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潘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大唐西域记》(以下简称《西域记》)是由玄奘口述、门人辩机所撰,成书于唐贞观二十年(646年),是中古时期一部重要的佛教文献。全书十二卷,共十余万字,其语言风格口语化,正文部分记叙了玄奘西行的所见所闻。该文献对于研究中古时期的汉语具有重要的语料价值。受汉语双音化趋势的影响,中古时期产生了大量的双音节词。本文以方位词为切入点,借季羡林等人校注、由中华书局2004 年重印出版的《大唐西域记校注》[1]为语料文本,对书中合成方位词进行考察与详实分析,以期得到《西域记》合成方位词的基本使用面貌,并以此为基点,进一步归纳中古时期方位词双音化的一般规律。
在对《西域记》中合成方位词进行考察之前,我们首先对“方位词”这一概念进行界定与归类。
方位词从语义上的定义为:“表示方向和关系位置的名称的词。”[2]15之后唐启运、邢福义、汪国胜、黄伯荣、廖序东等人皆持此观点①,认为方位词就是表示方向和位置的词,在语法功能方面具有附着性。
关于方位词的词性与归属问题,学界历来存在着很大争议。我国第一部古汉语语法专著《马氏文通》中,对于方位词的归属问题是不明确的。马建忠在“实字卷之三宾次三之三”中提到“又记地时之语,率用‘上’‘下’‘左’‘右’‘内’‘外’‘中’‘间’‘边’‘侧’等字,缀于地名、人名、时代之下,概无介字为先。盖‘上’‘下’‘内’‘外’诸字,即所以代介字之用,故泰西文字遇有此等字义,皆为介字”[3]96。但他随后又在“实字卷之六状字别义六之四”一节指出“以上诸句句内‘南’‘东’‘北’‘西’‘上’‘下’‘右’‘左’‘外’‘焉’诸字,皆记处而先所状也”[3]235。学界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非常多,主要存在三种看法。陈承泽[4]27、丁声树[5]73、杨伯峻[6]95、邢福义[7]70、姚振武[8]43等人将方位词归类到实词,认为方位词属于特殊名词;黎锦熙[9]148、杨树达[10]241-242将方位词归类到虚词,认为方位词属于副词;吕叔湘[11]36、朱德熙[12]41则认为方位词既不属于特殊名词,也不属于副词,将其单独看作一类词。
总之,方位词与名词相比较而言,两者在语法功能方面是大同小异的。方位词像名词一样可以充当主语、宾语和定语,但是在某些语法功能方面方位词又和名词有着细微的差别。比如,方位词常常放在名词之后表示处所,一般与名词性词语构成方位短语,而名词是没有这一语法功能的;方位词不受数量词修饰,而名词受数量词修饰。鉴于此,对于方位词归属这一问题,我们倾向于吕叔湘和朱德熙两位学者的观点,将方位词单独看作与名词并列的一类词。
合成方位词指的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语素所构成的方位词。《西域记》中合成方位词可以分为派生方位词和复合方位词,见表1。
表1 《西域记》合成方位词分类表
据统计,《西域记》中合成方位词一共出现了506 次,其中复合方位词占据多数,共出现了426次,而派生方位词仅出现80 次。魏晋南北朝之后,并列式复合词一直是主要的构词方式②。可见,《西域记》中方位词的复音化趋势也体现着当时复音化的一般趋势,以并列式复合词为主。董秀芳认为,双音并列的形式受到语言使用者青睐的原因是其不改变原来单音形式的语义而成为一个音步,从而构成一个韵律词[13]108。方位词并列所构成的合成方位词,这种形式不仅满足汉语音节的需求,还保留了单音形式的语义,符合语义自足性。因此,复合式方位词也一直成为合成方位词的主要形式。下面对其分别进行具体考察和分析。
派生方位词是采用附加构词的方式而形成的合成方位词,即方位词成分作为词根,加上前缀或者是后缀构成合成方位词。
这一类合成方位词在《西域记》中主要有“-面”“-方”“-侧”结构。
1.单纯方位词+“面”
这类方位词早在汉代以前的文献中就已初露端倪,直至魏晋时期才开始用于表示方位,隋唐时期方位词的用法趋于稳定[14]123-124。《西域记》中这类方位词有“东面”“南面”“西面”“北面”共4 个。“东面”出现次数最多,共13 次;“南面”出现5 次;“西面”与“北面”各出现2 次。
