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嘉 李笑春
[摘 要]保罗·伯克特作为北美生态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之一,面对部分生态经济学家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解构,发表了多篇著述进行驳斥和论证。伯克特回到马克思著作本身,重申了马克思关于劳动过程中自然地位重要性的观点,厘清了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基本概念,澄清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生态底色。伯克特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生态维度的辩护,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的主流地位,使人们能够以更加全面的视角认识马克思主义理论。
[关键词]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伯克特;生态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生态辩护
生态马克思主义研究在近二十年间展现了新态势,更多的学者开始认同马克思主义理论所具有的生态维度,但是劳动价值论作为马克思最著名的理论成果之一却被排挤在生态范畴之外。部分生态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依然认为,马克思对自然价值的认可更多存在于哲学话语体系之内,没有在劳动范畴内给予自然应有的地位。围绕这一争议,美国印第安纳州立大学的经济学教授保罗·伯克特(Paul Burkett)发表了多篇著述进行驳斥和论证。在伯克特看来,“第一阶段生态马克思主义者”所推动的“马克思主义绿化”①本质上是对马克思主义生态向度的误解,是简单地把绿色理论嫁接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之上,或者把马克思主义的部分原理嫁接在绿色理論之中,并未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蕴含的生态思想。伯克特为此决定投身于生态马克思主义研究,始终致力于捍卫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生态向度,尤其是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劳动价值论的生态维度进行辩护。
伯克特的思想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受到国内相关学者的关注,如何萍、刘仁胜、罗顺元等教授都曾经在著作中肯定伯克特对生态马克思主义发展的贡献,①郇庆治教授认为“这位印第安那州立大学的年轻经济学家,‘通过重构马克思本人的理论而挑战了几乎所有马克思的左翼批评者”。②但是至今学界仍然缺乏关于伯克特思想系统性的全面介绍,而对伯克特为马克思劳动价值论所作的辩护研究则更为稀少。本文以此为切入点,探讨伯克特如何运用哲学思维和政治经济学的方法,深层次地剖析了马克思劳动价值论蕴含的生态价值,重建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与生态经济学之间的桥梁。
一、国外生态经济学家对劳动价值论的解构
人类中心主义与生态中心主义的争论从20世纪一直延续至今。早先这场争论主要围绕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向度展开,生态中心主义者认为马克思属于“普罗米修斯主义者”、“工具主义者”。③对此,伯克特曾经在《马克思与自然:一种红色和绿色的视角》(Marx and Nature:A Red and Green Perspective)一书中作出过清晰的回应,明确指出马克思主义与社会生态学之间具有四重契合点,④从自然作为劳动和生产的基础,作为劳动生产率和剩余劳动的基础,以及作为社会劳动力的基础等角度展开了充分论证,捍卫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向度。近年来,伯克特发现越来越多激进生态主义者将矛头转向劳动价值论,他们试图将所有存在的东西都纳入单一的商品逻辑,以此解构劳动价值论,在许多方面认同自由环境主义者提倡的“自然资本”概念,把商品价格归于“生态系统服务”。在伯克特看来,这些解构的声音如果形成一定态势的话将会改变绿色理论的性质,并将进一步破坏历史唯物主义框架。伯克特将这些解构的声音归纳为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部分生态马克思主义者认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低估了自然的贡献,忽视了在人类劳动和价值产生过程中除人类劳动力之外的其他因素。如著名马克思主义学者迈克尔·洛维(Michael L■wy)承认《资本论》揭示了资本主义对自然生态破坏的现实,但是仍然认为马克思不具备完整的生态视角。著名的绿党人士乔尔·科威尔(Joel Kovel)曾经提到“马克思著作中关于资本与生态关系确实有一些惊人的先见之明,却与马克思对价值和资本积累的主要分析明显分离”。⑤
