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苏东坡多能、多趣,几乎在各个方面都有非凡的展现和表达。纵观之后,我们会得出“能吏”和“文豪”这两大结论。实际上只要是文章大家,其周密和创造无论用到哪里都会功效卓著。作为一位文臣,他的策略与筹划功夫固然深厚,但解决具体实务的能力也令人叹服;将这两个方面集于一身者,更是罕见。一个诗文家甚至精于武事,能够在边陲用兵防务,兴办水军,在许多重要的民生工程方面都有重要贡献。记载中他在密州为太守,曾亲率武装成功剿匪;在杭州身穿将服统领兵士,威风凛凛;在边塞定州虽然只有短短八个月,即把涣散松懈的军备整顿得有声有色。“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猎》)这首名作表达了诗人的豪志,实际上只要一有机会,这种豪志就会化为壮举。
历史没有留给苏东坡那样的机会,没有像辛弃疾那样,真的冲上战场与敌搏杀。但是从他仅有的几次武装尝试和关于安边备军的奏折中,完全可以看到一位胸中自有千军万马的安邦之才。除了长于武事谋划,他对经济事务也表现出高明的运作能力,如在杭州太守任上,为了免除民众饥荒,曾抓住机会策划屯粮发放,从而避免了一场危机。他在一些政务细节上极为专注和务实,完全没有粗枝大叶的作风。在颍州,他反对耗费巨量财力物力的水利工程,在奏章里详细分析地势水情;而其他一些力主实施的官员只不过骑着高头大马巡视一番即作决定。这在他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他知道一旦动工就将耗去无数血汗,亲自率人探究,在水道区间每隔二十五步立一竿,竟然立下了近六千根竹竿,把上下游落差考察得一清二楚,然后重新规划。他作为一方官吏,如此缜密和用心,让人想起一篇大文章的条理和构思:一丝不苟,字字落实。
历史上做大事者,常常需要一位真正的书生,气度、信心、行动力,都源自对客观世界知之深度,源自对人类全部文明的吸纳和蓄养。这里我们再次想起了孟子的话“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有了这种气概,才可以从容无畏地行动。
苏东坡离开了高高在上的朝廷,就有了更多实践和证明的机会。有人会认为凭其文名之大,历史记录中一定更能彰显政绩及其他,正反两个方面都会得到充分传扬。经验中类似人物固然容易被理想化,在口耳相传和文字记载中得到强化,但一切仍要尊重基本事实,要确凿存证,不能虚构。人们已经习惯于在道德及其他方面制造“圣人”,但无论如何还须据实认定。苏东坡被后人一再提起的徐州抗洪及其他,都实有所据,绝非虚构:中国历史上首座官办医院是苏东坡在杭州所创;在徐州,他率人开发煤矿,并兴办炼铁业。他的《石炭·并引》中写道:“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硻万车炭。流膏进液无人知,阵阵腥风自吹散。根苗一发浩无际,万人鼓舞千人看。投泥泼水愈光明,烁玉流金见精悍。南山栗林渐可息,北山顽矿何劳锻。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此诗将煤炭燃烧时的情状写得清楚,指出它和一般柴火不同,即便“投泥泼水”都不能止息,而且越发地焕发光亮,被视为奇观;用它冶炼的长刀该是多么锋利:“要斩长鲸为万段”。这里不能不再次提到他在开封府任推官时,面对极为复杂、多有牵涉的棘手案件,竟获“神断”之誉,被赞为“决断精敏,声闻益远”(《东坡先生墓志铭》)。戏曲中常常说到的“包公风采”,在这里让我们见到。
“轼二十年间,再莅杭,有德于民,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作生祠以报。”(《宋史·苏轼传》)这是正史对苏东坡的记载。
