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房记

2021-02-07 06:57宇澄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小凯小树小王

星期六  小树

小树站在西单的过街天桥上,懒懒地趴在栏杆上望着来来回回的车。

东边是君太百货,右边是大悦城,不过此刻并没有逛街的心情。

真是精疲力竭。

她剛刚看完今天的第六套房,和中介小王作别。

小王的电动车穿过天桥,飞快地向南开去,眼见着超过了好几辆小黄车。

七点不到,西下的太阳照亮着桥面和小树的背,夏天傍晚的风一阵阵地吹,仿佛在使坏劲儿把瘦瘦高高的小树吹下去。

她的长发也被风吹得一闪一闪的。

从美国回到北京两个月了,一直被工作推着走,忙到连头发都来不及剪。

昨晚上和小凯闹别扭就是因为头发,大半夜的,在小凯的家里。

小凯洗完澡出来,又一次抱怨小树的头发堵住了下水道。

你能想象一个一米八四的北京壮汉拿着一团头发嘟嘟囔囔的样子吗?

这也不是第一次因为头发的问题起争执了。

小树不想吵架,就闷着气不说话。

他们在一起四年了。两人是在大学里的电影社团认识的,毕业以后一起去了美国读研,小树在波士顿读新闻专业,小凯去了加州读计算机专业。

一东一西,异地恋两年,一直挺好的,毕业的时候也共同决定回北京发展。

小凯直接进了中关村的一家中型的互联网公司,小树选择了宣武门的一家老报社。

面试的时候,考官问:为什么想当记者?

“想当一个记录者。”

考官老师都是资深媒体人和领导,大家好像微微笑了笑,就低头开始打分。没有人对答案做什么评论,倒是有一位坐在最边上的老师抬起头凝视了下这个女孩,入职以后小树才知道,他姓姜,三十年的资深编辑。

其实小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呀,她想说她在华盛顿智库实习时发现研究员会逐字逐句考究这家媒体发出来的英文政策报道,这引发了她的好奇,她想说她在多哥做志愿者时发现当地人除了二手手机几乎不了解任何与中国相关的新闻,她想说她在特朗普竞选时在波士顿的一家华文媒体工作采访了很多华裔对中美关系的看法……

她想说,这一切的经历都是她来这里当记者的原因,她太想了解自己长大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与事了。

然而,时间紧张,面试官马上跳入了下一个问题。

话说回来,特朗普任总统期间对留学生就业非常不友好的政策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这对年轻情侣的选择。毕竟,外国人要在美国做记者,实在是太难了。

小凯的理由则更为直接:吃不惯。

其实,加州好的中餐厅都不少,毛氏红烧肉、水煮鱼、广式早茶、台湾盐酥鸡都挺解馋,但,就是找不着地道的卤煮和炸酱面。对于北京娃来说,没劲。

回到北京,两人一起住在了小凯父母早早买好的海淀学区房里,一个大两居。

小凯的父母来自沈阳,下岗以后来北京做点外贸小生意,后来生意渐渐好了也成了小老板,他们也就再没有回东北老家了。两位老人都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住在五道口,时不时会给儿子带点儿好菜。有时是酸菜饺子,有时是锅包肉,他们不会做南方菜,只知道小树爱吃虾,回来这段时间就买过三次基围虾。

老人的热情和关爱令小树措手不及。尽管两人感情不错,双方家长也都见过面,但她确实还从没想过结婚,也不想欠下这份人情。

更何况,住在一起之后,两个人的矛盾似乎越来越多了。

比起头发,作息不一致似乎是更要命的问题。

码农小凯可以十点上班,加班到半夜再回来,算上大小周,每隔一周的周六都还要早起。小树的记者工作则是早八点晚六点,若遇上采访延迟、夜班值班,回家也晚。

小树工作日早上六点的闹钟和小凯周六早上九点的闹钟让两个疲惫的年轻人互相打扰。

两个人都戴着耳塞,但都不管用。

睡足觉,可是当代年轻人第一重要的事。

一旦被打扰了美梦,心情会很糟糕。

有时候到了周五晚上,索性一人一间房睡。

年轻情侣早早过上了老夫老妻分房睡的日子,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对此,小凯没少抱怨过,吵架最凶的一次,是小凯突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非得去那家报社呢?”

