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的“女兵三部曲”

2021-02-07 02:53刘艳严歌苓
美文 2021年3期
关键词:严歌苓雌性草地

刘艳 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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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面两期的文学访谈中,严歌苓对她早期的“女兵三部曲”,即最早的三部长篇小说《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雌性的草地》,尤其针对前两部长篇小说的提问,作了非常认真细致的回答。通过严歌苓的感性文字,她带我们回到了她当时的创作情境,回到了当年的文学现场——严歌苓带给我们的,不仅是她早期三部长篇小说的一些珍贵的第一手资料,从中我还看到了她的认真,对于写作的让人起敬的态度。

对前两个访谈作答的时候,严歌苓正在写作她的2020年的第三部长篇小说(2020年她已发表和出版《666号》《小站》)。适值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未尽,她家的工人和保姆全都先后辞工,她要料理所有家事,每天写作至少3千字,还有积年写作形成的腰椎脊椎的不适(都没有时间疗治),等等,但是为了能按时完成访谈的作答,她甚至改掉、缩减与全家的行程,导致莱瑞先生给我写来长长的邮件表达他的“抗议”。严歌苓曾经告诉我,我的问题,并不很好回答,隔了那么久远的岁月回忆当时的创作情况,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是,当我看到《严歌苓的“女兵三部曲”》的“(上)”和“(中)”两篇访谈严歌苓的作答时,我真是体会到了她的认真和对于写作本身的尊重。在《严歌苓的“女兵三部曲”(上)》中,严歌苓回忆写作出版《绿血》时的情景:“住在铁道兵创作室的筒子楼里,每天一早起床就开始写。”如今36年过去了,严歌苓依然保持着她写作的勤奋和葆有写作的热度,一如36年之前。从这里面,我看到了她血液气质里永远都不会磨灭的军人自律精神和传承自她的家族的文艺气质。

前面两期对谈,严歌苓偶尔会情不自禁谈到《雌性的草地》,而我也已经提到,由于《雌性的草地》的意义和价值的特殊性(迄今它都仍被严歌苓所最为喜爱),故而我们会在《严歌苓的“女兵三部曲”(下)》当中作专部作品的专项访谈。

刘艳:当被学者江少川问及:“你更喜爱自己的哪部作品?”严歌苓是这样回答的:“我最喜爱的是《雌性的草地》。那时我年轻、状态好,精力旺盛。我写过一篇短文《从雌性出发》,曾作为《雌性的草地》的代自序,在这篇文字中,我写道:我似乎为了伸张‘性。似乎该以血滴泪滴将一个巨大的性写在天宇上。我也企图在人的性爱与动物的性爱中找到一点共同,那就是,性爱是毁灭,更是永生。这部小说我在手法和结构上,都作了大胆的探索。但我的朋友看法不一样,他们似乎更喜爱别的作品。”我为此还特地查过您作答的时间,大约是2011年6月5日。

熟悉严歌苓的作品,当然就会明白《雌性的草地》的重要性,仅仅从阅读经验中也可以得出这个结论。但我曾经想,有了后来的许多长篇,尤其《陆犯焉识》之后,严歌苓会不会修正她自己关于她最喜爱的作品的看法?没有想到的是,当我说到《雌性的草地》《陆犯焉识》《小姨多鹤》《小站》都是文学经典作品的时候,严歌苓给我的回答还是:“你喜欢,都值了,《雌性的草地》我最喜欢。”____哪怕时间已到2020年的年中,您仍然是最喜欢《雌性的草地》。我本以为您会说《雌性的草地》与《陆犯焉识》您同样喜欢。

很巧合的是,在我所写过的所有的严歌苓作品研究的论文、评论文章当中,我最为满意的也是研究《雌性的草地》的一篇,发在《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头条。2万多字的论文,当时刊物的责任编辑告诉我,文章在论文匿名外审当中获得好评。作为研究者能够把这个作品尽量地庖丁解牛般加以解析,这在我最初(20几年前)读到这个小说的时候,肯定是做不到的。这个小说在叙事上,的确如您自己所说,很多大学生都会认为这是他们读到的最为惊艳的一部小说。但是,如果想从理论和文本双方面将这个小说加以分析賞鉴,真的太难了。我几乎是用了差不多20年的阅读和学术积累,才完成了这个艰难的学术(解读)任务。