浪漫的茂长难遮理性的枝干,华丽的言辞须有清晰的理路。苏东坡是一个不唯新不唯旧、思辨力极强的人物。世人常记住他的一些趣味和风采,噱头,各种传说。他自己的一些闪动异彩的文字更是加重了想象。出于审美的快感和愉悦,后人愿意构画出自己心中的苏东坡。在多于牛毛的文字里,在一部部野史中,人们编造出许多关于他的耸人听闻的故事。一些离奇故事附丽其上,以讹传讹。比如他本来没有妹妹,可是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中,竟然把诗人秦观和一位聪颖美丽而又顽皮的“苏小妹”撮合在一起。
人们也常常认为,一个豪情万丈的浪漫诗人一定是任性纵情的,很难在实务中发挥长处。这样的看法竟然在当年的朝廷中、在新党的代表人物如王安石那儿也有过。王安石认为苏东坡逼人的文辞来自纵横家,来自孟子和荀子等流脉,而不是一个真正的原儒。他的同党更把苏东坡诬为一味狡辩的文人,是只图口舌之快的辩士,对国家政事一无所用:这样的人物有百害而无一利,皇上应速速弃之。对这些议论和贬斥中伤,最高统治者宋神宗是犹豫的。有时他在矛盾中优柔寡断,不知该信谁的更好。他每每为苏东坡的奏表而感动,有时又在这绚丽的一泻千里的语流中感到惶惑。也许我们觉得苏东坡应该使用更为朴素直接的文字来表述自己的政见,还公文以应有的品质,只有这样才能更准确地彰显主旨。由此看,苏东坡在这方面也稍有疏失,但没有办法,因为这是他的本来面貌,是自小形成的行文习惯。
他是一个激昂的歌者,一个饱读诗书、被古往今来才华横溢的文人深深熏染的讀书人。他采用的语言方式既来自血脉,又来自熏陶,它们已无可改变,这一切就表现在苏东坡的策论和奏表中,它们一如诗章,想象奇异,纵横捭阖。比起他的韵文和闲文,这些文字已经显得肃穆沉郁了许多,但还是有无法遏制的洋洋洒洒,这在那封著名的万言书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对于政务繁忙、日理万机的宋神宗来讲,这篇奏章实在是太长了一点,而且有咄咄逼人的口气、势在必得的坚持,读来太过刺激。不要说在肃穆凛然的封建宫阙中,即便在一般的官场上,苏东坡的这些策与表都显得过于热情和放肆了。放肆是大忌,热情更是大忌,只会引火烧身。他没有及时让自己冷却,让情感降到冰点,让干硬和冷酷与周边环境相协调。没有这样的隐藏力和忍耐力,在朝廷立身是万万不能的。
在北宋那个特殊的政治语境里,有些物事又与一般历史阶段大有不同。自宋太祖以来,吏治大异,因为自开国之初就立下了文人政治,而且提倡大开言路,不准以言治罪。这就使北宋产生了寇准、包拯、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司马光、范镇等一大批直谏者。他们都是一些真正意义上的文人,更是诤臣,能够直言不讳,作振聋发聩之声。北宋的文人就是在这个“黄金时代”里,培育出一种勇谏的性格和进击的力量。少年苏东坡就是在这样的理想氛围中长大,有自己心中的高大榜样,效法他们、追逐他们,一直到走入朝堂。实践的机会一旦来临,浪漫的气象就会焕发,它和勇气结合一起,冲腾而出;就像一棵从眉山移栽到宫廷之上的树木,不合水土却又绿叶蓬勃。这种生长是如此地突兀和冒险。这里很快夜幕四合,没有光亮,危难之期很快到来。不需要等待太久,砍伐的巨斧已经举起。
后面的情节我们已然知道,他遭受李定和章惇一类人物迫害,九死一生。