小树一时呆住了。

她明白,小凯父母总是明里暗里劝她别工作了,早早结婚带孩子,“我们家有能力养”。但她以前以为那只是老一辈的想法,不包括男朋友。她一直认为两人的感情是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这份尊重,自然包括对彼此职业选择的支持。

那次之后,两个人整整三天没有说话。

小树心里自然还有其他小委屈。从海淀到西城,她上班要从挤满人的四号线转到二号线,路上一个小时起步,经常连早餐都来不及吃。住得远,起得早,还住得不舒坦。

更重要的是,每天长时间的通勤让刚入行的她疲惫不堪:每一天每一秒都有事情在发生,她要读稿子学稿子写稿子,她不想因为挤在地铁里没有信号而错过重要的新闻事件,她想要把生活里的大多数时间交给这份向往的职业。

她想要有自己的空间。

“姐,明天继续看吗?”小王又发来了几套房源。

小树在天桥上伸了个懒腰,这个位置还能看到报社的楼顶,她的前方就是长安街。

“看。”

星期六  小凯

眼见着到饭点了,周围的同事依然在埋头工作,没有丝毫要离开工位的样子。

女朋友一天没有回复微信,这让周六加班的小凯更加焦虑。

唉,又是因为头发这样的小事。至于吗?

他知道小树闹别扭的原因。但这次似乎是真的生气了,因为她只有真的在生气时才会一言不发。今早上出门比要上班的小凯还早,拖住手问去哪儿,只留下特别冷淡的两个字:“看房。”

小树的脾气,只要她决定的事,就都一定会干。

“明天在家吧?给你们送点吃的。”

“小树怎么样?你和她说了上班的事吗?”

老妈的微信來了,他打了几个字,又删了,还是先别提了。

小凯当然不希望女朋友搬走,两个人好不容易不用异地了,总不能再住两处搞一个“同城异地”吧?更何况,从回国的那一天起,老爸老妈就一直旁敲侧击结婚时间表,他们太喜欢小树了,要是知道她想搬家肯定得闹翻天。

唉,昨晚真不该乱嚷嚷。

小树因为头发要出去找房子,小凯自然是懊悔的,可是压力太大了,情绪的确难以控制。

刚入职,还在三个月试用期,又赶上了新产品上线,只有回到家里可以放松一下。互联网公司的新赛道每年都在增加,今年是共享单车。

周六也要按规定上班,是小凯回国前没有想到的。之前他拒绝了两家大厂的offer就是听闻工作节奏过快,甚至要“007”,就选了一家中等规模的公司不希望太累。但一周六天持续高压写代码,不仅身体吃不消,心理也疲惫,到了周末就只想赖床。

小凯从小在北京长大,升学压力比在南方高考大省的小树小很多,在他的记忆里,甚至连高三都不怎么补课。两个人在一起后曾经对过高考分数,竟然差了快100分:这大概就是一张北京户口纸的差别。

当小凯质疑为什么小树非得去那家报社的时候,他不会明白,这家国家级报社还给户口。

他不是胡同串子,不过北京男孩身上的特点他也都有:嘴贫爱逗人、满嘴跑火车、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很会照顾人——每次只要小树稍有生病发烧他就会进入全看护状态,不论是大学时爬去寝室,还是在美国时二话不说飞去几百公里以外的东岸。

土著的“缺点”他也不落,“听妈妈的话”,还有就是没那么有上进心。后者大概是小树心里最介意的,人生嘛,就是要奋斗去努力争取想要达成的目标。小凯却和她不一样,有时候甚至会开玩笑似的说她“太使劲”:稿子写不完可以明天写,编辑的电话可以上班再回……

事实上,除了女朋友,周围同事的奋斗劲也让他有些不适应,不像在硅谷实习的时候,每天下午和同事晒晒太阳喝喝咖啡聊聊天就打发过去了。在这里,他时常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每个隔壁的同事都在比拼作战,上食堂排队聊的都是工作,公司甚至在洗手间上方设置了一个倒计时的秒表——每个人,都在和时间赛跑。