生态中心主义代表人物特德·本顿(Ted Benton)多次指出,马克思的劳动过程分析低估了人类生产对不可替代的自然条件的依赖。本顿的分析源自于《资本论》第5章界定的“劳动过程的简单要素是: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本身,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⑥本顿认为,“这种分类低估了劳动过程不可操纵的自然条件的重要性,而过分代表了人为的相对于自然的转化能力的作用。马克思的确认识到诸如砍伐木材、抓鱼、开采矿石和农业等劳动活动……但是,在认识到自然条件的必要性时,马克思却未能通过将其纳入‘生产工具类别而认识到它们的重要性。这些情况不能合理地视为劳动者活动的‘引导者”。①
另一方面,一些生态经济学家试图解构作为价值基础的社会劳动,代之以被视为更具“包容性”的物理或能量价值理论。他们尝试将自然中一切事物纳入单一的商品逻辑中,并以多种方式复刻自由派环保主义者推广的“自然资本”概念,企图将商品价格归于“生态系统服务”,试图解构劳动价值理论。杰森·摩尔(Jason Moore)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他并没有直接否定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而是将“资本主义价值规律”称为“廉价的自然法则”。在他看来,劳动所创造的价值远比不上自然界资源本身所发挥的功效。摩尔指出资本主义价值生产源自于对四种廉价物品的“无偿占有”,即劳动力、能源、食物和原材料;之后他又将四种变为七种,加上了“工作、自然、金钱和护理工作”(并将劳动力和原材料去除)。②不管是四种还是七种,价值不再由人类劳动创造,而是来自于生活中的多重事物。在伯克特看来,这种“泛价值化”的论断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劳动价值论的地位。
很多生态学家都试图证明,不仅人工的产品具有商品价值,畜牧产品和能源也应该具有商品价值。迪内什·瓦迪威尔(Dinesh Wadiwel)认为“动物劳动”在经济中的作用与人类劳动相似,并由此认为动物不仅应作为商品,还应作为价值生产者(即劳工)。在瓦迪威尔看来,需要一种“动物劳动价值论”来补充甚至替代劳动价值论。在这种观点下,他们将“身体及其新陈代谢”也视为“剩余资源”,认为可以通过分析工厂动物的劳动时间来检验,认为有一个共同的生理和精力充沛的基础可用来评估表征人类和动物的生产。乔治·卡利斯(Giorgos Kallis)提出一个问题:“蜜蜂会产生价值吗?”在与埃里克·斯威格杜(Erik Swyngedouw)的一次交流中,他们谈道:“自然界所做的工作应纳入资本主义条件下的马克思价值生产理论的核心,而不是被赋予利润或生产力或租金等概念。”③像摩尔一样,卡利斯坚持认为,从物理学的意义上讲,价值应该扩展到任何可以起作用的地方,即只要当力施加到物体上时,可以测量传递的能量就都应该纳入价值范畴;一罐子蜂蜜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不仅取决于养蜂人的劳动,还取决于蜜蜂的劳动。按照这种观点,价值不仅是人类创造的,而且还包括生态系统和化石燃料的创造;如果没有蜜蜂和化石燃料所做的大量“劳动”,劳动产生的总价值将会小几倍,劳动价值理论应当扩展到可以包括“任何工作的人(人类的或非人类的,有偿的或无偿的)生产的任何东西”作为“价值”。
伯克特认为,上述学者对马克思的解构并非“标新立异”之词,而是源于他们未能掌握马克思使用价值说(自然总是在其中作出贡献)的真正含义,未能充分理解马克思所阐释的价值(商品使用价值中客观化的必要劳动时间)和交换价值(为使用而支付的货币价格)之间的区别和联系。马克思早年在对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进行批判的时候就已经表明自己的观点:他并不否认自然在劳动生产中所具有的价值,而是要明确在劳动生产过程中剩余价值的秘密。马克思曾言:“良好的自然条件始终只提供剰余劳动的可能性,从而只提供剩余价值或剩余产品的可能性,而决不能提供它的现实性。”④伯克特指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和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最终集中在劳动与自然的双重异化,对资本主义持续的生态批判则要求理解商品经济中固有的自然形式和价值形式之间的辩证矛盾。所以,在为劳动价值论辩护的过程中,伯克特从重申自然的重要地位入手,厘清了劳动价值的基本概念,驳斥了部分生态经济学家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误读。
