水生听没听到,抑或回答了她什么,那回答也消失在了结成疙瘩的人丛里。
她被阿勇拽着走上绳梯,不由自主地被人流挟裹,绳梯剧烈晃动,她的脚一歪,身子失了控制,就是那时,身后的一双手使劲拉住了她。她回头,看到的就是刘怀山。那是他们的第一面,她没时间向他表示感谢,只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就又被人流裹着向前。
但喜妹怎么也不会想到,水生没上船。船上到处满满当当,一个下脚的地方都难找,她与阿勇一上船就到了甲板上,想看到水生能快快赶来与她会合。但她只看到了人头,剧烈晃动的绳梯,绳梯边不断被挤进海里的人,掉下去的行李箱。一趟趟的小驳船依然不停歇地从岸边运人过来,卸在大船边。
忽然听到了开船的汽笛,她惊恐地大喊,水生还没上来呢!水生还……没……上……,她拼命逆着人流往回挤,想要下船去找水生,却被人声淹没了她。直到看见岸上的那一群人后退后退,浪花卷上来,白色的泡沫让人眩晕,大海淹没了一切。她的腿软了一下,顺势溜到了地上,阿勇怎么也拉她不起。
军舰到达高雄港,他们像一堆货物到站,没有人管他们去哪里。到处都是难民,闷热的天气,不时袭来的阵雨,没有一个屋檐可以让她站在下面避一避。行李挤丢了,食物奇缺,开始的几天,她把自己的手饰取下来,让阿勇去换了食品,后来再也没有可拿去换的东西,他们就露宿街头,阵雨袭来,她再也不想躲,坐在雨地里,在人地两生的高雄街头号啕大哭。
没人理她,即使她撕心裂肺,每个人都岌岌可危自顾不暇。心里的一个念头支撑着她每天去码头等水生,让阿勇去找吃的。某一天晚上,阿勇回来,手里拿着一个饭团,他已经筋疲力尽,伸开手绢,把那只饭团捧给她,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阿勇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她接过饭团,想掰一点给阿勇,背后却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一下子夺走了它。阿勇奋力起身去追,就看到前边那只夺了她饭团的黑影正被另一群人追赶,他们撵上他,把他打倒在地,夺下他手上刚得到的东西,又互相争抢着远去了。那晚上,她与阿勇蜷缩在码头的墙根下,好在天气炎热,并不担心受凉。
她把水生弄丢了,也可以说,水生把她弄丢了,后来阿勇也不知去向。一个月后的一天,她万念俱灭,站在海边,向北遥遥相望。她思念吴庄,更思念她的丈夫水生。在吴庄纵横的水巷里,正是她的水生,一只乌篷船披红戴花把她接到了城里,在城里最大的饭店举办了婚礼。宾朋满座,笑语喧哗,水生的兄弟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声声叫着她嫂子,水生一身崭新戎装,不断听到一个词,郎才女貌。这才半年。
她确信水生遇了不测,不然他不会不回来找她。即使那条船没赶上,他也会设法赶上后来的船,可是那么多的船运来了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是他。
绝望像一只黑色的大手拎着她的后脖子,既然他已经不在了,自己在这话也听不懂的陌生的高雄留着干什么?她要回家!她把目光投向远天,落日的黄昏,一群鸟在高飞,真羡慕它们有一双灵巧的翅膀,关山万里,它们可以振翅飞过。而自己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异味,她对着它们远去的影子用尽力气喊了一声:水生,你在哪儿呀!一阵强劲的海风吹来,她的声音被压回胸膛,传出来的回声连她自己都没听见。
罢!罢!罢!她从站着的礁石上纵身向大海一跃……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团白色的包裹里,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人世,却有一双大眼睛映入她眼睑,双眼皮的大眼睛,似曾相识,她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就是此刻病床上的刘怀山。
想起来,那该是一九五零年五月间的事了。
门响了一下,进来的是儿子刘思华,他走到病床前俯身看着父亲,又抬起头看向母亲。
今天怎么样?他问。
好像还是那样,有时候会自言自语说一句。
还说的是回家?
恰在这时,躺在床上的刘怀山清晰地说了一句:回家。等到他们再次俯身看时,他又没什么动静了。
妈你先回吧,今晚我陪爸。刘思华在床边坐了下来。
看着喜妹走出病房的背影,刘思华若有所思,父亲说的回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的家,或者说,自己的根,在哪里?
2
回家。回家……
到处是人,拥挤的惊慌的人流,他往回走,他一直逆流,他不要随着他们,他要回家。身边挑着担子提着箱子的人流不断地挟裹冲撞他,他趔趄着,想要逃离这股洪流。
他只记得,他的家在北方。
回家。回白城,杨柳巷,他有多少年没回去了呢?
二爷、二爷……
二爷!二爷在家吗?
谁在叫?来人拍了几下街门硕大的门环,进到院子里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停在了竹帘外。
二爷?那人又叫了一声,从竹帘的缝隙里望出去,一个毕恭毕敬的身影弯着腰,膝盖上的两块大补丁特别显眼。光脚上的那双布鞋踩得没了后跟,一只大拇哥顶破了鞋面从里面露出来,伏在洞口的小老鼠似的伺机而动。坐在炕上的他盯着那双忐忑不安的脚一下子笑出声来,又急忙捂住了嘴。只要父亲在家,就没有谁敢大声放肆。
母亲搭了一声:谁呀?
是我,二婆。我是东头的柱子,二爷在家吗?那人一边答一边把腰又弯了弯,仿佛二爷就站在他对面似的。
啥事?
是……我家炭娃可哭哩,媳妇叫我来借刀回去压压邪。柱子说。
柱子媳妇给柱子生了个夜哭郞儿子,那孩子身体不好,三天两头也闹毛病,昼夜不停地哭闹,把他家都哭邪了。人们从他家门前过,即使炭娃睡得好好的,大家还是听到他细猫叫般的哭声。为此,柱子没少作难,看先生找神婆,借二爷家的大刀片子回去压邪。
家里门后那把二尺多长的鬼头大刀,是他们叫做二爷的父亲在衙门里当差时拿回来的。衙门解散,刀就留在了家里。那刀精钢打制,把上有一绺红绸子无风自动,听说是喂过人血的,人人见了害怕,因此常被借去镇邪。
父亲闭着的眼睛动了一下,喉咙里呼隆隆一阵响,接着咳出一口痰,吐在了炕头地上的一只缺了口的破碗里,那碗里装着一碗他给父亲拾回来的细面面绵土。
那天的大刀借给柱子了吗?似乎借了,只要刀在家,谁来借不去呢?他记得自己端着空土碗进门时跟柱子打了个照面,柱子的手里就提着那把大刀,看到他还叫了他声三叔。他人小辈份高,街上的那一帮臭小子常背后骂他哈巴狗站到了粪堆上了,他都知道。
飞云……
是的,那时候他叫柳飞云。
他走得汗流浃背,拽开了领带,还是热。白晃晃的太阳在头顶,路边阔大的棕榈树,木瓜树,还有叫不上名字的热带植物都告诉他,这里是南方,与他家乡气候风俗全然不同的南方。后来他记起来了,这里是广州,他刚随部队从海南岛过来,部队在撤退,目的地是台湾。作为副官的他,得跟部队一起行动。他接到通知,下午他将随他的长官一起上船,一艘军舰正在等着他。可是他不想到台湾,不想到那个地图上四面环水的孤岛上去,因此他在往回走,他相信自己是可以走脱的。
可是忽然,他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团长,团长的家眷,簇簇拥拥的一大群。团长也看到了他,叫他,刘副官,你干吗去?快来扶着太太,快!
那女人穿着旗袍,浓妆艳抹,脚下一双高跟鞋,仿佛是要去夜总会,在逃难的人群里要多不适宜就有多不适宜。在团长气急败坏的骂声里走得歪歪扭扭,他只好过去搀扶起她的胳膊,装着是接他们的样子。他很想回头再看看他刚要去的那个地方,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别回头,别回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只有心里硬硬的东西告诉他,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走,向前走,心一点点凉下来,在广州火辣辣的太阳下,像掉进了冰窖。他告诫自己冷静再冷静,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放了手上的女人,回头,不管不顾向他要去的方向。他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围都是团长的亲信,可能怕拥挤的人流冲着家眷吧,他们被裹在中间,就这么到了小船上,又被小船运到了军舰的绳梯旁。
机会越来越渺茫,机会就这样擦肩而过!
想想自己这半生,很多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接到一张纸条,然后义无反顾去执行上面下达的命令。每当这时,他都不是自己,他不是柳飞云,从走出杨柳巷的那个早晨起,他就把柳飞云那个名字深深埋在了心底,把他的媳妇和一儿一女埋进了心里,他至今记得出门时老五柳青云家弥漫的那股蒸红薯的甜滋滋的味道,后来那滋味成了家的味道。
他叫过柳飞云、张庆国,也叫过赵福贵,此刻他是刘怀山,身份是国民革命军某军团副官,就在刚才,他以为自己可以不是,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了。
然而,他看见了团长,要命的是他们走了个对面,拥挤的人流又让他无处可逃,他只能装作回头接他们的样子。他恨手上搀的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恨得想把她推到海里去,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只好到了台湾再想办法了,他最后安慰自己。
一个月后的一天,极度郁闷的他去海边码头,默默地遥望着北方,就是那时,他发现了那个站在礁石上的女子,分明是已经到达绝望的顶点。
回家。回家……
他走在小巷里,手上提着两根卤猪尾巴,小巷弯弯曲曲,路两边有高大的香樟树,白色的小花绽放出清凉的气味,不绝如缕。他匆匆地走,想快点望见那个巷底的小院,院子里,年轻的喜妹穿着素花旗袍,抱着一个孩子站在门口等他。孩子胖乎乎的小手上有五个小肉坑,一见他,就从妈妈怀里伸出手来爸爸、爸爸地叫他,要他抱。他叫孩子思华,说,你这个小馋猫!一边把手里纸包里的卤味拿出来给他。
他依然穿着军装。他们一起往屋子走,喜妹说,我想出去找个活干……
他笑笑地看着儿子吃,问,香不香?儿子顾不上答他,他再问,儿子就呜呜哇哇出一个字:当!他这才转过头接上喜妹的话,你想做什么?
隔壁阿惠都做了售货员……
等孩子再大一点吧,他说。却突然地,想起了白城的一家,此刻,多么像,他从市集回来,芸豆打来热水,让他擦一把脸,而一对儿女,急切地翻着他刚带回来的包,看有什么好吃的。他想看清孩子们的脸,眼前却腾起了一阵迷雾,怎么也看不见了,包括,那个即使穿着补丁摞补丁依然干净整洁的芸豆。
他摇了摇头抱起思华,说,晚上有个聚会。
还是荣民院里的那些老战友吗?喜妹问他。
他答,是啊!跟我去吧,他们太孤单太可怜了,你去还能跟他们说说话……
他的脑海浮上一段朗诵,低沉而悲凉: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不对不对,那时候这首诗还没写出来,他记得的,这首诗的作者是于右任老先生,于先生还是自己的乡党哩,三原人,跟白城挨得那么近!在白城做经纪时,他常常去三原背粮。
喜妹问他,什么是乡党?他说,乡党嘛,就是亲人,连畔种地的同乡亲人。
喜妹撇了一下嘴,那于先生是你亲戚喽?