您自己也讲过,《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您都做过颠覆性修改。但《雌性的草地》您觉得自己开窍了。我也有这种感觉。如果说觉得《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已经比较优秀,那《雌性的草地》才真是达到了写作上的游刃有余、信手拈来,和您所说的您写得很嗨的状态。前两个长篇小说所累积的写作经验,如此有效地让您产生了足以惊人的飞越。一个讨厌单调、乐于叙事创新的作家,才会有这样的量变到质变的飞越。其实,只要认真阅读了《雌性的草地》,就知道您在后来的长篇小说中无论作怎样的叙事创新,都是可能的,而且并不一定就能超越《雌性的草地》时期在叙事结构和叙事线索繁复程度方面的讲究。我甚至反复揣摩过您说自己当时“年轻、状态好,精力旺盛”那句话,并且能体会到其中的深味。过去几年我在做研究和评论当中,凡是我写得最多、最好的时候,一定是我身体与状态最好的时候。写作最开心的时候,我形容为“比喝了咖啡还兴奋,开心到飞起”——或许就是您说的那种“写得很嗨”的状态。请允许我说句题外话,我们做作家作品的研究和评论,在文学的诸种研究样态中,可能是最为需要类似作家灵感的一种写作情境。

前两个长篇小说所形成的写作经验可能是最主要的。除此,当时写作《雌性的草地》,有没有来自外国作家对您思想和心灵的影响。是昆德拉?玛格丽特·杜拉斯?还是D·H·劳伦斯?亦或托马斯·曼的影响?您说:“我是认真写‘性的,从‘雌性的立场去反映‘性这个现象。”我倒觉得,陈冲的评价更加形象、生动,她说您这本书:“写得很性感”“有的书是写性的,但毫不性感;你这本书却非常性感。”您是怎么理解陈冲所说的这个《雌性的草地》“写得很性感”的?我其实也有这个感觉,《雌性的草地》写出了人的人性、动物的动物性(畜性、兽性等)和在这些里面最为重要的“雌性”,但是,写得一点也不形而下,完全没有让人觉得不净或者让人不忍直视的情况,反而会被打动、感染——特别“性感”。您与陈冲或者其他朋友还有关于《雌性的草地》的更多的交流吗?或者关于《雌性的草地》的轶事,不妨说说看。

严歌苓:那是我刚刚到美国芝加哥读书的时候,一个朋友(闽安琪)给陈冲拍摄了写真集,为她举办晚会,我也到场了。因为我父亲和继母跟陈冲,以及陈冲哥哥陈川的关系,我们在1980年就认识了,后来她赴美留学,我们失去了联系。那次芝加哥聚会,闽安琪把《雌性的草地》给她看,后来我随老公搬到旧金山,她提起当时读《雌性的草地》的感觉,说,太性感了!我都傻了。闽安琪曾经转告我,说陈冲说她读《雌性的草地》浑身发烧,严歌苓写的时候还不烧起来?!原来她是指“性感”。其实我写《雌性的草地》是非常冷静的,正因为它的结构繁复,所以一定要保持冷静理性,头脑要比什么时候都清楚。

我对大草地的感觉,是少年时开始的。牧马班姑娘们的生活,我觉得非常像一首长诗,充满理想,充满性感,充满人和自然搏斗与和解的壮丽。我有一次跟牧马班副班长骑马出去砍黑刺巴(草地上唯一好用的引火材料),她指着一大堆生了红锈的拖拉机、康拜因(笔者注:谷物联合收割机在20世纪50年代初被称作“康拜因”)残骸堆起的山包,告诉我,1958年来到草地上的知识青年,理想主义所驱,要把水草地改成粮田,不顾一年只有三天的无霜期的高原生态环境,结果毁坏了草地,粮田也没造出来,大堆的农业机械就这么渐渐坏朽。绿色的草地上,那是触目惊心的红锈山包。那年我十六岁,副班长二十岁,是成都军区军工厂的子弟,主动参加女子牧马班的知青。我在小说的开篇,就是这样追问,谁毁了草地?