二、伯克特强调劳动过程中自然的重要性
伯克特在《马克思与自然:一种红色和绿色的视角》一书中开宗明义地指出,要回应生态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误解。劳动价值论是否承认自然对人类生产和发展的重要性,成为当今“红”“绿”两种思想争论的矛盾焦点。在伯克特看来,造成这种误解的原因在于很多生态学家没有把握好马克思对自然论述的整体逻辑,也即没有从全面的角度认识马克思对自然的分析。伯克特在书中没有简单罗列马克思恩格斯的话语,而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原文的基础上,对马克思主义自然观进行了深入分析。
首先,伯克特从关于劳动与财富生产的五个相关特征论述了马克思没有低估自然界对使用价值的贡献:(1)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的劳动力本身就具备自然属性。(2)马克思将自然产生的使用价值作为人类劳动的固有组成部分。(3)马克思认为劳动与生产两个概念具有非同一性,劳动并不等于生产。马克思定义“劳动过程……是制造使用价值的有目的的活动”,①并且这种生产需要对“天然物质的占有”。换句话说,马克思坚持认为自然界无数潜在使用价值的产生独立于劳动而存在。(4)由于对劳动和生产的认同,马克思认为“劳动过程的进行所需要的一切物质条件也都算作劳动过程的资料。它们不直接加入劳动过程,但是没有它们,劳动过程就不能进行,或者只能不完全地进行”,②例如土地、运河、道路等等。(5)马克思坚持将劳动作为使用价值生产的条件,认为不能将当前未分配的自然使用价值作为财富的一部分来计算。马克思的财富概念不仅包含了不能作为直接工具或劳动主体的自然劳动条件,而且还包括了可能被劳动占用但尚未被使用的所有“自然财富”要素。从伯克特的总结中可以清晰地看出,马克思始终将自然放在劳动和财富生产中至关重要的位置,他并未否认自然对于劳动的价值,也没有贬低自然在生产中的地位。
其次,伯克特认为马克思所论劳动的社会属性是为了强调其不能脱离生产关系的前提,并非要否定劳动生产过程中自然的重要地位。他指出,马克思关于生产力的社会历史概念时刻提醒人们,在探讨自然或者劳动创造财富的过程中不能脱离固有的生产关系,应当注意劳动这一概念的社会属性,但是这并不降低生产关系的自然物质属性。马克思认识到人类生产是社会形式和物质内容的相互构成,是由人类和超人类的自然力量组成的。一方面,人类的生产总体上受到社会形式特别是阶级关系的影响,“人们不能自由选择自己的生产力——这是他们全部历史的基础,因为任何生产力都是一种既得的力量,是以往的活动的产物……后来的每一代人都得到前一代人已经取得的生产力并当作原料来为自己新的生产服务”。③另一方面,这种生产也建立在自然基础之上。伯克特反复引用马克思《资本论》原文,论证马克思对人类生产自然作用的认可,尤其是马克思将人类劳动定义为:“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④同时,伯克特一再强调,马克思并没有将自然条件视为一成不变的静态要素,自然会受到人类和社会物质化的影响,人类在自然的面前并非毫无作用的被动接受者,而是可以通过自身的实践和劳动重新改造自然。
最后,伯克特认为,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愈加摆脱自然条件的束缚,并非赞扬资本主义对自然的支配,而是为了证明资本主义反生态的本质。资本主义对利润的追求使得他们不仅否认对自然资源的“免费占有”,还否认劳动力的消耗中也蕴含着对自然的消耗,资本通过贬低自然的价值堂而皇之地占有了更多的利润。伯克特分析,资本对工人的剥削必须建立在对工人劳动力的真实消耗之上,所以资本不仅需要可利用的劳动力,还需要自然的物质条件,要知道没有一个工人可以脱离物质生存。在伯克特看来,资本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充满矛盾:一方面,在人类财富生产的过程中,产品必然会体现劳动力价值和物质基础,自然对使用价值的贡献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占有重要的份额;另一方面,资本与自然条件的“分离”对应于劳动者与生产必要条件之间的社会分离,即资本主义的基本阶级关系。伯克特由此得出结论:资本在对使用价值贡献率排序中降低自然条件和有用劳动力的行为暴露了两个问题,一是从人类和自然必要统一性中得出一种特定的资本主义抽象概念,二是通过对使用价值本身的自然和人类劳动力的贬低来获得更多的利润。