你还不信!于先生真去过白城公干哩,等我们有朝一日能回家,我带你去看他去过的地方……
坐在床边的刘思华发现父亲的眼角慢慢、慢慢渗出一滴浑浊的泪水,他以为父亲醒了,惊喜地瞪大眼睛叫爸爸、爸爸,你醒了吗?接着叫医生!医生!!
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冲进来,翻开刘怀山浮肿的眼皮,又掏出手电照着他的瞳孔,然而他并没有醒,那滴泪水停在他有着深深纹路的眼角,仿佛真的要告诉刘思华一些什么。
3
那个瘦俏背影立在礁石上很久了,身上一件素色的碎花旗袍迎风飞舞,一看就是大陆刚来的。一段时间,只要到海滩上,几乎都能看到这样失魂落魄的背影。海浪冲上沙滩的尸体天天都有,那是被绝望淹没了的灵魂。这么美丽的背影,他不希望她也成为一具,他注意她很久了。
他慢慢喝自己的酒,一边观察着她。
鸥鸟在云层里盘旋,一忽儿冲进乌云,一忽儿又冲出来,细细的叫声像喊着妈妈。是啊,人人在危难时本能地都会叫一声妈妈,可妈妈在哪里呢?
下午的时光慢得像睡着了,在那静止不动中,他感到她的挣扎与纠结。他希望她最终战胜她自己,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片乌蒙蒙的海滩,坚硬的岩石,收留了多少孤独的灵魂呢?他不希望她再添上一个。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挣扎,他的眼前浮现那个人潮汹涌的码头,那猝然的相遇,像命定的伏击,等在他必经的路口。如果不是命定又是什么呢?他无数次想象,那么多人,怎么就自己偏偏与那些人走了个对面,看见时就躲不开了?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命运这个词,命运到底是什么?简简单单的一个词组,在他心头缠绕,“命运,就是你生命中无法左右的那一部分”。现在,自己又比那些暴尸海滩的人好多少呢?不过是,暗夜里有一颗遥远的冥王星的光亮,是的,他不甘心!所以,他的脑海里有两个自己彻夜打架,一个说,认了吧,这是命,你无法改变的;另一个马上反驳,不!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如果是命定,那当初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条明知的道路?那些前赴后继的逝者,他们又为了什么?如果是命定,那些血不是白流了吗?自己明明看到了光。切实看到了朝霞!另一个又说,你说得对,但,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这是一个人的战争,一个人的惊涛骇浪。那两个自己互相无法说服时,就双双撕扯着站到了他眼前,似乎他是那个一锤定音的审判长,但他却知道自己是无力的,被他们吵到头晕目眩就去喝酒,借得酒的麻醉,偷得片刻安宁。可是哪里来的安宁?
她真的跳下去了,张开的衣裙像蝴蝶猝然张开了翅膀。
他大叫了一声,想也没想,就跟着跳了下去。后来回想入水的那一刻,有点像南濠,只不过,南濠的水是温柔的,这里的水却充满冰刀霜剑的阴险!想起了南濠的那一池藕,荷叶田田,其实凫水凫得好的是青云,他的五弟。
刘怀山在海边救下喜妹,慢慢往来起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看起来,是他救了她,成了她的依靠。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在救了她的那一刻,他其实是救了自己,所以他特别珍惜这段感情。
他感受到她的那份依恋,在她看到他出现在病房门口时那雀跃的眼神,在他几天后接她出院,她自然而然牵过来的手……她先叫他大哥,一年后再叫他怀山,叫他怀山时,他的心就柔软下来了。但军中有规定,不能结婚,这些来台湾的大陆兵得随时为反攻大陆做准备。
军中看不起大陆的人很多,他们活得憋屈,心里有一股劲,以为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打过海峡重新返回大陆,与家人团聚。的确,不久后就有了八二三炮战,双方相持不下,至此,台湾对大陆进入了漫长的封锁期。有人熬不过,偷渡海峡,经常有被海浪冲上沙滩的无名尸体,而被捉住的,回来要受刑坐牢。
时光是最能消磨人的意志的,天隔一方,漫长的无望的生活,他以为自己要老死这孤岛了,是喜妹让他感到一丝温暖与希望。一九六二年,他从军中退出来,那时候,他们有了思华,他与喜妹的思华。每天看那孩子新苗一样长起来,自己的希望也像朝阳,有了奔头。
他用退伍费租了弄堂口的一间茶寮,带卖日用百货,开起了夫妻店。偶尔会想起那个越来越遥远的白城,一想起就有些发愣,是啊,当初的理想呢?那坚定的信念呢?在他自己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过台湾,没有高雄的这一章节啊。
他每天早早起床,匆匆地走在路上,匆匆地开着那辆面包车,进货送货,似乎他的一生都是匆匆的,有时候,他会不经意地唱出一句喜妹听不懂的秦腔: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
韩城离白城并不近,但白城的确有杏花村,他记得他走时堂弟步云就是那里的厨师学徒,专学炒菜。
一团一团的白雾,撕不开扯不断,刘怀山在白雾里摸索挣扎,避开脚下一团一团的水草,忽然,他的耳边出现了一曲旋律,似乎是秦腔,又似乎不是,他想分辨出它,但他分辨不出,那旋律萦绕盘旋,最后竟然成了一曲雄壮的军歌。他跌跌撞撞地向那军歌传来的方向奔过去,急切地想知道这是哪里。
那么熟悉的旋律,是白城的西大操场?还是杨虎城设在文庙的三民军官学校?那学校后来改了名字,叫三师三民主义军官学校。
不对不对,他虽然天天走过那里,对里面的学员充满了羡慕,但他的确不是。他只是一个读私塾的孩子,先生是他的表叔,教的课文是四书五经,他还记得赵钱孙李百家姓,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上学时提着自己的墨盒,里面的墨常常洒出来,染得衣服斑斑点点。他不喜欢枯燥的摇头晃脑的背诵,之乎者也,他喜欢听隔壁文庙里传出的嘹亮的歌声,充满青春的气息。一听到那歌声,他的心就变成了一只廊檐下的燕子,冲天飞出去了。他常常好奇地倚在门缝向里窥视,看到整齐的步伐,震天的口号,然后在母亲的呼唤声中依依不舍地走回家去,身后的一切让他时常端起饭碗了还魂不守舍。
后来他进了县立职业学校。西街的面坊是另一个他喜欢去的地方,里边一盘石碾盘,一头明光发亮的黑驴,碨面的老杨对驴那个好啊,成天把牲口当娃哩,不是刷毛就是洗澡。伙计小成是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老弄不清老杨是跟驴说话哩还是跟自己说话。面坊的这师徒俩,像父子,配合默契,他啥时候去他们都在碨面,似乎全白城人吃的面都得他俩碨出来。老杨拿个糜子笤帚,跟在牲口后头,一边走一边扫,面尘落得一头一身。
在小成那,他能看到最新出版的《新青年》《共进》,说是杂志,一期一期的,那上面的文章让他着迷,说的都是他不知道的事。每次他看的时候,小成都让他往窑掌里坐,说别让谁看见。他知道,小成不想让别人看,但小成每期都给他看,他跟小成是好朋友。那些杂志上有许多道理,浅显易懂,之前许多他想不通的事,慢慢想通了。
春上的时候,周围村里的人把自己平常用的锄头镢头铁锨木叉纷纷掮来交到了县政府,说是那地他们不种了!那天,白城县政府门前人山人海,都是掮着农具穿着破烂的农民,他们在县政府门前大呼着口号点燃了农具,冲天的大火映红了白城的半边天空。他想不通这些平常视土地农具为性命的农民怎么就舍得把家具丢进火里,那么好的地不种了?不种地他们吃什么?小成说,种了地他们也吃不饱!他看着小成似懂非懂。
他跟堂弟五弟柳青云他们去看热闹,在人群里见着了五弟的小舅。小舅是城外刘家河的人,说起他们村出去的那个娃,考上了黄埔军校,两眼放光,一脸的崇拜与羡慕。
他已经从县立职业学校毕业了,也想出去上学。回去给父亲一说,父亲说,看人家,看耽搁了你的晌午饭!还骂他,拿个碟碟到南濠里舀水去,舀上一碟子水先把你那鼻脸洗净,再照照,看你是那块料不?
他不敢顶二爷,背过父亲,他自言自语,出去上学还要看谁脸上刻的字?谁知二爷听见了,正喝茶的细瓷茶壶“啪”地一声摔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说,你站住!你说啥?翅膀还没硬哩!
他惧怕父亲,但觉得上学这事不能放弃,于是梗着脖子赌气,不吃饭,要去西安城里上学去。父亲说,不吃饿着,还是不饥!听着,谁都不许给留饭!一个院里,父亲的话是圣旨,没有人敢违背的,但母亲每天吃完饭还是给他在锅里偷偷留一碗。
他想不通,为啥别人能上他不能上?那个跟小舅一个村子上了黄埔军校的小伙,比他大不了多少,他小时候去外婆家还跟他玩斗鸡的,又不是三头六臂。
他觉得父亲愚,愚不可及。从前的二爷还活在前清的衙门时代,看不清这世事已经走到了哪一步,看不清自己为什么穷,捞面条都不敢多吃是为什么。
他在白城的街上晃荡,面坊的木门又一次被他推开了,他找小成,是心里闷得慌。就在前几天,原本说好了几个同学一起去西安闯荡,他偷偷回家收拾行李,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他被二爷堵在屋里狠狠骂了一顿,还把他锁到楼上不让出门,直到同学走了才放出来。在同学和小成那里,西安是个火热的所在,他不明白,白城有什么好,非得让父亲把自己拢在身边?还说自己是初生牛犊,还没碰一头的血疙瘩哩。
你娃没吃过亏哩!二爷一边磕着烟锅一边训他,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那亏是能吃的吗?那是送命哩!你说咱有啥过不去的事非去凑那个热闹?老子过的桥比你娃走的路都多,我没见过啥?实话给你说哩,革命?你当那命是好革的?当心你娃的命被人抡了鸡娃子!去,门后头问咱那大刀片子去,多少革命的命都喂了它?
小成不在,老杨说,咋不高兴哩?