(1)高百余尺,东面坐。(卷十一,僧伽罗国)
(2)大窣堵波石陛南面有画佛像。(卷二,健驮逻国)
(3)池西面琉璃马口,流出缚刍河。(卷一,序论)
(4)有白石佛像,高一丈八尺,北面而立。(卷二,健驮逻国)
例(1)—例(4)中的“东面”“南面”“西面”“北面”分别表示相对应的空间范围。
2.单纯方位词+“方”
这类方位词有“西方”“北方”“东方”“南方”共4个。“西方”3 次、“北方”2 次、“东方”“南方”各1 次。
(5)然则佛兴西方。(卷一,序论)
(6)当据北方,有小国土。(卷四,磔迦国)
(7)三主之俗,东方为上。(卷一,序论)
(8)南方草木荣茂。(卷二,印度总述)
例(5)—例(8)中“西方”“北方”“东方”“南方”分别表示相对应的空间范围。
3.单纯方位词+“侧”
这类方位词只有一个“外侧”,且在《西域记》中仅出现1 次,如例(9)。
(9)故其外侧有四际焉。(卷八,摩揭陁国)
根据上文的句意,我们发现“其”指代的是四天王献给世尊的石钵,此处的“外侧”表达的方位并不是两个方位简单的相加,而是表事物表面的位置,即石钵外有四层边棱。
4.合成方位词+面
这类方位词只有一个“东北面”,有且只出现1次,表示位于东北部的空间范围,如例(10)。
(10)至于山顶,东北面出。(卷九,摩揭陁国)
这类合成方位词在《西域记》中主要有“之-”“以-”结构。随着“之”“以”语法化过程的不断推进,同时“之-”“以-”结构也在进行词汇化过程,最终固定成词。据曹倩考察,发现“之-”“以-”结构大部分定型于先秦,隋唐时期用例大量出现,此时固定成词[15]39。
1.“之”+单纯方位词
在《西域记》中这类方位词共有11 个,共出现45 次。这11 个方位词的出现频率统计如表2。
表2 《西域记》中“之”+单纯方位词出现次数统计表
“之中/之内/之外”这3 个方位词表示处于内部或者外部的空间。
(11)商旅之中,又更选募,得五百人。(卷三,迦湿弥罗国)
(12)树垣之内,圣迹鳞次,差难遍举。(卷八,摩揭陁国)
(13)出此国西门之外。(卷三,迦湿弥罗国)
处于内部或外部的空间又可细分为依附于实体的内(外)部空间和依附于虚指的内(外)部空间。如例(12)、例(13)是指依附于实体的内(外)部空间,而例(11)是指依附于虚指的内(外)部空间。这类表示依附于虚指的内(外)部空间,我们认为其实是方位词从具体空间发展出来的隐喻义③,且属于实体隐喻。即把一些抽象的事物看作是具有空间方位特点的事物,再用方位词的语义去进行表达。正如例(11)将“商旅”看作是可承载空间的事物,于是乎就有“商旅之中”一说。
“之上”与“之下”分别表示在某一物体以上和以下的空间位置。
(14)城楼之上竖二高幢。(卷十一,僧伽罗国)
(15)退立一山之下。(卷九,摩揭陁国)
例(14)、例(15)分别表示城楼上的位置、山下的位置。“之上”除可以表示在某一物体以上的空间位置之外,还可以表示在某一物体的表面。比如“精舍四周石壁之上”(卷五,羯若鞠阇国)指的是石壁的表面位置,“之上”这种表示在某一物体表面的位置,仅在《西域记》中见此1 例。
“之南/之北/之东/之西”这四个方位词分别表示位于南、北、东、西的具体空间范围。
(16)在香山之南。(卷一,序论)
(17)大雪山之北,周八百里矣。(卷一,序论)
(18)次此之东又建伽蓝。(卷九,摩揭陁国)
(19)葱岭之西,多见臣伏。(卷十二,呬摩呾罗国)
例(16)、例(17)、例(19)分别以“香山”“大雪山”“葱岭”为参照地,表示香山以南、大雪山以北、葱岭以西方向上的一定空间区域。例(18)较为特殊以代词“此”为参照地,表示参照地以东的空间范围。
“之前”与“之后”大多引申表示时间义,在本文中不做研究。通过对语料的收集归类与分析,笔者发现在《西域记》中,仅有3 例“之前”是表示事物前方的空间位置,如例(20)。
(20)夫人之前,二泉涌出。(卷六,劫比罗伐窣堵国)
“之侧”表示参照物旁边的空间位置,如例(21)。
(21)居宫之侧建立精舍。(卷十一,摩腊婆国)
2.“之”+合成方位词
这一类型的方位词在《西域记》中使用频率非常低,仅见1 例。
(22)国之东南野象群暴。(卷十,迦摩缕波国)
例(22)中“之东南”表示具体空间的范围,即国的东南方位。
3.“以”+单纯方位词
这一类方位词有“以东”“以西”“以左”共3 个。这3 个方位词在《西域记》中使用的频率非常低,各出现1 次。