伯克特的辩护是符合马克思的本意的。正如伯克特在书中反复论证的一样,马克思始终强调劳动并非创造财富的唯一源泉,自然和劳动都有助于财富或使用价值的生产,而只有当自然界也被纳入到劳动过程之中并与劳动一同发挥作用时,劳动才成为财富的源泉。在马克思的分析中,自然界首先作为一种先天条件出现,人类自身的存在与发展以及社会发展中形成的分工与协作都必须以自然基础为前提。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论述的,私人劳动不仅以人的个体差异为基础,同时也以生产的自然因素为基础。在劳动过程中马克思并没有把自然界原有的风力、水力、蒸汽和电力等自然力排除在价值之外,而是明确指出:“大工业把巨大的自然力和自然科学并入生产过程,必然大大提高劳动生产率,这一点是一目了然的”,①大工业生产“把单纯的自然力——如风、水、蒸汽、电等——变成社会劳动的力量”,②必然会大大提高劳动的社会生产力。在马克思的分析中,资本主义才是低估自然价值的罪魁祸首,而這种低估成为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之间矛盾的基本形式。
三、伯克特对劳动价值论基本概念的辩护
伯克特在研究中发现,众多生态马克思主义者对劳动价值论的解构大多源于他们认为劳动价值论没有承认自然的“价值”,他们试图通过多种理论来维护自然“应有的价值”,可是这样的“维护”是十分“幼稚”的,因为很多人并没有厘清劳动价值论的基本概念,仅仅以自己片面的理解去解构劳动价值论。因此,在为劳动价值论辩护的过程中,伯克特着重从还原劳动价值论原貌的角度出发。
第一,伯克特在梳理马克思与重农学派的辩论中再次重申了剩余价值的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伯克特认为,致使众多生态学家困惑的观点在于其对价值理论认知的错误:他们不仅混淆了马克思作为交换价值基础的价值和使用价值基础的价值二者的具体内容,而且没有厘清价值与价格的关系。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特别强调,土地并不具有价值,因为它不属于劳动产品的行列。③一定的自然资源拥有以地租或价格为形式的交换价值,但是这并没有给它们以价值。那些把价值归结于自然产生的理论从根本上忽视了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的本质区别,更没有考虑到在资本主义体系内价值与使用价值之间的复杂关系。这种思想的源头可以追溯到重农学派。这个被马克思称为“现代政治经济学鼻祖”的学派,开始将剩余价值的产生从流通领域转到生产领域之内。在农业这种特定的生产方式之下,剩余价值可以不通过流通表现出来,重农学派因此而得出结论:农业劳动是唯一的生产劳动,因为这是唯一创造剩余价值的劳动,而地租是他们所知道的剰余价值的唯一形式。①
这种思想成为很多学者纠结于自然“价值”的始作俑者,其对马克思主义价值论本质上的不理解使得当今很多生态经济学家陷入困扰。伯克特指出,马克思对此已经进行过充分的论述。在《生态经济学中的价值问题:马克思与重农主义辩论的启示》(“The Value Problem in Ecological Economics: Lessons From the Physiocrats and Marx”)一文中,伯克特详细梳理了马克思对重农学派的批判。马克思曾经批评重农学派不是将自然强调为财富或使用价值的来源,而是将资本主义价值与自然基础混为一谈,“自然,重农学派的表述方式必然决定于他们对价值性质的一般看法,按照他们的理解,价值不是人的活动(劳动)的一定的社会存在方式,而是由土地即自然所提供的物质以及这个物质的各种变态构成的”。②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将经济价值降低为一种特定的社会实质:抽象的(同质的,社会必要的)劳动时间。因此,重农学派混淆了价值与物质财富的概念,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们还没有将价值归结为简单实体——劳动量或劳动时间,而这反过来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们“无法穿透剩余价值的奥秘”。马克思认为,剩余价值是在生产过程中实现的增加额,这个增值额超过了原价值。③这并非否认剩余价值的自然基础,而是强调它不仅具备自然属性,同时也具有社会属性,是诞生于特定生产关系之中的。所以,伯克特十分赞同马克思对重农学派的评价,认为过分强调价值、剩余价值、生产劳动等概念的自然属性其实是对社会属性的忽视,易陷入资本主义制度缺陷的“盲区”之中。
