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我飞往她的宇宙

2021-02-08 12:42:52迟暮
花火彩版A 2021年11期
关键词:陈念画室星星

迟暮

那只叫元西的风筝,从此以后永生永世再也回不到陈念同的手中。

01

下午七点来钟,陈念同从画室出来,朝居民楼附近的小吃街走去。街上闹哄哄的,饭店的桌椅板凳恨不得摆到路中间来,顾客大多是附近的本地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山城方言高谈阔论,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麻辣鲜香味儿。

哪家店人都多,陈念同只好随意走进一家小面店,盯着墙上的菜单看了半晌,朝正在厨房忙活的老板说道:“要一份大碗小面,清汤的。”

老板应了声好,陈念同转身去找空位。店里已经人满为患,外面则是一高一矮两张蓝色凳子临时充当桌椅,陈念同皱了皱眉,不得已找了处坐下。

面很快就被端上来了,只是放在陈念同面前的那碗汤汁鲜红,面上还覆盖着一层辣椒。

“老板,我要的是清汤。”

老板顿住脚步,诧异道:“啊?可能刚刚太吵了没听清,下次你声音大点儿!我重新给你做碗?”

陈念同刚要开口,坐他旁边吃面的大爷笑眯眯地说道:“小伙子是外地来的吧,来山城一回不尝尝麻辣小面,白来咯。”

老板也在一边附和,说自己家的小面闻名方圆几里,味道好吃又正宗。

陈念同看了眼表,而后在两道略带期许的目光下妥协:“算了,就吃这个吧。”

刚吃两口他就后悔了,陈念同打小就特别不能吃辣,此刻别人口中的鲜香味儿到他这里全成了痛觉,从口腔一直蔓延到胃。面汤还是热的,店里的饮品只剩啤酒,最近的小卖部离这儿有一百米远。

陈念同初来乍到,还没适应这里的气候和饮食习惯,对这座城市的怒气值忽然就拉满了。

恰在这时,一只白净纤细的手将一瓶冰的唯怡豆奶放在了他面前,瓶身冒着白汽,不断有小水珠滚落下来。

陈念同抬起眼,便撞进女生一双笑盈盈的眸子里,女生的声音清脆,眼睛弯弯地对他说道:“你喝这个试试,解辣。”

陈念同毫不犹豫地拿了起来,大半瓶下肚,终于舒缓了许多,这才有空朝女生道谢:“谢谢,多少钱?我转给你。”

元西蹲在地上,手肘撑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他。她没回答陈念同的问题,却炮弹似的抛出了好些问题:“原来你不是附近刷墙的工人啊,那你是学生吗?”

她瞧见了陈念同手指蹭上的铅笔灰,问道:“你是附近学画画的?楼背面的见山画室?你是丘老头儿的学生?”

陈念同“嗯”了一声,起身去付钱,他找老板换了零钱,把豆奶的钱塞给了元西。元西想开口拒绝,他皱了皱眉,说了句:“你话好多。”

转身要走时,元西也起身,一把拽住了陈念同的衣摆。陈念同的眉毛拧得更深了,元西松了手,悻悻道:“腿蹲麻了……

“我们见过的,你还救了我一命,你忘了?”

两天前,元西从东边市场回来,提着几盒卤鸡腿,走到离家不远处的那条街时,被两只闻到香气的大狗团团围住,狗跃跃欲试地朝她腿边蹭,元西把提着鸡腿的手举得老高,脚步却不敢轻易动弹,害怕得差点儿哭出来。

危急时刻,从画室出来的陈念同恰巧从她身边路过,元西略带哭腔地叫住他:“喂,救救我啊。”

陈念同被一人两狗的情形逗笑,暗暗勾了勾嘴角,然后走近接过了女生手中的鸡腿。

陈念同身高腿长,抿唇不说话时浑身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两只狗见美食易主,还是看起来不好惹的主人,识趣地退了几步,但却没走远,一直贼心不死地跟在两人身后。他只好好心地把元西送回了家。

那天他在画室里练色彩过于沉浸,T恤上沾了星星点点的颜料,手臂也蹭上了一小块,再加上最近这片居民区外的围墙在重新涂鸦,元西以为他是刷墙的工人。

他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想到这儿,元西脑补出一连串悲惨故事,心中不禁涌过一阵怜悯。临分别时,她趁两只狗不注意塞了一盒鸡腿到陈念同怀里,急匆匆道完谢后,转身跑进了院子里。

陈念同盯着元西仔细端详了几秒,这才想起两人之间有过那么一茬,他不再皱眉头,说道:“哦,谢谢你的鸡腿。”

元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抓住机会问道:“那,交个朋友吧?”

