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阳
(北京建筑大学,北京 100044)
21世纪以来,中国的建筑师们在乡村建设浪潮中积极地进行建筑实践,探寻振兴乡村的方法。近十余年间,“针灸”的设计策略通过不同建筑师的多个成功乡村建筑案例,逐渐展现于大众面前,为乡村发展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针灸是我国独特的一种中医治疗手段,通过对穴位进行针刺、灼烧或熏熨等刺激,达到疾病治疗或保健的功效。针灸术对应病症广泛,其疗法具有针对性,操作上简便经济,副作用极小,广泛传播至日本、印度等多个国家和地区。
“针灸”一词被引入建筑学领域是在1982年,由西班牙建筑师和城市学家曼努埃尔·德·索拉·马拉勒斯针对巴塞罗那城市更新建设提出的“城市针灸”(Urban Acupuncture)。“城市针灸”之后经历了吉米·勒纳和肯尼斯·弗兰姆普敦等学者的拓展研究,成为一种综合多学科的广义建筑学理论。“城市针灸”所提倡的小尺度介入模式,是西方经历大规模工业化城市改造的问题后,经过反思形成的成功建设经验,逐渐被各国城市建设所借鉴。中国乡村建设发展的过程中,也因大拆大建等大规模更新建设模式,产生了许多破坏乡村风貌文化的惨痛教训。由于“城市针灸”对原有格局、文脉的尊重态度、实践操作的灵活易行等特点,被中国建筑师以当代乡村的建设发展为题进行了转译,运用到了乡村建筑设计之中,形成了一些有特点的乡村文化“针灸”设计策略。
在空间和文化都较为封闭的福建土楼村落下石村,传统客家风貌习俗等幸运地保留了下来,但落后的发展水平危及到了村落的存亡。建筑师李晓东把这种传统村落比喻为“白板”(tabula rasa),提出以精确和现代的建筑进行空间关键点的犀利“针刺”,与原生文化产生强烈对比和呼应,引发新的发展活力。
2009年建成的“桥上书屋”是李晓东为福建省下石村提供的“针灸”方案,它是一栋位于村中两座土楼之间、横跨了一条溪水的桥上希望小学。桥上书屋容纳了两个阶梯型教室及一个小型图书馆,同时组织周围的空地形成公共广场和舞台。防御性十足的土楼文化,形成了下石村每户封闭独立的村落格局,进一步导致村落公共交流场所的缺失。桥上书屋的建立,不仅为下石村的孩子们提供了更方便的教育环境,还为村民们提供了更多文化交流的机会,为村落的空间优化和精神凝聚提供了契机。
李晓东所施的“救命针”以形态和功能两个方面对下石村进行了刺激:根据村中的传说,“两个土楼家族因矛盾互不往来,以溪渠为界限”为介入的空间关键点,李晓东大胆地选用了线性的方桶型桥的结构形态进行设计,与两侧土楼圆形内向形式产生强烈对比;而针对土楼传统空间功能相对单一的缺点,李晓东为桥上书屋赋予了教室、图书馆、桥、剧场、商店以及孩童玩耍娱乐多种功能,成为一个能量的聚集场,持续影响着周边。桥上书屋为当地的建设发展提供了可借鉴的实例,下石村因此受到社会各方的关注,对外界打开了大门,传统文化在现代生活中的地位也得到了保障。
相比李晓东的“针刺”,王维仁“针灸”的手法则轻柔许多——通过建筑改建着手于乡村文化“叙事空间”的重构。“叙事空间”缘于美国地理学者那仲良,他观察到中国乡村中拥有丰富的表现传统道德伦理观和民间信仰的“叙述性空间环境”,传统建筑的空间组合中也蕴含了文化礼仪等元素。建筑师王维仁对“叙事空间”进行了新时代引申,认为这些空间是社会性乡村文化的展现,承托了维系村落公共秩序的道德文化价值和村民共享的集体记忆。对此,王维仁在浙江省松阳县界首村以重建“叙事空间”为探索目标,从2015年开始进行了一系列针灸式的公共建筑改造实践,并将其称作“空间针灸”。
