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进入新世纪,陆忆敏在诗歌创作上似乎已“金盆洗手”,个中原因不得而知,也有点神秘。但她上世纪80年代大学时期的作品,已出手不凡、一新耳目,至今令人难忘,仍在影响年轻一代的写作者。这是一种“缺席在场”,说明陆忆敏的重要性和影响力,并未随时光流变而减弱。陈东东这篇细读式评论非常好,重点分析陆忆敏早期的三首代表作(也是她的成名作):《美国妇女杂志》《Sylvia Plath》和《对了,吉特力治》,认为它们有着典型的80年代理想主义的诗歌意愿,是一种自在自为自省和自由的抒写。(沈苇)
陆忆敏1962年出生于上海,读中学时期开始写诗,上世纪80年代是她投入较多心力于写作的时期,之后虽并未完全停笔,却以一种相对隐秘的态度对待诗歌,身影逐渐淡出读者的视线。然而就其对当代诗写作的探索和建树而言,陆忆敏一直是一位值得瞩目的重要诗人。短诗《对了,吉特力治》和《美国妇女杂志》是陆忆敏的成名作,也是其代表作,诗歌声音的基调之作,它们分别写于1983和1984年,她在大学中文系读书期间,同一时期,稍早一些,陆忆敏还写过一首《Sylvia Plath》——三首诗颇多关联,不妨放到一起来读。
Sylvia Plath一向译为“西尔维娅·普拉斯”,美国女诗人,1963年2月间在伦敦公寓里开煤气自杀。自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大陆译介普拉斯渐多,对不少诗人构成了影响。普拉斯的诗和死凸显了女性、尤其女诗人的处境和命运,她嘲讽怨愤斥责物化压抑剥削女性的男性/男权价值观,以女性/女权主义的音势姿势抗议抗争,直到借一次次自杀示警警世的写作和事迹,造成人们的诸多反响和回应。很大程度上,出现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当代“女性诗歌”写作,正是受普拉斯启发而引起。普拉斯的几大主题,尤其她自白化的诗歌方式,都于中国当代的“女性诗歌”写作有突出体现。女性意识、女性想象、女性关怀和肯定女性特质的创造力在诗中得到强调,成为主调,也难免腔调化(这在普拉斯那里便有端倪)。
陆忆敏注意普拉斯的程度,《Sylvia Plath》可以为证——这是她那时候处理普拉斯题材的组诗《紫色的踪迹》里面的一首,留存下来,收入现在行世的陆忆敏诗集——最初发表时此诗题为《超神秘主义》,大概要探测探讨普拉斯之诗和死的奥秘奥义。陆忆敏赋予普拉斯以“紫色”,一种既引起刺激又显示尊贵的色彩,可见这位美国女诗人在她看来有多么惹眼,多么耀眼。这首诗说出普拉斯对陆忆敏的影响,更说出陆忆敏对普拉斯的态度和感触。这在诗的第一行即已表明:
这时候我仅仅觉得一种可悲
“这时候”,普拉斯离世20年之后,陆忆敏读到普拉斯之际。诗以“这时候”开始,写下的相当于是一种读后感,带有对人物事件的情绪反应和评述性。这是那几年陆忆敏诗歌的一个特点——经由阅读进入写作,成为她重要的诗歌发生学——《对了,吉特力治》和《美国妇女杂志》的情况也是如此。“仅仅”和“一种”都是限定,它们刻意凸显“可悲”,除了“觉得”特别的“一种可悲”,其余被排除。“可悲”一词定下此诗的绝对音准。然而“可悲”颇有点复杂,这个词既表示伤心悲痛,更有叹惜惋失,哀其不幸,恨其不争之意,甚至还有感到可恥的悲哀之意味。这种带省思评判的情感反应几乎是本能、直接、内在的,敏锐而迅即到来——
它立刻涌上心头漫过嘴唇
第三行与第一行有所对照:
这时候不过是有人收拾了一片薄薄的风