仿佛刚刚那片柔和是元西的错觉,陈念同的神色已经恢复到了惯有的那种疏离和冷淡,他无情地开口道:“我是来这里学画画的,不是来交朋友的。”

元西撇了撇嘴,朝那碗还没收走的面里恨恨地添了一勺辣椒。

02

后来的几天里,陈念同明白了为什么画室里人人尊敬的丘老先生,到了元西嘴里就变成了“丘老头儿”。

丘老先生是元西的外公,元西仗着这个身份可以自由出入画室,破天荒地给外公送起饭来,一日三餐花样百出,早早地就拎着饭盒等在画室门外。

陈念同的位置恰好靠窗,元西一点儿一点儿从门口挪到窗边,用气声儿问他:“有鸡腿,你吃不?”

陈念同没搭理她,视线聚焦在画板上,骨節分明的手握着铅笔,只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好看的轮廓。元西脑袋靠着窗户,盯着眼前的画面出神。

陈念同甫一侧过眼,就撞进女生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眸里,正午光线充足,黄澄澄的阳光蜜一般泼在她身上,将眼角那颗小泪痣照得闪闪发亮。

未及陈念同从片刻的愣怔中回过神,画室里忽然传来一阵哄笑声,丘老先生早就察觉出自己外孙女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干脆大方地朝元西招手:“站在外面当雕像干什么,不如干脆进来给同学们当模特。”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元西身上,元西不自觉地红了脸,转身将半个脑袋探入门内,语气故作凶狠地说道:“当就当,谁把我画得不好看,我就揍谁。”

陈念同跟着众人的笑声一起,弯了弯眼睛。

整个暑假到处撒野的元西老老实实地给画室的学生当了一下午模特,兴许是她之前的警告起了作用,整个画室的人都格外认真,气氛特别好。

从陈念同的角度望过去,看见的是元西的半张侧脸,干净小巧,或许是由于紧张,脸颊泛起一抹粉色,细碎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灵动又可爱。

她身后淡蓝色的窗帘随着一阵温热的风翻飞浮动,似涌起一片海浪,陈念同观察得仔细,笔尖不紧不慢地在纸上画着,眼前美好的画面跃然纸上。

当模特是件辛苦的事儿,收工后,几个平日里水平不错的男生捧着画上赶着去找元西道谢要夸奖,陈念同无心参与,规矩地将画交给丘老先生后,就往出走。元西叫住他,眼睛弯弯,像只餍足的小狐狸,她说:“陈念同,我觉得你画得最好看!”

陈念同在一片打趣声中,耳根绯红。

一来二去,元西同整个画室的人都混熟了,下次来时还有人给她在教室后面搬了个凳子,元西不进去,就站在靠近陈念同的窗户边等外公下课。

可这天陈念同并未出现在画室里,元西一打听才知道他请了病假,她没多想,转身朝附近的医院奔去。

隔着输液室的大玻璃门,元西看见了陈念同。

他的手背上正输着液,白T恤前蹭着一点儿蓝色的颜料,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轻轻阖上,在人满为患、喧嚣嘈杂的大厅里,陈念同疲惫地睡着了。

元西就那样隔得远远地望着他,一丝名为怜惜、心疼的情绪忽然间自她心底翻涌而过,那一刻,她只觉得陈念同太孤单了,孤单得有些脆弱。

一名护士停在了陈念同面前,她态度不怎么好地帮陈念同换了药水,陈念同从睡梦中惊醒,露出迷茫的眼神。

元西冲进去时,刚好听见护士说:“还好我路过及时发现,要是一直回血出了事谁负责,你心真大,一个人来输液也敢睡着。”

