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吐抑扬,无处不郁

2021-02-08 08:35李暖李玉麟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凡卡契诃夫

李暖 李玉麟

摘 要:“沉郁”指“深沉的忧思”,“顿挫”指“文思的转折”。“沉郁顿挫”以杜诗为代表,但并非杜诗的“专利”,周邦彦的词、鲁迅的小说、契诃夫的小说,都是“沉郁顿挫”的典范。《凡卡》笔调忧伤,无处不郁,“百步九折”,吞吐抑扬,却又自然天成,是契诃夫“沉郁顿挫”最具代表性的篇目。

关键词:沉郁 顿挫 契诃夫 《凡卡》

不少读者以为“沉郁顿挫”是杜甫的“专利”,认为只有杜诗最具“沉郁顿挫”的特色。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清代陈廷焯论周邦彦的词,说它“沉郁顿挫中别饶蕴味”。一些学者论辛弃疾的词、顾炎武的诗,也说“沉郁顿挫”是其作品的重要风格。

什么是“沉郁”?罗宗强先生认为是“一种深沉的忧思”,傅庚生先生认为是“风格的沉着善感”;什么是“顿挫”?周振甫先生以用毛笔写字时的按笔转笔为喻,说“顿挫”即是“停顿转折”,傅庚生先生认为是指“文笔的跌宕”“文思的转折”,“所谓转折,也就是吞吐抑扬之法”。

不少读者以为“沉郁顿挫”专指诗歌而言,这又是一种误解。傅庚生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专论鲁迅小说的“沉郁顿挫”。可见,无论什么文学体裁,只要具有“沉郁顿挫”的特色,就可以从这一角度鉴赏评析。

郭沫若认为鲁迅和契诃夫极其类似,简直是“孪生兄弟”。法捷耶夫说:“在同情并怜悯小人物但同时又了解他们的弱点这一点上,鲁迅和契诃夫是相似的。”其实,鲁迅和契诃夫的相似,不只表现在描写小人物上,也表现在作品的艺术风格上,都是“沉郁顿挫”的典范。鲁迅小说的“沉郁顿挫”,傅庚生先生早已有专论,契诃夫小说的“沉郁顿挫”,至今未见例析。笔者不揣浅陋,以受众颇广的《凡卡》为例,试作详析细解。

小说《凡卡》展示了童工凡卡的不幸生活。他才九岁,离开亲人,到城里做学徒,不仅得不到人们的同情,反而备受凌辱、虐待。他给老板的孩子摇摇篮时睡着了,便被老板用皮带抽打。老板娘让他收拾一条鱼,他不知道怎样收拾,老板娘便用鱼嘴戳他的脸。伙计们也捉弄他。给他的食物少得可怜,也没有御寒的鞋。老板灭绝人性,有一次竟用楦头打他的头,他昏迷了好久才醒过来。一个九岁的孩子,遭受非人的待遇,过着悲惨的生活,情节本身就是一出悲剧,再加上小说采用凡卡给爷爷写信的方式,淌着泪诉说一连串的不幸,这就更增添了作品的悲剧色彩。全篇笼罩着浓重的“沉郁”情调。“可怜可怜我这不幸的孤儿吧。这儿的人都打我。我饿得要命,又孤零零的,难受得没法说。我老是哭。有一天,老板拿楦头打我的脑袋,我昏倒了,好容易才醒过来。我的生活没有指望了,连狗都不如!”读着这样的文字,读者会感到心情沉重,如受重压。这就是“沉郁”情调造成的艺术效果。

小说为什么流溢着浓浓的“沉郁”气息呢?除了人物、情节带有悲剧色彩的因素外,还与作品中独特的意象群有关。凡卡给爷爷写信,是在晚上,用的钢笔“笔尖生了锈”,信纸是“揉皱了的白纸”。屋子里有“昏暗的神像”,窗户是“黑糊糊的”,“玻璃窗上映出蜡烛的模糊的影子”。暗夜、锈笔尖、皱纸、昏暗的神像、黑糊糊的窗户、模糊的烛影,这些意象无不给人一种昏暗压抑的感觉,这些意象交织起来,便形成了浓浓的“沉郁”氛围。