第一次大贬谪结束,他再次身居高位,与重新掌权的旧党人物并立朝堂。这是他一生最值得珍视的一个时段,只要不傻都会抓住这个机会,而苏东坡却没能做到。此时的诗人在地方州府久经历练,实践经验异常丰富,已经是饱尝各种滋味的务实者了,所以才对旧党的卷土重来保持了一份警觉和质疑。也许从一般常情来看,他对司马光的冲撞与反对是大为不宜的,甚至可谓不智之举,但这一切在真理的追求面前都不算什么了。他根据的是自己的实际经历和诸多事实,而非一己之私,并没有一味反对新党之政。在这里,他既不是保守派也不是改革派,而是一个求真派和务实派。那个意气风发、同时又有点意气用事的苏东坡,已经成为过去。那个在人们眼中下笔千言如有神助的俊才,如今已经变为实际操作的能手,富有理性精神,是第一流的实践者。他的足迹遍及七州,可以毫不费力地援引无数例证,好像生来就是解决棘手问题的能手。
历史记载中有一件趣事,涉及到北宋著名诗人李之仪:他曾经跟从苏轼到边远的定州做幕府,妻子是才识高远的名门闺秀,她从初见苏东坡的疑虑,到观察下来的折服和感叹,都得到了十分清细的记录。这位女士在旁观看诗人如何处理公务,原以为这样的人物难免有空谈和游说之弊,想不到此人处理政务异常迅速、有条不紊、干净利落。“邂逅子瞻遇余方从容笑语,忽有以公事至前,遂力为办理以竟曲直。”“信一代豪杰也。”(《姑溪居士妻胡氏文柔墓志铭》)
人们常常将浪漫情怀与缜密理性及务实精神作对立观,是一种莫大的误解。没有理性的枝桠,浪漫的绿叶就难以丛生茂长。我们只看到这棵强旺的巨树庞大丰满的形状、像青烟一样喷薄而上的气势,却忽略了内在的决定力:它有坚强的骨骼、粗壮的身躯,更有深深扎入泥土的根脉。那些游走于地泉和砺石的生命脉管是如此顽韧、发达和深刻。我们看到了后者,理解了后者,再去仰望空中的挺拔昂扬,结论和感想也就迥然不同了。粗枝大叶,是人们容易犯下的一个错误,一个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大错。真正的浪漫者、风流者,必定拥有更强大的根基,不然就是一场虚妄的夭折。
尽管苏东坡命运多舛,坎坷无尽,从高巅滑下深谷,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失败者。他是作为一个顽强抗争、百折不挠的形象,屹立在历史尘烟之中。他以区区六十余年的生命,创立万卷诗章,三州功业,更有功业之外的累累硕果。当我们尝试走近并进入它的内部时,会发现其中曲折无限,琳琅满目:那些不可思议的长廊,那些让人赞叹的穹顶,都是最大的建筑奇观。
有些现代读者也许不会在意诗人的另一类文字:诗词文章之外的“公文”。它们是那些代拟文字、为政期间面向朝廷写下的文字、求仕旅途上留下的一些心志。这些文字是苏东坡作为一个“人臣”所留下来的。孔子有“君子不器”之说,强调真正意义上的“君子”须拥有更完美更理想的人格,不仅仅要有执行力,还要有创造力;不能只是满足于作一个好使善用的工具,而是具备个人的发现力和能动性,总之应该是一个相当主动的生命。这种说法好像与他的“述而不作”相抵触,其实不然,那不过是孔子用作变革的口实和由头,是防御用的伪装。在提倡“克己复礼”的时候,他强调自己没有什么“发挥”和“创造”,而只是因袭周公之礼,实际上当然不会如此。孔子貌似一个“器具”,一个因循守旧的执行者,实际上却是一个藏有刀锋的进击者。“复礼”意味着一场大胆的变革,这变革的锋芒与步骤,假以时日就会一点点显露出来。清晰、深厚、沉雄如孔子者,当然不会那么平庸老实。比如说他上任司寇仅仅七天就诛杀了少正卯,是何等迅捷的出击。后来苏东坡调侃孔子的这一行动,说他之所以那么迅疾地除掉政敌,是因为自料在任时间可能极为短促,如不快些动手就来不及了。