还不是我爸,我跟同学都说好了,硬让他拽下了……
二爷是爱你哩!老杨说。又说,算了,不生气了,替叔跑个腿,把这个玉石烟嘴给粉坊的伙计你陈伯送去,就说是我给他的。
他闲着,正好散散心,于是接过那拿草纸包着的东西就往粉坊去了。进门的时候,陈伯正把扯下的一捆子粉条住晾绳上挂,他上去帮了一把,等到粉条晾好,他拿出那个烟嘴,说,我老杨叔给你的玉石烟嘴。陈伯稍一迟疑,接过,往屋里走,一边说,你杨叔咋恁多心的,一个小忙嘛,举手之劳,街里街坊的,有啥?这可是咋说的。
他站在院子里,揪了根粉条在嘴里嚼,上好的绿豆粉,筋道,后味透着一股甘甜。抬头,就看走了半截的陈伯返回来了,手里是刚才那个纸包,说,你杨叔这个烟嘴太贵重了,我不敢要哩,没啥给他补心么!你还是拿回去还他,让他先替陈伯存着。
他说,杨伯给你就收着么!陈伯说,不敢哩!一个小忙就收人一玉石烟嘴,传出去陈伯成了啥了?
他把烟嘴重新拿了回来,心里嘀咕,这个陈伯!第二天,却传来陈伯跑了的消息,说陈伯是共产党,说有人给他通风送信哩。
那一段,白城逮了多少共产党呢?常见西大操场上五花大绑被打得浑身是血的人游街,完了拉到城外被砍了头。还有一次,挖了个大坑,逮的人被一根绳子绑着全推进坑里活埋了,里边还有个女学生娃,剪着齐耳的短发。
听到送信一说,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了那个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的玉石烟嘴,由不得看了一眼老杨,又看了一眼小成,他们都在各忙各的。
那是哪一年的事呢?怎么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后来在二爷的安排下他进了面坊隔壁的同盛祥药铺当学徒,跟老杨成了邻居。父亲到底把他留在了身边。
刘怀山的脑子混沌着,被那团丝丝缕缕的浓雾纠缠,就在那团雾里,他走着,摸索着,怎么也搅不清。
4
天干。物燥。赤地千里。
地里的麦子玉米干成了一把柴,南濠的水眼见得瘦下来,瘦成一眼涝池了,小鱼陷在水底的泥巴里,拼命地张着嘴巴。街上井里的水浅了,搅水的柱子把桶放下去,辘轳上的井绳都放完了,桶还在空中荡着,咣咣地打着井沿挨不着水面,一街人都在那井里搅水吃呢,没有了可咋办?
二爷家祖辈子传下来的,炕头有一眼小井,井是一个石窝窝,渗的水带甜,二奶奶盖小井的是南濠的苇子编的一只水缸上的盖帘,每天她蹲在炕头用一只瓷碗在里边舀水,舀干舀净,出来的水刚好够一家人用度。二奶奶舀完水盖上盖帘,第二天早上揭开,又是清亮亮的一窝水。人都说是柳家祖上积了德,要不这一窝水怎么只够滋养二爷一家人?
可是这一窝水也慢慢不往出渗了。二爷说,这世道,作孽太多,天要收人哩!叹一口气,提上木桶也到大井台上去排队,看到辘轳上来,就要喊稳住稳住,看洒了!
到了收麦子的时候,二爷去了趟自家河滩里的水田,水田裂着半拃宽的大口子,像无数个歇斯底里无声呐喊的汉子,痛苦地拧巴着浑身的筋骨。二爷磨好的镰刀提在手里,刀刃上耀着一轮明晃晃的大太阳,回来的时候,镰刀把上缠着一把麦秸拧的草腰子。
完了,真真的完了。二爷说。
地是人的胆,恍惚在这一来一回间,二爷的胆没了,他的腰塌下去了,脸上的沟壑纵横,像谁刻上去似的,一下子显出了老相。
早上二奶奶去面缸里舀面做饭,面碗刮在缸沿上带响,每次二奶奶站在面缸前都要磨蹭半天。舀出的面看看又往缸里拂出些,拂的多了又觉实在不够,又一把把地往里添。添也不敢大把,三个指头捏着,不易察觉地叹着气。去年下到地里的种子连一颗也没收回来。青黄不接的人们开始挖野菜、野草,捋树叶。先是榆树叶,后是槐树叶,槐叶涩,家家盆子里泡着焯好的槐叶拨涩气。后来槐树叶子捋光了就开始剥树皮,人人出门仰着头向天上张望,盼着来一场好雨,盼着能把秋庄稼种到地里。可是每天早上一开门,红艳艳的日头就像只亢奋的公鸡,扯着脖子,把它嘹亮的歌声撒遍了梁原山峁的角角落落沟沟坎坎。大路上的绵土一尺厚了,人与牲口走上去悄无声息地腾着烟尘,仿佛是驾云而来的神仙。
一大早,柳飞云往药铺去,他从巷子里出来,抬头,看到赵财东的儿子在杏花村饭店买了块锅盔出来,拿到手里还没吃,被后边伸过来的一只脏手一把夺过去,等到赵家儿子拼了力气去撵时,夺他锅盔的逃荒饥民一看跑不脱,就一边跑一边往锅盔上吐口水抹鼻涕,又把锅盔扔在地上,用穿着没后跟烂鞋的脏脚在上面踩,气得赵家那十几岁的儿子站在当街放声大哭。逃荒饥民一看不撵了,立刻捡起土里的锅盔拍了两下就咬了一大口,噎得只翻白眼。
又一天,他往药铺去,看到一饥民夺了谁手里的半块蒸馍,一看跑不掉,竟然把抢来的蒸馍扔进了前边挑粪农民的空粪桶里……
白城大部分的饭店车马店都关了门,只有杏花村这样的大店还苦苦支撑着,往日熙熙攘攘的景象已经一去不回,留下一张黑洞洞的门洞,仅剩的一个伙计在门洞里打着瞌睡。
街上三三两两走着面呈菜色的逃荒人,头上的头发锈成了毡片片,身上的衣服成了布绺绺,露着里边灰扑扑发皱的皮肉,人到了这一步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墙根下倒的到处是人,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有一阵子。那些逃荒的饥民,有河南的湖北的,有的有铺盖卷,有的没有。有的走过去了,有的,一摔倒就再也没起来。白城城里每天都要拉出去几具饿毙的尸体,半下午的街上就没了人影,人们早早上炕躺着,睁着空洞洞的眼睛,为的是省点吃食。
半夜里,巡夜的更夫挑着一架少色发黄得像痨病鬼一样的灯笼,走几步敲敲手里的破锣,有气无力地喊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晚上三次。人们听得那声喊,叹一声,咋才巡夜哩!心思还没落定,肚里就传来一阵鸣叫。这难熬的长夜,可天亮了就好了吗?还不是前一天的重复。
药王山山门口支起了大锅,放舍饭,闻讯赶去的饥民排队排到了山脚下,不乏没等排到跟前就倒下再也没起来的人。白土沟里的白土都被人挖完了,那土被挖回家烙成饼,吃的时候一点点咬着,像吃干馍,咬一点慢慢嚼,吃了却拉不下,人的肚子鼓起来,几天就没了命。
常听二爷叹着气说,谁家又烙了白土饼了,烙白土饼的人家没几天就绝了户。
某天柳飞云回家,听到五爸爸家的步云在房里哭,五娘过来问他有没有治烫伤的药?飞云问谁伤了?五娘气鼓鼓地说,还能有谁?你步云弟弟么!看东街里丁寡妇柜子上晾着几小碗凉粉,他想吃人家的凉粉,那丁寡妇非让他拿馍来换。你说现在这日子,哪还来的凉粉?这崽娃子回来,我在炕上坐着做针线活,他怕我看见,顺炕边爬进屋偷着拿了两个馍给丁寡妇送去了。丁寡妇倒讲信用,接了馍,给了他一碗凉粉,让他等凉了再吃。这崽娃子摸了摸不烫手,就急着喝了一口,谁知道一碗的“凉粉”都跟着来了,他又舍不得吐,全咽进了肚里,一个嘴里都烫没皮了,还不知道喉咙里是啥样。
你当那凉粉是啥做的?是丁寡妇剥的榆树皮磨成面的么!看着怪好怪光,外头凉了里边还烫着,不搁过夜哪里进得了口?可惜了那两玉米芯蒸馍,刚回来还招你爸爸拉到桐树下打了一顿,说他没饿到皮上,五谷吃不下想吃六谷哩!
飞云哪里有什么好药,只得回药铺里,找了包冰硼散,叮嘱让五娘给步云吹到喉咙里。
面坊的老杨说,看来得动用鸡毛信了。又说,城里的那几家大户都藏着粮食,特别是赵家,楼上屯着几间房的麦子玉米豆子,就是舍不得拿点出来赈灾,得让他们出点血。县政府的赈灾粮被那些贪官们层层克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老百姓手里,得想办法。
柳飞云就是那时候见到传说中的鸡毛信的。不光见到,还按老杨的吩咐一封封送了出去。
木叉、扫帚、锄头、镢头又一次向白城集结,愤怒的农民潮水一样涌进了白城县城,他们高呼着“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绅”,要求政府减免粮税停建兵营。他们洪流一样浩浩荡荡不可阻挡地向县政府奔来,胆颤心惊的县长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呐喊,声嘶力竭地下令:快关城门!
沉重的包着铁铆钉的木质城门在惊慌的守兵的推动下,吱吱扭扭关上了,粗大的门关子哐啷一声落下来,又有人掮来几根粗大的木椽顶在了门后头。
门外雨点般的砸击落在门扇上,震得城门洞里的尘土簌簌而落。守门的头头冲上去,用自己的肩膀扛着门,又呐喊着让大家快过来顶门,却不知门外谁喊了声,烧了它!立即有无数的声音附和着怒吼,对,烧了它!烧了它!
那些肩上的农具纷纷扔在了城门口,很快,大火冲天而起,伴着大火的是人们的吼声。眼见的城门被大火引燃,噼噼啪啪倒了下去,人们踩着火星涌进城来,涌向县政府。
端着枪的卫兵朝天放着空枪,没人理,他又不敢向愤怒的人群开枪,只好把枪口又放下来,与这一群人对峙,相持不下。人们让县长出来说话,对大家的要求给个交待。县长听着外面的喧哗,吓得躲在屋子不敢露面。
那些端枪的卫兵,其实大部分也还是附近的农家子弟,平常回家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会子无奈持枪相对,被人群里相识的乡亲喝骂:你娃穿了几天黑皮,就不认人啦?有本事你开枪往这儿打!老子早活腻啦!
被叫“娃”的哭丧着脸,说,伯,你甭逼我,我也身不由己呀!
身不由己?你眼瞎了?你大你妈都贴到炕上起不来快饿死了!你还在这人五人六啥哩?
兵的眼里涌上了泪水,眼见得撑不住,县政府被迫答应了农民的要求。
三天后……
那几个背枪的兵来面坊带老杨的时候,老杨正在后院里给他的驴刷毛,那几个兵进来问,谁是老杨?老杨抬头一看就明白了,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把肩膀上的两根草棍捏下来扔到了地上,抻手拽下毛巾擦了一把脸,才说,走吧!那神情像是走亲戚去呀。路过药铺的时候伸头进来看到飞云就说,崽娃子,麻烦帮伯照看下牲口,一会给拌上一笼草,牲口早起还没喂呢!