除此之外,他还要适应国内互联网公司的“职业黑话”:对齐、拉平、腰部流量、抓手、all-in(全押)……这是一套和在美国实习时完全不一样的话语体系。

不过这些,他都没有和小树抱怨过。其实在家里,两人很少谈各自的工作,这和学生时期很不一样。现在每晚睡在一起,聊的天却少了。

小凯翻了翻手机,小树还没有回复。

他决定早点把活儿干完,回家见面再沟通租房的事儿。小凯熟练地从抽屉里拿出能量棒,起身又倒了一杯咖啡,继续敲起了代码。

星期六  中介店铺

“李奶奶,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小王停好电动车,整了整西裤,拿起黑色文件包走进门店,看到“钉子户”李奶奶坐在沙发上往外探着,手边还放着拐杖。

“你可回来了啊!”

李奶奶八十岁了,是报社的老职工,在这附近有两套老公房,一大一小,都在一楼。房子是在教育部的老伴儿分的,老伴儿去世早,子女也不在西城都在东边住,她半年前就找上门来说想把小房子租出去。

五十平方米,四千八百元,是这一带最便宜的。

但是愣空了大半年。

先别说老旧的家具了,李奶奶对租客还有一个要求:每个周末陪她说说话。

“还得是时髦的年轻人。”

可是年轻人,哪里愿意租她的房子啊。

“小王,你可得帮我再上点儿心啊。新闻里说,现在正是年轻人毕业找工作的旺季,他们都要租房,你要帮我推荐推荐,租金都好说。”李奶奶站起来,悄悄塞给小王一串丁香花。

“李奶奶,我正帮您物色呢,咱既然要找就找合适的。一会儿天就黑了,您先回去。有事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总出来多不方便。”

李奶奶还想说点儿什么,但被小王半推半扶地送出了门,只能慢慢地往家挪。

小王朝着老小区的方向叹了口气,又摸了摸口袋。

西裤袋里拿出的丁香花被风一吹,香气扑鼻,他转身正好撞上一个戴着墨镜和鸭舌帽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迅速进了店里,天都暗了也不摘墨镜,有点气喘吁吁地问前台的同事:“这儿是租房的吗?”

“您好,您是出租还是租房呢?”小王也立马走上前招呼。

“房东出租,就前面报社大院,一居室。”他说话仿佛刻意压低了声音。

“一般一居现在都能租五千两百元左右,您是几楼?”

“九层,可从来都没有出租过。”他比画着手,说话间又往后瞧了瞧,仿佛怕别人看见似的。“空了一个月了,以前都是我孙子住的。”

“我先给您登记一下,您贵姓?”

“姓江,长江的江。租客啊,最好别是带着孩子读书的,单身的最好。”

“都登记完了,也和您说一声,服务费我们是收第一个月的租金,您和租客一人一半。”

“这还得收费啊?”江先生突然提高了一些声音,犹豫了一下,“那您可帮忙多关照点,周末我不在这片,看不了房,平时上班时间可以。”

“您放心。”小王递给江先生一张名片,看到他腰间挂着报社的出入证饭卡。

巧了。

今天遇到的客人,还全是路口这家报社的:新入职的、资深的、退休多年的。

好多年都不看报纸了,报社竟然还有这么多职工。小王也挺纳闷的。

不过他更想不通,刚工作的小姑娘明明有地方住还非得搬出来一个人租房,这在北京,确实太少见了。干中介两年了,遇到最多的还是合租的小情侣:谈一场恋爱,结一次婚,在大城市,就能减少不少生活成本。

小王和女朋友就住在一起,不过在通州,每天早上他都要倒三趟公交,历时两个小时。西城的房子好租,他能多赚一些,也就不在意这些辛苦了。

送走了江先生,他才有工夫接了纯净水一下子喝了两杯,还没把杯子放好,手机又响了。

星期日  李奶奶

“你再多睡会儿啊。”

“不,我这就起床!一起去看房。”

小树笑了。

两人昨晚和好了。小凯下班后捧着小树最爱吃的抹茶冰激凌回家,发现跑了一天房的小树给他做了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打卤面。

“没吃吧?”