“有人”“这时候”的作为跟“我”并不相同。“不过是”除了转折也是限定,语调里有着轻易、轻慢甚至轻视和轻蔑之意;“一片薄薄的风”则是轻忽的,有如过眼云烟。这个“有人”或许特指普拉斯的丈夫和著作监管人,英国诗人泰德·休斯,但一定更指向造成普拉斯命运的社会现实里的那些人,尤其那种还要去虚饰,要么轻佻地拿自杀女诗人及其诗歌来消费的人——“收拾了一片薄薄的风”和第二节写到的“沿街出售的紫色浆果”都关联到这样的“有人”。所以,令“我”“觉得一种可悲”的,除了普拉斯,还有“只不过”像“收拾了一片薄薄的风”那样对待普拉斯的诗和死的“有人”(他们显然更其“可悲”)。
虽然以Sylvia Plath为题,但普拉斯在这首诗里是一个已经离去的背影,一个背景,陆忆敏在诗里第一次(第四行)提到“她”时加的那个括号意示了这一点。这个括号也表示这是插入的一句,也许是思绪的一个闪念:
(她的美德超过了我)
那么,没有说出但可推想的是:“我”是否有意去追随她……的确,普拉斯基于人性尊严和女性自主的自我意识和个性特质,对身为女性、女诗人在传统社会和现实生活中所扮演角色的关注和争执,于爱情、婚姻、家庭和诗歌志业间的权衡、摆荡和挣扎,企图蜕变后复活再生的自赎和自毁……这些“美德”在后来投身于中国当代“女性诗歌”写作的诗人那里不乏追随者;但或许,这种“超过了我”的“美德”,这种意欲追随的想法和行动,从一个真正开明解放、超脱和超越性的观点来看,也未必不使“我”“觉得一种可悲”。在这里,当然,还会有一层并非真的能够去追随的“可悲”——像是为了跟“她的美德”相比照,在接下来的诗行里,陆忆敏用了“白石路面”这一示意“我”之境况的意象:
浓云欲滴 失落在
黄昏街的白石路面上
将雨未雨,天色渐暗,愁人的“黄昏”来到“白石路面上”,正易催生诗人内心情感的“可悲”。“失落”当然是陆忆敏特意找来的一个词,准确道出了“我”“这时候”的精神状态。对传统中国人来说,白色是丧失的颜色,是肃杀、枯歇和死亡的颜色,“白石”则为这颜色添加了冷硬的质地。而承受这“失落”的“白石路面”,恰与陆忆敏视普拉斯为“紫色的踪迹”(曾用作处理普拉斯题材的组诗标题)及这首诗里写到的“紫色浆果”“一道紫色的晚霞”形成反差——那或许便是“她的美德超过了我”的差距。
我想为整个树林致哀
这是“我”在“白石路面”的所想,“白石路面”表明,“我”是经由怎样的道路走向了“致哀”。这一行加前两行呈现的“我”来到“树林”的场景,会让读者联想到《神曲》序诗的开头三行:“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也许陆忆敏无意这三行诗跟但丁那三行诗相关,它们的略似却很容易被发现,比如有些差异的“失落”跟“迷失”,“树林”跟“森林”,“中途”跟“路面上”。那么“我”来到的也是一个自我命运的关键场景;诗一开始就写到的“这时候”,也会是一个“醒悟过来”的时候。是在这样的境遇,“我想为整个树林致哀”。
“致哀”是“可悲”的又一层面,向着“树林”这一新对象。“树林”前面再加上“整个”,更让人意识到那是全体——在提到“我”和“她”(普拉斯)和“有人”之后,诗中出现的“整个树林”,可理解为女性共同体的形象化。走向或走进“树林”的“我”,既跟“整个树林”同一,又在对“整个树林”说话,也在为“整个树林”说话。所以,“我”的“致哀”,并非不是对自己“致哀”,而这添加了一层“可悲”。
用最轻柔的声音
(布满泪水的声音)
唱她经常的微笑
唱她飘飘洒洒的微笑
尽管有差别,但“我”和“她”和“整个树林”乃是同一,那就用“我”和“她”和“整个树林”的方式——女性的方式——向“我”和“她”和“整個树林”“致哀”。“最轻柔的声音”跟“白石路面”般的冷硬环境是相对的,针对性的,从而成为(虽然以卵击石的)异议和对抗的声音。这种声音的张力,也是“布满泪水”和“经常的微笑”“飘飘洒洒的微笑”之间的张力。两个“唱她”表示了对“她”的认同和赞赏(“她”代表了“我”和“整个树林”)——细究起来,这也的确需要“致哀”,足够“可悲”——加括号的“(布满泪水的声音)”,强化了此中意味。
她在三十一岁死去 心满意足
她的尸体以及灵魂
都是沿街出售的紫色浆果
她的呼吸凝结在诗里