药铺学徒柳飞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看老杨在那两个背枪的押解下往县政府的方向去了,他的心跳得慌乱,一个早上干活都心不在焉丢三落四的。
自从闹开了饥荒,面坊就停了,无面可磨,牲口的草料也日渐减少,巷子的人看到老杨给他的驴刷毛,就说,又不碨面了,闲养着还得给它找份吃的,这年头人都难活哩,还管牲口!不如卖到杀坊去,等年馑过了再从头计议。老杨不听,说,驴出了力,也是家里的一口人哩,他心里不落忍。现在老杨走了,驴就在后院昂着头昂儿昂儿地叫起来,声音高亢悲凉,柳飞云吃了一惊,才想起老杨走时让他喂牲口哩。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柳飞云去了一趟下庄,那是老杨让他常去的一个地方。他知道自己违反纪律了,可如果他不去呢,心里就一刻也不得安宁。
两个月后,老杨被放了出来。
老杨回到面坊的那天,柳飞云看他摇摇晃晃从门前走了过去,心里又跳了一下。他好不容易忙完了手上的活去后院老杨的屋里看,老杨细瘦的身子趴着贴在炕上,背上的衣服被脓血裹着,几只苍蝇绕着嗡嗡地飞,人像死了一样。
他回药铺打了盆温水,又抓了把盐放进去搅了搅,端来拿毛巾沾着给老杨擦背。柳飞云擦得格外仔细,完了又小心翼翼地上了一层刀伤药,这才出去倒了水。进来坐在炕边,看了一会儿老杨那凹进去的眼窝,扑哧笑了一下,说,我还是给你把炕点一下吧,这么长时间没住人了,凉。
老杨也艰难地笑了一下说,能成。
5
人都说,二爷给老三柳飞云拾了个媳妇,听二奶奶说,那媳妇有分寸,心灵。
但柳飞云不要,他的心思在外面呢。
二爷也把这话给他说了一遍两遍,二奶奶还流了泪,柳飞云的脖子依然梗着,二爷火气就上来了,咚咚地在八仙桌的桌腿上磕着烟锅。二爷说,你不成家你想干啥?跟小成,去么!小成已经被拉到城外喂了狗!
的确,小成死了,为此老杨还被抓去关了好长一段时间,放回来时浑身是血。
城里传西街的面坊是个红窝子,通红通共呢。一天,表叔见了二爷,拐弯抹角地问你家老三多大了?二爷说虚岁二十了。表叔就说,紧说的媳妇了,有个媳妇就收了心。前人说的好,老的欠小的一个媳妇,小的欠老的一副棺材,你不给说媳妇,这兵荒马乱的,就毁了娃,年轻人,自己不知道自己能干啥……
二爷回来琢磨了几天,咋琢磨咋觉得表叔这话里有话。老三柳飞云在同盛祥药铺当学徒学抓药,却爱往旁边的面坊跑,以为他跟小成只当是玩得来,小成却是个共产党。共产党可不是西原上那些穷得没法的农民?听说最厉害的名叫刘志丹,是陕北下来的,他们闹交农、闹减税、闹抗粮,还闹起义,死了多少人,县政府又砍了多少人的头,砍下的人头葫芦南瓜样串起来挂在城门墙上,这娃像没看见!听说西安闹得才凶,把多少人都抓住填了井!就这,这崽娃子还哪乱往哪凑,还想去西安!不行,得给找根绳绳绊住。思前想后,除了成家别的无法,主意打定,二爷就开始托了媒婆提亲。
后来可巧就有了芸豆。
二爷的逼婚让柳飞云招架不住,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把大好的光阴给了一屋子的黄连厚朴,他打算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跑了,包袱都偷偷地收拾好了,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去南边还是北边。南边是下省城到西安,北边,他想就去投个刘志丹,思来想去,只有老杨能帮他。
老杨却说,你的任务就是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他问。
什么也不做,也不要到这里来。好好待在药铺,做你的学徒,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支持。
听我的,现时下的情形只是暂时的,白城需要你,同志!说着,老杨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轻轻摁了一下。你以前任务完成得很好嘛!我已经向上头汇报了,上头都知道哩。老杨的手指一指头顶,仿佛那里有个什么东西似的,引得柳飞云也向上看了一眼。
同志是个新奇的称呼,他心里热了一下,立刻想起那面有着镰刀斧头的党旗,那党旗被平摊在南濠崖边的一块石头上,他跟着老杨举起了右拳,说,我宣誓……
可我待不住么!一天就是抓药晒药收药,收药晒药抓药,能有个啥出息?别人都在出生入死,就我,躲在这白城里,我觉得不安和丢人!
待不住也要待,你得明白你的身份跟以前不一样了……
有啥不一样?还不是个小学徒?
糊涂!老杨吐出这两个字,就不再理他。
芸豆的老家是湖北郧西的,她跟着父母逃难那天早上,吃了家里最后一点锅巴。那点米锅巴收在厨房墙上的一只小篮子里,是芸豆平常最爱吃的东西,灾荒来临后一直没舍得吃。
父亲的肩上挑着他做木匠的那一套家伙什,他是附近十里八乡数得上的好木匠,一手好刀工,刻的鱼儿会游,刻得鸟儿会飞,刻的花儿能招来蝴蝶,他说,有了这套家什,走到哪儿都饿不死。母亲的背上是一卷破铺盖。芸豆十六了,她从墙上把那只小时候就用的小竹篮取下来,里边的一小把锅巴散发着粮食的香气,揪着她饥肠辘辘的肠胃。她给父亲的嘴里放了一小块,又给母亲嘴里放了一小块,当她把一小块放进自己嘴里的时候,她觉得整个身体都沐浴在了巨大的幸福里,这幸福冲淡了她即将离开家乡的伤痛。
舌尖上最后的一点粮食的香气散尽之后,他们一家站到了院坝里,看向他们的破草房。草房像个温厚的老人蹲在晨光里,母亲要去锁门,父亲说,省省吧,还不知能回来不。听到父亲这一句,母亲的眼里就慢慢涌上了泪花花。
芸豆也难过了,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家徒四壁的破屋,小心拉上了门,落下了那把破铜锁,故作轻松地说,回来哩!咋不回来,说不定过段时间这日子就太平啦!她把钥匙在手上抛了一下又接着,连同小竹篮一起,用她自己的一条花头巾包了抱在怀里,扶着母亲,走出了太平村的村口。
芸豆父亲的心思,路上能揽个活呢,就揽着,毕竟自己还有个木匠的手艺,人说手艺是人的饭布袋呢,有了这个布袋,日子应该好过得多。一根扁担挑着全部的希望,他们一家迈开了步子,向村口走去。路上遇到了认识的乡邻,彼此并不打招呼,而是头一低就过去了。逃荒、避难,这是件多么难以启齿的事,如果有半点能耐,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他们一路向北,跟着逃难的人,跋山涉水,餐风露宿,但越走越头大,他没想到没人雇木匠,问都没人问!人们慌慌地走,全部心思是到哪里去找吃的,什么能吃,能填饱肚子。他们吃过草根吃过树皮,捕过蛇捉过老鼠逮过蝗虫蚂蚱,掏过鸟窝,吃过他活这么大从没吃过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不能下肚的,哪怕吃过之后就死,到了阎王那儿也是个饱死鬼,比当个饿死鬼强。
芸豆一家跟着人流走,越走越害怕,越走越不知道他们是出来对了还是出来错了。原来一起走着的乡亲,走着走着就散了,走着走着就病了,走着走着就死了。这一路上见识多了,反倒见怪不怪,比如,要死的人瘦到脱形后就慢慢胖了,胖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胖得两条腿像椽拖也拖不动,胖得皮肤都透出亮来。人群中流行着一句俗语,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指的是,男的怕腿脚肿,女的怕头面肿,一肿离阎王就差不离了。就这样,病死的、饿死的、被流弹打死的……偷盗、抢劫、疾病,常能看到路边头上插着谷草的孩子,卖儿卖女,甚至易子而食。死亡,是罩在他们头顶的黑洞,他们极力逃离,却一不小心就走进去再也出不来了。他们走了好几个月,那坑坑洼洼的路曲曲弯弯似乎永无尽头。
与那一小队散兵的相遇毫无征兆,他们猝然从前面的山弯转出来,看见时已经撞到脸上来了。那些兵东倒西歪,敞着胸缠着布满血污的绷带,有人吊着一只膀子,有人拄着根棍子,浑身散发着一股怪味。芸豆忙低下头往母亲身后躲,却没躲得脱,他们把她围在中间,嘻嘻哈哈推搡着问她躲啥?更有两个兵动手动脚上来就拉,芸豆一边往后退一边吓得大声哭喊。
母亲原本跟芸豆走在一起,他们隔开了她。她扑上来救女儿,喊着老总不敢!不敢哩!话音未落,被一脚踹了个跟头,她翻身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可是没人理她。情急之中她又爬起来,去扯那兵的袖子,一下被推了个趔趄,那兵把枪拴一拉,不耐烦地对着她喝骂,老子在前方卖命,开心一下咋了?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说着转身又与他的一群兵挟了芸豆就走。母亲再也顾不了许多,她爬起来撵上去就在抓芸豆的兵胳膊上咬了一口,被那兵反身就是一枪托,那枪托砸在母亲额头上,血哗地一声糊了母亲的脸。
父亲扔了担子,抽出扁担,冲过来乱抡。那兵吃了疼,松了芸豆。芸豆趁机跑到倒地的母亲身边。忽然几杆黑咚咚的枪就对准了他们,枪栓响成一片。芸豆只说没命了,就见父亲一震,先是伸手想护住芸豆和母亲,见对方人多护不住时,就扔了扁担像母亲先前一样双膝一曲跪了下去。
父亲的嘴里喊着饶命,说妻女不懂事,求长官大人大量。
刚才挨了扁担的兵,骂骂咧咧上来,踹了父亲好几脚。父亲被踹得趴在了地上,接着父亲被一个小头头模样的人命令站起来,用枪逼着走。芸豆听见父亲说,这是要去哪儿呀?小头头说,闭嘴!小心一枪打死你!