“嘿嘿。”

小王在西单地铁站A口打电话,手机上还连着一个共享充电宝。

“姐,今天两个人一起来看啊。”小王嘴上这么说,心里担心了:小情侣要是和好了,这姑娘还租不租房了?

“早上这户就在地铁站后头,西单核心区域,老公房,房屋质量特别好,咱们走过去就行。”

老公房的确在西单附近的核心区,但也找了十分钟。

路过一家涮肉店和小卖部,又拐了几个弯,终于到了。

确实没想到,这高楼后面还能有住家大院。

“这胡同,够深的啊!”

小凯见小树不发表意见,心想离地铁站太绕可是个好借口,要好好把握发挥。今天明面上是陪着女朋友看房,任务却很明确:观察“敌情”,见机行事,必要时出手阻拦。这是老妈给下了“军令状”的。

“嘿,您看这不闹中取静嘛。”

“晚上回家这路会不会太黑啊?老胡同灯都不太好。”

“到了,到了。”

这是一个干净又破旧的院子,门口有两扇大铁门,一个水泥墙面的传达室,透过传达室的窗,能看到一个大爷在桌子后面坐着,扇着扇子。见了人来,他也不起身询问,隐隐传来收音机播放的小曲。

院子里有一棵大梧桐树,底下摆着几把小椅子和大藤椅,零零散散坐着几位老人,弓着腰,直直地看着前方。

前方却什么都没有。

小树想起了在南京老家住的单位大院,那是爸爸学校分的房子,小树爸爸是南大的中文系教授。小时候的夏天,小树就拖着书包拿着本子在院子中央的梧桐树下写作业,周围都是退了休的各系教授,他们对小树有一致的评价:小姑娘字写得不错。

如今这个院子,却安静得可怕,只留下知了机械的叫声以及太阳底下三个人的影子。

都二十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住这样的老房子,在离天安门也不过两公里的地方。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好奇。这是她和小凯都不曾了解的北京。

朝天一看,楼比大树没高多少,外墙水泥应该是重新抹过了,齐刷刷的。

房子在一楼。单元门上还是从前的那种按钮,每一户对应一个按钮,一共五层,十户人家。“咔嚓”,还没按,门就开了。小王利索地打开单元门,楼道里没什么光,明明挺干净,却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尘土味,连同这房子的年龄一样的久远。

不过挺凉快的,像地下室那样的凉爽。

“哎哟,来啦。”

102的铁门从里面缓缓推开,是李奶奶略显兴奋的声音,一听就是老北京人了。

“您好!”

“您好!”

“快进来吧,姑娘,小伙子。”

如果户型如同长相,那这就是一个五官奇特的一居室。

一个被拉宽的鼻梁——进门是走廊的墙,一个巨大的左耳——左边是客厅和房间,还有一个下垂到脚边的右耳——右边是一个狭长的厨房。

客厅里的花香一阵一阵的,一台立式大电扇左晃一下,右晃一下,随着吱呀吱呀摆动的还有玻璃茶几上的几枝丁香花。

一张木头长椅当沙发,旁边是一个能上下摇摆的竹躺椅。房间里,是一个老式床头柜——这些家具,看起来比这对情侣还年长不少。

“李奶奶,洗手间在哪儿呢?”小树没找着。

“这儿,这儿呢。”老奶奶在客厅进口挪了挪,打开一个木门:里面有一个蹲坑,三面都是墙。

这个小区,这幢楼,这个房,这间厕所,这位李奶奶,仿佛都停留在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时间在这里凝固了,只有炎热的天气是新鲜的。

“怎么样,小姑娘?”李奶奶有些殷切地看着小树,好像认定了小树是那个拿主意的人,“刚大学毕业吧?我这儿合适,去哪儿都方便。”

小王也赶紧介绍:“李奶奶这儿,月付就行,不收押金。冬天还给包暖气。”

“我就住在隔壁,老手艺还在,你们年轻人忙要是不爱做饭,还可以凑合着吃。”