1987年,我为了写这部小说,回到成都,找到了回了城的牧马班姑娘们,也找到了那位副班长,她仍然给了我超好的视觉讲述。她说她是最后一批从草原回城的女知青,那时候骑兵部队已经退出了中国军队建制,永远不再有骑兵这个兵种了,军马全都转业,她坐在回城的交通车上,看到草地低洼处,很多大牲口的白骨,是被大雨从各个高处冲集到那里的,其中不少是马的骨骸。她说,好难过呀,我们为养军马付出十年的青春。这两个形象超越了故事本身,是我最開始构思这部小说最初的形而上的形象雏形。它们隐喻了理想实验的悲壮和残酷。至于发现它“性感”,陈冲是非常感性,又非常善于用超于现实眼光读书和思考的人(这在演员里绝无仅有),她看到的性感,启迪我再去回观和反思这本书,你文中提到的那段文字,是我为《雌性的草地》中国台湾版写的自序,就从陈冲的感觉切入了。

刘艳:《雌性的草地》完成应该是“一九八八年元月七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9年2月第一版。25.4万字。定价4.35元。首版没有序言,那个著名的《从雌性出发》的代自序,是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年10月那一版才有。其中,您讲道写性并不是您写这部小说的原始动机,最初让您产生写它的冲动是在一九七四年:那时我随军队的歌舞团到了川、藏、陕、甘交界的一片大草地去演出,听说了一个“女子牧马班”的事迹。第二年,我和另外两个年长的搞舞蹈创作的同事找到了这个牧马班,想创作一个有关女孩子牧养军马的舞剧。这些女孩子们都是成都的知识青年,最大的也才二十岁。这块草地的自然环境是严酷的。每年只有三天的无霜期,不是暴日就是暴风,女孩子们的脸全部结了层伤疤似的硬痂。她们和几百匹军马为伴,抵抗草原上各种各样的危险:狼群、豺狗、土著的游牧男人。她们帐篷的门是一块棉被,夜间为防止野兽或男性的潜越,她们在棉被后面放一垛黑荆棘。她们的生活方式非常奇特(小说中我如实描写了她们的炊事、浴洗、厕所等),让一个如我这样的女兵也觉得无法适应,或根本活不下去。

我觉得《雌性的草地》恰恰实现了您以感性的语言写出她们生活环境酷烈的写作初衷。您在这个代自序里,还讲到了那个到底是藏人还是羌人都不好说的指导员叔叔(是姓名而不是辈分),他如何当你们面击毙一只野兔,并当你们的面剥了兔皮,而这只哺乳的母兔如何在被剥皮时两排乳汁如微型高压水龙头一样喷射出来。您现在还能回忆起一些什么样的感性生动的生活细节,被您用到了您的小说《雌性的草地》中吗?

严歌苓:在牧马班帐篷里生活是非常有意思的。姑娘们用手指搓面条,用巴掌拍饺子皮儿,用晾衣绳晒牛肉干。草地上很多野菜,就是她们平常的蔬菜,比如野葱,野芹菜,野蒜苗,野韭菜,在春夏轮番长出来,我跟她们学着辨认、采集,学着用它们做菜,腌菜。

现在在柏林,每年春夏,我还会到森林里采野菜,野韭菜长得比草地上肥多了,炒鸡蛋包饺子,非常好吃。姑娘们最开心的日子,是牦牛帮送来了鲜肉和鲜奶。牦牛帮就像马帮,巡回在草地上送粮食、肉食。假如天时太早,或者放马的地点太远,牦牛帮的食品送不到,她们就会饿肚子,有时候饿得不行了,就掰作为马料的黄豆饼,烤着吃。我跟她们一块吃过烤豆饼,其实挺香的。我也跟她们学会怎样讨好马,就是用手托着盐粒喂它们。牦牛帮来了,她们有了鲜肉和鲜奶,她们把鲜肉做成肉干,把鲜奶做成酸奶,可以多吃些日子。

每天夜里有两个姑娘放夜牧,把爱乱跑的马脚下打三角绊,用草绳打,马可以慢慢走,但跑不快。草地上有很多野兽,睡在帐篷里天天夜里听狼嚎。她们说,两脚兽(游牧男人)更可怕,所以每人有一支枪,睡前在帐篷的棉门帘里堆放齐人高的黑刺巴,蓬蓬松松堆起的刺巴,树枝上刺有一寸长,她们说“把他眼睛戳出来”。姑娘们非常彪悍勇敢,都是骑兵高靴,旧军装,腰里扎武装带,背步枪,腰带上还有短刀。比起保尔·柯察金,她们更像革命者。她们跟唯一的男性打交道,就是那个指导员叔叔,但是他很少到牧点来,我只见过他一次,就是猎兔子那次。后来听说,每个姑娘都是叔叔的情人。

刘艳:1998年春风文艺出版社版的《雌性的草地》那篇《从雌性出发》的代自序中,严歌苓已经清醒意识到她这部长篇“明显的,这部小说的手法是表现,而不是再现,是形而上,而不是形而下的”。这里的“表现”“再现”“形而上”“形而下”,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叙事手法是“表现”而不是“再现”?是“形而上”(离写真式写生活更远)而不是“形而下”(更贴近生活的写真式摹写生活)?是表明这个小说与现实生活更大程度地拉开了距离?对文学里延续多年的现实主义书写传统和既有的叙事成规,有很多的背离和超越,对吗?