也变得暗红
陆忆敏对普拉斯的谈论,同时也在谈论着“我”和“整个树林”,唤起一种醒悟。年轻的“三十一岁”的“死去”和“心满意足”的反差,说出普拉斯成为牺牲品的悲剧性,却也说出了普拉斯处理自身的极端自主性(“心满意足”)。但她终于是悲剧性的,终于不可能自主——“尸体以及灵魂”被“沿街出售”,“诗”“变得暗红”——而这才是最“可悲”的。前面已经提及,“沿街出售”涉及“有人”对待女性的男性霸权意识、男权价值观和行为,更可怕和可耻的,则是“她”的“尸体”(死亡、死亡方式及死亡意识和冲动等等)和“灵魂”(女性主义思想、精神、行动和诗歌)被流行时尚化,被消费和牟利(包括声名)。“紫色”正是陆忆敏看待普拉斯的颜色,“浆果”跟“树林”形成的是一种个人与全体、成长与结果的关系,“紫色浆果”再次示意了“她”的代表性,其命运被视为女性共同体共同命运的一个象征。那么,被“沿街出售”的也是包括“我”在内的女性全体。“紫色”和“暗红”(诗中出现的第三种颜色)放在一起,让人想到“红得发紫”之谓,它或许是自杀后普拉斯的某种情形(“沿街出售”所致?),或许是造成“诗”“变得暗红”的重要原因。“呼吸”提示气息、精神和生命,它们“凝结在诗里”,诗因而充沛活力,“变得暗红”则有“变得”黯淡、黯然、淤滞、淤涩之意。显然,“可悲”还在于,即使在死后,普拉斯其人其诗仍在受到戕害。
而戕害又往往(通常)有另一种形态:
细密的雨和燃烧的灯光
在夜晚融成一片树林
人们都回头观望美丽晶亮的
树林
诗从“浓云欲滴”进展到了“细密的雨”,这个意象跟前面“布满泪水的声音”和“飘飘洒洒的微笑”有所关照,仍在讲述着“我”的“致哀”和“她”的“美德”。而“燃烧的灯光”之耀眼,则一定更甚于“紫色的浆果”。细雨和灯火形成的又是一派尘世蜃景,当天色从“黄昏”转换成“夜晚”,它们“融成一片树林”。这片由细雨和灯火“融成”的“树林”,跟“我想”“致哀”的“整个树林”是同一片“树林”,它仿佛展现着女性光鲜的一面,那是“人们都回头观望美丽晶亮的/树林”。“人们”或即包括前面写到的“有人”,“树林”的“美丽晶亮”,正好供“回头观望”——这里涉及了女性的被观看化、被对象化和被物化,那是普拉斯抗争着想要竭力摆脱的困境……那种“夜晚”的“美丽晶亮”,更只会让“我”“觉得一种可悲”,更需要“致哀”。
她高谈死亡 也默想它
我看见一道紫色的晚霞
想起她们偶然的死去
她的影子这样清晰
慢慢地靠向我的身体
这首诗谈论普拉斯之死,归结到普拉斯对死的谈论。歌唱死亡是普拉斯其人其诗最引人注目的一面,也是她最具女性/女权主义抗争意志的行为。要之,无论普拉斯对死亡的“高谈”还是“默想”,其用意都在于(前面已提及)女性自我的蜕变再生,而非走向毁灭,正因为此,它才会是“一道紫色的晚霞”(“紫色”和“晚霞”的意味明显,已经不用再作解释),而这是“我看见”的,从普拉斯那里。至此可知,在“浓云欲滴”的“黄昏”“想为整个树林致哀”之后,陆忆敏为这首诗提供了两种进展方向,一种是细雨之夜,“燃烧的灯光”,“人们都回头观望美丽晶亮的/树林”,再一种则是“我看见一道紫色的晚霞”……这首诗里,这样的分叉或对比对照的设置不止一处——诸如“我”和“有人”、“紫色”和“白色”、“致哀”和“观望”等等——独白在其间展开辨析,陆忆敏讲述自己复杂微妙的感受感想——挥之不去的,则是那种第一时间“立刻涌上心头漫过嘴唇”的“可悲”。结尾三行,说出的仍是这种“可悲”:“看见一道紫色的晚霞”同时,“我”又“想起她们偶然的死去”……“偶然的死去”除了涉及普拉斯之死可能是自杀设计的一个意外,更多在于指出生命无能自主的现实;并且,陆忆敏想到的是“她们”,是“想为整个树林致哀”——普拉斯则是“她们”和“我”的一个体现,当陆忆敏说“她的影子这样清晰/慢慢地靠向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或许也“可悲”地只能追随,只能属于“她”和“她们”……