芸豆哭喊着去追父亲,她看见父亲被那群人推搡着往前,听到她的哭喊回过头来,说芸豆,去看你妈咋样了,我没事,去去就来!他的木匠家什撒了一地,没有人能救他。
后来他们在失散的地方等了两天,找遍了附近的沟峁山梁,可是哪里有那一队散兵的身影?只是父亲被拉走时的呐喊就在芸豆的耳边一直一直响着,她换上了母亲的灰大襟袄,脸上抹了锅灰,扶着失神的母亲,继续走。
他们听到前行的人流里隐隐约约有人说郧西话,他们不敢离开大路,一个月来,他们一直追着那缕熟悉的乡音,就追到白城来了。
芸豆跟母亲到达白城城外的时候是夜里,到处都是黑的,夜像一顶巨大的铁锅沉甸甸地倒扣在头上,没有一点星光透进来。旷野里,有狼嚎,细而高亢的声线像一根针挑着芸豆的耳膜,让她的头皮发麻。接着又一阵犬吠,乱哄哄一片。数不清有多少条野狗在她们的身边转磨,是等着吃死尸吗?那凌厉的叫声让她们胆颤心惊。
母亲已经病了有多时了,一路上芸豆半拖半拉着她,她感到母亲的身上冒着虚汗,像掉进了水里。站住的当儿,她气息微弱地说,进城吧,到……有人影……的地方去,不然会……死在这里。
芸豆半背半扶着母亲跌跌撞撞摸到了老爷庙,差点被脚下软呼呼的一堆东西绊倒。只听那堆东西发出了一声呻吟,吓得芸豆头发都炸起来了。原来黑乎乎的庙里已经东倒西歪睡满了逃荒的人,再没一处供她下脚。芸豆转身,跟母亲一屁股坐到了檐台下。
母亲像是倒下去的,悄无声息地倒在靠墙的檐台上,就再也没能起来。芸豆把母亲的头抱进怀里,那额头像着了火。
芸豆的心里也着了火,她放好母亲,让她在檐台上躺得舒服些,然后爬起来,拿了碗准备去讨碗水给母亲。
角落里一个黑影动了一下,一声长长的叹息出口,吓了芸豆一跳。
病得可不轻呢!那黑影说。
碗拿来!这半夜三更的,没人给你开门。那沙哑的嗓子一边说一边抖索着从怀里摸出一只皮水袋来。
芸豆迟疑着走过去,就着微弱的天光把碗伸到了那只举着的水袋前,淙淙的水声到了碗里,芸豆接过,深鞠一躬道了声谢。
一切又回归到死寂。
芸豆把那半碗水端过来,抬起母亲的头,发现水已经喂不进去了。到了后半夜,那额头就一点点地凉下来,终至,再无气息。
二爷被人叫到老爷庙门前的时候,芸豆正跪在母亲的遗体前愣愣地一言不发。
芸豆不想活了。
老爷庙的东方正升起又一轮红日,晨光映在裹着头巾的芸豆泛着菜色的脸上,可那晨光却不属于她。十六岁的芸豆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老得心都起了皱纹。
透着贼亮的天空,一群乌鸦在盘旋,“哇!哇!”地叫着,把黑色的影子不断投在人的头上身上。
二爷站在芸豆面前,二爷也一言不发。
叫二爷来的那人喊了一声二爷?二爷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是嘞,年馑时光,多口人就多张嘴哩!那人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二爷这时开了口,说,你把我叫来你咋能走哩?
后来是二爷出钱,替芸豆买了两只水瓮合到一起,安葬了母亲。
二爷让二奶奶做了锅小米连锅豆面片,芸豆一连吃了五碗。
芸豆远没饱,但她不好意思再吃了,就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那只蓝花喇叭头碗。二爷和二奶奶都看到那只手,迟疑地离了碗把,但他俩谁都没做声,更没让她再吃一碗。等到二爷两口子吃完,芸豆低着头过来收了碗就拿去灶上洗了,完了,又揭开水缸舀了碗凉水倒在二奶奶平常刷灶头的泥汤碗里,把那干了的黄泥调成泥浆,用一把笤帚沾了泥浆一下下刷着熏黑了的锅台。
这女子懂事聪明哩。二奶奶说。
6
柳飞云与芸豆的天地是在厨房拜的,给灶王爷磕了个头,又回屋给二爷二奶奶磕了个头。年馑呢,西原上还在打仗,到处都在死人,二爷说,委屈你俩啦!等到年馑过去,你们有了娃,有心都能补上。
柳飞云结了婚,依然在同盛祥药铺当学徒,二爷说,长个心眼,你要能把王老先生那一手把脉诊病的手艺学下,你这辈子都有吃有穿了。
白城向来出名医,王老先生是同盛祥的坐堂大夫,有一手绝活,专门对付疑难杂症,还能给怀了孕的女子看胎儿男女,手一搭脉就报得清清楚楚,同盛祥一天里七八成的营业额是他手里出的方子。
同盛祥的后院里长年晒着黄连厚朴,陈皮剪成细条,收在大笸篮里,慢慢晾晒。而刚收来的党参甜甜的,可以生吃,甘草磨水喝,白城人拿它治肚子疼。
西原产药材,因了药王的缘故,这里自古就是西北药材的集散地,每年九月,在这里举办的药材交易会吸引了各地的药商向这里聚集。那些用马拉驴驮各种交通工具运来的新鲜药材在这里集结,然后又分散向全国各地。作为同盛祥的学徒,柳飞云得随老板在这里忙上一阵子。
那天,他刚把收上来的一袋子杜仲过了秤,要往屋里搬,后边伸上来一只手,帮了他一把,那人腰里系了根大带子,大带子上插着个铜烟锅,头上一顶破草帽,看不清脸。那人帮他把那袋子杜仲抬到后院,摞在收上来的药材垛上,问他,老板,你家有红花吗?
他心里一震,刚想说自己不是老板,就看到他帽沿下那张笑吟吟的脸,不是跑了的老陈是谁?
他强按下心头的喜悦,答到,红花可是稀缺药材,看老板您要什么成色的呢?
贵号有什么成色的呢?
要不您先看看货?请随我来……
于是,一条秘密的通道像阻隔了多日的流水一样被时光的疏通剂打通了。
又一晚,西原上的枪声响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药铺的铺板门被轻轻拍响,先是两长一短,再是二短一长。柳飞云大多时候在店里看店,这是他们约好的暗语,如果住在后院的老板听到问起来,就说是买药看急病的病人。王先生的手艺柳飞云学了一些,简单的头疼脑热他自己已能处理得了。
听到这特殊的敲门声,柳飞云一轱辘从炕上爬了起来。
谁?
买药,甜甘草,屋里媳妇肚子疼得打滚哩!
城东药王山石林,药王治疗各种常见病的千金方就刻在石碑上,平时城里百姓有病,上去对症抄上一剂,到药铺捡药回家煮了喝,没有不管用的。所以,像这样指明要什么药的并不稀奇。
柳飞云答,来了来了,一边打开铺板门。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滚进门,把提着马灯的柳飞云吓了一跳。只见来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快!
柳飞云进屋,从药架上把一整瓶的云南白药抓下来,倒在那人撕开的伤口上,那人推了他一把,说快!武安!就自己撕了片衣襟裹了伤转身跌跌撞撞出门消失在夜色里。
柳飞云愣了一下神,立刻转身提药箱出门,他想好了,谁要问起,他就说是看病的先生出诊哩。
他去了整整一天,回来时是半夜,一进门倒头就睡。
过了好几天,消息传到城里,说那晚不知谁走露了风声,堵在西原的共产党被救跑了。听到消息的柳飞云只是回了句,谁有恁大本事?咱那些民团呢,不是都有枪吗?
柳飞云想,那晚上得亏他出门提了药箱,否则他折进去事小,没有援军,西原上的铁定冲不出来。
到了秋天,太阳依旧兴高采烈地挂在天上,老天爷一点也没开恩的意思。同盛祥老板仁慈,以往看病,乡里乡亲的,大部分是赊账,到地里有了收成,不用说,乡亲们自会来结了先前的欠账。可是这次年馑,前前后后拖得时间太长了,药铺也吃不消,赊出去的账收不回来,药材进不回来,多个学徒还多张嘴,就这样,柳飞云回了家。
那年最后的一件事是,五娘的兄弟柳青云的小舅舅死了。记住他是因为他有个上了黄埔军校的伙伴,他们是一个村的。那伙伴后来死于叛徒的出卖,此为后话。
柳青云的小舅舅来找他姐夫借粮食的那天早上,柳飞云正要往集市上去,一开街门跟小舅舅撞了个对面。小舅舅拉着一头瘦驴,驴背上搭着条空口袋,面呈菜色,蹲在街门口,看到柳飞云出来先自把头埋下了,可能是嫌丢人。
之前小舅舅已经借过几次粮了,但他孩子多,又正在长身体。看着实在躲不过,小舅舅叹了口气,说,飞云出去呀?唉……
柳飞云装作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小舅舅来了?快进屋么,我五娘在哩!他看到小舅舅艰难地站起来,喘着气走进院子。算起来这位小舅舅还不到三十岁,哪就能喘成这样了呢?
那天,五娘看自家兄弟来,就取了几个柿子拿出一碗藏了多时的炒面让他用柿子拌炒面吃。家中已断粮数日的小舅舅吃得太急,一下一下打嗝,五娘见了说,慢些吃,慢些!伸手在自家兄弟的背上往下抚,见不起作用,就急急进了厨房,引着了火,为自家兄弟烧了碗水。小舅舅一边吃一边打嗝,一打嗝就喝口水。他吃得急,没几分钟,一大碗炒面竟然被他吃得见了底。
吃完没几分钟小舅舅的肚子就疼起来,他以为自己早上起得早受了凉,就让姐姐再烧些水来。等他疼得在炕上打滚时肚子已经胀成了一面鼓。五弟柳青云到集市上叫回了柳飞云,飞云没想到这才多大工夫,小舅舅竟成了这样,他无法,让柳青云赶紧去请王先生来。王先生是中医,也束手无策,骂了一声净胡闹!饿了一个整年的肠胃都糟了,哪敢那么吃!五娘哇地哭出声来,眼看得兄弟的呻吟越来越弱,赶紧抱了床被子披在他拉来的牲口背上,送兄弟回家。
小舅舅死在了年馑过去后的一个腊月里。过了小年,一场大雪封了家家户户的院门,那雪一连下了半个月,早上五弟柳青云家车马店的铺板门一开,雪轰地一声倒进屋子,店里的伙计铲了一早上才铲出一条细细的路来。
7
年馑过去了,粮食丰收,久违的颗粒每一颗都是那么亲切!扬场的麦场上,二爷一粒粒捡起扬到麦堆外面的麦粒,在手里倒几下吹掉浮土,扔进嘴里,嚼着,嚼得嘴巴里一股面水,他却呵呵地笑个不停。柳飞云在扬场,芸豆送饭来了,提着馍和汤罐,那腰身笨得要转不开了,看来离生产至多两个月。
场里忙完,秋庄稼种上,柳飞云要去一趟舅家,拿上新麦子磨的面蒸的包子花馍,荷叶上铲两斤杏花村的甑糕托着,这是风俗,谓之看忙罢。
南濠里又聚上了清凌凌的一池水,池面上覆着田田的荷叶,叶子中间,荷花正在开放。一池清香一池蛙鸣,呱呱呱呱,比赛似的。
柳飞云走得浑身燥热,真想如小时候一样下南濠折上截嫩藕吃,可是这会儿藕还没长成呢,他就想折片荷叶来当伞也很好。这么想着,一双眼睛在南濠里巡视,想看看哪片叶子离岸边近一些,好折。
忽然间就看到了一片绿色中的那一点灰。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把眼睛再看,的确,是灰。他熟悉的灰,是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趴着。也许和他一样,是想去折荷叶还是喝水?那么他活着还是死了呢?他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柳飞云警觉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只有正午的阳光白花花地落在水面上,和着草丛里慢条斯理的虫鸣。他小心翼翼往那一团灰色跟前走,一边想,这人选择了一个最好接近水面的地点,他一定是渴狠了。
柳飞云一点点接近他,嘴里发声问询着:喂?那谁呀?谁在那里?