严歌苓:是的,你的理解就是我的意思。小说中的红马,象征意义很强,最后它染疫,死去后,它的缰绳里流出血。一直爱它的小红马绛钗,发情时的痛苦,被鞭子抽得死去活来,当时我写的时候懵懂,现在后来回顾,那两匹红马象征一切天性的生命,失去性才能变得正确,优秀。军马都是骟马,有性是不可能学得整齐划一,听命令指挥,像军人一样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小说里的被老母狗姆姆从狼窝里带回的两只狼崽,金眼和憨巴,都是象征意义很强的。《雌性的草地》是我第一次运用我脑子里那双眼睛,先看到图像,再把图像写下来。后来我去芝加哥读虚构写作硕士,发现教授教的就是我在《雌性的草地》写作中已经实践过了的,“See with your minds eye”。教授们在我们即席写作出现障碍时,他们总是提醒:“See it,see it,see what is happening!Let it happen!”

刘艳:您在《从雌性出发》代自序中,明确说:“从结构上,我做了很大胆的探索:在故事正叙中,我将情绪的特别叙述肢解下来,再用电影的特写镜头,把这段情绪若干倍放大、夸张,使不断向前发展的故事总给你一些惊心动魄的停顿,这些停顿使你的眼睛和感觉受到比故事本身强烈许多的刺激。”这种小说叙事的正叙中,叙述转向电影的特写镜头一样的叙事片段,几乎随处可见。比如沈红霞在寻找红马的过程中,奇遇女红军(已死去)芳姐子和女青年垦荒队队员陈黎明(也是已故去的人),每次芳姐子和陈黎明的现身,都是类似下面这样的特写镜头:

女红军极固执地朝自己认准的方向走。沈红霞想提醒她,往那个方向会遇上一个红土大沼泽。但她估计她不会在意沼泽的,她毕竟经历了最壮烈的牺牲。她整个背影鲜血淋漓,月光稀薄,浸透血的身影鲜红鲜红。这形影,这永不枯竭的血,使沈红霞认为自己的一切实在是太平凡了。

《雌性的草地》里指导员叔叔,不仅与柯丹有了那个被柯丹左隐右瞒生下来的男孩布布,在小点儿施计换最相貌丑而平平的老杜去赴叔叔之约后,叔叔先是一记耳光不许她说自己丑,怒吼、摇晃她的头,扯得她更变形,然后强忍着“她真是个丑得让人心碎的姑娘啊”,叔叔闭上真假兩眼,将吻沉重地砸向她,这吻其实是叔叔对丑陋的老杜的施舍,好让“她从此有了点自信和自尊”。叔叔旋即打马离去,而老杜守望离去叔叔的场景,也是:

直到他打马跑远,她还像死了一般伏在原地。她看着那剪径而来、绕路而去的雄健身影,感到自己内心的某一域不再是一片荒凉。她双臂还伸在那里,伸得很长很远,似乎在向这个骁勇的男性进一步乞讨爱抚。

《雌性的草地》中,这样的如电影画面一样的特写镜头太多了,比比皆是。再像偷偷生下与叔叔的孩子布布、偷偷给布布哺乳的女子牧马班班长柯丹跪着哺乳时的画面是这样的:

在春雪纷纷的早晨,你看看,这个偷着做母亲的女性身上积满一层雪。她头发散乱,整个肩背被浓密的黑发覆盖。你跟我一起来看看我笔下这个要紧人物吧。我不会指责你寡廉鲜耻,因为她最引人入胜的地方正是那对乳房。它们似非肉体的,犹如铜铸。铜又黯淡、氧化,发生着否定之否定的质感变异。一条条蓝紫色的血管在它们上面结网,乳晕犹如罂粟的花芯般乌黑。因她偷偷哺乳,常避开人群在酷日与厉风中敞怀,高原粗糙的气候使它们粗糙无比,细看便看见上面布满无数细碎的裂口,那皱纹条条都绽出血丝。你说:一点也不美。我说:的确不美。你说:有点吓人。我说:不假,简直像快风化的遗迹。假如它们不蕴含大量的鲜乳,我都要怀疑我亲手创造的这个女性形象搞错了年代。我被如此庄重丝毫激不起人邪念的胸部塑像震惊,我觉得它们非常古老,那对风雨剥蚀的乳峰是古老年代延续至今唯一的贯穿物。