普拉斯牢牢地吸引、深深地打动过陆忆敏。陆忆敏诗歌的方向、主题的开掘、词汇表的建立、声音语速的调节、经由写作的观察与自省、突破和跃进,颇多借用了西尔维娅·普拉斯。但陆忆敏并没有真的去追随普拉斯的“影子”,就算这“影子”“慢慢地靠向我的身体”。在陆忆敏那里,普拉斯更多成了个要去置疑和克服的可悲对象,比如她后来对死亡主题的处理,就有跟普拉斯辩驳的方面。《对了,吉特力治》和《美国妇女杂志》,也有着这样的关联。
《对了,吉特力治》是一篇更典型的读后感。这首诗来自陆忆敏对欧文·斯通的杰克·伦敦传记《马背上的水手》的阅读,写得直截了当,却又点到为止。在《马背上的水手》里,就男女话题,欧文·斯通至少讲述了杰克·伦敦跟与之相爱的“在一种讲求礼貌而贫血的传统中长大”的女友的关系;跟第一任妻子为“一个稳定的家庭、养育优秀的孩子”而建立的缺乏爱情的婚姻关系;跟一个在去芝加哥的火车上出于性欲而好了三天三夜的女人的关系;跟安娜·斯特兰斯基这位热心的女社会主义者的“狂风暴雨般的友谊”和一种“思想爱上了思想”、“纯洁而美妙”的“精神爱”关系……而最为触目的,是克拉拉·茶弥安·吉特力治小姐,她后来成了杰克·伦敦的第二任妻子。
很大程度上,欧文·斯通將吉特力治呈现为所谓的“坏女人”,就像他并未将杰克·伦敦塑造成好男儿。这个拳击、击剑、醉心于传奇行为、在骑马的女人根本少见的时代第一个骑马入山的小姐,是一个成熟的钢琴家、处心积虑的诱惑者、破坏别人婚姻家庭的主动力、让杰克·伦敦误以为跟她的爱情是从古到今最伟大爱情的人。她独立谋生、直言不讳、读书很多、思想不拘、十分勇敢、野心勃勃、性格复杂,自称“一个许多人唤作漂亮的红嘴巴的少女,除非嫉妒时总是快活的”,并且在一切与性爱有关的事情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19世纪女人。杰克·伦敦称之为“男性女人”或“男人女孩”,要做她“死于一吻的疯狂爱人”,告诉她“我爱你并非为了你那美丽的身体和思想,只是为了你那贯通全身的精神的闪光……”更加认定“爱情不是建立在理性之上”;欧文·斯通则指出她简直是她那个精明、乖巧、心思从来不露在表面、像一条攀援的葡萄藤、在柔软和多情下面隐有钢的手指头的姑母的复制品;也描写她努力改进自己,用节省下来的钱到欧洲旅行,懂得一点中国盘子上的绘画,力求一年比一年进步;认为“她有权利为她所需要的东西斗争,取得她所得到的东西”。
《对了,吉特力治》这一诗题,即已显示陆忆敏对这个“坏女人”的评价——“对了”,那是明确的维护、鼓励和赞赏,愿意在欧文·斯通给出的种种对待男人、爱情和自我的女性里选择同意吉特力治……但这首诗并非仅仅依据《马背上的水手》,就迫不及待地在诗题上道出简洁明了的“对了”二字。实际上,陆忆敏并不拘于欧文·斯通、或欧文·斯通笔下的杰克·伦敦、或现实的杰克·伦敦,以及吉特力治自己对这位女性的看待和评判,甚至也脱离开《马背上的水手》陈述的事迹(尽管在诗里,有几处引用了这本书里的词语、情节和人物)——“那是一种教条”,如她在诗中所说:要是她只是围绕一本书展开其写作,围绕被裁剪和歪曲了的、要么还原为活生生本来面目的吉特力治展开这首诗的话——更多地出于一种意愿,一种自由意志,陆忆敏在阅读的基础上虚构了她自己的“吉特力治”,一个名之为“吉特力治”的形象和符号;她写在标题的那声“对了”,是为这个形象和符号的“吉特力治”而喊出。在读过《Sylvia Plath》之后,可以认为,这声“对了”,也是对普拉斯之诗和死所揭示的女性“可悲”境遇和命运的拒斥和造反,直至对这种被迫的拒斥和造反也有所拒斥和造反。
对了,那是一种教条
就在我早餐之后
耳目清新的认识里
也还是这样