灰色一动不动,像谁遗忘的一件衣服。
柳飞云再问,是谁啊?回答他的是近旁蓦然响起的一声蛙叫,吓了他一跳。
空气里有了血腥气,有逐血的苍蝇嗡嗡个不停。往近走,他就看到一条草被压过的辙印,接着,看到了辙印里的发黑的血迹,星星点点。显然这人是爬着过来的,但此刻他生死不明。柳飞云把他翻过来,看到一张同自己相仿年纪的脸,那脸上布满血污。他赶走围上来的绿豆苍蝇,伸出手指放到灰衣人的鼻孔下,一丝灼热的气流传导在他的手上,那人还活着。
他以为他是头部负伤,检查了一下,发现伤在腹部,显然伤得不轻。他又伸手摸了他的额头,火烫,于是他就近摘了一片荷叶,折成三角漏斗状,就用这荷叶当容器舀了水过来。清凌凌南濠的水先淋在那人干裂的嘴唇上,又淋在他布满血污的脸上。
随着一声呻吟,那人醒了过来。醒来的他看着柳飞云并不说话,目光愣愣的。
柳飞云问,你是哪的?怎么会在这儿?又说,我不会害你,不然就不救你了。
那人出口却只有一个字:水……
柳飞云又用荷叶取了水来,他大口喝了,才说他是西原上的,刚刚打了一场遭遇战,自己受伤与部队走散……
游击队在西原一带活动,国民党的军队一直在围剿,这些柳飞云是再清楚不过的,如果此刻他放任不管,这人很可能落在城里的那帮兵们手里。稍一沉吟,他想到了老陈。可是老陈距离遥远,这人又受了重伤,他决定先送他去山里羊倌那里躲一阵,等他恢复一下再去找老陈不迟,况且这是大路,往来人杂,他得尽快帮他先离开才对。
羊倌长年在山里放羊,是他的联络人,应该没问题。这么想着,他就背起了他。他还不知道,兜兜转转的际遇就是这么神奇,他救的这人以后会改变他一生的命运。
那晚上柳飞云回到家里时已经半夜了,他提着门轴推开了街门,进自己屋,也没点灯就上了炕。他以为芸豆睡了,轻轻地躺下去,没成想,黑暗中芸豆伸过一只手搂住了他,又把他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肚子上,说,飞云,我这几天就要生了,心里怕得很呢!
柳飞云想说什么,觉得芸豆是知道什么啦?但他又张不了口,就什么也没说,只像以往一样,说,不怕,睡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炕头上放了一身干净衣裳,他一轱辘翻身起来,发现地上那个盆子不见了,从窗子里望出去,他昨天那身沾了血迹泡在木盆里的衣裳已被芸豆洗了晾在院里。传来一阵洒扫声,是芸豆挺着大肚子在扫院子,他盯着芸豆的脸看,发现那脸上是平静的。他知道自己违反了纪律,昨晚太累,留有血迹的衣服没有及时清洗,原说早上早起洗的。他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大意,一边又猜想,难道芸豆对他做的一切早都知道啦?
爆豆一样的枪声是几天以后响起来的,整整响了一夜,细听,传来的方向在城东兵营。直到早上,枪声渐寂,人们走出家门,发现街上贴满了标语,红红绿绿,内容大部分是宣传抗日的,也有安定民心的,一个县城被那些标语弄得兴奋不已。中午时分,一批地主土豪被抓了起来,县政府的仓库被打开了,现场分粮。大家只见过背枪的抢粮征税抓人,没见过给老百姓分粮食的,人们先前还犹犹疑疑的不敢拿,当确定是真事时,立刻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一时间西大操场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头。分粮过后已经半晌午了,那个为首的王团长又趁热打铁,把曾经抓过老杨的那些人五花大绑着押到了台上,审判过后押赴刑场。这一天,集市上没有什么人,心不在焉的柳飞云去转了一圈就回来去了西大操场看热闹。
两天后,有报童举着报纸在街上一路跑着喊叫:卖报卖报!看王团长起义!西北义勇军在白城成立!柳飞云叫住报童买了一张《白城县报》,上面赫然登着国民革命军驻白城骑兵团起义的消息,以王团长为首的千人起义军通电全国,宣布成立“西北民众抗日义勇军”。
8
柳飞云成了一名市集上的经纪,给人升斗抹平、说和价格调停生意。他手里一杆大秤,在附近村镇的各个集市上行走,交往八方朋友。
一连几天的阴雨过后,太阳像个无精打采的痨病鬼,在云层里穿梭,一会儿出来了,一会又隐进了厚厚的云层。到了下午快收集的时候,那个平常游荡在市集里的疯子突然手舞足蹈地喊起来。起先并没有人注意他喊的是什么,但他仰着头又跳又叫,在奔跑中撞倒了那个早上来集市卖绿豆老农的半袋子绿豆,那老头看着滚的一地的绿豆,心疼得跳起来捉住疯子给了他一耳光,喝斥他,你鬼哭着嚎啥哩?
疯子挨了打,一下子委屈地捂着脸,又指着天上小声说,两个太阳,嘿嘿!两个太阳!
老头仰天看去,可不是?厚厚的云层像被谁大力撕开,不规则的缝隙间,那个架秧子痨病鬼的大太阳血淋淋地在上面,离它不远的另一个缝隙里透出一模一样个小的,像一个鬼拉着另一个鬼,滴着令人恐怖的汁液,让人分不清哪个是李逵哪个是李鬼。老头活了六十多岁,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情形,他松了疯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就磕起了头。一时间市集上跪下一大片,人们嘴里念念有词,叫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直到几分钟后,那两个太阳又缓慢钻进云层不见了,人们才敢慢慢爬起来,煞白着脸,一时间竟像做了一场噩梦。
到了十月的一天,国民党军突然集合起数千之众,配合着大炮机枪等重武器,持续五天向西原等红军活动区域发动大规模的围剿,他们在反水人员的带领下,从后山登上山寨,突破了红军阵地。那一天,红军主力外出作战,留守的是一些伤兵及妇女,几位被服厂的女兵被逼到山崖处,手挽手跳下了山崖也不愿投降,其状惨不忍睹。天迅速地黑了下来,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了那些血迹而不被人看见。城里谁家的孩子闹夜哭了,又被大人一下子捂住了嘴巴。夜是那么深,黑暗中人们坐在炕上,大睁着眼睛,听城外一阵一阵激烈的炮声。
一连几天,使用了几年的交通线中断,除过悄悄飞散的谣言,柳飞云没有半点来自那里的确切消息。大规模的围剿开始之后,整个白城人心惶惶,说起西原的红军共产党,哪个村子里、街道里没有几个呢?粮食集上的交易早已门可罗雀,但那里是白城民间的新闻集散地,所以柳飞云还是一早就出门,希望能收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柳飞云是在粮食集上接到那张纸条的,纸条的发送人正是他上次在南濠救了的那个灰衣人,通知他立即撤离。国民党对西原的围剿成功后,开始在城里大肆搜捕共产党,加之有叛徒带领,来势汹汹,各种迹象表明白城已不是久留之地。
柳飞云在手心里捻碎了那张纸,提着他的大秤回家,像是要回去吃早饭。
二爷家的老三柳飞云是足登一双西安礼服呢鞋行出品的“踢死牛”,也就是千层底,离开杨柳巷的,除了这双鞋,其他一切与以往并无二致。他往外走的时候同院的本家五弟弟柳青云已经卖完一趟锅盔回来,因为他闻见由五弟家厨房那里飘来一股蒸红薯的香气,表明他已经在做第二趟生意的准备了。这才几年,五弟家的车马大店就关了张,一家人仅凭五弟做小生意维持,自己也从同盛祥药铺出来做了经纪。老三柳飞云知道,用不了多大会儿,那盆蒸好的红薯就会被端到他日日守着的集市上,由五弟柳青云一秤一秤地卖出去。此刻,那不绝如缕的粮食的气味引得他的肠胃兴奋不已,发出一阵咕咕噜噜的叫声。他咽了一口泛上口腔的清口水,把那顶头上的破草帽往低压了压,遮住了半个脸面。
现在,他媳妇芸豆和一双儿女就在背后的屋子里,他们并不知道他已经决定走了,而且必走不可。他只是告诉芸豆他要去给个人看病。当初结婚时他并不中意这个郧西的逃荒女子,认为她能跟自己不过是走投无路时换个活命,过到一起后才发现她的贤惠,她是真把这里当了自己的家,任劳任怨,从不多话。即使在后来的日子,她知道了自己的一些什么,也从没问过。他能感到她对自己的担心,是对至亲的担心,不管他回来多晚,她都在等着他,对于她的这份情意,他觉得自己心里是有愧的。
一直希望走出白城的柳飞云没想到自己的走是以这种形式。从决定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在疼,他已经把身上所有的几张钞票压在了桌子上那只放茶具的盘子下面,其中包括几张毛票。芸豆是个干净人,跟了他缺吃少穿,但屋里不多的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却是每天都要擦得干干净净,只要她挪动茶盘就会看到下面的钞票。至于用完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柳飞云真的无法想象。
罢了罢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柳家老三柳飞云把心一横,提着他往日用的药箱,迈开了那似有千斤重的步子,从杨柳巷的这家大杂院里走了出去。
一旦拉开了临街的那扇木门,柳飞云就再不想身后的事情。自从刚才集市上拿到那张纸条后,他就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柳飞云手里提着一只药箱,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几步出了巷子,向出城的方向奔去。在城门口,守城的卫兵狗娃问他说,三哥出城啊?他说啊,山底下的鱼儿病了,让我去看看。狗娃说,这鱼儿,守着山上的先生还请先生?柳飞云打了个马虎眼,举举手上的药箱说,这你就不知道了,鱼儿是跌了腿,我要去给他接骨呢。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狗娃说的先生是药王山的道士。
城东五里有山,因药王孙思邈在此采药种药修行而得名,之前城里的有钱人家一到夏天就到山上避暑,后来战事频仍,这世道乱哄哄的,几股势力在这小小的白城纠缠不休,有国军,有民团,还有共产党。有马鸿逵的部队,也有冯玉祥的部队,更有共产党的游击队,城里的百姓担惊受怕,也不知谁是谁,就没人再上药王山避暑了,但山上的道观里还有人住,是个游方的郎中,人们习惯叫他先生。加之刻在石头上的千金方,百姓们有了病痛头疼脑热的,去山上找那游方郎中,或者也不为找郎中,识字的上山抄个方剂,回来依样抓几味草药,就治了大病。但有一点,先生只看内科,像这跌了腿的,还要城里来请柳飞云,所以飞云出城,即使遇到了狗娃的问讯,也没招来怀疑,很顺当地就离开了白城。
柳飞云出得城来,装作向药王山方向走了一段,人渐稀少,终至再无人影,他站定,稍一打量,就拐上了一条小路,是向南的。因此当那些逮他的追兵们在杨柳巷他家里扑了个空,一路寻迹到鱼儿家也没逮到人,又拐进药王山时,只有那个游方郎中在观前的空地上晒草药,叫不上名字的根根蔓蔓铺了一地,哪还有柳飞云的半点影子?按照他们掌握的情况判断,身为共党地下交通员兼白城地下党负责人的柳飞云必定一路向北,过柳林,与陕北刘志丹部的地下交通员联系,向陕北逃窜,所以他们又向北扑去。却没想到,这时候的柳飞云正迂回在前往西安方向的路上,他不走大路,专挑羊肠小道的偏僻处行走,之后,他的脚步慢下来,在一家搭在地里的破庵子里歇下脚来。
按照灰衣人的安排,他要到西安土门一家羊肉泡馍馆寻找一位姓张的灶头大师傅,由他安排自己的后续工作。
9
喜妹哗地一声拉开窗帘,一缕晨光透过楼间的缝隙照进病房,透着喜兴的金红落在刘怀山的病床上,还有一缕轻柔地抚慰着他布满皱纹的眼睑,但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血,鲜红的血,是谁的?老陈?老杨?还是自己在南濠里救起的那个灰衣人?还是……南京狱中那个皮开肉绽的地下党?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刘怀山的眼前出现了西原后山的那个悬崖,红色的岩石也像血,还有那满山遍野的红叶,那血红的石头。那天防线被突破后,有多少人从那里高呼着口号跳下去了呢?听说有几个还是女的,手挽着手,向着那万丈深渊。仿佛就是那一天,满山的树叶草叶一下子就红了,红色的岩石也在那一刻沸腾,燃烧成了火炬!