元西炮弹似的冲到陈念同面前,将他挡在自己身后,而后朝护士露出一个歉疚的笑,说道:“抱歉啊,姐姐,我是他的朋友,刚刚有事出去了,等下我一定把他看好。”

护士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元西揉了揉鼻子,笑嘻嘻地在陈念同身边坐下,问道:“你好些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陈念同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谢谢你。”

元西刚想开口说点儿什么,陈念同又补充道:“我会自己盯着输液管的,你不用管我了。”

元西生生忍住了想要打人的冲动,她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出了输液室。

陈念同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看了好久,而后疲倦地闭了闭眼,他忽然心生出了一阵懊悔。

再睁开眼睛时,元西提着一份热腾腾的白粥出现在他面前,她蹲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的眼睛,语气温柔地商量道:“吃点儿呗,我生病时丘老头儿都给我熬白粥吃。”

陈念同终是接过了那份粥,原本没什么食欲的他此刻却吃出了几分香甜。

元西安静地等他吃完,利落地收拾好,扔掉垃圾,而后又跑回来蹲在他面前,轻声问道:“陈念同,有个朋友是不是也挺好的?”

03

在后来的日子里,陈念同终于肯承认,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有一个元西这样的朋友的确挺好的。

至少他再次站在面馆时,元西会先他一步用清亮悦耳的山城方言朝老板喊一句:“两碗小面,其中一碗要清汤。”

元西是这片儿的名人,沾她的光,陈念同再没吃到过上错成麻辣味儿的小面,还免费多得了一个荷包蛋。

尽管他依旧整天像个闷葫芦,除了画画还是画画,但至少元西同他讲什么,他都会回应。

元西的暑假很短暂,高三提前开学不说,还加了两节晚自习,上完都快九点了。外公年纪大了熬不了夜,把接元西放学这件事交给了陈念同,反正他每天也很晚才从画室离开。

画室就在元西学校附近,陈念同每晚掐着元西放学的点儿锁门,然后去学校门口等她,先把她送回去,自己再回家。

一路上总是元西在说个不停,从今天抽背的课文讲到后桌男生打瞌睡被点名,陈念同默默听着,间或转过头看一眼女生眉飞色舞的样子,再没吐槽过一句“你话好多”。

画室要组织一次户外写生,地点定在某座山顶的植物园内,元西知道后也嚷嚷着要去,可高三一个月放两天假,外公想让她在家好好休息,便没同意。

晚上回去的路上,元西向陈念同透露了她的计划:“离你们写生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观景台,我晚上要去那里拍星星!

“陈念同,据说那天晚上有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流星雨,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元西目光殷切地看着他,陈念同沉思了片刻,错开视线回答道:“不去,我要画画。”

元西有点儿失落,却很快就接受了现实:“那好吧,到时候我给你看照片。”

陈念同没再说什么,闷声跟着元西朝前走,长期画画导致他的手指起了茧,他用指腹蹭过那片粗糙,路灯将他影子拉得很长。

临近出发,画室里带队的年轻老师忽然进来宣布,有暴雨黄色预警,写生活动暂时取消。身边有同学发出一片哀怨声,陈念同不动声色,将原本装进背包的颜料拿了出来,继续练习自己不太拿手的色彩。

一张画画完,已经快下午了,陈念同抬起頭时,发现画室里昏沉沉的,天边聚集了一大片乌云,空气沉闷,像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有人啪的一声按亮了门口的开关,陈念同终是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快步走出了教室。

他找到元西所说的那个观景台时,雨点儿刚好落下来,元西正在搭了一半的帐篷前手忙脚乱。他走过去,将身上的薄外套脱下来罩在元西身上,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朝能避雨的地方走。

好在植物园的售票口可以躲雨,待到两人站定,落下的雨已经连成无数条直线。罩在元西身上的那件外套已经湿了,连同陈念同身上那件浅色T恤。

打湿的T恤几近透明,元西一眼就瞧见了T恤下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陈念同反应过来,伸手捂住了元西的眼睛。