(23)大流沙以东行程。(卷十二,瞿萨旦那国)
(24)素叶以西数十孤城。(卷一,跋禄迦国)
(25)戒日王为帝释之服,执宝盖以左侍。(卷五,羯若鞠阇国)
例(23)—例(25)中的“以东”“以西”“以左”分别表示相应的空间位置。例(23)中“以东”有“往东方向延伸”之义,指从大流沙往东方向的行程;例(24)中是指素叶水城以西的方向有十几座城池;例(25)中是指戒日王穿着帝释的服装,手里拿着宝盖侍立在左侧。
复合方位词采用的是复合构词的方式而构成的合成方位词。《西域记》中复合式的合成方位词主要有反义对举式和义类连举式两种形式。
在《西域记》中这类方位词有“左右”“前后”“内外”“中外”“上下”5 个。
1.“左右”
“左右”在这一类方位词中出现的次数最多,共见22 次。例如:
(26)基左右各有小窣堵波。(卷四,劫比他国)
(27)故其左右多有遗骸。(卷五,钵逻耶伽国)
“左右”在《西域记》中主要有两个义项:其一表示具体的位置,如例(26);其二泛指周边位置,如例(27)。在《西域记》中有一个特殊的用例,“伽蓝门外南北左右,各一石象”(卷十一,摩诃剌侘国),此处与“南北”连用的“左右”表达的是“东西”之义,“南北左右”分别指寺庙外的四个方位。
2.“前后”
“前后”在《西域记》中共出现5 次,且这5 处用例都表示具体前后方的空间范围,如例(28)。
(28)佛像前后各百大象。(卷五,羯若鞠阇国)
3.“内外”
“内外”在《西域记》中出现3 次,皆指内部、外部两个具体的空间,如例(29)。
(29)大城内外五窣堵波。(卷十一,摩诃剌侘国)
4.“中外”
“中外”与“内外”的出现次数一样,也出现3次。
(30)光明清彻,曒映中外。(卷二,那揭罗曷国)
(31)大王德泽无私,中外荷福。(卷五,羯若鞠阇国)
例(30)中“中外”指具体的里边、外边,相当于“内外”;例(31)“中外”是泛指某一空间,即国内和域外。
5.“上下”
“上下”这类方位词在《西域记》中仅出现1 次。
(32)以郁金香泥而周涂上下。(卷八,摩揭陁国)
例(32)“上下”表示事物的表面。在《西域记》中“上下”也有不用来表方位的,共有8 处,如“至于君臣上下之礼”(卷一,序论)表君主和臣子这种等级关系。
在这组合成方位词中,都是由两个相对的单纯方位词组合成的联合短语。但是这5 个合成方位词的语义特征是有区别的。“左右”“前后”“内外”“中外”这4 个合成方位词都表示具体的两个位置,即“左边和右边”“前边和后边”“里边和外边”,而“上下”与这4 个合成方位词的语义明显不同,在书中“上下”则表示在事物的表面。《西域记》中,“左右”“中外”与“前后”“内外”相比,“左右”和“中外”分别又多一个义项,“左右”还可泛指周边的位置,“中外”还可泛指某一空间。
在《西域记》中这类方位词有“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南北”“东西”“东西南北”7 个。这7 个合成方位词出现的次数统计见表3。
表3 《西域记》义类连举式方位词出现次数统计表
1.“东南”
“东南”在《西域记》中主要有3 个义项:其一表示相对应的具体方向;其二表示“向东南”;其三活用成动词,表示“向东南方向移动”。
(33)伽蓝东南不远,有大精舍。(卷五,羯若鞠阇国)
(34)从此东南行四百余里,至曷逻阇补罗国。(卷三,半笯嗟国)
(35)城东南三四里,有窣堵波。(卷四,设多图卢国)
例(33)中“东南”表示相对应的具体方向,即寺庙的东南方。例(34)中“东南”义为“向东南”,用在动词前作状语。例(34)这种“从(自)此+方位+行+距离,至+国家”[16]63结构在《西域记》中较为常见,用来描述到达下一个国家的方位和行程的距离。例(35)中“东南”方位名词活用成动词,表示“向东南方向移动”。
2.“西南”
(36)大城西南十四五里,至奢羯罗故城。(卷四,磔迦国)
(37)分舍利窣堵波西南行二百余里。(卷六,拘尸那揭罗国)
(38)城西南不远有窣堵波。(卷十一,恭建那补罗国)
“西南”的义项也有3 个。例(36)中“西南”活用成动词,表示“向西南方向移动”;例(37)中“西南”表示“向西南”;例(38)中“西南”表示相对应的具体方向。
3.“西北/东北”
这两个方位词分别有3 个义项:其一表示相对应的具体方位,即“西北方”“东北方”,如例(39)、例(40)。