“您还做饭哪?李奶奶。”这倒是让小凯惊讶了,老人家身体也太硬朗了。一看到房子装修情况,他就明白女朋友不会住,整个人就放松了许多。

“老手艺嘛。”李奶奶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摊个大饼,拍根黄瓜,唉,一个人哪,也不爱下锅。”

“我还就爱这两样了。”

“哟,北京人吧?小伙子。”

“海淀的。”

“哟,心疼女朋友上班远吧?来我这儿住,多合適。”

小凯有些尴尬地笑着,这时候正好来了电话:“老妈。”他赶紧走出门了。

小王的电话也响了,是江先生,他也跟着走了出去。

小树慢慢挪到了厨房,铁皮做的煤气灶,有一扇大窗,窗外装了防盗的铁栏杆,和这个大院一样,都生了锈。

往外望去,那几位老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大树底下,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们的腿上,然后停住不走了。

他们看起来,比李奶奶还长几岁。

她转过头,李奶奶正揣着双手看着自己,就好像自己每年回家,奶奶在家门口等着她一样。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绝。

门外,小凯拉着小王小声商量着什么事,听到里面没有动静了,才又进了屋。

“李奶奶,我们再看看,定了和您联系啊。”还是小王机灵。

“李奶奶,您注意身体啊,有机会来吃您的烙饼。”小凯也不再挑毛病了,他甚至有点儿喜欢这位热情的老人。

走出了单元门,小凯一直和老奶奶挥着手,小树不敢回头看。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她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三个人又暴露在了太阳底下,影子里多了枝丁香花的模样,只是这时候的三个人,各自怀揣着心事。

星期日  奥运小区

一辆电动车,原来可以坐三个人。

小王开车,小凯夹在中间,小树抱着小凯坐车尾。

遇上绿灯,一路顺风,五六分钟就到了。

小王专业地把车停在了非机动车区域,摆正,还掸了掸衬衫和西裤。看得出来这家小区门禁严格:业主进出都得刷卡,小王向保安出示了中介工作证,又让小树和小凯登记了姓名、电话和楼栋。

走进大门,大草坪景观前有一块面积不小的石碑,上面刻着“奥运小区”。

“〇八年的新小区,物业好,还有恒温泳池和羽毛球场。”

“环境不错。”小树显然挺喜欢这里。

小凯只能琢磨着在看的房子里挑挑其他毛病,“还成吧。”

下午两点,太阳还正烈,小区儿童游乐设施却很热闹:孩子们在爬着追着,家长们在树荫底下聊天。

不同于上午的老公房,这里有“人气儿”。

“孩子多,也挺吵啊。”小凯看着小树脸色,“本来你中午还可以午休。”

小树装作没听见,她当然明白男朋友心里的小九九,何止是小凯,还有小凯父母,早上来的路上就瞥见长辈一直在给小凯嘱咐发微信,全家人都在想着法子阻拦自己出来住呢。

只是一旦动了念头下了决定,哪有这么容易打消呢?

“我们先去6幢,也是小区的楼王,很方正的一居室,能看到景观,房东刚有了孩子,要租大一点儿的房子。”

楼里开着中央空调,走进单元门就能感受到一股凉意。

电梯门打开,出来一对遛狗的年轻人,雪纳瑞摇摇尾巴,吐着舌头,怪可爱的。它一定不知道,一会儿出去可就更热了。

小王熟练地按了14楼,次顶楼。

一层三户,这家是1402,在中间。

小王把鞋套发给两位,再开始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微弱的声音。

“阿姨,带看房子。”

门开了,是一位抱着小婴儿的中老年阿姨,她看了小树和小凯一眼,没有说话,让出了一条道,继续哄着孩子。

户型的确很方正,客厅带着飘窗,地上堆满了给娃娃爬行用的垫子,左侧是厨房、洗手间,右侧是卧室,几乎有地儿的空间都塞着衣服棉被,床头上挂着结婚照,照片的主人看来不在家。

整个家都是白色系,橱柜、餐桌,小树都喜欢。

“精装修,客厅、卧室都朝南。”

“厨房也有窗,马桶是科勒的。”

“房主婚房自主,给您是第一次出租,维持得都特别好。”