第二,伯克特指出部分生态马克思主义者陷入误区的根本原因在于没有看到资本主义制度的局限性。在重农学派的影响之下,部分生态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货币交换价值在很大程度上或完全代表了从自然中提取的价值。例如能源价值论的代表人物康罗伯特·斯坦萨(Robert Costanza)始终强调劳动不是创造价值的唯一财富,并认为一切商品的成本都应该直接或间接地归因于太阳。与之相似的是以奎纳尔·希尔贝克(Gunnar Skirbekk)为代表的学者们,也倾向于在资本主义市场规则之下将自然价值进行纯粹的定量化和货币化,并将环境问题归咎于自然资源市场缺失或不完整这一事实。他们在思想上更近了一步,不仅强调价值来自于自然,而且指出资本主义对有限自然财富的剥削是以子孙后代的贫困为代价的。在这里,希尔贝克使用“剥削”一词其实已表明其依旧将价值和使用价值混为一谈。在这种错误的前提下,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的剩余价值来源于对自然的“估价过低”,自然的使用价值被简单地归结为市场价格。以此推测,如果“正确”设定价格,就不会有对自然的“剥削”。在他们看来,将经济价值直接归属于自然,是在有限的自然条件下对自然和当代环境的市场价值进行分析的最合乎逻辑和最有用的方法。这背后暴露出他们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认可,即认为资本主义带来的生态危机可以通过资本主义的市场规则轻松化解。
对此,伯克特反驳道:马克思一早就指出了资本主义再生产的社会形式和物质要求与人类可持续健康的发展存在直接矛盾。因此,马克思能够清楚地将资本积累的环境危机(例如由于原材料短缺)与资本对自然条件的剥削性所带来的人类发展状况的危机区分开来。马克思的分析包含了对资本主义自然财富价值的强有力的生态学指责,凸显了资本主义对抽象劳动时间的贬值与自然对财富生产的贡献之间的矛盾。伯克特一针见血地指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资本主义。他认为,生态马克思主义者用货币形式衡量自然价值的观点是不合理的:一方面,货币是同质的、可分割的、可移动的,并且在数量上是无限的,另一方面,自然和生态财富的性质是多样的、不可分割的、基本固定的,在数量更是有限的,二者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在与安德里安娜·弗拉休(Andriana Vlachou)的辩论中伯克特重申了这一观点。与弗拉休等绿色人士一直倡导的“绿色资本主义”和“环境友好产品”相比,伯克特坚持认为租金和市场价格并不能有效地抵消资本趋向于均质化、分割化、重构化以及在数量上过度拉伸自然状况的趋势;实际上,通过进一步将自然货币化和资本化,它们可能会加强反生态的状况。
伯克特的分析并没有否认价值对自然条件的定量记录,而是着重指出了这种定量估价与财富或使用价值的定性自然基础之间的紧张关系,财富或使用价值被理解为有助于人类繁殖和发展的任何事物。他展示了这些特征如何与自然财富的质性多样性、位置的独特性和数量限制相矛盾,并举例说明了这些紧张关系如何在现实中出现。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伯克特认为资本主义真是通过对能源和材料的“无偿占有”来获得更多的利润。伯克特始终强调,对资本主义进行持续的生态批判,需要理解商品經济中固有的自然形式和价值形式之间的辩证矛盾。
第三,伯克特指出将价值论“泛化”的观点归根结底在于贬低劳动价值论的真理性,进而解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生态向度。在伯克特看来,这些生态学家的“泛价值化”理论是对马克思主义价值论最大的误解,他们把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商品价值的批判与更广泛的、跨历史的、文化的内在价值问题混淆起来。要知道,马克思是资本主义价值形式的最伟大的批评家。正如莫伊什·波斯顿(Moishe Postone)在《时间、劳动和社会统治》(Time, Labor, and Social Domination: A Reinterpretation of Marxs Critical Theory)一书中正确指出的那样,马克思主要关注的是“价值作为财富的社会形式的废除”。①因此,马克思的《资本论》试图将资本主义价值关系解释为超越价值关系的历史过程的一部分,马克思区分了由使用价值构成的真正财富,即生产中的“自然形式”和价值、交换价值,以及与特定资本主义生产相关的“价值形式”。社会主义的具体目标是克服狭隘的价值形式,在合理调节人与自然的新陈代谢的同时发展一个丰富的世界。