第一行开头重复了标题的“对了”。除强调认同和肯定,这声“对了”也模拟对话、交谈的口吻,那通常像是说到一半顺便提及,实则话到重点所在的提示。跟《Sylvia Plath》的独白不同,这首诗有如对话、交谈的一个片段,其说话的对象便是吉特力治(在诗中出现时以“你”指称,比诸前一首诗对普拉斯以第三人称的“她”来指称,亲近了许多)。诗一开始,“我”对吉特力治的话已说到一半——若要到诗里找那个开头,大概在第三节“在我们听说了你沉思了你的午夜”一句——这首诗跟以“这时候”开头的《Sylvia Plath》一样,也是陆忆敏触及某种女性际遇、行为、形象和命运时迅即的警省和感发。其重点所在,贯穿性的主题,也一样在第一行立即呈明:“那是一种教条”。
“那”何所指?亟待告知。诗赶紧要告知的,则是这个也许来自午夜的判断,到它被说出的此刻“也还是这样”,依然成立。陆忆敏设计“就在我早餐之后/耳目清新的认识里”说出这个判断,以示它是多么清醒的意识。然后,急切地,直奔主题,揭开主题,陆忆敏去挑明——“那”几乎指代着一切:
懒于思想或者易于感情
软弱、恐惧或者无知伪善
伊甸园或者男人女孩
死于一吻的疯狂
或者斯特兰斯基的理性
我们视为神圣的无数种敬祭
我们吟咏了多年的每一寸光阴
泥土和岁月紫罗兰茎
水在抖动,野天鹅浮游
中子在原子里抽泣
在我们听说了你沉思了你的午夜
全部地变成教条
变成一所围住我呼吸心跳的小屋
这首诗整个第二节和第三节前两行所列举的一切,现在都得要重新看待了,而这种景象的变化始于“在我们听说了你沉思了你的午夜”——或许,正是那个“午夜”,诗人展读了《马背上的水手》——这个“午夜”里带来了解放之势能的“你”,“吉特力治”,有如一个闪电一样划亮夜空的灵感,一个超乎规矩、规则、法条伦理、道德评判、“思想”、“感情”、“无知”、“伪善”、“理性”、“疯狂”、“我们视为神圣的无数种敬祭/我们吟咏了多年的每一寸光阴”、历史现实与未来等等之上的信念和信心。第二节里的罗列,还有不少援引《马背上的水手》的句子、意象和名字(诸如“男人女孩/死于一吻的疯狂/或者斯特兰斯基的理性”),但陆忆敏很快把从这本书里“听说了你沉思了你”的那个新思想发明为绝对真理——当这种唤作“吉特力治”的内心自由到来的时候,陆忆敏甚至感到世事万物巨细弥遗(从“水在抖动,野天鹅浮游”到“中子在原子里抽泣”)“全部地变成教条/变成一所围住我呼吸心跳的小屋”。
“我们”这个第一人称复数,包含着“我”和“你”(吉特力治),示意这正是“我”和“你”之间的对话交谈;“我们”更是《Sylvia Plath》里的“整个树林”,女性共同体,甚至更扩大化,指向每一个人(既然“那是一种教条”涉及了一切)。这首诗从“我”的讲述进展到“我们”又归结于“我”,“我”也一样替“我们”说着话——那是“整个树林”之“我”,直到每个人之“我”。那么,包含于“我们”中的“你”,作为“我”说话对象和肯定对象的“吉特力治”,也已经纳入了“我”(“在我们听说了你沉思了你的午夜”之后)。这首诗以对话交谈说出经过确认的醒悟,区别于《Sylvia Plath》在“它立刻涌上心头漫过嘴唇”的独白间展开的辨析——前后两首诗方式的不同,或许,正是从触目于“她”(普拉斯)到认同于“你”(吉特力治)的变化过程。
当发现一切“全部地变成教条”,就唯有从这“教条”的“围住我呼吸心跳的小屋”里挣脱出来。那个“小屋”意象,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鲁迅《呐喊》自序里的“铁屋”意象——这首诗的主题,的确承继了新文学和新文化运动的启蒙主题,尤其,当这首诗的讲述从“午夜”开始……将它跟《Sylvia Plath》放在一起阅读,“午夜”就会被读作“黄昏”和“夜晚”之后到来的时辰——示意挣脱的前提之一,恰是“这时候我仅仅觉得一种可悲”和“她的影子这样清晰/慢慢地靠向我的身体”……
这首诗结束于一个新断言:
如果我抬起手
推开窗要一点儿
外面的空气
得了,这也是教条