您提到写长篇小说也受您早期曾有过几个电影剧本写作的影响,也有西方文学和剧本的影响。请谈谈您写作《雌性的草地》时,除了前两部长篇小说已经积累的写作经验。您受到影响较多的西方文学作家是?受到影响较多的西方文学作品是?让您产生了怎样的创作灵感和希望自己能够达到怎样的写作目标?虽然特写镜头一样的叙事画面,《一个女兵的悄悄话》中也有过尝试,但像《雌性的草地》当中如此密集地使用电影镜头一样的叙事手法,还是挺让我惊讶的。我甚至想,这个长篇小说拍成电影,可能是严歌苓所有长篇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当中,画面感最为丰赡多姿的一部了。

在叙事学家看来,电影的叙事时间与其说是叙述出来的,不如说是被呈现出来的。电影呈现被叙事学家看作是叙述的一种变体,而“电影叙述者”这一措辞则暗示了这是一种复杂交流的叙述:“当杰拉尔德·马斯特宣称在电影中空间和时间扮演同等角色时,在他的心目中特别是指电影独特的时间呈现方式。一方面,电影以空间为先决条件(一部电影在迅速接续中展示一系列图像,每个图像都是一幅空间画面):另一方面,电影把一个时间的矢量加于图像的空间维度之上……”本来与电影叙事有着很大差别的小说叙事,竟然可以在严歌苓的《雌性的草地》当中,实现类似电影这般的既以空间为先决条件,又把一个时间的矢量加于有图像感、如电影特写镜头的一个个叙事片段之上,并通过编排这些特写镜头一样的叙事片段和组合事件,而使这些有着图像感的叙事片段的“固定空间复杂化,并改变了它”。除了比电影少了“声音”的直接使用和表现,《雌性的草地》的小说叙事在一个可考量的时间的矢量之上,空间感极其突出乃至强烈,其结果同样“是一个极其复杂和具有迷人效果的艺术形式”的产生。

我说您“《雌性的草地》的小说叙事在一个可考量的时间的矢量之上,空间感极其突出乃至强烈”,其实是想进一步特别指出《雌性的草地》在具备电影叙事(蒙太奇手法、画面感等)之外,虽然看似不同的叙事线索不停穿插,不同的叙事片段彼此嵌套、绾合,故事和叙事好似都繁复无解,但实际上又都有分别的叙事序列和叙事线索,每个叙事序列和故事序列里都注意了各自的线性时间顺序叙事或者是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情节线。这就与1985及其之后几年的先锋派叙事——不讲故事的可读性,特意玩弄叙事技巧甚至滑向叙事游戏一隅,有了明显的区分——我们在今天,可以对当年的先锋派文学清醒和冷静地作这种分析和判断。当年写作《雌性的草地》,您身在其中(先锋派文学的时代潮流),却没有当局者迷——当时的严歌苓就一直不忘和很注意小说的故事性——特别想知道,您当时为什么就能有这样的叙事自觉?(我注意到您一直到近年都在强调好的小说家讲好一个故事的重要性)

严歌苓:影响我的世界文学经典很多。我小时候读书很杂,有时在各种书里乱窜,一会儿读《家》《春》《秋》,下一会儿就窜到《战争与和平》里,我很喜欢大部头作品的史诗感。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我小时候读了,印象很深,在写《雌性的草地》时,我脑子里常常浮现那些风景和人物。我是在20世纪70年代下半叶开始接触法国、美国当代作家的。我非常喜欢塞林格,索尔·贝娄,他们那种阴郁的幽默,我觉得非常高级。在80年代读到南美小说家的作品,尤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叹为观止。因为我的文学营养非常庞杂,很难说哪一个作家,哪几个作家影响我最深。