界首村在历史上是浙江松阳平原周边较为富庶的一个贸易村落,村中一条贯通南北的商铺老街至今还保留了牌坊、庙宇、祠堂等诸多重要的历史建筑。王维仁考虑到当前历史语境下乡村全盘规划重建的局限性,提出优先进行关键空间点的“针灸”,以此产生触媒效益带动周边的下一个“针灸点”,逐步地持续地对村落进行改善。针对界首村,他落的第一针是80年代的历史建筑会堂的改造,通过将建筑山墙“打开”等操作将会堂营造成了能远观山水的开放型村落公共厅堂,并呼应历史上会堂的前身老戏台在建筑周边的空间设计了舞台和广场,使会堂建筑成为了村民生活与乡村文化生态旅游的公共“叙事空间”。
在会堂改造设计完成后,王维仁团队又陆续参与了村中多个建筑改造项目并根据项目特点不断对改造方法进行调整。在卓庐合院的民宿化改造项目中,王维仁严谨地根据历史文字记载还原院落空间布局,使用可逆可恢复的施工方式进行了水院空间打造,试图让民宿经营的文化叙事体验延续到村落的各个空间。在禹王宫侧殿与震东小学的改造项目中,王维仁团队计划通过禹王宫遗址的写意沧桑感的展现,结合周边震东小学的特色文化教育空间,积极推动多元化“新文化”叙事空间的生成。村落文化的传承发展离不开村民的积极参与,在建筑实践过程中,建筑师王维仁把握住了机会,让村民也逐渐参与到建筑师与匠人师傅的设计讨论之中,为这些文化建筑赋予了新的故事,为村落叙事增添新的血液。
与王维仁同在浙江松阳进行乡村建设的建筑师徐甜甜,是最为人熟知的“针灸”设计策略的实践者,在文化引领的复兴的乡建道路上通过她的“松阳故事”让“针灸”逐渐形成超越建筑学圈的社会影响,使其发展为一种小量资金投入、加强多方参与的有机发展的社会模式,并且具有向其他乡村地区的推广性。
自2014年起,徐甜甜带领的DnA建筑设计事务所至今在松阳县内已经参与了二十余个项目实践,通过逐步探索和贯彻“建筑针灸”的理念,达到了用建筑激活当地村落文化,并产生了文化业态的可持续发展效果。徐甜甜的“建筑针灸”是根据乡村具体需求创新地设计了新型的乡村文化公共建筑,以建筑点位激活文化经济发展,再衍化为有机可持续的乡村社会发展模式。
徐甜甜的新型乡村文化公共建筑按其设计侧重又可为两类:一类是达到“聚气疗效”的“现代祠堂”;一类是达到“兴业疗效”的“新型乡村工坊”。前者中最具代表性的建筑是松阳县王村的王景纪念馆,从精神和物质两方面对乡村文化进行探寻和重振。面对被工业厂房和“水泥小楼”侵蚀后杂乱破败的“非传统”村落王村,徐甜甜以松阳历史名人王景的故地为文化切入点,为迷茫于多元文化的王村提供了乡村精神凝聚的“魂”;在建筑空间功能上传承了乡村祠庙的承担公共活动的特点,将展览内容通过巧妙设计浓缩于围合空间的角部,从而给村民活动预留下多种适应性的“弹性”空间,为缺乏公共空间的王村村民提供了精神凝聚的村落乡愁实物载体——“现代祠堂”。
同样是不具备传统村落风貌条件的松阳县樟溪乡兴村,徐甜甜以提升当地传统红糖业态为切入点,为“新型乡村工坊”的设计策略做出教科书般示例。松阳樟溪红糖工坊的核心红糖加工空间,不仅通过现代化的厂房结构设计,整合解决了村中原有家庭式小作坊的杂乱、低效率、不卫生、具有火灾隐患的诸多问题,还以生产标识统一的高品质红糖产品打造产业的核心竞争力;另一方面,通过建筑手法使红糖的生产场所有了仪式感的升华,在加工者村民和参观者游客之间建立了“表演”般的互动交流体验,用真实的活态展示加强了当地文化的标识性及对外的宣传输出,同时参观人数的增长、红糖销量的增加等“观众回馈”也提升了村民对当地文化认同和自信的积累,使乡村工艺业态文化的价值增长和产业升级两方面形成可持续发展的良性互促。除了独具特色的生产车间,红糖工坊还结合村落文化和景色设置了相应的观展空间,将村落生活和田园诗意带入工坊,充实丰富了游客的参观体验;在非生产季节时,工坊也能兼具村落公共文化场所的功能,为村民提供举办文化活动的空间。
徐甜甜的一系列“针灸”建筑将文化标识的重塑作为唤醒村民文化认同和自信的重要手段,她所推崇的政府投入小量建设资金对村落进行有效对策的“最小干预”,实际上也是为乡镇和村集体争取了更多的参与机会,为村民和建筑师争取了更多的话语权,为乡村建设的真实有效性提供了一定保障。