怎样做一个“君子”,是否成为一个好的“器”,这肯定是缠住古往今来所有从政者的一个严肃命题。“君子不器”是不可能的,一旦为“器”,则必为“大器”。从这个角度看,苏东坡在朝期间代朝廷拟写的许多诏诰,更有科举和为政时期所写下的那些策论与奏议,我们读来会深深地沉浸其间,并且一再地发出惊叹。这其中埋藏了那么多智慧,有如此充沛的热情、不可更移的治理意志。即便是那些代拟的文字,它们虽有体制的规范,但仍然也还有个人的文辞风格和意志空间。作为有法定约束力的敕令,当然是极为迅捷和有效的,所以代制文字的重要性自不待言。连同口宣、批答、祭文、歌辞等,无不留下诗人的才情与风貌。那眉宇间的神情、口吻和声气,都时常袒露,一如诗人的其他文字,具有难掩的文采、机趣和利落,甚至有饱满的情感。它们借以皇上的口吻,吐露的是人性的温暖,一些心曲显得格外动人,散发出迷人魅力。苏东坡的志趣和理想都掩于其间,借力远播。除了少数人知道这其中的微妙之外,朝廷之下是少有察觉的。
这些代制文字,有许多在第二次大迫害时被恶僚们拿来推敲问罪,可见文字狱無所不用其极。有人说这些文字是“谤讪先朝”,要求朝廷给予最严厉的惩治。由此反观,足可见苏东坡执笔时彰显的个性和气概,仍然存留其间。这些文字具有一种不可泯灭的价值,今天的人当一一鉴别,不可一律视为官样文章。试想,如果届时换了他人捉刀,不仅文气会变,内容也将大有差异。
人们历来瞩目的是他的一些虚构文字,特别是诗词文赋,对那些相对艰涩的公文都有所疏忽,很少论及。但这些另类文字是直接裸露的思想和主张,它们的主要价值不在审美,而在其他。我们要从这些文字当中寻找一条理路,尝试接通昨天和今天,还有未来。这样的一种重大功用和使用,难道不足以吸引后人吗?从这些缜密的记录中,我们能够感受另一个苏东坡,想象他是如何在两种文字之间自如地游走腾挪,二者关系又到底如何。哪个为本、哪个为末、哪个属于中心、哪个属于边缘?这些文字究竟是诗的对立物,还是它的衍生品?是它的统一体、它内藏的某些更坚实的部分?
如果说苏东坡笔下的这些策论和诏诰,是同类文字中最有文采的,可能谁都不会怀疑。
那时诗人正值青壮,就文章历练和整个经历来看,已经到了厚积薄发之期。在其他人那里,这还是一个初始和发端的阶段,而苏东坡完全不是如此。这与他的家学、与父辈的影响有关。在“堂前万卷书”里畅游的少年,经过严格的训练和学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胸有成竹的为政之才了。他的那些策论立论精当,理性通透,文势浩,文气正,文意远,文思周,充满了远见卓识。只可惜,它们没有像他的诗文一样,在现代人这里得到深刻的解读和认知。
在芜杂的网络时代,在声色犬马、娱乐甚嚣尘上的时刻,苏东坡的这一类文字离我们更加遥远。它们非但不能化为最好的引鉴,反而成为一些陌生的堆积。我们宁可援引一些虚浮的大言,也不愿接近那些掷地有声的思辨。今天看,这些篇章的确有政治家的长远洞悉,也是少有书生意气的道德家言。它们实际上应该与其诗文共同宝藏,就某一方面的价值论,甚至更高。面对现实和历史,它们辩证、恳切,而且庄正,虽然难以流布,却有无法遮掩的夺目光彩。
我们更多地将苏东坡视为一位才华横溢的文学家,而非一位杰出的知识分子,尤其不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这是认识的误区。他的诗文得到推崇和流传,是因为作为艺术而更少争议;一旦涉及到社会治理、政治和文化价值取向,就一定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成为晦涩生僻的部分。而苏东坡恰恰是在洞见和思辨中,展现了独特的价值。这对于一个文明深厚的古老民族来说,当是最可引鉴的宝贵财富;就某一方面论,可能比那些诗词和文赋还要重要。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今天耐心通读这些文字,将它们一一还原,就会在数字时代的文字沙尘暴里化为一处处绿洲,让我们享受难得的风景。我们还会发现,在不断更迭的人类历史中,有一些常理总是接近甚至是不变的。