濡湿微凉的掌心覆盖在鸦羽般的睫毛上,磅礴的雨声中,元西听到陈念同微微有些发抖的声音:“元西,什么都别问。”

元西乖巧地点了点头,眼睫轻颤,陈念同的掌心泛起一阵痒意,肌肤相触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温热。他低垂着眼眸,盯着元西乌黑的发顶,心里的难堪、烦躁在这一刻好似被安抚了几分。

陈念同过了好一会儿才移开手,两人默契地没出声,并肩望着雨幕。

雨一直到将近傍晚才停息,云层仍旧压得很低,似有继续的趋势。

“趁着雨停了,回去吧。”陈念同说道。

元西应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朝山下走,她小声感叹道:“好可惜啊,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流星雨就这样看不到了。”

隔了两分钟,陈念同才顿住脚步,笨拙地安慰道:“没关系,以后会有机会的。”

元西听出他是在哄人,仰起脑袋看他,嘴角弯弯漾起两个好看的小梨涡,心里的郁闷瞬间被一扫而空,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陈念同,你喜欢看星星吗?以后我拍到星星了,第一个给你看。你知道星空摄影师吗?他们去世界各地拍星星,记录下最绚烂、最纯净的星空,我以后也想当一名星空摄影师。

“陈念同,你呢?你将来打算做什么?”

陈念同错开与元西相撞的视线,抬头望了眼天空,暗沉的、没有一粒星子的天空,却依旧那么辽阔,无边无垠。

他呼出一口气,声音带了几分疲倦,却又格外坚定:“我想从这里走出去。”

从一片泥泞中走出去。

04

转眼间到了冬天,艺考和高考都渐渐逼近,陈念同和元西默契地将晚上回家的时间延后,那段路上总是静谧又和谐,皎洁的月光给地上镀了一层白霜。

而每天晚上的这一小段同行,足以给两人慰藉,扫去一天的压力和疲惫。

十一月的两天假期,元西刚结束一场模拟考试,回家后便倒头大睡,醒来时已经快下午了。外公在画室,她随便找了点儿吃的,开始写试卷。

傍晚时刻,外公掀开门帘从外面进来,手背在身后,表情罕见的严肃,他身后跟着陈念同。

陈念同背上背着画板,手上提了一个大包,元西心里一惊,刚想问点儿什么,外公就吩咐道:“元西,你去把西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陈念同暂时住我们家。”

元西悬起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她没再多问,欢快地跑去收拾房间。陈念同进来帮忙,铺床、套被套的手法比她熟练许多。

收拾妥当后,元西叮嘱他:“你尽管放心住,有什么需要的就找我。”

屋顶暖色调的灯光倾泻而下,将陈念同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衬得柔和了几分。他低垂着眼眸,瞳仁里蕴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元西半仰着头和他四目相对,不自觉就红了脸。

陈念同的神色也漾出几分温柔,他弯了弯嘴角,温声答道:“好。”

元西做了个梦,她梦见陈念同背着画板从画室的楼梯上下来,形单影只,画板似乎很重,将他的脊背压得微微有些弯,她抬脚朝他的方位跑去,却在一眨眼间,陈念同就消失不见。

元西被驚醒,坐起来好半天才平复心情,她实在口渴,走去外厅接水喝。

她一出房间门就看见陈念同正站在院子里垂着头发呆,月光洒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好似风一吹,就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元西蹭到他身边,小声温柔地开了口:“陈念同,你总是低着头,画画也低着头,这样对颈椎不好。你偶尔也要抬头看看星星月亮呀。”