乡村文化的“针灸”的关键第一步就是摸清具体村落文化发展的难点,对当地代表性的文化元素进行选取和制定针对村落整体发展状况的建筑设计策略。徐甜甜提出,“建筑针灸”是放眼于村落的整体性“治疗”而非“标志性”单体的建造,这也说明了“针灸”所作用的目标是村落层面。在“针灸”局部激活带来“全身”治疗的特点之下,李晓东专注于新旧文化如何产生交流,王维仁专注于历史文化空间与现代村民生活的结合,徐甜甜专注的是当地特有乡村文化的“乡村品牌”打造。不论采用哪种方式,乡村文化、建筑与村民三者之间的互动都是建筑功能设计制定的基石。
灵活务实的内涵对应着小规模、渐进式的有机更新模式,在较少的资金成本、较短的建设工期控制下,减少不确定因素,保证建筑的完成度以及建成后的质量,能够避免大规模建设中常出现的工期紧张“赶工”而产生的建筑品质问题。同时在短时间内取得成效能够达到示范的效果,获得各方认同,使较为长远的更新计划得以逐步落实,保证了“针灸”过程中每一针的可实施性。“针灸”也是一种“微创”的治疗方法,其内涵中还包含了副作用极小的特点,通过“针灸”的阶段性特点能够发现问题及时调整,有效减少建设带来的负面风险或减少负面影响持续的时间。
灵活务实也强调了建筑师在乡村建设实践中应具有的敏锐观察力和根据地区资源调整设计的能力,能够通过适应政策、鼓励乡镇和村集体筹资、当地传统营造技术的应用等多种方式整合多方面资源,促进建筑目标的达成。
乡村文化的“针灸”,所关注的乡村主体仍然是村民和他们的真实的乡村生活。使用纯粹表演性的风貌文化展示或是通过“驱逐”村民来达到风貌保护的等等“不健康”的村落状态是不“可持续”的,更可能会加速传统乡村文化与现代生活的脱离,禁锢乡村文化的发展。另一方面,对于外部介入建造、为村民所使用的乡村建筑,其建成后运营情况是决定建筑成败的基础依据。在“针灸”前期,需要结合项目资金背景等充分考虑实际建筑运营使用的受益对象,是否能真正为广大村民带来益处,避免因利益产生纠葛导致建筑“不能用”。在其建筑设计中充分考虑必要性功能和潜在可能的功能,进行空间操作及氛围营造推敲的同时关注建筑普适性,提高建筑的“综合能力”及使用频率,例如红糖工坊成为了兴村的“农工贸文旅的综合体”一般,这样也能很大程度上避免因建筑师个人风格或趣味影响所导致的建筑“不好用”。
提升村民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是让村民重新认识乡村文化价值、推动乡村文化发展的必经之路。而建筑如何作为载体达到这个目的,需要从实际需求入手,反映出村庄特有的文化元素,从社区营建的角度对村落产生持续影响。李晓东的“针刺疗法”为满足村落缺乏的教育和文化交流功能引入一个与村庄异质的建筑,对比强调村落的传统风貌优势,成为了村民内部和对外文化交流的起点。王维仁的“空间针灸”根据村落文化生态旅游的定位,重新激活历史文化建筑与村民生活之间的“链接”,达到村落风貌和村民生活品质两方面的提升的同时增加了村民和游客之间的“叙事”互动机会。徐甜甜的“建筑针灸”针对村落具体文化或产业“症结”,以综合实用的公共建筑加强了乡村文化在生活、生产、旅游等不同人群活动之间的传递,使建筑成为村落的文化核心之一,真正融入改善了村落。从建筑类别上来看,这些建筑成功的社区营建都离不开其共有的公共属性。
针对乡村文化的“针灸”设计策略虽然拥有可供借鉴的经验和方法,面对当代中国乡村的复杂和不确定性,在实施的过程中仍会遭遇许多限制与干扰。作为建筑师,提升知名度和话语权或许能够更有效地取得各方的信任,成为乡建中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两个方向沟通的桥梁。但这个目标不是一蹴而就的,建筑师的设计能力和水平也是需要通过实践不断磨练的。不仅仅在乡村文化方面,涉及各个层面“针灸”模式的推广,是为包括建筑师在内的各行各业乡建人士提供了更多参加与成长的机会,为中国乡村建设理论的完善提供助力,为中国乡村的全面振兴做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