忧患常在,兴衰有故,客观环境的置换引起了人性的无尽演化。我们如何对待这演化、这时代,当是一个至大至深的命题。
苏轼成名甚早,宦游各地,文字广播,每一落笔则“流俗翕然争相传诵”(朋九万《东坡乌台诗案》)。他在徐州登燕子楼所作的《永遇乐》一词,刚刚完成就“哄传于城中”(曾敏行《独醒杂志》),相当于网络传媒时代的“刷屏”人物。当他大难不死从海南归来,乘船沿水道北上,正是酷热暑天,诗人在病中袒露半臂坐在船上,运河两岸成千上万的人都闻讯赶来,苏东坡不无惊恐地对一旁说:“莫看杀轼否?”(《邵氏闻见后录》)
多少人爱慕他,把他视为奇迹。北归一路万人争睹,可见当年盛况。他的一生,这盛名既帮助了他,也让他受尽摧折。他招来的忌恨无边无际,不可尽数。在朝廷与同僚中,他的文名实在太大了,大到了同侪难以接受的地步,后来连告发的奏折中都有“与朝廷争名”这样的古怪罪名。朝廷聚拢覆盖一切的力量和权威,竟然受到了诗名的威胁,这是怎样一种历史奇观和精神奇观。那一场乌台劫难,说到底也包含了宋神宗对诗人的忌惮与不快。或许皇上并无杀除之意,只想威嚇一下这个名高才盛的人物。“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与朝廷争胜耳。”(《元城先生语录》)享有如此盛名者反对朝廷新政,当然不是小事,想必为朝廷所恼,而那些恶毒的臣僚也正好利用了皇帝的心思。
嫉妒之心一朝呼唤出来,其毁灭力是很大的。由于当年不是多媒体时代,所以就传播来讲,要与苏东坡的诗文竞名争胜是很难的。当时尽管有民间小报,有朝廷官报,但那些媒体仍然难以与竞相争刻、贩卖于街市的东坡诗文相比。东坡文字千变万化、灵动异常,既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又富有文采神韵,可以说是妙语如珠。事实上很少有什么文字能够比苏东坡的诗文再易于口耳相传,所以在民间有极强的传播力。苏诗不仅繁多,而且佳句迭出,传颂不休。它的别致与犀利,总是给人特殊的快感,在当年具有强大的娱乐功能。这盛大的文名实在是得失相伴。这样的一位人物一旦遭难即万人瞩目,由于仰慕者众,让那些痛下狠手者也有所顾忌;即便是被贬谪到最可怕的境地,也仍然能够得到当地最高长官的照拂和安慰,许多人以能够与之共饮一杯而感到莫大荣幸。
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在苏东坡这里一切正好相反:“其实”还要大于“盛名”。他拥有的内在品质与价值,正在时间里慢慢挥发和生长。在今天这样的娱乐时代,由于诗人所拥有的诸多元素,恰好来到一个更大面积传播、获得更多喜爱的时段。相比历史上的其他文化人物,他太有趣、太平易、太可流布。仿佛人人都喜爱他,都可以将他说个明白。但真正的苏东坡,也就在这世俗的言说和演绎中消逝和淹没了。
我们可以在所谓的“苏海”中畅游,但对于深渊里潜藏的那些沟壑和巨垒,很可能一无所见。诗人的“盛名”再一次覆盖了自己,他和我们一起来到了“数字传媒时代”。
与李白和杜甫等人不同,苏东坡虽有文章作法之至论,如那篇有名的《文说》,但仍然还不是一个专心于著述的人。他的写作常常是临时的和即兴的,凭才气一挥而就,更多给人这样的感受,属于“趁笔快意”(叶梦得《石林诗话》)者。也许我们可以举出他的篇幅与数量,来说明他专于写作的文心和雄心,其实不然,因为仅由数量还说明不了根本的问题。