小王像报菜名似的,把房子优点都罗列了一遍。

其实小树挺满意的,除了贵,哪儿都好。

八千五百元一个月,对刚工作的小记者来说,确实不便宜。小凯自然也明白,按他老妈的原话说,“都快是自家媳妇了,何必多花这个冤枉钱。”

她往飘窗那里看了看底下的景观:那几个聊天的家长还在,孩子们小得有些看不清了。窗户半开着,还能听到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这个小区的日常就是自己五年后的生活:或许有一个孩子,等孩子长大后小房子不够住就得又折腾换房,周而复始。

如此一想,她愈加恐惧起来。

“下一户是一个大开间,去年也是从我手里租出去的。”到了楼下,小王指了指后面的一栋楼,“家长专门给孩子陪读用的,爸爸要去国外,外派了,一家人也过去,房子就不租了,他们平时周末也不用,在朝阳那边有大房子。”

“所以房子保养得很好。”小王强调说。

不过,大开间是没有客厅的。

当然,价格相对也会便宜些,这套六千五百元。

另一个便宜的原因,小王一直没提,小树一进屋就明白了:屋子朝北。

不用她开口问,小凯就絮叨上了,“朝北啊,楼层也不高。”

“北方一年四季都有阳光,不用担心光照。”

“买个晾衣架,就都完事了。”

小王依然在竭力推荐,这套房可能是他最后一张牌了。

可小树担心的不是晾衣服,她喜欢阳光,喜欢晒着太阳翻着书,写点儿东西。

心情再不好的时候,有点儿阳光,一切都好了。

小凯心里这下倒是松了一口气。

三个人走出了单元楼。

这下心里没底的,成了小王。“看中哪套?价格我可以再和房东谈谈。”

“我们再看看,回去商量一下吧。”

在外面才说几句话的工夫,大人们鼻尖上都开始冒汗。

这会儿,小区里玩闹的孩子更多了。他們好像都不怕热,也不怕这夏天。

星期日  小凯家

小凯家的客厅就是朝南的。

两个人累得直瘫在了沙发上。大夏天出门,真是体力活儿。

小凯父母又来过了,桌子上多了一张便条,冰箱里多了两袋现包的虾仁荠菜猪肉水饺,虾仁馅儿的,这还是头一回。厨房水槽里还养着一池子吸着氧气的皮皮虾。

都是小树爱吃的。小凯父母的热情体贴,她不是不知道。可是再好吃的虾也没法抵抗通勤挤地铁的焦虑,更不能和一个人住得自在比啊。

“舒服吗?”

“舒服。”

小凯在给小树的小腿肚做按摩,“今天看了看,那一带好房子其实不多。”

“我反省了,以后卫生都由我来负责,然后咱们在洗手间地漏装一个聚拢头发的容器就行。”

“不要搬家了好不好?”

小树不答话,她心软了。

“我和妈商量了,你挤地铁确实辛苦,周末可以让我爸陪着你练练车,练好了以后就先开我妈的车去上班,怎么样?”

小凯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低声下气,仿佛不是在说服女朋友不搬家,而是在求女朋友不要分手。

“我知道你们的心意。”

小树抱着他,心里很暖,却也更难受。

两个人的问题岂止是房子这么简单呢?

她看着这个客厅:黑樟木电视机柜上是一个乐高的飞机模型,上面还堆着小凯的装机游戏,角落里放着琴架,旁边是小凯的电吉他和小树的尤克里里。美式沙发的左侧有一个碟架,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两个人买的蓝光碟。

看起来似乎是两个人的家,这种感觉让她有一丝害怕。

但其实她还有一行李箱的书,一直放在储物间。那里面藏着她两年文科研究生的全部reading list(读书清单)和她在波士顿、纽约、旧金山那些旧书摊和独立书店里淘的书。

她一本都没有拿出来。

小凯也从未提起过,仿佛那箱书就不曾存在过。

在南方老家,除了卧室,她还有一间独立的书房,整整一面墙的书柜和书。

她小時候最享受的事,不过是窗外雨意绵绵,自己躺在榻榻米上翻着书,自由自在。

但是这里连放书柜的地方都没有。

这里不是小树的家。

原本,每个周日的下午是小凯最放松的时刻,他最喜欢和小树静静地待在一块儿。小树躺在沙发上读书,自己在旁边玩游戏《荒野大镖客》。到了晚上,就蜷缩在毛毯里,一起看马丁·西科塞斯的黑帮世界,喝着小树煲的银耳汤。