将满未满的月亮挂在树梢,天边缀着零碎的几颗星,可再亮也亮不过眼前女生那双晶莹的眸子。

陈念同俯身给了元西一个拥抱,少年身体温热,手臂虚环着,克制又小心翼翼。

在那个夜色凉如水的晚上,陈念同紧绷的心理防线坍塌,对着元西展开一场艰难的自我坦白。

他讲到了自己有暴力倾向的父亲,身上的伤痕大多来源如此,母亲在他初三那年终于狠心离婚,来到了山城,却没有带走他。

母亲走后的那两年,陈父更是变本加厉,心灵的屈辱、身体的疼痛和周围人的冷漠,渐渐让陈念同再也不甘忍受,他从最开始的反抗到后来小心翼翼地收集证据,最后报了警。

父亲被警察带走,陈念同的生活终于暂时得以喘息,可流言却在不明事实的街坊邻居中四起,他们说他大义灭亲,恩将仇报。

陈念同只好向远在山城的母亲求救,已经再婚的母亲将他接来山城送去画室集训,可陈念同终归是那个新家庭的外人,他在这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归属感。

集训的学费很贵,多一个人吃住都是额外的开销,继父对他越来越不满,终是忍不住跑来画室闹事,而向来软弱的母亲只塞给陈念同几百块钱,让他先去外面找间旅社住下。

元西的外公见证了白天发生在画室的那场闹剧,他对大人不负责的行为感到气愤,将陈念同带回了家。

陈念同讲述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可元西听着听着,心都揪在了一起,她不敢转过头去看他的脸。

他讲道:“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现在的生活,艺考是我目前改变命运的最好办法。”

所以他才没日没夜地画画。

蓦地,元西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了陈念同的手背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真诚,她说:“陈念同,朝前走吧,大胆地朝前走。”

如果可以,她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来交换,换前方的荆棘都为他让路,星星和月亮都为他点灯。

十二月中旬,艺考结束,画室的集训告一段落,陈念同因为学籍的问题,需要回到原来的学校复习文化课,然后参加高考。

他走的那天,元西正在进行第二次模拟考试,陈念同托外公转交给了元西两样东西——一个相机镜头和一幅画。

那幅画被元西挂在了卧室床头,她是在好久以后才发现,画的背面写了几行字,那是陈念同的笔迹。

他摘抄了徐志摩那首《偶然》的前半段: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迹”

他是在叫她忘记他吗?

分别的恐慌与真实感在元西看到这半首诗的那一刻,才排山倒海般地朝她袭来。

他们还会再见吗?他有过一秒是想要留下的吗?

这些答案,元西再无从得知。

05

来年九月,陈念同顺利考上美院,学校在江南水乡,街巷是水墨画,空气中不会随处飘散着麻辣味儿,身边也再没有灵动活泼的少女大声叮嘱老板不要加辣。

他不再是元西初见时那个淡漠的、沉闷的,以“我要学画画”为由拒绝交朋友的陈念同,好似新的环境、新的生活总是能给人带来蜕变。

大二那年陈念同顺利当上校学生会会长,新学期伊始,美院决定和隔壁W大联合举办一场艺术作品展,陈念同是牵头人,免不了要出面与W大的负责人交涉。

他没想到自己能在W大见到元西。

W大正是新生军训的时期,陈念同路过操场时,教官点名让一个女生出列,并大声背诵站军姿的要领。

军训帽帽檐下女生仍旧留着短发,开口声音清亮,却夹杂着几丝方言味儿:“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向外分开约六十度……”

声音甫一入耳,陈念同就顿住了脚步,他朝操场望去,紧张到心跳如擂鼓,和他阔别大半年已久的元西此刻竟真切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元西将要领口诀完整地背了一遍,教官仍不放过,接着问她:“背得挺好啊,那刚才站军姿的时候你晃什么晃?”

元西不好意思道:“我腿麻了。”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哄笑,陈念同站在树下,也跟着轻轻笑了一下。时光仿佛霎时间回到了很久以前,山城一家小面店门口,她用一瓶冰唯怡解救了他,然后在他拂袖而去时一把拽住了他,说自己腿麻了。

十七岁的元西自此肆无忌惮地闯进了陈念同的生命里。

陈念同鬼使神差地看完了整个下午的军训,他在一棵叶子绿得发亮的香樟树下叫住了元西。

元西和三两好友有说有笑地并肩走着,听到熟悉的声音,她转过头,眼里先是愕然,而后蓄起了温润的笑意。

她熟络地跟他打招呼:“好久不见啊,陈念同。”

陈念同弯起嘴角点了点头,而后问道:“要去吃饭了对吧,一起吗?”