那是……白城的山。
听说北宋的一个画家在那里作过画,画的就是那雄纠纠的山崖,画名叫《溪山行旅》,那是一幅多么巍峨又多么宁静的画啊,让人向往,让人产生美的遐想。每次看到那画,他的脑海都会浮上一首古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空灵、悠远。画家没说画的是哪里,但人们看了那画再去看山崖,竟是一模一样!白城自古就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呢。可是那画家知道吗,多少年后,那山崖却被鲜血遍染!
那,当然是白城的山!他长大的那块地方,在很久以前带着呼啸与火花落过一块陨石,不知从天外哪里飞来,偏偏落在了白城的土地上,所以,那地方又有一个别名,叫落星原。也许得了这颗星星的灵气,白城这片土地变得神秘起来,亦出了很多有名的人物。最有名的是一圣四杰,一样的粗茶淡饭,一样的农家子弟,长着长着却不一样起来,仿佛有一种冥冥的力,在为他们的成长催力发芽。
他一直觉得,是男儿就该成就一番事业,至少像自己的先祖那样,为这一方土地的百姓做点事情,哪怕一点都行。然而这乱世,却最终让他在夹缝中成了现在的样子。他叫柳飞云,可从那天之后,他就把白城把那山与“柳飞云”都藏在了心里,他叫了张庆国。
他拉开杨柳巷的街门走了出来,一直走,一直走,他去了西安,他真的去了西安!
张庆国!
到!
……
张庆国?那不是小舅家村子那个上了黄埔军校的伙伴吗?怎么是自己在答到?
想起来了。那个跟小舅玩过斗鸡的伙伴,因为与自己相同的理想,被叛徒出卖,在西安被捕,最后献出了年仅二十三岁的生命。曾经一度,他是自己的偶像,所以,从白城出来,鬼使神差,自己叫了他的名字,张庆国。是向他致敬吗?
张庆国!
到!
他是被西安泡馍馆的大师傅带来的举荐信安排去上学的,他终于成了像白城老爷庙里一样的人!他看到坐在教室里的自己,以张庆国的名义在听课,又好像在打靶场上练习射击,移动的靶盘,圈圈套着圈圈。
后来他去了很多地方,光怪陆离的舞场是南京,乐音飘飘的是上海,脚镣沉重的是,是哪里呢?那氛围让他痛苦与压抑。纸条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抵达他,他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去不顾一切地,周旋,去,完成任务。那些年,他救出了多少老杨那样的人呢?他无法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甚至有的人他连见也没见过。
长长的、长长的甬道,刘怀山一直在走……
二爷好吗?二奶奶好吗?他不知道;芸豆好吗?孩子好吗?他走的时候是抱了一下最小的孩子的,孩子还不会说话,他抱起儿子,把脸埋进儿子的胸前,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奶香。如果是大人,一定会感到他的异样,但是孩子不会。他没和芸豆告别,也没和他的父母二爷二奶奶告别,他怕吓着他们,他只是在父母的房门前站了几秒钟,隔着竹帘。他什么也没说,他以为自己会有机会回去的,可是,他再也没能回去。
长长的、长长的甬道,他的眼前出现了萧山胡同21 号,他看到那个牌子,心跳了一下,本能地放慢脚步。那黑色的大门,二楼的窗台上,他走时放的那盆花,那盆月季,现在那盆月季还在那放着,他却本能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他慢慢地靠近大门,想着哪里不对呢。
是花。还是花。他习惯于把花放在窗台上,而且是正中间,让刚开的那一朵红对着他回来的方向,在他心里,那朵红是芸豆的笑脸,他从胡同口进来,一步一步,看到那朵红就安心了。但刚才看到的花盆偏到了窗台一侧,绿叶丛中,那朵红成了一个背影。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第一感觉是这地方回不去了,他想不动声色地转身,却已来不及。
门里冲出抓他的人,手里举着枪。他忘记自己是怎么转的身,向着胡同口飞奔,飞奔的过程中不时回身,射击,子弹与子弹交汇,撞出火花。
他的头疼,劈开一般,他看到整个世界瞬间被染红,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就是那一次,一颗子弹擦着额头飞过,那个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在后来的日子里,逢上天阴下雨,他的头就会被一次次地劈开。
也是那一次过后,他成了刘怀山。
怀山、怀山,怀陕。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着:再差一点,再一点就胜利了!到时就再也不会有流血了,到那时回去不是很好吗?坚持一下,就一下,很快……
就在这一下下的坚持中,日本人走了,接着,一路南下,广东、海南,海南、广东,然后,刘怀山往回走,他知道自己是可以走脱的,他不去台湾,不要去那个孤岛,他要回白城,回他的杨柳巷,他要……
刘怀山逆着人流,他走得热气腾腾,拉开了领带,他一直走,他想象着芸豆和那两孩子,能认得自己吗?还有二爷二奶奶……忽然,他的身体震了一下,他看到了团长,还有团长身后那穿了高跟鞋东倒西歪的女人,听到团长喊,刘副官,快来扶太太!他的眼前一黑,感到岸在后退、后退。
他站在拥挤的人流中,软得抓不住的绳梯,他被挤进了海里,海水漫上来,漫上来,淹过他的头顶。
床上的刘怀山动了一下,头向后仰,身体忽然抽搐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着白眼仁。喜妹奔过来,一下抱住了他,叫,怀山、怀山!就发现刘怀山的头皮有半个已经透出隐隐的青紫。
刘怀山的眼睛睁开来,看了她一眼,只两秒,接着,眼白又翻上来,盖住了那特别的带点金黄的黑色瞳仁。又一轮抽搐来袭,他的手茫然地乱抓着,喜妹大叫,医生、医生……
白色的、撕也撕不破的浓雾在眼前弥漫,刘怀山走在路上,这是哪儿?怎么会不认得?是……杨柳巷吗?
顺着来路,刘怀山回到了他的过往。
往事像迅速褪色的照片,躺在床上的刘怀山,昏迷的刘怀山,就在那些回放中回到了杨柳巷深处的那个院子,那个早晨,二爷在门里的咳嗽,二奶奶问,谁呀?
他还隐隐约约听到了门外的回答:是我。二婆,我是东头的柱子,二爷在家吗?
啥事?
是……我家炭娃可哭哩,媳妇叫我来借刀回去压压邪。柱子说。
之后,世界陷于茫然的虚无。
一片空白,一片寂静,刘怀山没有再醒过来。
10
刘思华走下飞机舷梯,下午三点钟的阳光一下子刺得他的眼睛眯起来。正是九月,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觉得那些洒在他身上的光,亮得像抹了油,让他无端想起一个词,秋高气爽。
这是与高雄不一样的气场,空气中有不一样的干爽和他说不出的一点什么。他是第一次应邀到西北这座城市来,身份是思华公司的董事长。当初接触这个项目时,从提供的资料上,他看到了“西安”的字样,心里沉睡了多年的一点小心思被唤醒。他翻开地图查了一下,在西安的上方离不多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点,旁边是一个熟悉的词,白城。那是母亲喜妹在他耳边常常提起的一个词,是理性告诉他隐进他生命密码的一个词。这密码由父亲开始,他留下了谜面,却没告诉他谜底。母亲也曾苦苦追寻,现在母亲也走了许多年了,留下自己在这谜里,无解。于是,几乎就是在看到那个词组的一瞬间,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促成这个项目。前前后后几个月,因为他的积极态度,项目合作进展顺利,现在,他终于来了。
在西安谈完合作后,离回程的飞机还有近一天时间,于是他谢绝合作方公司的安排,只带着秘书小应,说,我们出去走走。
合作方问他要不要陪同,他说不用,他想自己看看,于是公司就给他派了辆车过来,并告诉司机,从现在起,你归刘先生指挥,刘先生说去哪,你就去哪。司机说,好。
司机问他去哪?他说随便走走,先出城。刘思华跟小应上车,车子启动,也许为打破车里难堪的沉默,司机轻轻拧开了音响,一首缠绵的音乐似耳语般流出,却是自己常听的一首。刘思华的思绪似在音乐里,又似完全没有注意到音乐,只是注视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
出了城,要上绕城高速了,还没决定去哪儿。刘思华问司机,听说你们这里有个白城,远不远?
司机说,不远,先生要去吗?
刘思华略一沉吟,说,你先介绍一下白城都有啥?我听听。
司机笑了,说,先生您问对人了,我家就是白城的。
这么巧?
白城以前是个煤城,主导产业是煤,并因煤而市。白城的煤在建设初期为全国做过大贡献,这几年资源枯竭了,政府就搞转型,向养生方面发展,搞旅游搞种植,还搞得挺好的。
您知道药王孙思邈吧,就是我们白城的,在药王山隐居,药王山以前叫五台山,是个道教圣地。白城这个地方很有意思,有道教还有佛教,叫做香山……
一说起白城,许是家乡的缘故,这个二十多岁的小司机很健谈。
还有呢?
