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颖
丰子恺先生既是文学家,又是画家,还是一位天真有趣的父亲。作为他的“铁粉儿”,我一向对他的作品情有独钟。他的作品之所以能在平实生动的语境里打动人心,给人以温情脉脉的力量,归根到底是他做人做事的态度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映射。他与世无争、平和睿智,虽身处动荡的年代,却用一支笔描绘出了不染俗世苦难的纯净与烂漫,“如同一片片落英,含蓄着人间的情味”。他的文与画都是淡淡的,但自然随意又趣味盎然。所谓文如其人,画如其人,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因此,我觉得,只有把自己的作品和天生的秉赋及人生态度纯然融合在一起,才能创造出真正的艺术。
一次抉择
我读过丰子恺先生的自传,对他求学时的一段经历一直记忆犹新。
一九一四年,十六岁的丰子恺进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与恩师李叔同相遇。从此,这位喜欢数理化的学生便爱上了绘画和音乐。李先生做事认真,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完美不可。他用这样的态度来教学,赢得了学生的信服与敬仰。也由于有了李叔同先生的缘故,图画、音乐两科在学校备受重视,校内设有专业的带天光的绘画教室和专用音乐教室。每天下午放学后,校园里到处都是悠扬悦耳的琴声和沙沙的画笔声。
艺术的熏陶和李叔同先生的人格魅力使丰子恺逐渐明晰了要将一生奉献给艺术的志向。特别是有一天,李叔同对丰子恺说:“你的图画进步很快,我在南京和杭州两处教课,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进步快速的学生。你以后可以……”由此,师生二人敞开心扉,彻夜长谈。丰子恺先生在后来的回忆中说:“当晚李先生的几句话,确定了我的一生。这一晚,是我一生中一个重要抉择的关口,因为从这晚起,我打定主意,专门学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薪火相传,生生不息,这就是所谓的“传承”吧。李叔同的为师之道,追求“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也就是要求学生“做一个好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丰子恺在老师的耳濡目染下,追随老师昔日的脚步,留学日本,苦学音乐、绘画,最终成长为闻名于世的画家、散文家、书法家、翻译家以及美术教育家、音乐教育家。
遇一位恩师,做一次抉择,让丰子恺先生为了自己的选择一生孜孜以求。
一个承诺
在我案头放着一套《护生画集》,里面是丰子恺先生的画作,第一集和第二集里有他的恩师李叔同为画而作的书法作品或亲笔撰文。二人共同完成的珍贵作品,既是他们毕生情谊和相互承诺的见证,也是在那个时局动荡、遍地杀戮的年代,劝人爱护生灵、一心向善的良方。
“劝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远人。”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人不害物,物不惊扰,犹如明月,众星环绕。”
我在2020年新冠疫情严峻的隔离时期常常反复阅读此书,并从中汲取灵感,创作了一系列与丰子恺先生同文互画的水墨作品,并对他们师生的良苦用心感到敬仰和钦佩。
关于这套画集的诞生,与一个承诺有关。
一九二九年,已遁入空门成为弘一法师的李叔同与丰子恺先生共同完成了画集的第一集。丰子恺先生希望用自己精心绘制的五十幅画作为恩师庆生。他创作这些画作的原则是“护生者,护心也,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这也是护生的主要目的。
六十岁那年,如约收到新画作的李叔同百感交集,他给丰子恺复信说:“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丰子恺为恩师如此看重自己的作品深受感动,在回信中恭谨地写道:“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此后几十年,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身心遭受怎样的磨难,丰子恺先生都时刻谨记恩师的嘱托,坚持完成画集。与老师定下的盟约,成为了先生一生最有力的精神支柱之一。
在创作最后一集时,正值中国历史上一段特殊时期,所以第六集的创作过程最为艰难。劳动改造和各种不公正待遇摧残着丰子恺先生的身心,画材也极度匮乏,但先生将这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为了兑现对老师的承诺,他拖着病体,在夜深人静时,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笔一笔画出自己对万物的悲悯,画下对恩师的誓言。而且,为防止被抄没,他每完成一幅,就要找个隐蔽的地方把画藏起来。正是凭着这种惊人的毅力,他终于在一九七三年完成了对老师的承诺,提前七年将有着一百幅画作的第六集完成了,终于功德圆满。
君子一诺,千金不易。弘一法师在世的时候,《护生画集》是丰子恺先生送给恩师的寿礼;弘一法师圆寂之后,《护生画集》是丰子恺先生对恩师的怀念,矢志不渝,直至生命的尽头。
一派天真
我很喜欢看丰子恺先生的小品文、小品画。他的小品文里没有艰深的文字,自然而然地成就了一种平易之美;他的画作更是一派天真,直白透明。或许因为先生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从小被爱与温情包围,所以他才能总是以一颗温柔悲悯的心来看待事物,对人对事常怀暖意和深情吧。这些温暖在他的笔下流淌,就形成了平易的文字和纯真的画风。
丰子恺先生喜欢画儿童、写儿童,字里行间和纸上到处都是诙谐的童趣。家中的几个小儿女都是他观察和描绘的对象,也是让他忘却俗事烦扰和忧虑的最好玩伴。在《儿女》一文中,他写道:“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他的心被纯真的童心所打动,这种心性的流露是他经历残酷的现实后对美的追求和向往,是来源于生活中的情味和回归到心底的天真。
和充满生活趣味的散文一样,他的漫画作品也总令人忍俊不禁。稚拙朴素的人物造型、简洁的线条和画面构图、有趣的题字,处处显露出他丰富的人文修养与纯真的内心世界。比如,在描绘淘气儿童打枣子的画面中,他将辛弃疾的一首词题到了画上:“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顿时,孩子们打枣、接枣的情形立刻鲜活起来。又比如,画一群孩子邀请爷爷和他们一起庆祝儿童节的画面时,他写道:“邀请公公列席,祝他返老还童。”多么可爱又饱含童趣的文字啊。再比如,画兄弟姐妹玩过家家,他写道:“妹妹新娘子,弟弟新官人,姊姊做媒人。”让观者不禁回忆起了美好的童年时光。
丰子恺先生是懂儿童的,因为他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儿童”,或者说,他希望自己成为永远的儿童,一直保持澄澈的内心,去发现生命中最初的美好,用这种美好去写、去画,用作品去慰藉和滋养人们疲惫痛苦的心灵,使大家获得生机与欢乐。他用最清新的画风、最真诚的处世话语、最平常的身边小事,为人们展示出了令人向往的生命境界,处处充满着令人回味的人间情味。
一派天真,是丰子恺先生为我们书写和绘出的天地,也是他对人、对事、对世间万物保持初心的谆谆教诲,更是他人格和精神世界的最好寫照。
曹 颖
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美术系,油画硕士,现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美术系,景德镇陶瓷大学艺术学院访问学者,北师大美术教育研修中心专家,入选国家艺术基金陶瓷绘画传承与创新项目,中国女画家协会会员,海外华人美术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