元西露出了和刚刚在操场上一模一样的讪讪的笑,她拒绝道:“不了吧,我和室友说好了要一起,等会儿还要训练。”

陈念同愣怔了片刻,答道:“好。”

看着元西走远的背影,陈念同内心忽然涌起了一阵恐慌,而后是铺天盖地的难过。

那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劣,他想看到的是元西为他们的重逢欣喜、开心,哪怕是生气也好,而不是像刚刚那样,好似阔别的这段岁月于她而言只不过是轻轻撕下的一张旧日历,无足轻重。

陈念同出入W大的次数明显增多,目标是那场即将举行的艺术展,可更多的时刻他关注的是元西。

他在休息的間隙给元西送冰镇西瓜,训练结束后带元西去吃饭,元西顺从地应下,却每每在最后关头要对他说一声“谢谢”。

陈念同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兽,元西这种看似熟络却又疏离的表现搞得他心神不宁,他却迟迟寻不到答案。

画展如期举行,陈念同提前送了元西门票,可那天他作为负责人坚守到最后,也没瞧见元西的身影,反倒是在W大门口,看见元西和一个男生有说有笑地分别。

陈念同一双大长腿朝元西迈去,将她拉至一条人少的小路上,夜色张扬,陈念同一只胳膊撑在墙上,将元西困住,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元西丝毫不畏惧地半仰着脑袋与他对视。

片刻,陈念同率先败下阵来,他收回胳膊,肩膀塌下去了一大截,语气和神色颇有几分落寞,像只威风凛凛准备战斗却又被主人喝止的大狗狗。

他说:“元西,别这样对我好不好?

“别跟我说谢谢,别跟我这么客气,别把我排在老后面。”

积蓄已久的委屈在这一刻涌上心头,元西吸了吸鼻子,别扭道:“诗是你留的,走的人也是你,怎么到头来好话坏话也全让你说了。”

陈念同静默了片刻,颓然地解释道:“元西,我那个时候什么把握也没有,只觉得迷茫和无措,未来也是一片暗沉沉的,我怎么敢让你一直记挂我。”

元西的眼里弥漫起一阵雾气,明明是委屈的,可这一刻却好像心疼要更多一些。

过了会儿,元西又小声开了口,带着些许哭腔:“陈念同,外公去世了。我没有家人了。”

元西的父母是地质学专家,元西很小的时候,他们在一次外出勘探中出了意外。高三下学期外公生了一场重病,身体每况愈下,元西休学在家里陪他,却终是抵不过生老命死的规律。

此时的陈念同不再是当初站在元西家院子里那个脆弱的、需要元西小心翼翼安慰的陈念同,无声的岁月里他早就被迫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而曾经那个在他的世界里横冲直撞的少女此刻却像只落难的小兽,毫无防备地将柔软肚皮下隐藏的伤口袒露给他。

茫茫夜色里,他们成为彼此的光芒。

陈念同将元西揽入怀,给了她一个坚实的拥抱。

他温声问她:“元西,以后我做你的依靠好不好?

“你去拍星星,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在原地等你回来,好不好?”

06

大四上学期开始,陈念同与学长一起成立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因着有创意、有想法,又对甲方提出的要求做到精益求精,很快淘下第一桶金,口碑打出去后,也陆陆续续接到更多合作。

元西大学学的摄影,她拍摄的作品总是很有灵气,摄影天赋被院里的老师看中,老师是全球知名摄影杂志的签约摄影师,每次外出拍摄,她都点名带上元西。

元西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真正到世界各地去拍星空,她登上高海拔的阿尔卑斯山脉,去罕无人烟的沙漠中心,去冰岛的一座灯塔上……拍摄全是在晚上甚至深夜进行,地点大多是海拔高、人迹稀少的地方,每次拍摄的过程都充满危险且异常辛苦,元西实在热爱,从未犹豫退缩过。