我父亲跟我说,想学白描手法,就好好读《红楼梦》,我也受益于这句教导。我的父亲应该是对我影响最深的人,因为他说好的作家,不应该只懂文学,也要像曹雪芹那样触类旁通,样样都有兴趣,好奇,去学,去懂得。他本人就是同济大学建筑系学生,由于地下党身份暴露,转移到了苏北。因此他写作之前是画家,画油画很好,至今历史博物馆挂着他的巨幅油画。他也很懂音乐,大段背交响乐,协奏曲,自己也拉小提琴。所以后来我当了作家,他跟我推荐的书,我都很重视,很快找来读。

正因为我从小读了那么多经典,个个都是好故事,《巴黎圣母院》《九三年》《双城记》《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安娜·卡列尼娜》和《唐璜》等,哪一个不是由好故事带出的一系列令人永远忘不掉的人物?好的人物,一定会是故事好,所以注重塑造人物,注重写人物独特的个性和心理路程,肯定会在成全一个个好故事。所以,不管我的叙述手法怎么变,写好人物这一点,从来不会变。由好的人物而组成好的故事,而不是相反。假如相反:离奇古怪的故事,人物扁平苍白,那就是通俗读物。

刘艳:第一个问题里,其实我已经问道,举凡认真阅读了《雌性的草地》的阅读者,就很能明白您在后来的长篇小说中无论作怎样的叙事创新,都是可能的,《雌性的草地》已然达到一个叙事讲究程度的制高点——这是您讨厌单一、乏味并且不断地尝试叙事创新的原动力。有了《雌性的草地》,让您后来长篇小说的花样翻新、不断挑战新的叙事方式和新的小说叙事,都由其提供了一个夯实的基础和较高的起点。我甚至冒昧地认为严歌苓此后的叙事创新,并不一定就能超越《雌性的草地》时期在叙事结构和叙事线索繁复程度方面的讲究。除了前两部长篇小说已经积累的写作经验,您说自己当时“年轻、状态好,精力旺盛”,这个很重要。当时,在您用蘸笔式的钢笔水写作的时期,还不能电脑写作,您能把无数条叙事线索在不同的叙事片段分别接续叙述,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事情,甚至有点奇迹。怎么做到的呢?除了头脑、思路清晰,还有什么诀窍和秘技(秘笈)吗?

我在细读《雌性的草地》时,时时能够感受到这些在不同的叙事片段里仍然能够分别继续接续的叙事,它们构成各自的情节线。像小说开篇虽然是小点儿逃离兽医家、进入草地,渐渐要混入女子牧马班,但随着情节和叙事的展开,会映现一个较为完整的关于小点儿的故事序列:小点儿因躲避自己所曾犯下杀人罪的追讨,通过假认亲而闯入的姑姑、姑父(兽医)一家,怎样与“姑父”有了不伦的关系,怎样逃离这个家庭,怎样进了草地、混入女子牧马班,兽医又怎样追踪而至,却遭她的坚决拒绝以及兽医被叔叔狠狠修理了一顿……这条情节线虽然会时常穿插内部倒叙,但总的来说,是按线性时间顺序叙事,能够较为完整地将关于小点儿的故事和盘托出的。小点儿也有对于爱情的想往,对象就是那个骑兵连长。

不同的故事序列之间,甚至有一些巧心的编织,如果不是足够细心的读者,都很难发现之。比如,女子牧马班的沈红霞去找红马,路遇多年前死掉的老红军芳姐子和垦荒队员陈黎明。芳姐子当年曾经救了被扔进收容队的一个男的,想悄悄放走他,结果一起被捉获,一把手枪、一颗子弹,让他俩选择谁死,男的巧用诡计,枪杀了芳姐子,临了还割走了她一缕头发(似有留作纪念之意)(第92—96页)。而沈红霞其实生在一个父母都是军人的家庭,已怀有身孕的母亲,在一次舞会上被一位将军相中、接去再也没有回来,她则被扔给父亲抚养,连她进入女子牧马班也是这个大人物的主意。沈红霞的出身和家事,是散落在小说里,星星点点,但是可以接续起来。不止“一块陈年的但仍很新鲜的疤痕将他嘴扯歪了”,还有“人们不明白他为什么执意要将自己埋在草地,从城里一批批运来他的遗物——其中一绺拴着红线绳的头发”。(第333页)而后文沈红霞对芳姐子和陈黎明指出小点儿是犯罪集团的女魁首,她们三个陷入辩争。“沈红霞突然感到她满头花白的头发中,被刺刀割断的那撮分外触目。而纪念馆里一位老将军的遗物中,却有一缕正值青春年华的黑发,系着红色线绳。”(第354页)