这是再一次的重新看待,把“那是一种教条”这一重新看待也一起重新看待——如果“教条”是“一所围住我呼吸心跳的小屋”,那么“推开窗要一點儿/外面的空气”这种突围的姿态难道不“也是教条”?结尾一行的“得了”跟开头一行的“对了”形成呼应,这个要纠偏“对了”的“得了”,并没有就“那是一种教条”表示不同意,而是去揭示,针对“那是一种教条”的被迫挣扎、异议甚至以死相拼(“要一点儿/外面的空气”正显示那是抵抗窒息),免不了也会是“教条”的,很可能变成“那是一种教条”的“教条”式反应……
将《对了,吉特力治》和《Sylvia Plath》一起阅读,那么,“吉特力治”这个陆忆敏与之对话、肯定及自我化的形象和符号,其自主意愿的自由自在,显然对被动(尽管几乎也激发起一种偏执的积极性)的普拉斯具一种超越性。涉及女性/女权主义(被“主义”就很难不“教条”)的处世态度、行为方式、诗歌写作的问题,陆忆敏的答案是“对了,吉特力治”——她警觉于一切都会是“教条”,她企图摆脱所有的“教条”——以轻捷的速度、轻健的节奏和轻断的语调,陆忆敏仿佛说出了一个未免轻狂轻率的真理。
《美国妇女杂志》跟《对了,吉特力治》相一致,有点像后者的一个续篇,所以这首诗也在回应《Sylvia Plath》。其第一行里的“此窗”,比方用作标题的那本杂志——诗由看到某个美国妇女杂志的封面或翻看此杂志而引起,同样是阅读之后的有感而发。而诗人的此番阅读(也许只一瞥),携带着之前的,包括写进《Sylvia Plath》和《对了,吉特力治》的那些经验和思想。于是,“此窗”除了是供“人们都回头观望美丽晶亮的/树林”之“窗”,展示“妇女”场景,又提示着“如果我抬起手/推开”的那扇“窗”。
从此窗望出去
你知道,应有尽有
无花的树下,你看看
那群生动的人
把发辫绕上右鬓的
把头发披覆脸颊的
目光板直的、或讥诮的女士
你认认那群人,一个一个
谁曾经是我
谁是我的一天,一个秋天的日子
谁是我的一个春天和几个春天
谁?谁曾经是我
在瞩目普拉斯,肯定吉特力治的诗篇里,陆忆敏真正关注、省思的是“我”和“整个树林”,“我”包含其中的女性共同体——写入这首诗标题的“妇女”,也是那两首诗的重心。进展到这首诗,陆忆敏不再援引某个人物形象来议论抒情,而是直接从“我”对共同体的观察,“我”跟共同体的关系谈起,诸如普拉斯和吉特力治,则内化于曾经的“我”、此际的“我”……诗一开始,“从此窗望出去”的是“你”——以这个第二人称单数,这首诗设置了仿佛《对了,吉特力治》那样的对话和交谈,但它比那首诗更明显地是一种自我对话和交谈,“你”首先是“我”对自己的一个指称;而当“此窗”被当成“那是一种教条”的框架,“你”就很可能是“吉特力治”——应该说,“你”正是一个张开了视一切为“教条”的“吉特力治”省察之眼的“我”,“从此窗望出去”。
“你知道”这样的说话口吻,表示“从此窗望出去”大概是个设想(应承着《对了,吉特力治》里的“如果……推开窗”)——要是“你”“从此窗望出去”,“你知道”会看到能想见的一切“应有尽有”,全都在“无花的树下”——也就是说,这是带预见性的想象的观察,观察者在“望出去”之前,已形成了“望出去”的观点和情绪——那不妨是《对了,吉特力治》给出的那种观点和情绪。
“此窗”将“你”和“望出去”会看到的景象作了区隔,“你知道”的口吻也是区隔,甚或有劝阻之意,含着“不看亦能想见”的潜台词。“无花的树下”可理解为“你”能想见或的确见到的景象之框限,它跟《Sylvia Plath》里的“整个树林”“美丽晶亮的/树林”和“紫色浆果”一样,是一个指涉女性状况的意象。“无花”,示意那种去掉了装饰、撇开虚像、赤裸裸展现的真实样貌,也示意那是令人不喜的样貌。
“你看看”延伸“你知道”,转为一个“当真去看一看”的口吻,等到了“你认认”,口吻里则有了更多辨析的关切和迫切。从“你知道”到“你看看”再到“你认认”,是一个“你”去意料和阅览那本美国妇女杂志,去顾念和审视会体现其中的“妇女”之现实与历史的过程。要之,“你”并非不“知”将“看”到什么,“认”出什么,但“你”还是去“看”,去“认”了。这首诗开始的情境,大概如此。