她的作品多次发表在NASA,刊登在知名的地理杂志,渐渐成了圈内小有名气的星野摄影师。

陈念同总是喜欢送她极其昂贵又专业的设备,无论元西要去的地方有多远、有多危险,他从来都不主动开口阻止,只是临行前总是在她额前吻了又吻,一遍遍叮嘱元西要注意安全,要她保证平安回来。

出差路过寺庙时,他总是忍不住要抽出一小段时间去拜拜,虔诚地求个平安符回来。

元西是一只遇风高飞的风筝,陈念同则是站在地面拉着线的人,他总是无私地、毫不计较地顺着她的心意,想办法把风筝线接得很长很长,然后全部放掉。

因为他知道他的风筝想要去看星星,即使离地面再遥远,她最终也会回来。

元西在加拿大的黄刀镇上看到极光后,第一时间将拍摄的照片发给了陈念同,她在电话那头笑得很开心,讲话时尾音都止不住地上扬,她说:“陈念同,现在我终于不为高三那年没能看到那场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流星雨而感到遗憾了。”

电话这头的陈念同停下了手边的工作,眉眼间一片柔和,心尖却是滚烫,他难得地说了句情话:“元西,你才是我的百年难得一遇,是我的宇宙尽头。等你回来,我们结婚好不好?”

而命运那双翻雨覆雨的大手总是喜欢叫人求而不得。

从黄刀镇拍完极光,元西只身赶往最后一个行程点拍星空,地点在西藏海拔四千多米的纳木错。临近深夜,天边开始出现一道道闪电,白光撕裂天际,与流转的银河相交织,元西顾不上撤离,只一下下按着相机想要捕捉下这令人震撼的画面。

可不一会儿,天空瞬时被乌云遮住,冰雹和雨水顷刻间就砸落了下来。元西随身携带的应急物品根本无法抵御这种极端天气,失温和严重的高原反应同时发作,元西最终没能走出这片湖泊。

那只叫元西的风筝,从此以后永生永世再也回不到陈念同的手中。

07

新的一年夏天,陈念同又回到了山城,这一年他画的治愈系绘本《星星坠落》成为市面上的畅销书,第一场签售会在山城举办。

签售会开始之前,陈念同只身一人来到了一家位于居民楼附近的小面店。正是饭点儿,店里人满为患,格局却和好多年前一样一点儿没变,陈念同没看菜单,走到厨房门口认真地交代老板:“要一碗小面,放辣椒。”

老板的鬓角已经染上了几缕白,声音却仍旧中气十足,他笑道:“年轻人是第一次来吧,我们山城的小面一般都是麻辣味儿的。”

陈念同也笑了,答道:“以前也来过,很久之前。”

二十五岁的陈念同穿着得体的西装在门外找了张蓝色凳子坐下,面很快被端上来了,陈念同依旧不怎么能吃辣,只吃了幾口,就觉得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一个叫元西的小姑娘拿着一瓶冰唯怡解救他了。

然后她因为腿麻耍赖般地揪住他的衣摆,问他要不要交朋友?

陈念同人生头一回,被一碗面辣哭了。

签售会进展很顺利,读者大多是温温柔柔的小姑娘,见面会上有读者提问环节,一个短头发的女生用带着点儿山城方言味儿的普通话问陈念同:“《星星坠落》的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陈念同站在台上恍惚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人,随后露出一个温和好看的笑容,他说:“其实这个绘本最开始的名字叫《星星想念》,和戒指一起,是我准备的求婚礼物。

“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人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描述星空有多浩瀚、有多漂亮,后来她也真的带我见到过很多不同的绚烂星空,在她的影响下我开始用画笔画星星,所以才有了这个绘本。

“那些星星那么明亮、闪烁、神通广大,吸引你们来到这场签售会,吸引她一次又一次地奔赴。

“可是,却从来没有哪一颗星星,能载我飞往她的宇宙。”

元西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用残存的意识给陈念同留下了一段话,是徐志摩那首《偶然》的后半段: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星星陨落,可星星曾绽放的光芒照亮了他的一生,他永难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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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生博览(2020年1期)2020-02-14 06:12:38
On Syntactical Features of John F. Kennedy’s Inaugural Spee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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