契诃夫小说的“沉郁”情调,并非作家刻意为之,而是其忧郁气质自然流露的结果。契诃夫在给《致苏沃林》的一封信中曾这样写道:“已经闻到秋天的气息。我爱俄罗斯的秋天。秋天里有某种特别忧郁的、亲切的和美丽的感觉。”不难看出,契诃夫偏爱忧郁的感觉,因此,他的许多篇章自然而然、不知不觉地便带上了忧郁色彩。

《凡卡》不仅处处沉郁,而且行文曲折,“百步九折”(《蜀道难》),跌宕有致。

小说开篇用“昏暗的神像”“黑糊糊的窗户”等阴森意象渲染沉郁气氛,烘托人物恐惧心理,以“他担心地朝门口和窗户看了几眼”一句细节描写正面表现凡卡的战战兢兢,通过书信第一段中“我没爹没娘”一句表现凡卡不幸的身世和内心的悲苦,但作者并未将此色调一直延展下去,很快便发生了转折。“他想象着爷爷康斯坦丁·玛卡里奇,好像爷爷就在眼前”,小说由此进入虚写,转折到对爷爷守夜情景的描绘。爷爷风趣可亲,“老是笑眯眯”的,狗也“讨人喜欢”,连星星都“快活地眨着眼睛”。景象欢快,令人神往。想到这些,凡卡就暂时摆脱了担心和忧伤,进入到童话般美好的境界里。凡卡的思绪,从令人忧郁的鞋铺飞到美丽的乡下,凡卡的心情,由刚写信时的忧郁转为想象爷爷守夜情景的开心,这是小说的第一次转折。想象结束后,作者用“凡卡嘆了口气”“蘸了蘸笔尖”两个动作细节,将文笔又拉回到“凡卡写信”这一主线上。

凡卡的信共有六段文字。第二段叙写自己惨遭毒打、又饿又累的痛苦生活,写作目的是让爷爷接他回乡下。第三段是“讨好”爷爷,保证回到乡下后不给爷爷添麻烦,自己找活儿干,目的仍然是回到乡下。到了第四段,内容偏离了回乡的写作意图,开始叙述莫斯科店铺里摆着的钓竿、猎枪和猎物。凡卡写第二、三段文字时,眼中滴泪,心中滴血,写第四段时,流露出遏制不住的兴奋和艳羡。信的内容由叙写不幸生活、保证以后善待爷爷转到介绍莫斯科店铺里的物品,写信人的心情由痛苦转为兴奋和艳羡,这是小说的第二次转折。不过,这里的转折并非故意“制造”,而是遵循了人物举动逻辑的结果。凡卡是个九岁的穷孩子,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他识几个字,是在乡下时主人奥尔迦小姐抽空闲时间教的),不懂得写信要围绕主题剪裁,删除无用信息。孩子做事,主要是兴趣使然。只要好玩有趣,就忍不住要说,哪管它是不是游离于主题之外的废话呢?钓竿、猎枪、鲇鱼、山鹬、鹧鸪、野兔,这对于一个九岁的从乡下来的男孩,该具有何等的吸引力啊,他如何能克制住想对爷爷说说的欲望呢!这一处因写信“跑题”造成的转折,非常符合儿童心理,符合人物的年龄、身份。契诃夫曾批评萨朵甫斯科依的作品,说“您的人物的举动常常缺乏逻辑,然而在艺术里也好,在生活里也好,偶然的事情是没有的”。由此看来,契诃夫非常重视人物举动的逻辑,凡卡写信“跑题”,正是遵循这一写作原则的体现。这使得“顿挫”笔法极其自然,毫无造作之感,短篇巨匠的艺术功力由此可见一斑。