(39)影窟西北隅有窣堵波。(卷二,那揭罗曷国)
(40)王城内东北有一故基。(卷二,健驮逻国)
其二方位名词活用成动词,表示“向西北方向移动”“向东北方向移动”,如例(41)、例(42)。
(41)伽蓝西北三四里,至得眼林。(卷六,室罗伐悉底国)
(42)从此国东北,逾山涉川。(卷十二,弗栗恃萨傥那国)
其三表示“向西北”“向东北”,如例(43)、例(44)。
(43)从此西北入大林野。(卷六,恭建那补罗国)
(44)从此东北渡殑伽河。(卷七,战主国)
4.“南北/东西”
“南北”“东西”这两个方位词属于反方向对举的方位词,这两个词在《西域记》中有一种特殊的句式结构,即“××国,东西××里,南北××里”,用在开篇说明国家的土地面积[16]62。这一结构中的“南北”“东西”是泛指周围的空间范围,这一类似的结构在《西域记》中共出现30 次,如例(45)。
(45)弗栗恃萨傥那国东西二千余里,南北千余里。(卷十二,弗栗恃萨傥那国)
此外,《西域记》中还有用“东西广(长),南北狭”“东西狭,南北长”这两种句式结构来说明具体方位地方的大小。“东西广(长),南北狭”共出现11次,“东西狭,南北长”共出现3 次。在《西域记》中“南北”“东西”还可以用来表示具体的方位,如例(46)。
(46)殑伽河南北岸各有一窣堵波。(卷七,吠舍厘国)
5.“东西南北”
“东西南北”四个单纯方位词组合成一个合成方位词表范围的全部。
(47)狼揭罗国东西南北各数千里。(卷十一,狼揭罗国)
例(47)中“东西南北”指的就是狼揭罗国的范围大小。
对于《西域记》合成方位词的考察,我们主要从数量上进行统计以及从语义特征方面进行分析,发现《西域记》合成方位词有派生式和复合式两类。就整体而言,派生式合成方位词形式较为多样,有“-面”“-方”“-侧”“之-”“以-”结构,未见“-头”结构;复合式合成方位词的频率远高于派生式合成方位词。这恰好说明《西域记》成书的时期(初唐)是合成方位词形成的一个过渡阶段。相较前一时期的合成方位词,组合形式和使用频率都有所增加;但与后一时期的合成方位词相比,构词的形式相对不够完备。
《西域记》中合成方位词的语义特征较为丰富。派生式合成方位词方面,“-面”“-方”“之-”“以-”结构的语义特征以表示相对应的空间范围为主,如“东面”“西方”“之南”“以左”。值得注意的是,“之中”还可将抽象的事物赋予其空间位置感,如前文所举“商旅之中”;“之上”还可表示在某一物体的表面。复合式合成方位词方面,我们发现“左右”“前后”“内外”“中外”皆指具体的空间位置或泛指某一空间,“上下”则表示事物的表面。“东南”“西南”“西北”“东北”这4 个合成方位词在《西域记》中有3 个义项,分别为:表示相对应的方向;向着相对应的方向;活用成动词,表示向着相对应的方向移动。“东西南北”四个单纯方位词组合成一个合成方位词表范围的全部。简而言之,与单纯方位词相比,合成方位词能更准确说明位置关系。
汉语词汇的双音化是汉语词汇发展的趋势之一。随着人们对空间位置认识的不断深入,单纯方位词已经不能够满足人们日常对方位范围的确定,对方位范围确定的更为精确的表达形式应运而生,合成方位词就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西域记》中方位词的复音化代表着中古时期单纯方位词复音化的一般特征,具体形式表现为四种:第一,方位词加上前缀“之”“以”,如“之中”“之东南”“以东”“以西”“以左”;第二,方位词加上后缀“面”“方”“侧”,如“东面”“西方”“外侧”;第三,同维度下的义类组合,如“东南”“西南”;第四,反义连用,如“左右”“前后”。
注释:
①唐启运指出“汉语中的方位词是一种名词,可以用来表示时间的方向和界限,也可以用来表示处所的方向和位置”;邢福义、汪国胜称“方位词是表示方向和关系位置的特殊名词”;黄伯荣、廖序东认为“方位词表示方向、位置”。
②据程湘清对《世说新语》复合词的调查结果显示,并列式复合词占43.56%,偏正式复合词只占26.95%;魏达纯对《颜氏家训》中双音词语调查结果显示,其中并列式复合词占总数的65.5%,比先秦时期增长了13.1%。
③沈家煊在《词义与认知——〈从词源学到语用学〉评介》一文中,指出“隐喻”就是从一个认知域投射到另一个认知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