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璁/Liu Cong
在“靠天吃饭”的传统农耕社会,月令、节气因与大自然密切相关,格外受到劳动人民的关注和重视。古代先民从长期的实践经验中创造性地总结出了“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以指导农事生产。与流传广泛的“二十四节气”相比,“七十二候”所承载的文化符号则更为具象,更为生动。
“候”,是一种计量时间的单位。古代以五日为一候,每三候组成一个节气,六个节气则为一季节,四季合为一年,例如《黄帝内经·六节藏象论》就记载道:“五日谓之候,三候谓之气;六气谓之时,四时谓之岁。”[1]故而全年共有七十二个“候”,总计360天。
“候”,又作“物候”解。一候既有五天,人们便设法寻找每一候中最具代表性的物候现象,作为每一候的代指,这种物候的征应便称作“候应”。传为战国时人所作又经汉代学者改易的古籍《逸周书》中有《时训解》一篇,最早记载了“七十二候”各候的名称与征应,可见“七十二候”使用之源远。候应所列现象极为丰富,其中既有动物候应、植物候应,又有自然现象候应,例如动物候应中的“獭祭鱼”“候雁北”“戴胜降于桑”“蚯蚓出”“螳螂生”“蟋蟀居壁”“虎始交”,植物候应中的“草木萌动”“桃始华”“萍始生”“苦菜秀”“麦秋至”“菊有黄华”“草木黄落”,自然现象候应中的“东风解冻”“雷乃发声”“虹始现”“土润溽暑”“大雨时行”“天地始肃”“闭塞成冬”“水泽腹坚”等,直观详细,通俗易懂。
大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小到走亲访友,生活起居,都离不开月令、节气和物候。对于文人雅士而言,日常的诗文唱和、书札往来自然也和节气物候密切相关,因此,“七十二候”也就成为笺纸的素材。旧时北方的不少南纸店都有售卖节气笺、物候笺的业务。
1894年,开业已有二百余年的北京松竹斋为了重振经营,扭转颓势,特聘请庄虎臣出任经理,另设新店,取“以文会友,荣名为宝”之意,将店名定为“荣宝斋”。庄虎臣极有经营头脑,新生的荣宝斋除了继承松竹斋原有业务之外,还在短短两年后就设立了“帖套作”。“帖套作”即专事木版刻印的作坊,自此荣宝斋开始自刻、自印、自销各式笺纸。荣宝斋百余年辉煌的制笺历史正是以印制节气笺、物候笺为肇始的。大约在1896年,清末名画家刘锡玲用指画的形式,为荣宝斋绘制了全套的《七十二候笺》与配套的《二十四节信筒》,印为散页,供人们选择购买,很受文人学者的推崇,迅速成为当时荣宝斋的畅销品种。
1933年,鲁迅和郑振铎编辑《北平笺谱》时,也辑入了琉璃厂成兴斋印制的“冷香月令笺”,有“鸣鸠拂其羽”“温风至”“螳螂生”“凉风至”“苦菜秀”“蟋蟀居壁”“白露降”等七种。郑振铎曾在《访笺杂记》中记述道:
出厂东门折而南,过一尺大街,即入杨梅竹斜街。东行百数步,路北有成兴斋。此肆有冷香女士作的月令笺,又有清末为慈禧代笔的女画家缪素筠作的花鸟笺;在光宣时代似为一当令的笺店。然笺样都缺,月令笺仅存其七。……[2]
不过,将冷香的画笺定名为“月令笺”,严格说来并不严谨,实际上应当以“物候笺”称之,因为其所绘内容正是取材自“七十二候”中的七种物候。
此外,清朝末年时还有一部涵盖“十二月令”“二十四节气”与“七十二候”的笺谱,较刘锡玲、冷香等绘制的物候笺内容更为丰富,但由于印量不大,流传不广,因此不大引人注意,这就是由天津文美斋刊印、钱慧安绘制的《七十二候笺》。
文美斋全称“文美斋南纸局”,是天津的一家老字号,有清一代即享有盛名,初名“四美斋”,总店设于天津老城锅店街,主要经营文房用品并刻印图书的业务。同治末年,曾为文美斋学徒的焦书卿因入股而任总司(即掌柜),整顿店务,扩大经营范围。及光绪年间,文美斋开始刻印新式笺纸、笺筒,并印行各类书籍、画谱,生意大为兴隆,北京、济南、张家口都曾建有文美斋的分号。津沽之地的许多文人墨客、富公显贵都是文美斋的常客。