于是,“你”想见并看见了“那群生动的人”——“无花的树下”的女性共同体,那本美国妇女杂志的封面或其中内容——第二节前三行提到的“把发辫绕上右鬓的/把头发披覆脸颊的/目光板直的、或讥诮的女士”。那种模特似的,木偶般的无趣、呆板、做作和冷感(针对外界还是自身?),实在正是“生动”的反面和反义,形成反差,构成反讽……而这恰是“无花的树下”之真相。
更触目惊心的真相是,“那群生动的人”“曾经是我”。第三节四行加快了语速和节奏(第二节两个“把”字打头的排比,已经发动起这种加快),“谁曾经是我……谁是我……谁是我……谁?谁曾经是我”的连珠炮追问(介于设问和反问之间),时间词的交替推进——从“一天”到一季再到几个季节,形成追问的增量;又从“秋天”继而“一个春天和几个春天”,令这追问的增量是一种追溯——将“你看看”“你认认”激剧为一种紧急的逼视,制造出偏执的神经质效果。尤其第三节最后一行短促顿锉的那个“谁?”,声音里简直有一种骇栗。
正是经这番语速、节奏、效果的加剧,“你”的审视由找到“谁曾经是我”而望见:
我们不时地倒向尘埃或奔来奔去
挟着词典,翻到死亡这一页
我们剪贴这个词,刺绣这个字眼
拆开它的九个笔划又装上
人们看着这场忙碌
看了几个世纪了
他们夸我们干得好,勇敢、镇定
他们就这样描述
你认认那群人
谁曾经是我
我站在你跟前
已洗手不干
这个能认出的“曾经是我”并非个别,而是复数的“我们”(“那群生动的人”,“整个树林”,女性共同體),“我们不时地倒向尘埃或奔来奔去”,在为“死亡”“这个词”“忙碌”。那本该是一种真确的“忙碌”——如果一切都会是“教条”,绝对的“死亡”却绝不是“教条”;然而,如这首诗第四节展示的那样,围绕“这个词”的“这场忙碌”无非是表演,实际上早已“教条”化了。并且,第五节显示,“曾经是我”的“我们”的“教条”化“忙碌”,其实是被“教条”化的——被当成了一种景观,受到男权价值观的鼓励。
“人们”这个词的意指,跟《Sylvia Plath》里的“有人”和“人们”一样,也跟后面那两个“他们”一样,是造成了如此的“我们”现象和现实的那些人。这些人由来已久,这种现象和现实状况也由来已久——被“看了几个世纪了”!而“他们夸我们干得好,勇敢、镇定/他们就这样描述”这两行,口吻里满是“讥诮”和反讽。显然,就像“你”所见的那种妇女形象相反于所谓的“生动”,“我们不时地倒向尘埃或奔来奔去”的慌张、无助和徒劳,凭什么被“夸”、被“描述”为“干得好,勇敢、镇定”?!比诸第一二节之间形成的反讽,陆忆敏此处的反讽更是在撕去被“夸”、被“描述”的虚饰和伪装,揭露出更残酷的“无花的”真相。“人们”、“他们”之于“我们”的作为,同于陆忆敏在《Sylvia Plath》里写到的“收拾”“沿街出售”和“都回头观望”造成的“我们”被对象化,被流行时尚化,被消费和牟利……
而这些都展开在“你知道”的语境——尽管不出意料,但真的去审视(经由那本美国妇女杂志提供的契机),却仍会不寒而栗。这审视的眼光是“吉特力治”的,这审视却不似《对了,吉特力治》的轻藐轻瀆,其偏执的神经质已近乎痛彻,比《Sylvia Plath》“漫过”的“可悲”还要“可悲”,直到它终于有一种决然。
诗的最后一节又重复提问,语调稍许平静,像要再审慎地核对一下上述事实,然后收回省察的眼光。这种审慎,也避免了《对了,吉特力治》或许的轻狂轻率,于是,它以决然地“已洗手不干”结束,就尤其斩钉截铁。“我站在你跟前”的那个“我”,因为“已洗手不干”而不复“曾经是我”的“我”,跟“我们”,跟“那群生动的人”,跟“整个树林”作了了断式的区隔;“我站在你跟前”的那个“我”,现在成为“你”,就是“你”,一个“吉特力治”化的自我……——“望出去”一遭,诗像是回到了它的出发点。但显然,诗人来到的是一个新起点,诗人也意欲把她认同的那个共同体,置于来到的这个新起点,一个去摆脱和超越“这场忙碌”的新起点。