有啊,多呢,我们西原的红色旅游,那可是当时的红军革命根据地,没有西原的那一块地方提供给当年的红军保存实力,后来的中国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刘志丹习仲勋知道吧?就是他们的队伍,现在还有一些遗址,保存得很好。
好啊,那我们就去白城看看。还有什么?都说说看。
看看这位台湾老板的好奇心被自己勾了起来,小司机一踩油门,说,好嘞!您坐好,要不了多大会儿就到了,不远。到白城您就知道我所言是否属实了。
说说看。刘思华调整一下坐姿,饶有兴味地问。
还有,白城的小吃也有好多,不知您知不知道我们陕西的大作家贾平凹?就是写了部叫《废都》的小说的那个。怕刘思华不知道,又说,这书前多年是禁书,这几年放开了。就写这个书的作家,他最爱吃我们白城的一种面食,叫咸汤面,只有白城有……
司机话没说完,刘思华就说,这作家我知道,听说这本书就是在下面哪个县的水库写的。
白城水库嘛!
刘思华说好啊好啊,就去尝尝这个……咸汤面!小应你说怎么样?
董事长您安排!秘书小应微笑着,这小姑娘是第一次来大陆,看什么都好奇。
刘思华是一下子想起了父亲爱吃的面食。刘怀山爱吃面,每次兴冲冲地做了,吃的时候却总是喉不到肺的感觉,完了总要遗憾地说一句,这哪能与我老家的面相比呢!
车子开上平坦笔直的高速路,一路向北。车上刘思华兴趣盎然,一反常态缠着要司机给他介绍白城的风土人情,司机又介绍了白城的瓷文化,其实他也是一知半解,就把这几年从宣传资料里得来的那点东西统统掏了出来,得亏很快他们就到了目的地,不然可要露馅了。
今天的白城早已今非昔比,虽然很小,但时尚,如今是有名的养生城,文化底蕴丰厚,融合了道教与佛教精华,这从一进城路边的宣传展板上就可看到。司机轻车熟路,要带刘思华进酒店,被他拒绝了,所以,在县城的美食街,司机招呼刘思华吃了一碗特色咸汤面,面条筋道,口感特别。小伙子感觉这老板特别,吃了咸汤面还一个劲问还有什么面,仿佛他是专门来找面的,有点体察民情的味道。
用过早餐后,他们开车到了药王山下,把车停在山门口,一行人徒步上山。别说,满山的苍松翠柏,很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
山风习习,他们一行边走边聊,到了遇仙桥,小司机讲了个小故事,说,从前有个讨饭的,走到遇仙桥这里,天黑走不动了,看到山脚下灯火隐约,有人声传来,就前去叩门。门开处出来一老者,白须飘飘,颇有仙风道骨的韵味。听他说完自己的境遇后就招呼他进院用餐。院子里正在聚会,高朋满座,笑声不绝于耳。男客风流倜傥,女客服饰鲜艳,裙衫飘飘。乞丐进来,大家并没嫌弃他,还把他让到桌子上美美地吃了一顿。主家的老者更是在他走时还给挖了碗豆子,嘱咐他回家好生耕种,定当有所收获,以后他就不用到处奔波着乞讨了。
乞丐出得门来,越走背上的豆子越沉,加上他刚刚贪杯,头重脚轻,迷迷糊糊中,想着老者那么富有,却如此小气,干吗不给他些有用的银两,这一碗豆子又能干什么?还得出力流汗地下到地里,锄草施肥,一年过后才能有收成。越想感觉背上的豆子越沉,赌气摸了袋子里的豆子一颗颗扔着玩,也不知道扔了多久,头一沉,靠在路边的草丛睡了过去。醒来时红日高照,恍惚半天想起昨夜的酒席,那些笑声似在耳边回响。又想起了豆子,摸肩上的褡裢,豆子早被他扔完了。加之这时他的肚子又饿了,咕噜噜一响,就有些后悔,提起褡裢一抖,地上掉下几颗明晃晃的东西,捡起一看,竟然是金豆子。手忙脚乱,把褡裢翻了个底朝天,也仅抖出藏在角落里的几颗。乞丐抬腿就往回跑,回到昨晚敲门的地方,苍松翠柏,哪里有什么人家宴会,只一块石头陡然而立。
小伙子一笑,说,命里无时有也无,这乞丐命里没有,神仙也难救他。后来这地方就取了个名字叫遇仙桥。
小司机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似乎他亲眼见着一样,刘思华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几人还在大石壁前留了影,又继续向前。什么摸摸爷、十代名医,许是白城人的缘故,小司机或多或少都能讲些故事出来,气氛甚是融洽。
从药王山下来,小司机又要把刘思华往饭店里领,刘思华不去,只好按他的意思就近进了个农家乐,要了几个小菜。清清爽爽的一个小院,老板娘看来了台湾客人,又热情又麻利,没一会儿就做好了。到了要主食环节,老板娘说有刀剺面,要不尝尝?说,这个剺面也是我们这里的一大特色,这面酸辣适中,特别是喝了酒,吃一碗解酒,满心舒坦。
司机说早上就吃的面,还有什么?没等老板娘报上来,刘思华说,就这个刀剺面吧,尝个味吧!
一天两顿面,刘思华并没觉得哪有不妥,反倒吃得挺开心。来陕西几天了,招待宴会上大鱼大肉并没显出特别,到了白城,被这小司机安排了两顿面,才理解父亲刘怀山为什么说别处的面跟他家乡的面不能比。这面的确不同于其它地方的面,筋道、光亮,重要的是有粮食的香味,他想,今天这趟来对了,这面是替他父亲吃的。听母亲说,父亲清醒的时候说他是孤儿,得了痴呆症后又总闹着要回家,如果是孤儿的话,这一点就有点说不通,一个孤儿他回家看谁呢?特别让他拿不定的是,他上大学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父亲的痴呆症已经比较严重了,有一次父亲硬把一对来店里买东西的母子认成了谁,那孩子是个一岁多的男孩,被他母亲抱着,他们一进店父亲就眼睛发直盯着看,等那女的结账的时候,父亲挨到了跟前要抱孩子,那女的以为父亲要帮她忙,谁知父亲直直地看着那孩子叫文宇,说,来,爸爸抱!孩子被他吓哭了。那女的发现了他的异常,要把孩子抱过去,他硬不松手,说什么,文宇,是爸爸呀!又对女的说,芸豆,你不认得我了?文宇是谁?芸豆又是谁?这件事始终是一个谜,让母亲纠结了很久,直到父亲去世都没解开。
站在白城的土地上,刘思华再次大胆地设想,是不是父亲并非孤儿,他在白城还有亲人?那么那些亲人在哪儿呢?哪怕是远房亲戚也好,至少有人能告诉自己,在这个父亲晚年念念不忘的地方,还有人知道他,知道白城曾经有过一个叫刘怀山的人,他在这里长大,这里的大街小巷曾有过他的笑声。
从农家乐出来随意在白城的街上走,看到什么都是好奇的,包括店铺、树木、随风飘来熟悉的流行曲,因了环境的不同,也有了不同的风味。一间古色古香的民居,在一街的店铺里突显出来,雕花的门楣,古色古香的石狮子,脖子上拙朴的石铃铛,刘思华伸着脑袋看,司机见了提议,进去看看?我们白城城里以前的房子都这样的,现在这样的房子不多了,这是几栋保存完好的,前不久才从老百姓手里征过来,进行了修葺,现在成博物馆了。
刘思华不说话,昂着头往里走,他注意到门楣上有几个大字,是一位知名书法家的,写着“白城古民居博物馆”。
翘檐的街门,白墙灰瓦,特色的兽形瓦当,木楼,砖雕,一进一进的院落,雕梁画栋,充分展示着这栋建筑背后的文化底蕴。他一点点细看,又伸出手,扶住那圆木门柱,抬起头,明晃晃的太阳晃着他的眼睛。他的脑海里出现一幅画,一段默片,一群孩子笑着闹着,在廊檐间穿梭。那是他父亲的童年,他父亲应该也是在这样一栋房子里长大的吧?可是,诺大的白城,他到哪里去找属于父亲的那间呢?
他发现,在白城,他的注意力很难专注,总是旁逸斜出,他得时不时地将自己招回。他想起病床上的父亲刘怀山,到最后也没醒过来,如果他醒了,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得到更多白城的信息?那他此刻就不是站在这里,在模模糊糊的迷雾中向岁月深处眺望。那么他该以怎样的方式回到白城呢?在某一间相似的房间里,与一些人,说话,他们陌生而又亲切……
博物馆有工作人员坐在门口,出门的时候,那人跟司机打招呼说,回来了?又小声说,带的谁,南堡子的?我咋没见过?
司机显然认识,小声答,不是,这是台湾来的客人。
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妇女,带着浓重的口音“哦”了一声说,我还当是南堡子的亲戚哩,看长得像得很么……
他听见了什么,扭过头看。司机赶紧说,不是不是!一边向她使着眼色,让她别乱说。
工作人员半信半疑:真不是?
司机说不是!
他把寻问的目光投在司机脸上,司机只好笑笑地说,她说您跟我们这里谁长得像,她认错人了……
刘思华半开玩笑地问,哦?真有这事?
司机认真地打量着他,别说,你们的鼻子,还有眼睛……哎呀,可惜他不在了,不然您自己见了就知道了。
谁?他怎么了?
司机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意识到这话不合时宜,就打住不说了。
刘思华的心里惊了一下,是巧合吧?哪有这么巧的事?又凉了一下,凉的是司机说像他的那个人死了。不过,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他停了一会儿说,白城真是个特别的地方,可惜今天那个红色旅游地方就去不了了,以后有机会来陕西,你陪我来好好转转。
没问题!要不我们回去时我给您拐一下?不过那地方得上山,不上山在山下看不到个啥。倒是山下的小镇,是才建的,小桥流水,一派江南风光,很漂亮。
刘思华迟疑了一下,说,那还是不去了,留到下回吧!他的心里还在想刚才说的那个和他像的人,内心很纠结,想着问一下,又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再说,时间也不够了。罢罢,项目谈成后,以后还少得了来西安?机会有的是,也不急于这一刻吧。
其实您别看我们白城小,却有很多可看的有意思的地方,一会儿我把电话留您,您来了尽管打我电话,我给您当向导!司机高兴地说。其实他想的是,现在的工作,时间长,工资低,如果能讨得这个台湾老板的欢心,说不定能跳槽到个更好的环境,去台湾工作哩!看么,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回程中,刘思华没再说什么。他一直在闭目养神,小应与司机都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事情,所以也没人说话。车内只有一缕似有似无的音乐在飘荡。
飞机是晚上的,飞桃园机场,快到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