关于焦书卿其人,并没有太多的文献记载,好在天津著名教育家、书法家严修(范孙)曾有一篇作于1921年9月的《焦书卿先生八十寿言》,由此大致可以推算出焦书卿生于1842年。在这篇祝寿文中,严修对焦书卿的为人之道和经商之道极为推崇:
吾乡近数十年文人墨客,乃至词章书画金石篆刻名家,无论为土著为寓公,莫不知有文美斋南纸局,即莫不知有焦三先生字书卿者。先生今年八十矣。其习商于文美斋也,始于咸丰八年戊午,尚在吾生前二年,先生是年十七也。
……
余十余龄时从吾父往市纸笔,先生与吾父酬对,颀然鹤立,蔼如春温,余始私识先生姓字,其容止至今灼然在吾目,苟余工写真术者,立能追摹于纸上也。先生律己严,无嗜好,其接人也庄重而安和。先生之治商业也,以诚恳之意,运精密之思,左右执事习与俱化,无惰慢之气、乖戾之容。货品入肆必一一检择,或破损或垢渍,虽小必汰除之。[3]
焦书卿为人通达,交游甚广,与当时许多文人、画家都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一大批名家加入了为文美斋绘制笺纸的行列,有天津本地的张兆祥、辛荫圃、陆炳文、黄华农,还有海派名家钱慧安、朱偁、沈心海、杨伯润,南京画家王慎之,济南画家松年等,群英荟萃,成一时之盛,即使与北京荣宝斋、上海朵云轩等著名店铺相较也毫不逊色。
在为文美斋绘制笺纸的画家中,除张兆祥之外,贡献最大者当为钱慧安。钱慧安(1833—1911),江苏宝山高桥(今属上海浦东)人,初名贵昌,字吉生,号清溪樵子、清路渔子、退一老人,为海上画派代表人物之一。钱慧安与其续弦储氏均善绘画,夫妻二人常双管齐下,共事丹青,因此称其室为“双管楼”,自称“双管楼主”。钱慧安早年随民间画师学习写真,后追摹仇英、唐寅、陈洪绶,继而师法费丹旭、改琦、上官周等,博采众家所长。光绪中叶,钱慧安应邀北上,为天津杨柳青爱竹斋、齐健隆等画铺绘制年画粉本,如《麻姑献寿》《钟馗嫁妹》《风尘三侠》《东山丝竹》《桃源问津》《皆大欢喜》《谢庭咏絮》等单幅作品,及《刘姥姥醉卧怡红院》《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史湘云偶填柳絮词》等红楼故事并唐人诗意等,对后世的杨柳青年画风格产生了深远影响。钱慧安居津期间与焦书卿相识,为文美斋绘制了六十余幅人物笺和花卉笺。大概受到刘锡玲为荣宝斋绘制《七十二候笺》的启发,钱慧安也专门绘制了成套的《七十二候笺》提供给文美斋。这一套《七十二候笺》装订为谱,较刘锡玲的版本体量更大,内容更全,除了七十二张物候笺外,还绘入了十二月令、二十四节气诸笺,合为一百零八幅,可谓后来居上,别具一格。
钱慧安绘画以人物仕女见长,但他对于山水、花鸟也颇为精通。其绘画功力在《七十二候笺》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举凡所绘山川草木、风雨雷电、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抑或林中高士、闺阁仕女、文房用品、民间玩具,无不惟妙惟肖。每幅笺纸上均有钱慧安所书题署,兼绘图章,于是每幅笺纸融合诗书画印于尺幅之内,具有浓厚的文化气息。
《七十二候笺》按“十二月建”顺序编排,每月之内均以一幅月令笺开其端,以六幅物候笺居其中,末尾以二幅节气笺殿其后。所谓“月建”,也称“月令”,是以干支纪月的一种方法,古天文学称北斗七星斗杓(即斗柄,指北斗七星中玉衡、开阳、摇光三星)所指的方向为“建”,斗杓运行旋转,一年之中会依次指向十二辰,也就成为十二个月。先秦古籍《鹖冠子·环流》云:“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4]农历正月时,斗杓指寅,因此十二月令即以“建寅”作为正月的代称和一年的起点,后按二月建卯、三月建辰的干支次序排列,直至十二月建丑。如《淮南子·天文训》记载说:“帝张四维,运之以斗,月徙一辰,复反其所。正月指寅,十二月指丑,一岁而匝,终而复始。”[5]以这部笺谱中的正月为例:月令笺一张,名曰“建寅”。物候笺六张,名曰“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陟负冰”“獭祭鱼”“候雁北”“草木萌动”,各按候名所述之意绘出。