但今天,他慌了。虽然怀里还抱着小树,两个人却仿佛隔了很远。

星期一  姜老师

星期一的地铁是最挤的。

每个星期一,小树都得比平时再早十五分钟出门。即使是这样,换乘时,都还得等三四趟,才能被后面的人挤上去。

就连报社单位门口都是排着队刷卡的同事们。

“姜老师早啊。”

小树一边放着包,一边和正在盯着屏幕的老编辑打招呼。

姜老师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收到了这份招呼,没说话。

小树清楚,那是姜老师正在例行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洞察A股走势,盘算身家涨跌。

说起来,两人也有些缘分。那次面试,姜老师就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小树入职时分配到这个工位时,也认出了姜老师。姜老师平时不太爱说话,有些谨言慎行,不过真的改起稿子来,也是不含糊的。

虽然话少,但他的几句点拨总能给新人记者小树不少启发。

除此之外,他们和很多普通同事一样,对对方的生活也不了解。

姜老师的电话响了,他照例离开座位去了二楼平台。小树没太在意,姜老师从来没有在工位上打过私人电话。

不过这次电话特别简短。姜老师刚坐下,小树的电话就响了,是小王。

“是中午看房吗?在报社几号楼啊?”

小树一面说着,隔壁的姜老师竖着耳朵一面听着,有些焦躁不安的样子。

刚挂下电话,姜老师就侧身压低声音问她:“姑娘,是在租房吗?”

原来,小王口中的“江先生”就是眼前的“姜老师”。

“要不这样,中午我先带你看看,就不带中介小伙子了。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再找别的;要是合适,也好说。咱俩都不用找中介了是吧?”

姜老师的声音更低了。

虽然小王周末两天带看很辛苦,但如果可以直面房东,谁还会想找中介呢?

对小王的愧疚大概就留存了不到十秒,小树就沉浸在对这套房的期待里了。

没想到,隔壁姜老师竟然也在报社大院里还留着一套单位分的房子,还正好是一个一居室。

一切就听姜老师的安排了。

他先通知小王今天中午加班,不能看房了。再嘱咐小树两人隔五分钟离开工位,直接在家属楼单元门口碰头。

在大院里,姜老师遇上了提着一袋馒头的李奶奶:“李老师,您怎么上大院来了?”

“姜老师,好久不见啊!这不上食堂买点儿吃的嘛。”

“您气色还不错,一个人买这么多馒头啊?”

“可以放冰箱嘛,我也省得每天老往单位跑。你也还是一个人?”

“嗯,一个人,孩子也去国外读大学了。今天还真有点儿事,回头和您聊。”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正是小树这个年纪,刚毕业的姜老师进入报社,第一个遇到的值班编辑就是李奶奶。后来,他们经常一起值夜班,直到五年后李奶奶光荣退休。这期间,李奶奶的老伴儿去世,姜老师结了婚有了孩子,又离了婚。

这一晃又是许多年。

小树出了大楼,远远就望见了大树底下坐着一位白头发的老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目光空洞地盯着远方,像极了昨天在老小区看见的那一幕。

走近看了才发现,竟然是李奶奶。带着丁香花香的李奶奶。

“李奶奶,您怎么在这儿呢?”

李奶奶一看小树脖子上挂的工牌,也乐了:“小姑娘,原来你是咱们报社的啊。”

两人寒暄了一阵,李奶奶拽着小树的手说:“我那房子,你住,我放心。”

李奶奶的手又粗糙又温暖,小树嘱咐了一句“您多注意身体”就匆匆进了塔楼。

这是一个正规的一居室,在九楼:

有阳光,很敞亮,朝南。

卧室里装了两排书柜,还有一个内包的阳台。小树拉开窗帘,还能看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树叶子。

树底下,是李奶奶和那袋馒头。在这个报社大院,她过了大半辈子。而小树,在北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责任编辑 刘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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