在马克思的观念中,资本主义经济中的价值实质是人类无差别的抽象劳动,因此,“价值形式”(或交换价值)应与“自然形式”(或使用价值)区分开来;自然形式代表“有形、合理的生存形式”,涉及自然材料和技术特性,构成实际财富;商品的价值形式是其“社会形式”,它指出价值的一般概念是抽象劳动的结晶。资本主义生产固有的自然形式和价值形式之间的对立,产生了与资本主义发展有关的经济和生态矛盾。由于资本主义是一种积累体系,因此,在商品生产中价值形式已经完全支配了自然形式。马克思写道:“劳动作为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占有自然物的有目的的活动,是人类生存的自然条件,是同一切社会形式无关的、人和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条件。”②但是,每种商品正是“通过使用价值的异化”而获得其交换价值,其价值形式常常导致人与自然之间新陈代谢的破裂。
伯克特指出,这种设想市场体系内社会和环境成本的内在化和整合,或者将自然视为真正的价值来源,只会淡化资本主义社会(包括阶级和其他形式的压迫)的生态矛盾。资本主义的目的是积累资本。生态经济学家通过给森林定价,以使其不再“无偿工作”,但将其商品化的方法并不会拯救森林,因为真正的问题不是所谓的公地悲剧,而是资本积累制度本身。鸣禽之所以死亡,是因为其栖息地被该系统的历史扩展所破坏,而不仅仅是因为从市场的角度来看它们被认为是“无价值的”;鲸被杀死后直接作为市场商品出售,同时也是因其生态系统的破坏而被消灭为系统扩展的衍生品。所有这些表明,人类的可持续发展不应当将自然纳入价值体系,而是需要废除商品价值本身。
为了进一步论证上述观点,伯克特重申了马克思的观点,认为市场对社会生产的调节(在可销售商品中实现价值的必要条件)本身是基于生产者与必要生产条件的分离;市场和货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作用,但是利润驱动商品生产的主导地位以及对生产者的持续竞争压力归结于“自由”劳动力的商品化和企业对生产条件的控制;资本主义通过劳动力的“释放”,将自然条件转变为纯粹由市场和利潤驱动的生产条件(通过自由分配或通过正式资本化为产生租金的私有财产或国有财产)。伯克特由此得出结论:只要土地私有化没有改变,私人企业可以有更自由的统治权来开采国家森林和其他自然资源,资本主义对自然生态的“无偿占有”就将继续下去,它的反生态性也就不会改变。
四、结语
伯克特的知明度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略低于他的学术共同体好友福斯特,但是他在生态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方面比福斯特探索得更远。福斯特曾经毫不吝啬地赞扬他:“今天我们能够对马克思主义生态维度的广泛认可,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伯克特以及受他影响的一些思想家的努力。”①刘思华教授认为伯克特于2006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与生态经济学——走向一种红绿政治经济学》是“世界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研究的代表作之一”。②伯克特指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囊括了他对生态问题的最初思考,马克思从未把自然排挤在劳动和生产之外,他时刻提醒人们要谨记人类的生产实践活动离不开自然基础。面对部分生态经济学家试图用一种“泛价值论”代替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挑战,伯克特回到马克思著作本身,从厘清基本概念入手,打破了一些生态经济学家试图用货币为自然定价而后缓解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妄想。伯克特强调,生态经济学在发展中必须正视商品生产和人类劳动的二重性,单单关注商品的自然属性实则忽视了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对于自然生态的危害性,掩盖了资本主义对社会和自然双重剥削的本质。所以,伯克特指出,要想构架起生态经济学与政治经济学之间的对话,必须充分认可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生态维度。
综上所述,伯克特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生态辩护在很大程度上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的主流地位,使人们能够以更加全面的视角认识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而为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丰富的视野。
责任编辑:胡颖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