综观他的文字,一种恍然即兴的品质较其他文人更重,许多时候显得明快有余,沉潜不足,才华显著,果断而不犹豫,是这样的特征。朱熹曾说:“坡文雄健有余,只下字亦有不贴实处。坡文只是大势好,不可逐一字去点检。”(《朱子语类》卷一三九)纪晓岚说:“然东坡以雄视百代之才,而往往伤率、伤慢、伤放、伤露者,正坐不肯为郊、岛一番苦吟功夫耳。读者不可不知。”(纪昀评点《苏文忠公诗集》卷十六)苏东坡自己也曾经作诗说:“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读孟郊诗二首·一》)从他人的感受到自己的心得,有一些特质似可确认,他的确没有某些文章大家的“笨重”,也少了一些沉郁。这种明快、犀利和机灵,这种妙语与才具,其实也是一把双刃剑。他诸多的文字当中,有极大的一部分还属于过客之文,旅人之文,酒后之文,既没有苦心经营感,又没有生命深层的沉痛感。“我诗为闲作,更得不闲语。”(《徐大正闲轩》)这样的情致与风景,其实也与浪漫主义无关。
事情有所变化的当然是后来,诗人长贬黄州、惠州、儋州之期,所谓的“三大功业”之期,一切才有了大幅度的改变。他一生的峰巅之作大致在这之后,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开始论经注经,进入了自己的著述期。这也是一生的例外。诗人玩心太重、人世心太重,这又显出矛盾重重。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一位好官吏,而且用心最重,一直心系朝廷,这在他也是好理解的。
比起父亲苏洵,他的著述心要淡得多。父亲曾专心研究《易经》和《论语》,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叮嘱儿子接续下去。忠厚的苏辙开始做起,后来由苏东坡最终完成。从记载上看,这个工作是贬谪黄州之后开始的。这时的诗人开始脚踏实地,着力甚大。
“三大著述”最后完成于海南。三部书一共耗去了七年,时间不长,实在是拥有大才华者所能为。三书一共十七卷,包含《书传》三卷,《论语说》五卷,《易传》九卷。苏东坡曾说:留下这三部书也就死而无憾了,可把思想、心志、传统和家学留给后人。他好像对自己的诗和词并没有如此高的寄托。可见著述对他们苏家而言、对诗人自己而言,有着特别重大的分量。由此我们也可以明白接受者和创造者之间的差异是何等大:我们惊叹的部分,创造者本人却是相对轻淡的;而我们基本上予以忽略的部分,却是他自己用功最大、牵挂最深、最不可遗忘的。
诗人自己知道他有诸多诗词文字诞生于清闲时刻,不过是游戏而已,随写随掷;有时是不吐不快,有时是机趣还答。古人为得一佳句而捻断数根须的情形,在他这里是绝对没有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有那么多轻快的佳句,有那么多通俗的流传。它们有一种随性之美、自然之美、偶得之美,而没有处心积虑的深奥,自然也少了那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深刻的自省与追究、灵魂的拷问与罪感,在苏东坡的文字中是较少的。我们如果把“伟大”一词、把一件过于庄严的行头披挂到诗人身上,在许多时候会觉得不合体量。
古代的中国,说到底还是诗书之国。在这个国度里,几乎没有知识人不会做诗,从《诗经》的时代到清代再到民国,皆是如此。韵文之魅,无可言表。走向散文时代之后,诗的衰落究竟是悲是喜,还要从长视之。在诗的国度里,逢友、送别、喜丧,一切皆有诗的出现。私诗公诗,连乌台绝命之刻都有好诗在场。苏东坡那一首写给弟弟的绝命诗之所以动人心魄,就在于他真的看到了死亡的阴影从眼前掠过:“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后来有人对这首诗的某些句子不以为然,觉得直白。实际上这是一首用意深邃、别有他图的文字,既有震悚、阴森的恐惧,又有一些曲折的心曲。与其说是写给弟弟的告别诗,还不如说是抱着一线希望:他知道此刻产生的任何一个字符,都会引起另一个人的关注,那就是至高无上的宋神宗。他想用一種悲戚、殷切、绝望的笔调,引起那个人的怜惜,唤起一点恻隐之心。果然,此诗的目的最终还是达到了。