节气笺两张,名曰“立春”“雨水”。每一幅笺纸均有题字,少则四字,多则数言,题字大多与笺画主题相契合,或自撰,或移用古人名句。如“建寅”笺绘虎头型年糕,合“建寅”之意,又绘拨浪鼓、爆竹、横笛等年节常见小物,寓意喜庆吉祥,笺题“和气生财”。“东风解冻”笺绘牧童骑牛放风筝,上题“春风得意”;“蛰虫始振”笺绘蜜蜂出巢,上题陆游诗《睡起至园中》句“更欲世间同省事,勾回蚁阵放蜂衙”;“鱼陟负冰”笺绘冰面下之游鱼,上题“小鱼出水圆纹见,冰薄如晶负背游”,前一句出自陆游《龟园晚兴》,后一句当为钱慧安自撰;“獭祭鱼”笺绘一人在马上揽辔远望,地上有一童子捡拾柴草,上题“委辔看山无铁獭,拾樵煎茗有童鱼”,后注“放翁句”,原出陆游诗《秋思》句“委辔看山无铁獭,拾樵煎茗有青猿”,笺题将“青猿”改“童鱼”以与候应相和(图1);“候雁北”笺绘大雁北归,上题“玉关春信至,陌上柳条青”;“草木萌动”笺绘小鸟栖于枝头,上题陆游诗《初晴野步》句“好鸟晴相语,芳兰暖欲芽”。“立春”笺绘三羊相倚,取“三阳开泰”之意,上题“万象回春”;“雨水”笺绘一篮杏花,上题陆游名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图1 钱慧安 七十二候笺·獭祭鱼 木版水印
这套笺纸约完成于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除印成单页供人选购外,文美斋还将其装订为一部一函两册的笺谱,以供文人雅士收藏鉴赏。海上名家黄山寿为该谱题写隶书“七十二候笺”五字,署“黄山寿题”,钤“丽生”白文印和“山寿”“砥砺廉隅”朱文印(图2)。蒙古画家松年为笺谱作跋。
图2 黄山寿为钱慧安《七十二候笺》题名
松年(1837—1906),字小梦,号颐园,蒙古镶蓝旗人。松年曾在山东各地任官多年,但因为他终日浸淫书画之中,于仕途上并不热心。被罢官后,松年寓居山东济南,创枕流画社而为盟主,“济南诸君子推许为骚坛树帜者”[6],从学者众多。松年以画山水、花鸟闻名,亦曾为文美斋绘制笺纸。焦书卿曾特意将钱慧安画笺带到济南请松年过目,松年看后对钱慧安的艺术造诣极为钦佩,写下了如下的跋语:
千里神交,亦称知己。古人每以文章诗赋互相唱酬,一往情深,有胜于朝夕相对之益,所谓心心相印、脱略形骸者是也。沪上钱君吉生为江南老画师,耳其名,读其画,近十年余矣,究以未获觌面一谭为歉然。昨有文美主人自津门携来吉生所画十二月令图,用笔高简,意味深长,非寝食于八大山人、天池生两家,未克臻斯妙境。复以西洋石印法传其神韵,不爽丝毫,展读再四,钦羡尤殷。仆远羁山左,翰墨怡情,对此名作,实有小巫见大巫之愧。闲坐寓斋,谨缀数语以千里神交、寸心景仰之意。
光绪戊戌嘉平月上浣 蒙古松年并书。
松年的跋语虽然不长,但言简意赅,评价允当,既有惺惺相惜之意,也有追摹前辈之愿。焦书卿极为珍视,因此刊刻钱慧安《七十二候笺》时,一并将此跋编入笺谱,置于卷首。
传统笺纸的印制,向来以木版水印为主,制笺工人将画家绘制的笺样描刻于木版之上,再用水墨颜料刷印而成。如为单色印制,则用整版刷印;如为套色印制,则用饾版形式;如要表现凹凸变化,则需运用拱花手段。随着西方印刷技术的引进,文美斋开始采用石版印刷和铜版印刷技术印制笺纸,效率大为提高,成本明显降低。钱慧安的《七十二候笺》便是以石版印刷技术印制而成,该笺谱的牌记为“文美斋藏板,华文书局印”。
由于社会动荡和战乱,加之外来文化的冲击,文美斋终于无法与天下大势抗衡,因此在民国初年就倒闭了,其所制各式笺纸笺谱也随之风流云散,被时代大潮所湮没。尤其是钱慧安绘制的这套《七十二候笺》,长期无人提及,几被遗忘。所幸的是,扬州古椿阁经多方搜寻,得到了全本的钱慧安《七十二候笺》,继以众筹形式,由凤凰出版社影印出版,更名为《十二月令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笺谱》,使人们可以得睹120余年前这部笺谱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