像《雌性的草地》后半部中,毛娅写给叔叔的情书披露后,所引起的姑娘们尤其柯丹与毛娅的矛盾和冲突,会在不同的叙事片段隐现和接续。在“姑姑”死后,兽医(姑父)找到了小点儿,兽医一直在试图把小点儿找回去,这条叙事线也一直埋在小说里。前后要能接续,还不能出错儿,这可是一项技术活儿。

这里讲述一个有意思的情况:我曾经以为能让小点儿脱离乱伦式情感、走向纯粹可能性的骑兵连长——到小说后文被写作“骑兵营长”是笔误。后来再次细读小说,发现根本就不是笔误,在第F卷里,骑兵连长升职为营长。(第228页)严歌苓能将细节细到如此,而不出任何差误——这是不是与您所讲自己当年体力好创作力丰沛——“年轻、状态好,精力旺盛”有关系?

在当年蘸墨水写作,没有用电脑写作的情况下,如此纷繁的叙事线索,您是如何做到不出错儿的?是预先就有详细的写作提纲吗?我觉得严歌苓是感性写作的,但没有一个较为细致的提纲,恐怕不能做到叙事线索如此纷繁细致毫无错讹。还有,您当初写作时,会额外做一些标记吗?还是仅仅在脑子里就会清楚记得每条叙事线该怎么延展?欢迎多披露一些您当年如何做到如此繁复细致前后呼应接续,让人几乎震惊称奇的叙事的。(我看过一些小说,基本按线性时间顺序叙事,竟然会在人物或者细节上出错)

严歌苓:写《雌性的草地》之前,我就一直在做写这本书的准备。我肯定是最讨厌提纲的,我的准备是一堆小纸条,想到一个片段,一个场景,我把它们记在同样大小但不同颜色的小纸条上,然后往抽屉里一扔。那时候我的写字台中间的抽屉很大,扔满了这种小纸条。不同人物的线索,动物的线索,就记在不同颜色的小纸条上。等小纸条积攒得差不多了,可以把它们看成一部小说的故事虚线排出来了。断断续续的情节,需要具体写作把它们连缀起来。比如小点儿的故事线是粉红的,红马和其他动物是蓝色的,鬼故事里的女红军和五十年代的青年垦荒队员以及沈红霞的故事线是红色的,就像好几股绳子一样,最终往一块拧的时候,需要缜密的叙述语言,但毕竟比展开稿纸从空白开始心里有数多了。

很多地方在具体往稿纸上落的时候,会发现问题,那么就再一次做剪辑。这很像拍电影,尽量拍多些视觉素材,把素材前后排列,有些地方用特写,有些地方用大全景,最后剪辑成完整的故事。《雌性的草地》的第一稿要比现在的更前卫,更长,里面作者和她创作的人物的对话、讨论、争执更多,但责编认为那样会减少可读性,所以我改了一次,现在很后悔,假如我没出国,也没搬那么多次家,第一稿还留着,可以再出版一次。就像美国的电影制片公司,公司掌握終剪权,那一剪是为了照顾普通观众的观影习惯,太长是不行的,节奏不快不够吸引人也是不行的,为了商业目的,剪出商业版本。但允许导演剪一个导演版本,在小众影院放映,给内行人看的,导演一般都特别珍视自己这个版本。我看了很多大导演的导演版,比如《莫扎特》《末代皇帝》《教父》,等等,都比商业版好很多,故事连贯性,人物发展线更为逻辑性,更过瘾。

这是电影制作为什么被称为娱乐产业的原因,既然是产业,个体创作要服从产业属性。我的第一稿也应该作为“导演版”留下来,因为小说不是产业,是思想艺术的个性作品,越多保留个性越好。非常遗憾,当时没有这样的远见,也没想到我在文学创作这条路上走这么远。写《雌性的草地》时我一天能写一万多字,激情得不得了,写飘了,飞了,就是那种感觉。二十八九岁的我,确实靠体力精力和激情。记得我一早起来写,喝两杯浓咖啡,中午吃完饭,又泡一杯浓茶,再接着写。我的前夫李克威说,你这么非写死不可!事实证明,跟着感觉写,是对的,跟着感觉,其实并不累,逆着感觉,就会很累。有时给导演们写剧本,一些地方我没被导演说服,就是逆着感觉写,觉得很累。

(责任编辑: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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