信的第五段写凡卡一个小小的愿望,请求爷爷为他从圣诞树上摘一颗金胡桃,藏在匣子里。这一段仍属于“闲话”“废话”,但“闲话”不闲,它真实地表现了儿童特有的心理(在儿童心目中,圣诞节摘一颗金胡桃,是天大的事情;匣子是孩子的百宝箱,故要把金胡桃藏在里面),表达了凡卡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另外,从结构上看,它为下文的转折做了小小的蓄势,是“转折的弧度”(傅庚生语)。紧接着,作者便用“他想起到树林里去砍圣诞树的总是爷爷,爷爷总是带着他去”两句,领起下文的虚写,转折到凡卡对砍圣诞树情景的回忆。爷爷“跟冻僵的小凡卡逗笑一会儿”,野兔“箭一样地窜过雪堆”,爷爷大叫“逮住它”,这是多么快乐有趣的日子啊!与在鞋铺挨打挨饿的生活形成了鲜明对照。这是小说的第三次转折。

信的最后一段,写凡卡又饿又孤独,还被老板打得昏死过去,生活没有指望,连狗都不如,情调悲苦至极。到小说结尾处,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写凡卡因没人打搅写信而“很满意” ,且“怀着甜蜜的希望睡熟了”。凡卡的心情由极其痛苦转为“很满意”,这是小说的第四次转折。

《凡卡》篇幅很短,才两千多字。在这简短的篇幅中,转折竟达四次之多,可谓极尽“吞吐抑扬”之能事。从作品调子上看,这四次转折构成了“暗——明——暗——明——明——暗——明” 的交错,从主人公心境上看,构成了“悲——喜——悲——喜——喜——悲——喜” 的交错。《凡卡》一纵一收,且转且折,纵收交错,转折自如,这使得作品“多有曲折,如云霓来去,波澜起伏,阑干隐现,萤火梳织,自成佳构”(傅庚生语)。《凡卡》行文“顿挫” ,并非只为了文势的跌宕多姿,還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即构成作品调子明与暗的对比,构成主人公心情喜与悲的对比,从而更有力地突出愁惨的氛围和“沉郁”的基调。

傅庚生先生在谈到鲁迅小说的结尾时说:“在结束处都是深沉凝重的,像给读者在心口上压上一个铅块一般。”《凡卡》的结尾,从表面上看,并不深沉凝重,它以凡卡美好的梦境收束,似乎给人以欣慰之感,但读者内心清楚:由于凡卡在信封上写的收信地址“乡下爷爷收”太笼统,爷爷根本不可能收到信件,那么,凡卡的回乡之梦永远只是梦而已。以后,凡卡的生活,除了继续挨打挨骂、忍受饥寒之外,还多了一份失望的煎熬:怎么爷爷还不来接我回乡下呢?想到结尾的余韵,读者的心会感到更加沉重疼痛。这样的结尾,看似充满了“亮色”,其实,它比深沉凝重的结尾还要“沉郁”。

陈廷焯论周邦彦的词,说“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白雨斋词话》),同样,契诃夫的很多小说也是“极其感慨,无处不郁”的。周振甫先生评析杜甫的《新安吏》,说“它的顿挫都是随着事件的发展自然形成”,契诃夫的《凡卡》也是如此,转折虽多,但非刻意经营,而是根据人物的年龄、心理、身份、处境,随着情节的进展,“自然形成”,故而,愈转愈奇,愈转愈妙。

除了《凡卡》,契诃夫尚有许多名篇,堪称“沉郁顿挫”的杰作,如《苦恼》《哀伤》《渴睡》《带阁楼的房子》等,限于篇幅,不再详析。

“沉郁顿挫”是中国古代诗论中的一个术语,俄国文学批评的词汇中并无此名称。契诃夫的小说虽无“沉郁顿挫”之名,却有“沉郁顿挫”之实。从这个视角研究契诃夫的小说,你就更能体味到“短篇之王”无尽的魅力和不可企及的高度。

参考文献:

[1] 罗宗强.李杜诗略[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

[2] 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

[3] 傅庚生.文学赏鉴论丛[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

[4] 周振甫.诗词例话[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

[5] 契诃夫.契诃夫书信赏读[M].童道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6] 契诃夫.契诃夫论文学[M].汝龙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

作 者: 李暖,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珠海)博士后,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博士,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修辞学、当代以色列俄语文学等;李玉麟,河北望都中学语文教师,河北省特级教师,中学正高级教师。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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