可以把《美国妇女杂志》读作一份陆忆敏阶段性的精神自传,它涵盖并发展了诗人在《Sylvia Plath》和《对了,吉特力治》里的精神成长。而这首诗关照的重点,还在于诗歌写作,确切地说,在于反观和反省正被写作着的女性/女权诗歌本身。那恰好是诗人精神自传最重要的一部分。第四节状写的“挟着词典,翻到死亡这一页”“剪贴这个词,刺绣这个字眼/拆开它的九个笔划又装上”的表演,显然仿讽了诗歌写作——“剪贴”“刺绣”这类多用于女事女红的词儿,将此仿讽引向某种女性/女权诗歌写作——它也很容易让人想到普拉斯“死/是一门艺术,就像一切事物/我干得格外出色”这样的诗句,想到普拉斯之诗和死的示警警世,尤其,如《Sylvia Plath》所提示的“她高谈死亡 也默想它”的诗歌姿态——有一度,这几乎成了女性/女权诗歌写作的典型和普遍姿态,在“曾经是我”的“我们”中漫延。陆忆敏意识到,这种流行漫延开来的诗歌写作,未必没有成为“他们”“夸”和“描述”的对象,甚至消费品,如她在《Sylvia Plath》里即已写到的,“可悲”地,被动甚或主动地“沿街兜售”。
所以,“我站在你跟前/已洗手不干”也在说出陆忆敏的诗歌立场。那是一个“对了,吉特力治”的诗歌场,或前面已提及的,一个可能的新起点——经由对普拉斯以及受普拉斯启发而引起、模仿、发挥、散布,主动被动地标榜的那种或许的女性/女权诗歌写作的操练、体察、穿透和反观而抵达。《Sylvia Plath》《对了,吉特力治》和这首《美国妇女杂志》,讲述了陆忆敏来到这个诗歌立场和新起点的过程,也呈现了从这个诗歌立场和新起点出发的令人“耳目清新”的作品。它们有着典型的八十年代理想主义的诗歌意愿,向往更加不受牵制约束逼迫和诱导,更加自在自为自省和自由地抒写。
附诗:
Sylvia Plath
这时候我仅仅觉得一种可悲
它立刻涌上心头漫过嘴唇
这时候不过是有人收拾了一片薄薄的风
(她的美德超过了我)
浓云欲滴 失落在
黄昏街的白石路面上
我想为整个树林致哀
用最轻柔的声音
(布满泪水的声音)
唱她经常的微笑
唱她飘飘洒洒的微笑
她在三十一岁死去 心满意足
她的尸体以及灵魂
都是沿街出售的紫色浆果
她的呼吸凝结在诗里
也变得暗红
细密的雨和燃烧的灯光
在夜晚融成一片树林
人们都回头观望美丽晶亮的
树林
她高谈死亡 也默想它
我看见一道紫色的晚霞
想起她们偶然的死去
她的影子这样清晰
慢慢地靠向我的身体
对了,吉特力治
对了,那是一种教条
就在我早餐之后
耳目清新的认识里
也还是这样
懒于思想或者易于感情
软弱、恐惧或者无知伪善
伊甸园或者男人女孩
死于一吻的疯狂
或者斯特兰斯基的理性
我们视为神圣的无数种敬祭
我们吟咏了多年的每一寸光阴
泥土和岁月紫罗兰茎
水在抖动,野天鹅浮游
中子在原子里抽泣
在我们听说了你沉思了你的午夜
全部地变成教条
变成一所围住我呼吸心跳的小屋
如果我抬起手
推开窗要一点儿
外面的空气
得了,这也是教条
美国妇女杂志
从此窗望出去
你知道,应有尽有
无花的树下,你看看
那群生动的人
把发辫绕上右鬓的
把头发披覆脸颊的
目光板直的、或讥诮的女士
你认认那群人,一个一个
谁曾经是我
谁是我的一天,一个秋天的日子
谁是我的一个春天和几个春天
谁?谁曾经是我
我们不时地倒向尘埃或奔来奔去
挟着词典,翻到死亡这一页
我们剪贴这个词,刺绣这个字眼
拆开它的九个笔划又装上
人们看着这场忙碌
看了几个世纪了
他们夸我们干得好,勇敢、镇定
他们就这样描述
你认认那群人
谁曾经是我
我站在你跟前
已洗手不干
作者簡介
陈东东(1961-)诗人、作家,出生于上海,现居上海和深圳。著有诗集《海神的一夜》《夏之书·解禁书》《流水》,随笔集《黑镜子》《只言片语来自写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