一首诗竟然有这样大的功用,能够改变生死命运,可见它之重要绝非妄谈。以诗成大事者并非罕见,用诗一吐豪迈更是常有,一部中国诗史就记录着这一切。上到皇帝下到黎民,皆有好诗。
无论如何,世界的诗意萧索必然不是吉兆。凝练文字,规范文章,国民风格,皆为一体。像今天这样电游视像飞舞凌乱,可以说浊水横流,哪里还会有什么诗意。诗与世道人心怎样紧密相扣,实在引人长思。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由此看自古以来诗之功用,完全不是散文可以替代和传承的,也不是现代自由诗可以取代的。
当年的苏东坡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到了最后,他的诗词文赋也许比一般的日记载事更详。他的大量诗文中不仅有许多事件,还有情绪与氛围、有当时所发生的一切。日子匆匆逝去,没人将其细细记录,所以就像无形的江水淌过,难以留下什么。如果岁月的痕迹刻下来,累叠一起,就会看出生活的前进与波动。就这个意义而言,记录真是事关重大。它不仅是一个仪式,一个习惯,而是一种生命的求证和回顾,是一种时光的特别挽留方法。我们可以沿着它的痕迹回望来路、遥望后路。就这个意义上看,苏东坡的一生算是经历了双倍乃至几倍的生活。人生庸碌,弹指十年,往往没有多少可记忆者。如果用诗文记录生活,这正是文字产生后的最大功用,也是一部分人拥有的专利。
打开苏文,抚摸他四十多年的歌吟不绝,按住这些生命的痕迹,有一种特别的重逢感和相遇感。除了这些痕迹,我们再无更多可依凭者。当年没有图像,没有录音,更没有云空间,这些文字也就成为不可复制的信证保留下来。事实上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几乎很少有人像苏东坡一样随手记下,而且是这样声情并茂,生动之至。它们活画了一个时代、一个人,留下了这么多故事。于是我们对一些细节不再依靠想象,而是直接触摸。我们可以一再地复述,在复述中还原一个人、一些生活,这也是后来人取之不尽的材料。我们也由此明白,为什么言说苏东坡的文字会有那么多。李白、杜甫、陶渊明等人,都没有苏东坡这样多的记事诗、唱和诗,这实在构成了一幅繁复斑驳的景象。
通过文字追求不朽,是很多人的理想,并且为此奋斗一生。文章是进阶之物、建功立业之物,所以自古以来被视为至大事情。而我们今天一再激赏的东坡文字却有不同,它们的主要部分往往不是为了记大事而存留,没有那样的目的、初衷和结果。诗人的兴味是短促的,许多时候也是得过且过的。那些在生命中引起撕扯、留下深刻创痕的记录,在其诗文数量上并不占有主要篇幅。那样艰辛煎熬的时刻,他可能更多地留给自己咀嚼,而没有形成文字。当然,这些文字再现的空间之外,仍然还有一些铭心刻骨的呻吟和感叹;但死里逃生的大劫之后,更多的却是一种达观、超然、居高临下的对于人生和历史的审视,给人的仍然不是感动,而是其他。
诗人这种浩叹的高远和雄阔,令人无不动容。它既是胸襟又是心智,既是情绪又是理性,无数的元素综合一起,完成了一首千古杰作。这就像他的整个诗文一样,以其丰沛、多姿多彩和泥沙俱下,绘就了一幅巨幅画卷。后人可以扬弃和忽略其中的一部分,如那些琐屑偏僻的文字;但省略和挑剔之后,也仍然知道它们存在的价值。苏东坡正因为这诸多斑驳和芜杂的文字,让其才华和声名超过了成就:它们与其他文字一起,汇成了一条大河,或者说一片海洋。
这种书写到了最后,与诗人的初衷有所不同。苏东坡也许不是一个清晰而专注的记录者,但他留下的全部文字,其效果和结局,却是那些以文字追求不朽者、那些目的性十分清晰的人所难以达到的。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